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嬉皮士的挽歌
——評蒂姆·溫頓小說《天眼》

侯 飛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12)

蒂姆·溫頓(Tim Winton，1960—)于上世紀80年代初在澳大利亞文壇嶄露頭角，享有文壇神童稱號，《天眼》(That Eye，the Sky)出版于1986年。與《淺灘》﹑《云街》以及《呼吸》相比，評論界對于《天眼》的關(guān)注相對較少。《天眼》是溫頓早期的代表作，當初的“文壇神童”而今已是著作等身的國寶級作家，創(chuàng)作生涯逾三十年，前后獲得四次澳大利亞文學最高獎邁爾斯·富蘭克林文學獎。回望近三十年前創(chuàng)作的《天眼》無疑對于細窺溫頓的創(chuàng)作脈絡(luò)，探尋溫頓小說世界的奧秘，感知溫頓創(chuàng)作主題的發(fā)展和嬗變，都意義重大。本文就《天眼》中的嬉皮士主題進行探究，以期對這部早期作品有進一步的理解。

作為澳大利亞反文化運動的一員或者說親歷者，蒂姆·溫頓對這場運動的思考不曾間斷。蒂姆·溫頓“至今還留著七十年代嬉皮士的標志——馬尾巴?！盵1]《天眼》在描寫嬉皮士的集體式家庭生活﹑毒品成癮和性自由等激進生活方式上只是點到為止?！拔液蜕侥吩?967年相識，是在蘇比亞克的一所大房子里，那里人來人往流動性很大…我住在房子的后排房間，而山姆則住前排。房子里住著好多搞音樂的，還有好多吸毒的…所有人都圍著火爐坐，談天說地，一直談一直談，仿佛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2]72-73曾在六﹑七十年代風靡一時的嬉皮士們在新時代大潮的沖擊圍剿下紛紛偃旗息鼓，悄然退出歷史舞臺。溫頓借用回憶這一敘事方式輕描淡寫地勾勒了這一典型的嬉皮士的群居生活：對音樂、文學、友誼甚至毒品熱烈追捧的反文化運動團體?！皩ξ鞣降男卤Ｊ嘏啥裕@些六十年代人是一種防不勝防﹑難以抗拒的九頭怪蛇，雨后春筍般到處冒尖。”[3]7然而，嬉皮士的先鋒生活不是《天眼》關(guān)注的焦點。嬉皮士群體除了與被世人詬病的毒品﹑群居﹑性亂以及搖滾這些刺激進行為聯(lián)系密切之外，還有很多不太為人們所熟知的正義主張，比如反戰(zhàn)﹑友愛﹑環(huán)保及平等訴求。

《天眼》聚焦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簡單的澳大利亞郊區(qū)家庭，一對普通的嬉皮士夫妻。愛麗絲·弗蘭克和她的植物人丈夫山姆·弗蘭克都是昔日狂熱的嬉皮士。小說伊始，山姆就被撞成無聲的植物人，愛麗絲瞬間被置于絕望的深淵，小說即刻籠罩在緊張凄絕的氛圍之中。植物人山姆具有強烈的隱喻意義：盡管嬉皮士被時代“撞”成了形銷骨立的植物人，他們沒有就此消亡。被生活逼入絕境的嬉皮士夫妻最終憑借其強大的生活信仰生存下去，他們超越了突如其來的災難并完美演繹了嬉皮士的時代精神。盡管舊日的嬉皮士慘遭圍剿，溫頓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大膽地披露這樣一個事實，即：嬉皮士群體里有許多美好的生活信仰值得挖掘品評，絕非所有的嬉皮士都縱情毒品和性亂以及搖滾。《天眼》不是對反文化運動的又一次轟炸，相反，是對嬉皮士群體彰顯出來的積極時代精神進行肯定。嬉皮士追求的美好生活信仰集中表現(xiàn)為：回歸自然懷抱﹑追尋人際關(guān)愛和倡導兩性平等。

