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飛
我說的水聲,是在我的老家。
老家原先有兩條溪。前門一條,一米見寬、淺而清澈,溪底鋪著紋路柔美的細沙和些微的礫石和淤泥,水流多半緩慢,始終蕩漾著瀲滟的漣漪。學前時,我就開始喜歡拿著笊籬或竹篩,在小溪里攔魚,一攔就是好幾條,有白花花的溪魚,也有黑黝黝的泥鰍,濺起滿臉的喜悅。遇到氣溫驟變,或是有月光的晚上,收獲就更多,無需一個小時,就可以撈出兩大碗。那時候,農(nóng)村的孩子多半是“放養(yǎng)”,小小年紀就懂得很多泥里和水里的活兒,不像現(xiàn)在 “圈養(yǎng)”在城市豪宅里的孩子。我這樣說,你可千萬別生氣。
后門一條,兩米見寬,河道蜿蜒,落差較大,密布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水量豐沛,水流湍急,水聲悅耳,仿佛一條繡花的圍脖或飄帶,纏繞著老家,給我的童年帶來許多溫暖的回憶。那深淺不一的水里,除了藏有大量的溪魚和泥鰍,還有鰻魚、螃蟹和鱉之類。那些會游動的魚們都比較詭異狡猾,不太好捉,畢竟它們生活在“大世界”里,見過世面,自然聰慧靈活。我當時還小,只會在那里撈些溪蚌、沙貝之類,順便學會了狗爬式似的不三不四的泳姿。雖然泳姿不好看,但管用,在水里可以折騰上幾百米,以致長大后乘船、坐排、撐筏,或在發(fā)大水時候,心不慌,手不顫,也敢于下水救人。
上世紀70年代中期,因為修公路,前門那條小溪變臉成了公路邊上似乎是刻意擺設(shè)的排水溝,平時干涸,還散發(fā)著一絲淤泥腐爛的臭味;曾經(jīng)圍繞在小溪上空成群結(jié)隊的蜻蜓和蝴蝶也懶得理睬它了;只有大雨滂沱時,它才匆忙地匯聚起一些流水,像贖罪一般,獨自把自己沖洗一遍,不過,天晴不久,它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tài)。它不能再像以前小溪那樣吐納自如、循環(huán)有序了。大人說,修路后,開山砸石,斷了祖宗龍脈,再加上多年來大家亂砍亂伐、無序建筑,以前形成的植被和地表被破壞了,水就不再貼身貼心了,當然會滲透啦。
那時起,老家就剩下后門那條“大溪”了。原以為小溪消逝,“大溪”水量會增加,可惜,隨著老家人口的不斷增加,煙囪的不斷增多,山上樹木花草越來越少了,“大溪”成了無源之水,便日漸消瘦了。到了80年代初,“大溪”終于露出了枯干的溪床。老家人索性東填一段、西整半塊,開始在上面修建起了房子、茅舍和圈豬。從此,水量豐沛、有著數(shù)百年歷史的老家,除了三口水井,再也見不到天真活潑、一路狂歡的水了;睡覺的時候,也不能伴著催眠曲一樣的水聲入眠了。
改革開放初期,當?shù)卣疄榱私鉀Q老家缺水問題,從臨近鄉(xiāng)鎮(zhèn)的水庫引來了一條水渠到老家的山腳,才緩解了燃眉之急。然而,水渠畢竟人為,每年都有一半以上時間,它都像一具干尸,橫陳在那里;只有播種插秧那幾天,水渠才釋放出一些無奈的表情,但它幾乎不發(fā)聲音,因為渠道太光滑了,撩撥不起水的熱情和興奮。即使發(fā)出些微的響聲,在老家的老屋,也是聽不到,因為距離數(shù)百米,除非自己具備了一雙順風耳。
熱情和興奮的倒是水渠周邊的人。因為水渠要經(jīng)過好幾個村莊,雖然水庫管理處規(guī)定供水先從上游村莊開始,然后逐步往下灌溉。可是上游的人往往都想讓自家的稻苗、菜籽喝個夠,經(jīng)常會在深更半夜趁人不備,擅自扒開水渠的幾道口子。因此即使輪到供水日,老家水渠也還是干的。為此,水渠下游的幾個村莊在各自村委的默許下,每年都要組織起一支由年輕人組成的“護水隊”,在規(guī)定供水的那幾天,通宵達旦地把水從她的“娘家”,迎新娘一樣,一路“抬”著水渠這根細長的“轎杠”,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小心翼翼地把這位水水的“新娘”往老家“抬”。這原本是可以吹吹打打、滿心歡喜的大好事,大家卻像做賊一樣,時刻都在準備、提防著和半路殺進來的其他幾支護水隊相互抗衡、罵娘、打架、圍攻和群毆。記得當時,老家每年都有幾位護水隊員“光榮”受傷。聽說,有好幾次都差一點弄出人命來。
