原諒世界不再童話

左右

我無法描述我聽見的每一種聲音。

我渴望聽見它們。這些聲音是怎樣發(fā)出來的？我該如何準(zhǔn)確用一些象聲詞表達(dá)那些我所驚喜的聲音，是用“咳咳”還是“嗞嗞”，是用“轟轟”還是“嗷嗷”？

我渴望能夠準(zhǔn)確表達(dá)每一種聲音，但是沒有人能夠幫我實現(xiàn)。上帝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和我一樣耳聾了。每次我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呼喊他，他總不出現(xiàn)，他總令人失望。

上小學(xué)。作文課，我總表達(dá)不好每一種村里生活著的昆蟲的鳴叫，鳥雀的私語，各種植物開花落葉的靜音……很多很多象聲詞我都用不好。這一種看起來很笨的行為，把語文老師氣壞了，他故意出我洋相，在課堂上點(diǎn)名宣讀。班里除了姐姐，都跟著老師起哄，狂拍桌子：公雞居然像青蛙，公雞居然像青蛙……從此我得了一個外號：青蛙公雞。

聽力的不便，我開始討厭語文老師。討厭作文課，討厭聽到別人的嘲笑聲，討厭那個外號，討厭去上學(xué)，討厭活著……這么多一系列的討厭，罪源僅僅只是因為我聽不見。

對于聲音，盡管我是后天性耳聾，但我有了一種天生的、無法抗拒的自卑。

七歲之前，我聽見過一部分“真正的”聲音。有人喊我的名字，盼盼，盼盼……我反應(yīng)很快，我“哎”了一聲，飛快地跑回他們身邊。有時候聽見貓頭鷹在夜里飛，我立即抬頭望著天空，很快我靠聲音發(fā)出的方位判斷貓頭鷹就在北面的樹頂。還有人們口里說的毛狗子（狼的俗稱），我一聽到毛狗子的嚎叫，我就躲在家里死活不肯出門，哪怕是我表叔在門外學(xué)著毛狗子的嚎叫嚇唬我，我也會躲在家里最隱秘的地方，不愿意出來。我還喜歡聽流水聲，時常坐在水龍頭旁的石凳上，任憑水龍頭里的水嘩嘩嘩在院子里長流，我忘記了周圍的存在，一傻勁兒觀察流水的樣子，聆聽流水的聲音，總覺得那是最美的音樂。

在聲音還沒有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之前，我不知道聲音是多么珍貴。

那時年紀(jì)尚小，從沒有過聲音會離開我的想法。對于生活，我和家人過得極度貧困，但對于聲音，我?guī)缀跏鞘澜缟献罡挥械娜?，富得不容我去幻想它到底有多少萬年使用權(quán)，它確實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一樣奢侈，只要一睜開眼睛，一打開耳洞，就能時時刻刻聽見各種聲音向我襲來。我極少討厭聲音，哪怕是難聽的，出其不意的，消極灰暗的，惡作劇的。但在我的印象中，我最害怕的聲音，或許只有老師的批評，以及父親的氣話。還有，我有幾個討厭的聲音，比如別家小孩背后說我壞話，喊我外號，每逢過年農(nóng)村殺豬的嚎叫，以及村里女人們罵街罵村的臟話。還有一個秘密，小時候不知道是從何處傳來的，那種聲音只有深夜里才聽得到，影響我的美夢，極度討厭。長大了我才知道，那是隔壁二叔和他媳婦在叫床?，F(xiàn)在我很想聽一聽叫床聲是怎樣的，但這輩子沒機(jī)會了。

聲音莫名其妙地從我耳朵里跑掉了，或者用我母親的話說，它淘氣，選擇了離家出走。

我什么也沒有覺察，它來得那么突然，那么令四周的人絕望。發(fā)燒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打開耳洞，像打開電筒開關(guān)一樣，沖著屋外的母親喊了幾聲，讓她給我拿新洗的短褲，但無論我怎么喊，都不見她進(jìn)到屋里來。明明看見母親在屋外來來回回的影子，但不見母親來幫我。后來才知道母親是回應(yīng)過我的話的，只是我沒聽見罷了。

