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玉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人的性格構成是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是這樣,文學中的人物形象也是這樣,金庸的性格就具有多層次性。他是一個雅人,極重視精神生活,把名譽看得很重;他也是一個俗人,追求世俗的生活和享樂。他是一個政治的人、經(jīng)濟的人,極善于權衡利弊;他又是一個文化人,追求情趣和閑適,對利益和金錢很淡泊。他的現(xiàn)實生活常常是雙重的:他一方面辦報,寫現(xiàn)實針對性極強的社論,和各種生意人打交道且應付裕如;另一方面他又沉浸在想象中,寫娛樂性極強的武俠小說,在寫作中享受逃避塵世的樂趣,所謂左手寫社論,右手寫小說。他外表木訥、嚴肅,但內(nèi)心“本性活潑”。寫《金庸傳》的傅國涌曾寫《金庸的另一面》稱金庸“對金錢不但不是沒有興趣,而且非常在意,甚至可以說錙銖必較,在《明報》內(nèi)部一直被稱為‘摳門’的老板”[1]77,“金庸嗜玩‘沙蟹’,據(jù)說在《明報》創(chuàng)辦早期,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他每次給員工發(fā)工資以后,就會邀請他們到自己家里‘打沙蟹’,然后將他們的錢逐一贏回來”[1]78。但另一方面,金庸在金錢上又非常大方,“有一次金庸應邀到香港中文大學演講,講演完之后,校方不失時機地向金庸委婉提出讓金庸捐贈的事。金庸早有準備,拿出支票,當場就簽了一張400萬元的支票。這一筆捐贈不算少了,校方已是喜出望外。當時校長在喜悅氣氛中,不禁異想天開地開了個玩笑說:‘如果再多一個零頭就太好了!’金庸看了看對方一眼,二話不說,居然又提筆在400萬之后添了零。金庸捐贈了4 000萬!”[2]
在文學方面,不論是修養(yǎng)、愛好還是天賦,金庸都具有雅俗二極性。金庸寫武俠小說雖出于偶然,但其文學天賦、對文學的熱愛和廣泛的閱讀以及寫作訓練、作為作家的文化素養(yǎng)等卻非偶然。早在中小學時,金庸就閱讀了大量中外文學名著,既有雅的經(jīng)典性文學,也有俗的通俗性文學。在和池田大作的對話中,金庸談到他兒時的讀書狀況,談到對魯迅、巴金等人的理解,他說:“對于我們這一代的青年,巴金先生幾乎是我們唯一喜愛而敬佩的當代中國作家。魯迅先生太深刻而鋒銳、太強調(diào)嚴肅的社會主義;周作人意境沖淡而含意深遠,非我們年青人所能引起共鳴;老舍嬉皮笑臉,似乎不太認真;沈從文的文章美得出奇,但他所寫的湘西,對于我們江南人似乎充滿異國情調(diào);茅盾的革命情懷我們不太了解?!保?]這既反映了少年金庸對文學的深刻理解,也反映了他對文學的偏好。巴金小說屬于純文學,屬于那種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小說,但在五四時期的純文學中又是最富于情感性和感染力的小說,相對通俗、浪漫、輕松,可讀性很強,由此可見金庸在文學觀和文學喜好上的雅俗二重性。
其實大多數(shù)作家在文學修養(yǎng)和文學愛好上都具有兩面性,文學的雅與俗當然具有性質(zhì)上的差別,但有時也是層次、內(nèi)容的不同。人在精神上對文學的需求有如人在肉體上對食物的需求,也是多方面的,偏食是有的,但大多數(shù)人是肉食、蔬菜、水果都吃。對作家來說,在文學修養(yǎng)和愛好上,大多數(shù)人既有高雅一面也有通俗一面,極端的純文學觀念和純粹的高雅愛好是少見的。由于傳統(tǒng)和觀念的不同,再加上運行模式、精神向度、社會效益的不同,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必須有所選擇。金庸的特殊性在于,他最初選擇了通俗文學的道路,也在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巨大成功,但后來他改變立場,對已創(chuàng)作的通俗文學進行純文學性質(zhì)的改造,即大規(guī)模、高密度修改,從而在純文學上也取得巨大成功。
