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馬迪露

陳俊

她癡癡地盯著那個已經(jīng)烙進心里的身影——

這世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母女分隔天涯不能相見；

而是，

明明近在咫尺，

女兒卻不知母親就在身邊。

經(jīng)過長達390天的孕期后，在南非馬賽馬拉大草原一個相對隱秘的長草叢里，瑪卡分娩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迪露。在迪露滑出產(chǎn)道的那一刻，瑪卡深深記住了迪露身上的斑紋形狀——斑馬的條紋就如同人類的指紋，絕不會有完全相同的。而斑馬辨識親友的唯一標準，便是各自身上不同的斑紋。

隨后，瑪卡便從辛苦的母親搖身變成一個勇猛的斗士——分娩時散發(fā)的血腥味會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吸引來嗜血的獅子和鬣狗。每個斑馬母親，都必須用自己四蹄的踢打阻止這些殺手們的捕獵行動，為自己的孩子爭取到3分鐘的寶貴時間——瑪卡在等待迪露看到自己，記住自己身上的斑紋，然后，站立、奔跑，跟隨自己一起開始草原生活。

然而，就在迪露睜開雙眼的一瞬間，意外發(fā)生了：一只循味而來的鬣狗出現(xiàn)了，瑪卡不假思索地沖了過去，驅(qū)趕這個會給自己的孩子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歹徒。而就在這時，另一頭母斑馬卡妙啃著青草出現(xiàn)了，迪露下意識地記住了卡妙的斑紋，將“母親”這個身份鎖定在過客卡妙身上。

當顫巍巍的迪露歡天喜地一頭扎進卡妙的下腹，急切地尋找乳頭的時候，卡妙一個跳躍躲開了這份意外的親昵——斑馬是一個非常自私的物種，沒有任何一匹母斑馬會去喂養(yǎng)別人的孩子。

但迪露執(zhí)著地如影隨形，鍥而不舍地一次次向卡妙的下腹鉆，卡妙的情緒從詫異變?yōu)閻琅?，她輕輕地踢了迪露一腳作為警告，委屈和意外的疼痛使得迪露忍不住慘叫起來，隨著一聲憤怒的嘶叫，趕走了鬣狗的瑪卡回來了，她下意識地沖到迪露身前，惡狠狠地對攻擊了自己孩子的卡妙發(fā)出了警告。

然而，瑪卡的保護卻引發(fā)了迪露更凄厲的尖叫，掙扎著爬起來后，仿佛瑪卡是個惡鬼一樣，她逃離開，飛快地跑到卡妙身后躲起來，只伸出一個小腦袋探頭探腦地打量——她只知道卡妙才是自己的母親，這個后來出現(xiàn)的陌生斑馬，自己不認識，也不想與之接觸。

隨后的局面讓迪露和瑪卡都心頭滴血：迪露不停地跑向卡妙的身邊，然后被卡妙一次次踢開，隨后想去照顧迪露的瑪卡又被迪露一次次拒絕……兩小時過去了，瑪卡的乳房漲得生痛。而迪露已經(jīng)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沒有母親乳汁的喂養(yǎng)，她，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

當黑夜終于遮蓋住了草原，瑪卡終于有了喂養(yǎng)自己孩子的機會。初生的小斑馬都是夜盲，瑪卡終于靠到迪露身邊，將自己的乳頭遞到迪露嘴邊。已經(jīng)饑腸轆轆的迪露一口叼住，貪婪地吮吸起來?，斂ǖ拖履X袋，舔舐女兒，心頭幸福無比。

然而，當?shù)谝皇柟馍涞今R賽馬拉大草原的時候，就像公主變成灰姑娘一般，迪露又從昨夜的“乖女兒”變成了拒絕認母的“小太妹”。整整一天，她依然不屈不撓地圍著卡妙打轉(zhuǎn)。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昨夜還溫情脈脈的母親一到白天，就對自己撕咬有加，不讓自己靠近，就跟瑪卡弄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死活不肯回到自己身邊一樣。

迪露成了斑馬群里生活最極端的小斑馬，她往往一餓就是一整天，而且還要承受卡妙永無止境的踢打和壞脾氣，直到黑夜來臨后，嘴邊才會出現(xiàn)熟悉的乳頭和香甜的乳汁。夜晚的母親和夜色一樣溫柔，她會一刻不停地舔自己、親昵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喂奶，恨不得在天亮之前將最后一滴乳汁擠進自己的嘴里……

黑夜的溫柔彌補著白晝的粗暴，迪露活了下來。她終于開始吃草了，青草中豐富的維生素使得她的視神經(jīng)得到完善和發(fā)育。兩個月后，迪露眼前的夜晚變得清晰而明亮，她再也不是夜盲了。

于是，當瑪卡像以前每個夜晚一樣靠近迪露，打算給她舔舐身體享受溫情的時候，迪露逃開了——在她心里，只有母親卡妙才有這個資格。不死心的瑪卡小跑著追逐迪露，但換來的卻是迪露尖厲的叫聲和拒絕的飛踢?，斂ㄕ咀×?，望著女兒在夜色中跑向卡妙身邊尋求保護，然后再被卡妙一腳踢開，站在一邊發(fā)呆——瑪卡的心里，傳出什么東西破裂的聲音。

從那以后，瑪卡再也沒有靠近迪露的機會，但不管是飲水還是吃草，她都癡癡地盯著那個已經(jīng)烙進心里的身影——這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母女分隔天涯不能相見；而是，明明近在咫尺，女兒卻不知母親就在身邊。

可是，老天爺就連這點微薄的希望也不愿成全……

當一群饑餓的獅子對斑馬群發(fā)動突襲的時候，卡妙第一個拔腿就跑，等到嚇蒙了的迪露明白自己又被母親棄而不顧的時候，獅群已經(jīng)形成了合圍之勢，將迪露視為那晚的美餐。

瑪卡早已學會了高明的逃命招數(shù)，可當她跑出危險地帶時，卻沒有找到迪露的身影——她馬上返身沖了回去，至于前面是刀山還是火海，她都沒有想過，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迪露，哪怕只是眼角的一瞥，也能讓她找到活下去的意義。

瑪卡的沖撞打亂了群獅的包圍圈，迪露終于趁亂逃出，當瑪卡用眼角的余光看著迪露逃出去之后，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睛。脫險的迪露聽到身后遠遠傳來獅群的咆哮和一個同類撕心裂肺的慘叫，但那慘叫中，卻分明帶著一絲解脫和欣慰。

不知為什幺，迪露覺得自己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她的眼角有東西淌下，她不知道那東西叫眼淚。

也許，用一生換取一滴真誠的眼淚，便是一個母親生命中唯一的祈求……

胡曉宇摘自《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