聲音就那樣銷聲匿跡了。七歲的夏天我和小伙伴相約去家門前的河里游泳。我們喜歡玩一種比賽潛水摸石頭的游戲，就是隨便在河岸上找一塊很白的大石頭，閉上眼睛隨便往最深處的河床一丟，然后一個勁地往水里鉆，誰先找到石頭誰就贏了。我水性不錯，總是能摸到那塊白色的石頭，有時候還能摸到白色的鱉，把我們高興得牙門直往地上掉，口水都流了出來。

我所生活的村子是一個童話般的村子。村里過去有個俗稱叫鱉墩子，家門前這條丹江支流之一的金錢河，盛產(chǎn)魚鱉、螃蟹、龍蝦，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可以吃的東西，后來村長嫌村名太顯眼，惹外村人搶掠或者嫉妒，就把村名改名為麻地灣。小伙伴們每次總是把白色的大石頭丟進(jìn)河里，他們相信大人的童話，說白色的石頭隨便一丟，在河床底能變成白色的魚鱉。叫它金錢河，也是大人們嘴里說出來的另一種童話，因為這條河，總能給人們帶來源源不斷的金錢。村里有很多讀過書的大人，他們能圍繞著金錢河，編出各種各樣的童話。

那是我人生中最天昏地暗的一季夏天。游完泳回來，我就感覺不對勁了。中午從河里回來，剛開始出現(xiàn)了一陣短暫性的耳鳴，下午就是頭昏腦脹，整個人燙得好像在火爐里烤來烤去。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我躺在村里的診所床上，左手還插著輸液針，臉面蒼白地躺在帶有酒精味和方便面味的病床上，一陣惡心。母親說我昏迷了四個小時，把她嚇壞了，姐姐也跟在床邊，兩眼紅紅的，看到姐姐哭我就開心就想笑，我心眼兒很壞，經(jīng)常和姐姐打架，每次總被姐姐欺負(fù)，我巴不得姐姐是被媽媽揍哭，但很遺憾，姐姐哭，是因為我暈倒了把她嚇壞了，她在門口發(fā)現(xiàn)我后飛快地告訴了驚慌失措的母親。

打完針感覺好多了，但我覺得耳朵怪怪的：怎么沒有聲音？母親的嘴巴總在一張一合，還有嘴里的熱氣沖我臉上吹過來，吹進(jìn)我耳朵里，我都沒有感應(yīng)到她到底是在張嘴巴還是在說話。

村里醫(yī)療條件不是很發(fā)達(dá)，據(jù)說那時候隨便一個初中畢業(yè)的衛(wèi)校農(nóng)民，或者憑借祖?zhèn)飨聛淼氖炙嚨霓r(nóng)民，都可以在村里蓋個房子開個診所。給我打針的毛醫(yī)生，初中衛(wèi)校畢業(yè)的，而且還跟外婆家是遠(yuǎn)房親戚。那個時候村里人也沒有法律觀念，即使有也就是殺人放火才算犯罪，醫(yī)生看病是提不上罪過的。

從診所回來的第二天，父親就發(fā)現(xiàn)我不對勁。為了驗證他們的猜測，父親使勁在我耳邊喊我，母親也跟著喊，喊了半天，他們嚇傻了。一家人找不出原因所在，一整天就沖著我打啊罵啊，父親追著我滿院子跑：讓你去游泳！我讓你去游泳！把耳朵都游聾了……父親打累了就不想打了，然后一個人偷偷躲在灶房里抹淚。

父親的責(zé)怪，引起了母親的惶恐，她開始和父親大吵大鬧，不讓父親碰我。每天夜里，母親抱著我睡，她給我講一個離奇的故事，故事的從前，大概就是這樣：從前有一個小孩，因為惹天上的月亮不高興，犯了天怒，月亮把他耳朵割走了……后來我問母親，那個小孩的耳朵，最后要回來了嗎？母親笑著說：嗯……