所以,我認為有兩個金庸,有兩種金庸武俠小說。1970年是一個大體的分界線:1955年到1970年的金庸為通俗作家的金庸,1970年到1980年的金庸為純文學作家的金庸;1955年到1970年創(chuàng)作和一定程度修改的小說總體上屬于通俗小說,1970年到1980年創(chuàng)作和修改的小說總體上屬于純文學性質(zhì)的小說。
從版本上說,金庸小說可分為三大系統(tǒng):“初版本”、“修訂本”、“新修本”。初版本指從1955年2月8日《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連載開始,到1972年9月23日《鹿鼎記》在《明報》連載結束,主要是報刊上的“刊本”和各種單行本。修訂本指1970年到1980年金庸對舊作修改之后,在香港明河社、臺灣遠景及遠流、北京三聯(lián)、廣州出版社出版的《金庸作品集》。新修本指金庸于1999年至2006年對修訂本再次修訂的版本,香港和臺灣都有出版,但具體情況筆者不詳,中國內(nèi)地由廣州出版社和花城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8年全部出齊,名為《新修版金庸作品集》。這只是就大體情況而言,金庸小說版本非常復雜,且不說盜版與翻版,僅就正版而言,學術界至今未能厘清,也許只有金庸自己清楚,但他本人的資料也未必齊全。據(jù)倪匡講,金庸的兒子為了讀初版本還得找他借,且“都要還了一部,再借一部新的”[4]9。倪匡此話講于1980年5月,當時修訂版出版不久,明河社的《金庸作品集》還沒有出全。
金庸小說版本的復雜性在于既眾多又有差異。林保淳說:“報紙或雜志上直接刊載的版本,可以稱為‘刊本’,這是金庸作品問世的首度面世,但并未正式發(fā)行印售。”[5]林先生在金庸小說版本研究方面具有開創(chuàng)性,但即便是權威也有很多不甚明了之處,比如這里就有兩處錯誤:第一,不是所有金庸小說的“刊本”都是首度面世,金庸所有小說都是先在報刊連載,且很多小說不只連載一次,金庸自己就說《天龍八部》1963年開始在《明報》及新加坡《南洋商報》同時連載,《笑傲江湖》1967年在《明報》連載,西貢的中文報、越文報和法文報有21家同時連載。不知前一個“同時”是否是日期和內(nèi)容上的完全同步,不知后一個“同時”是否和《明報》連載同時,但可以肯定有不“同時”、不同步的連載,對金庸小說香港版本非常有研究的陳鎮(zhèn)輝說:“部分正版金庸舊版小說,先后有兩次連載?!保?]56《武俠與歷史》雜志由金庸創(chuàng)辦,《飛狐外傳》1960年至1962年首度在上面連載,“原來除了《飛狐外傳》之外,《倚天屠龍記》、《鴛鴦刀》、《天龍八部》,都曾于《武俠與歷史》連載過”[6]55,只是不知《倚天屠龍記》等在《武俠與歷史》上連載時是否有所修改,但可以肯定的是,金庸小說不僅初版本有連載、有“刊本”,修訂本也有連載、有“刊本”,比如1971年“5月24日,修訂后的新版《碧血劍》在《明報晚報》開始連載”[7]180,1974年“12月,修訂《雪山飛狐》,同時在《明報晚報》連載”[7]184,1979年“9月7日,臺灣《聯(lián)合報》開始連載《連城訣》。9月8日,臺灣《中國時報》開始連載《倚天屠龍記》,《工商時報》開始連載《白馬嘯西風》”[7]187,1980年“10月,廣州《武林》雜志連載《射雕英雄傳》”[7]188,這說明“刊本”不僅有不同版本,本身也存在不同文本。同時,金庸小說在最初連載的同時就有各種“書本版”,雖然很多是盜版或翻版,但也有正版而且不只一種正版。陳鎮(zhèn)輝詳細翻閱過部分金庸武俠小說的連載,發(fā)現(xiàn)金庸或報館偶爾會在連載后的剩余位置答復讀者提問,涉及到“書版本”問題,如《碧血劍》“1956年12月6日的連載后,金庸答張興先生:‘《書劍恩仇錄》8集已出齊,《碧血劍》已出至第4集,可請向正式書店購買?!保?]57《射雕英雄傳》“1957年10月4日的連載后,金庸答振華先生:‘《射雕英雄傳》有單行本,屆至第四集。三育、東南、百新、三聯(lián)等書店均有出售。’”[6]59《神雕俠侶》“1959年7月19日的連載后,金庸答XX(按:引文中“XX”為字跡模糊難以辨認者)先生:‘《神雕俠侶》之正版本即將由三育圖書公司出版,普及版之薄本及厚本,增多已由鄺拾記報局出版。’”[6]63此類說明很多,結論是:“鄺拾記報局發(fā)行正版金庸舊版小說‘書本版’,似乎是毋庸置疑的。而武史出版社所出版的金庸舊版小說‘書本版’,應為金庸授權出版。至于胡敏生記出版,發(fā)行、代理的金庸舊版小說‘書本版’,也該是正版。”[6]77