一、回歸自然懷抱

“地球日”的發(fā)起人是一群嬉皮士，后來在嬉皮士及一些進步人士的共同努力下，1972年聯(lián)合國首次召開關(guān)于人類環(huán)境問題的會議，并且從1990年起，聯(lián)合國將每年的4月22日定為“世界地球日”。此外，“1967年，在舊金山出版的嬉皮士雜志《舊金山神諭》(San Francisco Oracle)上刊登了《上帝之城之十誡》，其中包括了‘尊重自然’。這一觀點的現(xiàn)實意義深遠，由此嬉皮士提出了不少主張，其中包括了環(huán)境行動主義，提倡戶外活動，反對動物實驗等等?！盵3]20世紀80年代已經(jīng)不再屬于嬉皮士，一個昔日的狂熱嬉皮士以植物人的身份存活，其隱喻意義對于小說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和創(chuàng)作旨趣不可小覷?！短煅邸返臄⑹鍪乾F(xiàn)實和回憶的不斷交織，“山姆曾說”或者“爸爸曾說”的語言模式始終伴隨著愛麗絲·弗蘭克(Alice Flack)和奧特·弗蘭克(Ort Flack)的日常生活，溫頓借奧特之口“我們總是說‘曾經(jīng)’，就好象他(山姆)永遠活在過去一樣”[2]115。山姆在小說中的地位異常重要，可以說整部小說是圍繞山姆來寫的，他是無聲的見證者﹑考驗者及引導者。通過愛麗絲和奧特的敘述，山姆這個人物栩栩如生，他的環(huán)保主義思想也躍然紙上?！俺嘶貞浿狻啃≌f以類似日記體構(gòu)建起來…溫頓的這一創(chuàng)作風格使奧特更加貼近讀者，讀者可以實時分享奧特的疑惑與感受，仿佛讀者一邊讀，故事一邊發(fā)生著一樣。”[4]《天眼》語言簡練傳神跟作家蒂姆·溫頓嫻熟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密不可分。

山姆的環(huán)保理念同樣深得妻子愛麗絲的認同，兩人共同逃離紛擾的大城市，投向郊區(qū)的懷抱，建立與自然為鄰的詩意棲居。山姆對樹林情有獨鐘，他和愛麗絲從戀情走向婚姻的過程同時也是逐漸向綠意盎然的自然靠近的過程。愛麗絲回憶山姆的表白：“你要知道，愛麗絲·安·倍森，當我們結(jié)婚后我們將搬到綠樹環(huán)繞的地方去住，人們應該永遠和綠樹為鄰?！盵2]74這對嬉皮士夫妻搬離城市，定居鄉(xiāng)村，一住十幾年。愛麗絲說“我們比鄉(xiāng)村人過的日子還鄉(xiāng)村化”。[2]75山姆對于綠色自然的鐘愛直接影響到兒子奧特的生態(tài)觀，樹林成了奧特童年最喜歡的玩耍地。少年奧特經(jīng)常和玩伴一起在樹林里“看忽地跑開的野兔，草叢里出沒的眼鏡蛇，還有遠遠窺視你的狐貍”[2]134，這些野趣成了奧特童年的回憶。奧特在父親事故后提出要去父母相識的國王公園看一看，“這是我父母相識的地方。這就是我想來看看的原因，這里也是我的一部分?！盵2]132奧特想看國王公園里的綠樹叢，公園之行無疑一次“尋根之旅”，生命之根，也是自然意識的進一步傳承。

山姆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強烈的倫理關(guān)懷，顛覆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論調(diào)，傳達出人與動物的相互依存的倫理關(guān)系，人不是處于中心的操縱者。小說旨在突出人類回歸自然的懷抱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靠近自然，回歸自然的另一層深意是將人類的思維方式回歸至大自然的整體性之中，在自然中思考，以自然規(guī)律為依托?！短煅邸分杏幸欢侮P(guān)于弗蘭克家殺雞的描述，雞圈里生了小雛雞，按照弗蘭克家的傳統(tǒng)當天一定要宰殺一只大雞來慶祝，作為一種生命循環(huán)的儀式。當華博登被問及能否宰殺一只雞以備餐時他拒絕了，“(我吃雞)但我不會殺雞”[2]99。愛麗絲和奧特瞬間想起“山姆總說，對于每個吃蔬菜的人來說，一生至少哪怕親手種植一次蔬菜，對于吃肉的人來說，至少宰殺一次他所食用的動物。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懂得什么叫責任。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意識到他們自己是誰，由什么構(gòu)成，靠什么過活?！盵2]100山姆所言體現(xiàn)了強烈的生命意識和責任意識，在山姆眼里動物和植物是有生命的，是養(yǎng)活人類最重要的生存基礎(chǔ)。唯有意識到動物和植物對于人類的意義，才能有節(jié)制地以生存的需要來向自然索取。更為重要的是，山姆的話折射出深刻的自然思維方式。“人﹑社會﹑自然共同構(gòu)成了社會發(fā)展的有機系統(tǒng)。”[5]