我耳朵聽不見的消息在村里一夜傳開，幾近成名，幾乎成了村里家長教育孩子的最好的反面教材：以后不聽話下河游泳就像盼盼那樣。這種成名的滋味，一點(diǎn)不好受。

多年后，父親帶我第一次進(jìn)大城市去治療耳朵，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在火車上感受到了另一種聲音：鐵軌和火車摩擦出來的聲音，好像是“隆隆隆”地在跑動。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父親，父親一臉沉默。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西安，最有名的耳科醫(yī)院要算西安華夏醫(yī)院了，父親是聽了別人的介紹，拿著介紹信帶我來到了這個醫(yī)院。大夫經(jīng)過一番檢查，說我是后天性藥物中毒耳聾。他說我的耳聾，下河游泳引發(fā)的發(fā)燒，只是一個導(dǎo)火線，真因是醫(yī)生給我打的發(fā)燒藥，百分之八十是過期的，過期的藥物最容易引發(fā)耳聾。這讓父親很驚恐也很憤怒。

回家的路上，父親很耐心又很不情愿地描述，我已經(jīng)清楚了聲音失蹤的秘密。

庸醫(yī)！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已經(jīng)晚了。時過境遷，十年前的仇，現(xiàn)在去找醫(yī)生算賬也沒有多少證據(jù)。再說現(xiàn)在想打官司也沒多少意思。家里人決定把這個苦，自己咽下，還命令我也要咽下。

耳聾之后，我就成為名副其實的啞巴。

大多聾啞人的成長經(jīng)歷一樣，剛開始我只是耳聾了而已。但隨著時間的折磨，我存在大腦里的發(fā)聲記憶消失了，周圍一片寂靜，即使在外人看來最熱鬧最喜慶的場面，我也看得是死氣沉沉。耳聾之后，我變得寡言少語，一句話也不愿意說。即使是和親人們，我也顯得很陌生。并非耳聾后對我打擊太大，那時候年齡還不至于感受到打擊這個概念，只是覺得沒有聲音之后，一切都變了樣：我爸不再愛我，我媽變得比以前更加溫和，對我越來越疼愛，小伙伴們不再愛和我玩了，他們總把一張奇怪的和難看的鬼臉、賊笑的臉、諷刺的臉扔給我，背后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耳聾之前我還在村里的私塾讀幼兒園的，但耳聾之后，老師發(fā)覺我很多次對他的話毫無反應(yīng)，寫作業(yè)也無法完成，即使手把手也無法調(diào)教，就把我趕出了教室，村里人也對我有了很異樣的眼光，一種讓我害怕的眼光。

聲音讓我變成一個不合群的人。盡管我多么想合群，和小伙伴們玩耍，上學(xué)，放學(xué)，聽大人們講童話和遙遠(yuǎn)的故事。

我的聲音從耳窩離家出走，我很難過。上不了學(xué)，也沒有人陪我玩。好像我是全村除了鄭家的阿呆和阿傻，朱家的有小兒麻痹癥的朱金，我基本上是全村的廢人。

每一天，我拖著兩只形同虛設(shè)的耳朵，在村子里游蕩，像個餓鬼，總是低著頭，一點(diǎn)兒不喜歡看天，一點(diǎn)精神也沒有。走在路上，馬路上的車輛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有時候距離我僅僅半米的距離呼嘯過去了，我也沒有聽見，直到那些卡車刮起一陣夾雜著灰塵的風(fēng)，我才發(fā)覺自己走在一條通往死亡的路上，一條交通閉塞的鄉(xiāng)村公路，隨時都有翻車或者碰飛一個人一條狗的危險。

父親怕我一個人孤獨(dú)，從集市上買回一條黑灰色狼狗。我有了人生中第一個忠誠的伙伴，就開始學(xué)會了忘記，忘記了我還有一雙耳朵，一張嘴巴，一切不幸。如虎添翼，膽子越來越大，我領(lǐng)著它游山玩水，把老家山坡上方圓五公里的山和水，走遍了。一個人在山上，一點(diǎn)也不覺得害怕，因為我有一條可以咬死人咬死狼的狗。它成了我的耳朵和嘴巴，陪我過村路，陪我聆聽山坡上一切危險的動靜，與一切陌生的距離對話。