金庸小說經(jīng)過反復修改,從新修版各后記看,較大的修改一般都在三次以上。如《天龍八部》新修版后記:“《天龍八部》的再版本在1978年10月出版時,曾作了大幅度修改。這一次第三版又改寫與增刪了不少(前后共歷三年,改動了六次)。”《雪山飛狐》三聯(lián)版后記:“于1959年在報上發(fā)表后,沒有出版過作者所認可的單行本。坊間的單行本,據(jù)我所見,共有八種,有一冊本、兩冊本、三冊本、七冊本之分,都是書商擅自翻印的?!薄艾F(xiàn)在重行增刪改寫,先在《明報晚報》上發(fā)表,出書時又作了幾次修改,約略估計,原書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寫過了。原書的脫漏之處,大致已作了一些修改?!痹摵笥浳词饡r間,內(nèi)容和明河版、遠景版、遠流版無差別,而明河版初版于1976年12月,可以肯定這個后記早于1976年12月。新修版后記在三聯(lián)版后記基礎上修改而成,據(jù)新修版后記:“本書于1974年12月第一次修訂,1977年8月第2次修訂,2003年第三次修訂,雖差不多每頁都有改動,但只限于個別字句,情節(jié)并無重大修改?!苯鹩闺m然把修訂情況講得很具體,但仍有很多疑問:金庸從前講“原書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寫過了”,后來又講“差不多每頁都有改動,但只限于個別字句”,這是矛盾的。1974年修訂本后來在《明報晚報》上連載過,1976年明河版應該就是這個文本,而遠景版和遠流版都是明河版的翻版,筆者核對過,連頁碼都一樣。那么,1977年修訂本是否正規(guī)出版過呢,三聯(lián)版是否用的就是1977年修訂本,需要仔細核對才能確定。查嚴曉星《金庸年譜簡編》,還有1985年“4月,第三次修訂《雪山飛狐》”,這第三次修訂是否反映在三聯(lián)版上呢,這需要核對,且很難確定,即使能夠發(fā)現(xiàn)三聯(lián)版與明河版、遠景版、遠流版的不同,也難以區(qū)別哪些是1977年修訂,哪些是1985年修訂。2003年的新修肯定反映到廣州新修版上來。金庸不厭其煩地修改,有的反映在版本上,但大多數(shù)修改都無法從版本上予以確定,其“修改”和“版本”并非一一對應,金庸小說并不是修改一次就出一個版本。同時,金庸小說不僅是文本相同的小說有不同版本,還有文本不同的各種不同版本。由此可見金庸小說版本之復雜,版本研究將是“金學”中一個長久的話題。
從傳統(tǒng)版本學角度研究金庸小說非常有意義和價值,但我更愿意從文本性質(zhì)角度來劃分金庸小說的“版本”。我認為金庸小說可以從文本性質(zhì)上區(qū)分為兩種“版本”:一種是通俗文學版的金庸小說,可稱之為“舊版”,其中有各種版本;一種是純文學版的金庸小說,可稱之為“新版”,其中也有各種版本?!靶薷摹笔菍懽鞯膽兄x,是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階段,與一般作家寫作的修改不同,金庸的“修改”時間跨度長、修改幅度大、文本差距大,甚至發(fā)生了文本性質(zhì)變化,最初的文本和修改之后的文本完全是兩種性質(zhì)不同的文本。所以,我認為,金庸的小說寫作實際上可分為兩個階段,也可以說是兩個部分,由于寫作態(tài)度、寫作方式特別是文學觀念的不同,最初的文本和修改之后的文本實際上是兩種性質(zhì)不同的文本,因而是不同的金庸小說,相應地從寫作歷程的角度來說,有兩個金庸,即通俗文學的金庸和純文學的金庸。其中大致以1970年為界,之前各種版本為“舊版”,之后各種版本為“新版”,“修訂”和“新修”有版本的差別,但沒有文本性質(zhì)的差別,這和傳統(tǒng)版本劃分有很大差異。