奧爾多·利奧波德在《沙鄉(xiāng)年鑒》中提及在沼澤地中獵殺稀有野鴨的城市休閑一族，他們大多是社會精英，常常以獵殺野生動物為休閑娛樂，“他們已經(jīng)吃的很飽了，但是他們向上帝索取鴨肉的欲望卻一點沒有減少?！盵6]弗蘭克家的殺雞食肉與利奧波德描寫的休閑一族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無限度地向自然索取有本質(zhì)區(qū)別：前者注重生存和責任，后者僅為滿足永無止境的私欲。奧特早在父親的影響下將“人和雞”的關(guān)系以及人應擔當?shù)呢熑瘟巳挥谛?。在自然中，人和雞的關(guān)系遠遠超越了“吃與被吃”的淺表層面，他們同為構(gòu)成自然的重要部分。“早飯后我(奧特)就將小雛雞放回雞圈，抓了一只肥大的母雞。學著爸爸先前的樣子，先把母雞捆起來，頭朝下吊在曬衣繩上，直到雞不再動彈…爸爸說千萬不能讓無首的動物亂跳，媽媽打來開水，很快雞毛就退掉了?！盵2]100

山姆在自然面前是謙恭的，對自然充滿愛和責任意識，堅信人類應該靠近自然，與自然為鄰，自然中的動物和植物與人類的生存息息相關(guān)。所幸，尊重自然思想都已內(nèi)化為奧特生命的一部分?！瓣P(guān)愛自然﹑保護環(huán)境是嬉皮士給社會留下的最珍貴的遺產(chǎn)，也是嬉皮士運動產(chǎn)生最大效用的地方?！盵3]20

二、追尋人際關(guān)愛

“愛”是嬉皮士高舉的一面旗幟，“面對這個世界種種難以治愈的頑癥，最好的方法就是對人類社會施以愛。因為在多數(shù)嬉皮士看來，愛至少意味著非暴力”。[3]15縱觀《天眼》始末，愛是其文字蘊藏的最大能量，山姆﹑愛麗絲以及兒子奧特始終堅守著愛的生活：無論災難﹑譏諷還有貧窮帶來多大的折磨，關(guān)愛是他們生活的信仰。溫頓借愛麗絲之口對當時的社會給予了一幅關(guān)于愛的白描“你們知道，我深愛他(山姆)。人們常說不知道愛是什么，現(xiàn)在幾乎每個人都把這句話掛嘴上。實則他們害怕知曉什么是愛。我甘愿替他承受一切苦痛，哪怕輕蔑；我也甘愿代他蒙羞，哪怕別人因為他而恨我。曾經(jīng)這樣，將來還會如此。大概人們不想知道真愛，人們怕受到牽累。”[2]90《天眼》用孩童般的簡單語言展現(xiàn)了人類最質(zhì)樸的愛，同時暗示堅守愛的生活常常需要極大的勇氣，擔當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天眼》常采用兒童視角，小說因此更為生動?！笆聦嵣蠆W特用簡單質(zhì)樸的語言道出了很多真相。”[4]32《天眼》中的山姆雖然是植物人，但是他的父愛卻不曾癱瘓，在奧特眼中，父親是萬事通，脾氣秉性都好，關(guān)愛全家每個人。

我(奧特)爸爸每天晚上睡前都吻我，他用手撫摸我的頭，給我講故事，告訴我怎樣做好多你可能想都沒想過的事情。他常坐在后廊上彈奏他的舊吉他，吉他上還貼著“簡單生活”的貼紙，他還教我怎樣撥弄琴弦，只是那時我的手指還太小。他總是親吻媽媽，像電影上那樣喚她“寶貝”。他很懂樹木，汽車，還有小雞。他簡直無所不知。他比別人的蠢爸爸們不知強多少倍。他跑的好快，他的頭發(fā)長的像印第安人。他從未打過我，他愛我！他特別好！[2]59-60

山姆彈奏的吉他上“簡單生活”的標語高度概括了嬉皮士的生活精神，簡單生活的理念是嬉皮士大家庭身體力行的生活原則。如果要給這種生活模式加一個修飾語的話，那一定是在人際關(guān)愛中簡單生活。弗蘭克一家的鄉(xiāng)村生活在山姆車禍來臨之前“這曾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大家深愛彼此。”[2]60