我的狗貌似很聽話。看見欺負(fù)我的小伙伴，它就拼命掙脫狗鏈，一個勁沖對方狂吼，甚至箭一樣追上對方，咬破了他們的褲子，腿上有一塊塊血洞……仿佛它在替我發(fā)聲：以后離我們遠(yuǎn)點(diǎn)。它還能夠幫我在村路上避開車輛，只要身后有車經(jīng)過，它就停下來看我一眼，然后使勁把我拉到村路外圍。它的功能，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比如鬧鐘，比如捕鼠器，比如游泳健將，比如替我背黑鍋，它無所不能。在它的陪伴下，我從失去聲音之后的悲痛世界里完全走了出來，那一年，我12歲。

上小學(xué)后，我喜歡“星空”“星星”“星群”等這些凡是與“星”字可以組合成詞語的東西。很早以前，我就想寫一些有關(guān)于星星的文字，只是受限于心智上的枷鎖，由此拖延上了好幾年。我與星星最早的緣分，那要說到我的爺爺，在我四歲的時候教給我的一首唐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李白本來就是一個極其浪漫的富有童心的詩人，甚至，連他小時候?qū)τ谠铝林焙糇靼子癖P的困惑不亞于我小時候?qū)τ谛切侵眴咀鞔蟮孛苊苈槁榈目吡馁|(zhì)疑。所以，在我讀過的所有書本中，我的大腦對李白的詩，以及李白的圖像，總是有著一種過度的缺氧感。這個不能不說我爺爺有著某種偉大之處。他既是一位小學(xué)人民教師（教了二十年的小學(xué)），又是一位極其愛好唐詩宋詞的人。他對于我所講授的月宮、星神、李白以及聲音的許多故事，讓我在孩提時代，就開始對天上的事物，尤其是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充滿了無限的神秘感。

爺爺，他在我很小時候的長輩教育中，每一次在我哭著、叫著、喊著、胡亂鬧著的時候，爺爺就會對我說：小心天上的星星聽見了，會驚動了它們的，星星掉下來會把你帶到天上去。這種頗具浪漫色彩（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恐嚇，對我果然很有效果，于是，我就乖乖地止住了哭泣，將手指伸進(jìn)嘴里，癡癡地望著頭頂上的那片星空。一整個晚上，我都在被窩里擔(dān)心著，天上真的會不會掉下來一顆星星，把我?guī)У揭粋€陌生的什么地方去。

每次當(dāng)我肚子餓了，或者口渴了的時候，爺爺總會叫我騎到他的脖子上，伸出手去，摘那些星星來哄騙我，他說：摘下來可以變換成望梅止渴式的水果。直到有一天，我在水缸里看到一些可怕的東西，立即哭著對著爺爺大喊大叫：爺爺，星星掉到水缸里去了，星星掉到水缸里去了……

我的母親也是一位偉大的農(nóng)民，她用她童話式的連哄帶騙，把我?guī)нM(jìn)了一個封閉世界里的格林童話。媽媽說，我的耳朵在天空上，天上的神仙給了我很多只能聽見月亮姑娘秘密對話的小耳朵。媽媽還說，只要我每天對著星星們笑呀，她的耳朵也就會對著我歡笑。笑著，笑著，笑久了我的耳朵就回來了。

這些事情發(fā)生了以后，我于是便開始相信，并對其他小伙伴一遍一遍地宣傳我爺爺?shù)哪切┰挘盒切鞘怯卸?、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只是，我們看不見聽不見罷了。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家庭教育是一個善意的童話式教育。是童心主義的啟蒙，讓我漸漸地走出了失去聲響的心靈陰影。漸漸，漸漸我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被稱做聲音的東西，盡管有時候我很習(xí)慣地摸一摸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