我認為1970年代初的金庸在文學觀念和文學寫作方式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小說觀念和寫作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1969年10月開始的《鹿鼎記》的寫作中;二是表現(xiàn)在從1970年3月開始作者對自己過去的作品進行大幅度修改,用了10年時間到1980年才初步結束,之后到2006年,這種修改一直持續(xù)著。
《鹿鼎記》新修版后記說:“《鹿鼎記》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薄耙呀?jīng)不太像武俠小說了,毋寧說是歷史小說。這部小說在報上刊載時,不斷有讀者寫信來問:‘《鹿鼎記》是不是別人代筆的?’因為他們發(fā)覺,這與我過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边@里的“故意”充分說明了金庸小說觀念的變化,主人公竟然不會武功,這不僅不同于金庸過去的小說,也不同于過去所有的武俠小說,這種變化不是簡單的風格、形式的變化,而是文本性質(zhì)的變化,正如有學者將其稱之為武俠小說的“變法”之作[8],《鹿鼎記》由武俠小說變成了“歷史小說”,由通俗文學變成了純文學。武俠小說本來不以現(xiàn)實見長,現(xiàn)實層面上的“真實”本來不是武俠小說的標準,但金庸寫作《鹿鼎記》時卻非常重視“社會”、“時代”、“現(xiàn)實”以及“真實”,他在新修版后記中甚至說:“在康熙時代的中國,有韋小寶那樣的人物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薄斑@部小說寫的是清朝盛世康熙時代的故事,主要抒寫的重點是時代而非人物。在那個時代中,可以有那樣的故事?!边@明顯是純文學的視角、觀念和要求。我認為,金庸寫作《鹿鼎記》時不僅文學觀念與標準發(fā)生了變化,因而發(fā)生了“文類”變化,而且作者態(tài)度也嚴謹、嚴肅得多,語言文字相對干凈,情節(jié)結構更加自然。金庸寫《天龍八部》時曾赴英國參加學術會議并到歐洲旅游,小說連載由倪匡代筆,這在純文學寫作中是很不嚴肅的,但在通俗文學寫作中卻不算出格。而寫《鹿鼎記》時金庸兩次外出,都沒有請人代筆,而是暫停連載,反映了金庸寫作態(tài)度上的嚴肅性。這種嚴肅性同樣反映在《天龍八部》的修改上,金庸征得倪匡的同意,把這一部分刪除重寫。正因為寫作非常嚴謹,所以在金庸小說中《鹿鼎記》雖然篇幅最長,但修改最少,“刊本”和修訂版本之間差距非常小,金庸曾準備進行大的修改,但最后還是“決定不改”,為什么不改?我認為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鹿鼎記》寫作時的文學觀念和他修改其他作品的觀念一致,都是純文學觀念,不用大的修改,也沒法進行大的修改;二是按“純文學”觀念,《鹿鼎記》的寫作已相當嚴謹,構思精密,疏漏很少,需要改動的地方不多。
從1955年開始寫作到2006年的修改,金庸小說寫作實際上持續(xù)了50多年,時間跨度如此之大,作者的文學觀念和寫作方式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合理的。金庸的特殊性在于,他的文學觀念和寫作方式不是一般性的風格上的變化,不是題材和情節(jié)結構的模式變化,而是文學品質(zhì)的變化,從通俗文學變成了純文學。同時,一般作家寫作的變化表現(xiàn)在不同作品或不同體裁的選擇上,比如前期作品不同于后期作品,從前寫小說而后來寫散文等,但金庸的變化體現(xiàn)在修改上,是在相同的作品上完成的,出現(xiàn)了同一作品兩種完全不同性質(zhì)的文本。
與大多數(shù)作家走上寫作之路不同,金庸是偶然進入的,梁羽生寫《龍虎斗京華》走紅,武俠小說風靡香港,報紙如果不登武俠小說便會失去很多讀者,但武俠小說家又非常少,一時之間報紙便出現(xiàn)了嚴重的武俠小說“稿荒”,金庸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被羅孚“趕鴨子上架”“抓丁”而寫武俠小說的。金庸多次強調(diào)“我寫武俠小說完全是為了娛樂”[9],后來則是為了報紙的需要而寫作,但娛樂性仍是重要的特性,他說:“只是為了寫武俠小說可以幫助增加銷路,所以每日在自己的報紙上面寫一段。