溫頓將嬉皮士關(guān)于愛的信仰放在一個家庭內(nèi)部來探討，用意明顯：當親情之愛都被撕裂拋棄的話，可見一個社會愛的匱乏，相反彰顯了嬉皮士至死不渝的關(guān)于人際關(guān)愛的堅守是何其珍貴。愛麗絲和蒂格溫的母女矛盾將愛這一主題推向高潮。蒂格溫·弗蘭克，山姆和愛麗絲的女兒，奧特的姐姐，是一個充滿反叛和毀滅傾向的青年。山姆車禍后，蒂格溫面對家中的癱瘓奶奶和植物人父親，感到萬分沮喪，視他們?yōu)樨摾?，厭倦甚至拒絕伺候奶奶和父親，“她(奶奶)讓我覺得惡心，我為什么要給她喂食，我為什么要照顧她。”[2]61《天眼》有關(guān)于山姆母親的描寫，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單身母親，獨自辛苦勞作帶大兒子，早年還幫忙照顧孫女孫子，上了年紀后得了老年癡呆癥。蒂格溫的脾氣越來越大，態(tài)度越來越粗魯，愛麗絲以母親的身份勸誡“你要知道，生活不是只為你一個人量身定做的。還要為他人考慮。要為病人考慮還有終日操勞的人?！盵2]120面對母親的教導，蒂格溫表現(xiàn)得歇斯底里“我恨透你了，懦弱可悲，你不就是個鄉(xiāng)巴佬，你不就是個曾經(jīng)放蕩的女嬉皮?！盵2]120蒂格溫語出驚人，頓時小說的氣氛凝固了，奧特聽見媽媽說“蒂格溫，你過來，請你過來?！盵2]120以為母親要動手，蒂格溫冷笑，“好啊，你打吧，把我打的鼻青臉腫，到處流血，好證明你有多可悲?！盵2]121在場的奧特緊張無比，看著面容慘白的姐姐一步步走向母親，姐姐粗重的呼吸都清晰可聽。只見母親一把抓住蒂格溫，緊緊摟入懷中不放，媽媽說“我愛你，愛你，愛你。然后蒂格溫嚎啕大哭，麻袋一般軟下來，臉也變小了，他們就那樣摟著過了好長時間?！盵2]121愛麗絲用母愛來面對女兒近似“暴力”的反叛，捍衛(wèi)了親情之愛。蒂格溫歇斯底里的反叛恰恰使愛麗絲這個“昔日嬉皮士”的愛更動人，更具力量。

對于嬉皮士來講，暴力無異于發(fā)泄，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愛才是面對世界的積極姿態(tài)。即使山姆成了植物人，愛麗絲也絕不把他留在床上，而是費了好大的勁和奧特一起把山姆移到廚房的餐桌上給他喂食，讓他像正常人一樣感受生活，愛麗絲堅持“我決不讓在床上躺著熬時間?！盵2]61盡管山姆的體重對年幼的奧特和愛麗絲來說太重了，愛麗絲一直拒絕讓山姆臥床“他現(xiàn)在不是在醫(yī)院，山姆·弗蘭克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洗澡。”[2]116日復一日，母子倆使出全身力氣拖拽著山姆，為他洗澡，喂食，帶他曬太陽。與其說《天眼》在描寫災難的一家人，不如說給了山姆﹑愛麗絲還有奧特一個碩大的人性舞臺，這兩個曾經(jīng)的嬉皮士帶著兒子盡情的演繹“人際關(guān)愛”的贊歌。

三、倡導兩性平等

《天眼》不僅聚焦了嬉皮士群體展現(xiàn)出來的強烈的環(huán)保理念和對愛的禮贊，同時還揭示了嬉皮士另外一個重要追求，即兩性平等。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多“家中天使”在社會大潮的沖擊下開始慢慢覺醒，意識到男權(quán)社會帶給女性的束縛和壓抑?！短煅邸吠ㄟ^當年的女嬉皮愛麗絲·安·倍森回憶如何逃離家庭并成長為一個嬉皮士的經(jīng)歷體現(xiàn)了嬉皮士群體對于幫助女性擺脫男權(quán)統(tǒng)治，追求兩性平等作出的突出貢獻。