前些日子,我回到老家一趟。山上的植被是茂密了,因為大家都用上了電和煤氣,但老家依然缺水,一到旱季,尤其凸顯。生態(tài)一旦破壞,就很難再恢復了。很多時候,大自然是用來寵愛的,若想馴服它,受傷的,往往是馴服者。
村干部告訴我,以后水渠將被廢棄,改建為水泥管,農(nóng)業(yè)用水也將改為滴灌,這樣,水就不容易浪費了。聽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放養(yǎng)”與“圈養(yǎng)”兩個詞來,我想,到那時,老家的水聲就真的消逝了。至于護水隊,他說,早就沒有了,大部分村民出外打工,留在家里的多半是老人、孩子,大家已經(jīng)不會太計較了。
從村干部家里出來,我沿著當年的溪床方向走了走,雖然大多數(shù)已被民房和廠房所遮蓋,沒有一絲的痕跡,但透過這些建筑,我依稀看到地底下憤怒穿行的水流,聽到地底下傳來嗚咽的水聲。
那天,我在老家住了一夜,從來很少做夢的我,居然夢到穿著開襠褲的我,蹦蹦跳跳地沿著過去種滿柳樹、長滿燈籠草的溪岸,穿過老家橫跨“大溪”的石板橋,朝著碾米廠喊:“爸爸,吃飯啦!”他應了一聲,從門后順手拎起一條毛巾,走到溪邊擰了一把,擦洗著滿是谷糠的臉,然后,向我一路走來。
品味香椿
孤陋寡聞,活了一大把年紀,連香椿樹長得怎樣、嫩芽可以下菜都不知道。
第一次認識香椿并吃上香椿,是去年谷雨的前幾天,我和認識不久的諸葛等幾位老朋友一起到寧德三都澳海域的雞公山游玩。
一路上,年近花甲的諸葛不顧旅途勞累,時不時就停下來采摘路邊樹木的嫩芽,我深感好奇,詢問之下,才知道他摘的是香椿樹的葉子,準備給午餐多一道特色菜。他告訴我,谷雨前吃香椿,在北方很流行,市場里一斤要二十多元,人們還搶著買;在南方,因為不知道,很少有人問津。他是北方人,每年都要摘香椿、吃香椿;吃了新鮮的,還要吃腌制的,幾乎終年不斷。
他說,香椿富含蛋白質(zhì)、維生素,是蔬菜中的佼佼者。漢朝時,已是貢品。宋朝,還與荔枝一道深受皇上和宮廷貴人的喜愛。蘇軾贊美:“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芽寒更茁?!蔽覈耖g自古就有“食用香椿,不染雜病”之說?,F(xiàn)代營養(yǎng)學研究發(fā)現(xiàn),香椿有清熱解毒、健胃理氣功效,還有抗氧化作用,具有很強的抗癌效果。
聽他介紹,我不禁多了一個心眼,認真觀察起路邊一大排的香椿樹來。這些樹長得并無特別之處,多半清瘦筆直,高,但不碩大,樹身灰褐光滑,樹葉集中于樹梢,呈羽狀復葉,不茂盛。用來下菜的,是指香椿樹枝條頂端逢春乍發(fā)的紫紅色嫩芽。
看到諸葛不停地采摘,我也想上去幫他多采幾片。想不到剛下手,便被諸葛馬上制止:不能采樹頂上的芯,這部分最嫩、口感最好,但采了,樹就被糟蹋了,來年就沒有香椿芽了;要采旁枝上的嫩芽。他一邊說一邊向我示范。哈,采香椿芽原來也有這么多學問呀。
諸葛說,人對于大自然的饋贈,一定要取之有道,否則就會遭大自然的懲罰,“人以善感,天以福應;人以惡感,天以災應”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采香椿也一樣,你把它的芯采了,它今后如何繼續(xù)生長?