認識山姆之前，愛麗絲曾做過煤礦公司的秘書，因為厭倦受制于人索性辭職。“于是我就靠存款過活。我還逃脫了父親的掌控，他和我合不來。他靠租車變得相當有錢，他原以為他對待我們母女能夠像對待工人一樣。媽媽能忍，我忍不了。她已經(jīng)習慣了。像她那個年紀的婦女都能忍。對不起，我就是不走‘正道’?！盵2]73愛麗絲的回憶雖然只言片語，卻將澳大利亞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女性的社會境況勾勒得準確清晰。愛麗絲一連兩個舉動在當時的社會來看都是了不得的反叛：因不滿男權(quán)社會而辭職，因不滿父權(quán)統(tǒng)治而離家。正如愛麗絲所言，她的辭職離家被當時的社會界定為離經(jīng)叛道。像愛麗絲這樣勇敢大膽的反叛者在當時畢竟是少數(shù)，正如林恩·賽格爾(Lynne Segal)所言她們屬于“文化先鋒(Cultural Avant Garde)?！盵7]愛麗絲的勇敢和大膽顯然超過了母親那一代的女性，母親們?nèi)匀徊桓曳纯鼓袡?quán)，乖乖地按照男性統(tǒng)治者的意愿做“家中天使”。澳大利亞女權(quán)主義理論家杰梅茵·格里爾曾指出“婦女代表著最受壓迫﹑簽約終身﹑不計報酬的工人階級，用‘奴隸’兩字來形容她們并不夸張?！盵8]以愛麗絲的母親為代表的婦女們無疑就是男權(quán)社會的“終身奴隸”，她們選擇忍受而非抗爭。為了追求兩性平等，愛麗絲毫不猶豫選擇離經(jīng)叛道，成為蘇比亞克一個嬉皮士群居點(亦被稱作集體式大家庭)的一員?！凹w式生活方式是對政治上持保守態(tài)度的中產(chǎn)階級郊區(qū)生活的反叛?！盵9]溫頓讓愛麗絲講述她和山姆的相識相戀之前，特意點明她的離家離職，意在表明嬉皮士陣營較早吸納反叛青年，尤其是反叛女青年，讓她們有成長的空間，并賦予她們戰(zhàn)斗的力量。嬉皮士陣營主張的男女平等具有積極的時代意義。

愛麗絲在嬉皮士時代建立并強化的男女平等的思想成為其日后對抗男權(quán)的強大的精神力量。山姆的車禍給弗蘭克一家?guī)砭薮蟮纳罾щy，其老板比爾·祺瑞(Bill Cherry)不聞不問，拒絕給予任何賠償。溫頓一方面將愛的主題進行正面描畫，另一方面又將現(xiàn)實世界的自私冷酷牽引出來。比爾為了逃避責任，甚至阻止兒子小胖和奧特一起玩耍，他倆曾是最好的玩伴。小胖和奧特一次在河邊玩耍時受了輕傷，比爾上門質(zhì)詢愛麗絲讓她好好管教奧特。祺瑞敢于如此粗魯無禮，因為他視愛麗絲為一介女流，根本不放在眼里。不料，祺瑞的男權(quán)思想?yún)s遭到愛麗絲的重力一擊，只得落荒而逃。

“就憑你，一介女流！”他(比爾·祺瑞)笑道。

“很遺憾，你都不成被稱之為一個男人，比爾·祺瑞?！?/p>

他很受挫，“你說什么？”

“任何一個真正的男人都會對員工因幫忙處理老板的私事而受傷作出補償安排。任何一個真正的男人都會對此事負責任。一個紳士肯定已經(jīng)作出賠償了?！?/p>

“去你的，女人，我自己花時間至少開車帶你去了二十次醫(yī)院，路上連口水都是我掏錢買的。我把家里的事情都留給我老婆打理，害得我家的事情都弄得不成樣子了?！?/p>

“因為你家的事沒有山姆打理才亂七八糟，回歸到正題上，關(guān)于你的粗魯，祺瑞先生?！盵2]49

祺瑞將女人等同于脆弱，對于女性不屑一顧，帶有強烈的男性中心主義思想。祺瑞不是別人，正是日常生活中的千千萬萬個澳大利亞普通男性的代表。這些男性不僅缺乏對于女性應有的尊重，甚至想趁火打劫欺侮孤兒寡母。愛麗絲曾經(jīng)歷嬉皮士兩性平等思想的洗禮，已然成長為一個獨立堅強的女性，從容不迫地將比爾擊退。愛麗絲認為比爾的言行讓他不配為一個男人，更別說一個紳士。言下之意，一個真正的男人首先懂得尊重女性，倡導男女平等。《天眼》中的愛麗絲是一個豐富飽滿的女性形象，代表著富有時代精神的獨立新女性。