諸葛接著向我贊美起香椿樹的優(yōu)秀品質(zhì)來。他說,香椿樹干筆直,木質(zhì)堅韌,有一股淡淡的馨香,海邊人特別喜歡用它造船,也喜歡用它來制作書箱書架或女兒的嫁妝,祈求一生的幸福和美好,因為它象征著春天和吉祥,自古有“七股椿八股槐,不出狀元出秀才”的傳說。香椿還具有耐寒抗旱功能,生活要求很低,墻角、地頭、山坡、路旁都可以栽種,無須肥沃的生存環(huán)境,也不苛求特殊養(yǎng)分,長時間不澆水,它依然挺拔旺盛,從不會偃旗息鼓、垂頭喪氣。寒冬臘月,它給人們抵擋風寒;炎夏酷暑,它給人們送來濃蔭、芳香和清涼。而它自己從無所求,一生都在無怨無悔、默默無聞地貢獻著自己,大到樹干,小到嫩芽。
一邊聽諸葛介紹,一邊品味這貌似平常的樹木,我突然想起,這叫香椿的樹,原來在我生活的城市周邊就有很多。或許它們太平凡了,生來就沒有榕樹那般碩大,沒有楊柳那般招搖,也沒有玉蘭那般飄香,更沒有像某些樹木那樣讓人皮膚過敏,再加上我經(jīng)常不熱衷于詢問陌生的樹木“姓甚名誰”,對它的認知少之又少,被我忽略了。這不良的習慣,有點類似于我與人之間的交往。我經(jīng)常與一些人照面、擦肩,就是無意認識,等到有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他種種的好,才后悔以前的失之交臂。
就說眼前這位諸葛吧,他工作的單位就在我宿舍旁邊,每星期我們至少會在小巷里碰上一兩回,頂多是禮貌地點頭致意,就是沒有說過一句話。有一次剛好遇到他和我的一位朋友在一起,才聊了幾句,知道這位面熟的老大哥原來是位老交通,先后負責完成了國道、省道、村村通公路等多項重點工程建設(shè),就連我家鄉(xiāng)的那條水泥路,也是他幫助籌建的。因為一直撲在工作上,他好幾次都被人從工地直接送進了手術(shù)臺,還換了一個腎。他用道路縫補我的家鄉(xiāng)的同時,也把自己的身體縫補了好幾處。到市政協(xié)工作后,他還是閑不住,利用政協(xié)的優(yōu)勢,組織文藝工作者采風、創(chuàng)作、出書,積極宣傳當?shù)芈糜钨Y源和傳統(tǒng)文化,不到兩年,就出版了兩大本書。
從那時起,每次遇到諸葛,我都會肅然起敬,主動湊上前去,問候幾句;漸漸地,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事的道理。我想,要是早些時候認識,我還可以多學一些知識了。
再說向我介紹諸葛的那位朋友,我們雖然認識十多年了,可一直都在面上,不外乎是點頭,打招呼,走人。后來,因為一起搞了幾次公益活動,才知道我們原來是那般情投意合,簡直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我想,若是與他早一點成為莫逆,一定會留下更多溫馨而又美好的記憶。
再細細搜索一下我身邊的人,其實像他們一樣為人做事的,可以說數(shù)不勝數(shù),否則,家鄉(xiāng)的各項事業(yè)也不會蒸蒸日上,只是我平時很少去留意罷了。這正如羅丹所說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更何況我平時懶得去發(fā)現(xiàn)呢。
從雞公山下來,已是午后。諸葛一下快艇,便提著一大袋香椿徑直走進漁排酒家的廚房,遺憾的是廚師從來沒有炒過香椿,諸葛只好自己下廚。洗、切、焯、撈、拌、炒,不一會兒,就端出兩大盤鵝黃柳綠、清香氤氳的香椿炒蛋來。
哈,果然是大自然賜給人間的美食,不到10分鐘,就被大家搶食一空。諸葛看到大家這么饕餮,臉上寫滿得意的笑容。他說:“我就猜到你們會喜歡,所以我上午不敢閑下來手來,給每個人都準備了一小袋,帶回去給家里人分享?!彼€告訴我們?nèi)绾卫孟愦?,炒雞蛋、拌豆腐、炒筍丁、蒸海鮮……還一再交待,一定要用熱水焯,以便除去它本身帶有的一點點苦澀和殘留的有害物質(zhì)。
記得那次午餐,除了兩大盤香椿炒蛋,其它菜都沒有光盤。
回來以后,我便開始關(guān)注起城區(qū)周邊的香椿樹來了。每次遇見,我總喜歡停下來,走到它的身邊,看一看、聞一聞、摸一摸,而且非常樂意地告訴人們,它叫香椿,是一種非常值得細細品味的樹木,身上擁有著無數(shù)平凡而優(yōu)良的品質(zhì)。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