倡導男女平等，打破男性中心主義的固定思維是嬉皮士陣營發(fā)出的強烈的呼聲。六﹑七十年代嬉皮士喜歡奇裝異服，男嬉皮們尤其鐘愛留長發(fā)，這些外形特點一方面具有反傳統(tǒng)的特點，另一重要原因是“有意無意間，男女服飾趨同成為嬉皮士團結(jié)一致的重大保證。在女子著裝日趨男性化的同時，男性留了長發(fā)就顯得相當女性化?！盵3]26嬉皮士堅信在男女平等的基礎(chǔ)上團結(jié)一致才更能展現(xiàn)團體力量。嬉皮士對兩性平等的追求直接影響和推動了后來聲勢浩大的女權(quán)主義運動，許多女權(quán)主義者紛紛加入嬉皮士的集體式大家庭來武裝女權(quán)隊伍，注重追求女性身體的感覺，從而打破男權(quán)在性快感方面的一統(tǒng)天下。毫不夸張地說，女權(quán)主義對于“身體”政治的靈感受到了嬉皮士極大的影響。澳大利亞女權(quán)主義作家海倫·加納(Helen Garner)的名作《毒癮難戒》(Monkey Grip)披露的正是澳大利亞女權(quán)主義如何吸收利用反文化運動精神發(fā)展壯大自身的經(jīng)典作品。

四、結(jié)語

“溫頓的小說創(chuàng)作透出一股強烈的懷舊意識?！盵10]筆者認為，這種懷舊意識正是對歷史反復多維的深層求索思考。恰如加斯頓·班吉納德(Gaston Bachelard)所言“這種思考大都是對認識我們周遭的世界或者說人類自身知識的一種深化?！盵11]《天眼》是蒂姆·溫頓對澳大利亞反文化運動乃至全球反文化運動的冷靜思考，側(cè)重挖掘其蘊藏的正面的精神遺產(chǎn)。此外，不難覺察《天眼》的字里行間飽含了一個嬉皮士對于那個他曾熱愛的時代的逝去的一聲輕輕嘆息，溫頓用文學創(chuàng)作來吟唱對嬉皮士時代的一曲挽歌。嬉皮士所追求的美好生活信仰不僅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具有破舊立新的意義，即使在今天看來，這些關(guān)于自然﹑關(guān)愛及兩性平等的正義主張仍然具有重要的現(xiàn)世價值。

《天眼》中的人物﹑主題和旨趣直接或者間接地延伸進溫頓后來的多部小說，構(gòu)成了溫頓龐大的創(chuàng)作體系中的重要線索。將《天眼》放入溫頓的小說體系中去研讀，挖掘品評的意義就不再局限于單個作品，可以窺見溫頓小說作品的重要主題的一體相通和前后連貫。尤其是當溫頓的文學生涯已逾三十年的時候，這部早期代表作《天眼》對于理解其他小說作品以及探尋溫頓小說世界的奧秘顯得尤為重要。細細推敲《天眼》語言技巧及創(chuàng)作旨趣，發(fā)現(xiàn)這部早期作品深藏著解讀溫頓整體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密碼即微言大義，溫頓總是于細微小事中闡明深刻道理。徐在中指出溫頓具有“一貫的‘小生活，大思想’的寫作風格?！盵12]溫頓后來的作品如《云街》﹑《騎手們》﹑《呼吸》無一不體現(xiàn)小中見大的寫作風格?！短煅邸分械闹参锶松侥敷w現(xiàn)了典型的“溫頓式人物”特色，在小說中無“聲”勝有聲。溫頓作品中有許多山姆式人物，如《騎手們》中的從未露面謎一般的珍妮弗，《云街》中胡言亂語的智障兒奎克以及《土樂》中的緘口不言的福克斯。溫頓在作品中讓他們失聲，實則將更深刻的內(nèi)涵賦予了這些人物，使他們充滿思考的張力。此外，嬉皮士不僅出現(xiàn)在《天眼》中，在溫頓最近一部小說《呼吸》中仍能見到他們的忙碌身影，只是溫頓思考的著眼點完全不同，不同作品呈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也大相徑庭。縱觀三十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一些重大的社會運動和民族歷史都是蒂姆·溫頓作品反復深挖的“寶藏”，溫頓的一大批作品憑借厚重的歷史分量和深刻內(nèi)涵紛紛躋身經(jīng)典行列。《天眼》深藏著溫頓后續(xù)一系列經(jīng)典作品的眾多意義符碼和主題線索，是一部系統(tǒng)系統(tǒng)研究溫頓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shù)繞不過去的重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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