這是有這個必要,非寫不可,所以酬勞和一般的情形就有點不同,報館給我的稿費也很少,假定報紙與我沒有關系,我就一定不寫了,(眾笑)我現(xiàn)在寫是為了娛樂。但是十部寫下來。娛樂性也很差了。也許要停寫幾年,才再繼續(xù)寫下去也說不定?,F(xiàn)在娛樂自己的成分,是越來越少了,主要都是娛樂讀者。”[10]114后來又說:“我寫小說實際上是當時的一種副業(yè),我主要是辦報紙。報紙要吸引讀者,那么我寫點小說就增加點讀者?!保?1]18這是70年代之后說的,金庸有意淡化寫作的商業(yè)化,有意淡化寫作的實用功利目的,有意把話說得很輕松,但事實上寫小說對金庸的辦報是非常重要的,特別是《明報》草創(chuàng)之初,步履維艱,武俠小說的連載是報紙的重要支撐點,幫助金庸度過了報業(yè)的難關,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大難關。所以,當金庸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武俠小說對他的報紙不再有多大意義時,特別是武俠小說不再“娛樂自己”時,便要“金盆洗手”,不再創(chuàng)作新的武俠小說了。
對于武俠小說,金庸在寫作過程之中和之后都有明確的定位和評價,他說:“武俠小說雖然也有一點點文學的意味,基本上還是娛樂性的讀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學作品相提并論,比較好些?!保?0]112這里“娛樂”的意思是相當貶損的,近于“兒戲”或“游戲”,金庸1960年代末在文學層面上使用這個詞時的貶義遠多于我們今天,“有一點點文學的意味”和不能“跟正式的文學作品相提并論”就是對“娛樂”的具體注釋。金庸在1970年代之前雖然自己很喜歡武俠小說,自己也寫武俠小說,武俠小說給他個人帶來了巨大聲譽,對他的報業(yè)也非常有幫助,但他對武俠小說的評價卻相當?shù)?,他說:“武俠小說本身在傳統(tǒng)上一直都是娛樂性的,到現(xiàn)在為止好像也沒什么有重大價值的作品出現(xiàn)?!保?0]116“武俠小說本來是一種娛樂性的東西,作品不管寫得怎樣成功,事實上能否超越形式本身的限制,這真是個問題。你可以這么寫,同時也要讀者接受才可以。如果看的人一直不當它是嚴肅的作品來看,寫的人也一直不當它是嚴肅的作品來寫,總是兒戲的東西,而自己卻嘗試在這兒戲東西里面,加進一些言之有物的思想,有時連自己也覺得好玩?!保?0]118上述言論的時間是1969年8月22日,金庸已經(jīng)寫了14部武俠小說,“到現(xiàn)在為止好像也沒什么有重大價值的作品出現(xiàn)”也應包括他自己的14部作品。70年代之前,金庸對自己的作品評價是不高的,《書劍恩仇錄》完成后,金庸自己說:“這部小說只是一部娛樂性的通俗讀物?!保?2]他在接受林以亮等人的采訪時說:“一些本來純粹只是娛樂自己、娛樂讀者的東西,讓一部分朋友推崇過高,這的確是不敢當了。我覺得繼續(xù)寫下去,很困難。雖然為了報紙,有這個必要?!保?0]115這不是謙虛,這是金庸當時對武俠小說的真實看法,雖然這種看法不一定正確。由此可見,70年代之前的金庸不僅對整個武俠小說文類而且也對自己的武俠小說持悲觀態(tài)度,如非因為報紙的需要,也許他早已放棄武俠小說寫作了。
寫作的實用功利目的和娛樂態(tài)度,決定了金庸武俠小說最初的寫作方式與文本品格。既然為“娛樂”寫作,就沒有必要那么認真;既然為報紙寫作,就要充分考慮報紙讀者的閱讀喜好。從文學作為一種事業(yè)來看,從純文學角度看,金庸的寫作是極不“嚴肅”的,金庸自己比誰都清楚他小說的問題,他說:“我并不以為我寫得很成功,很多時候拖拖拉拉的,拖得太長了。不必要的東西,太多了,從來沒有修飾過。本來,即使是最粗糙的藝術品吧,完成之后,也要修飾的,我這樣每天寫一段,從不修飾,這其實很不應該。就是一個工匠,造成一件手工品,出賣的時候,也要好好修改一番。將來有機會,真要大大的刪改一下,再重新出版才是,所以如果問哪一部小說是我自己最喜歡的,這真的很難答復。其中也許只有《雪山飛狐》一部,是在結構上比較花了點心思的?!保?0]113對武俠小說的寫作,金庸可以說準備不足,“在寫《書劍》之前,我的確從未寫過任何小說,短篇的也沒有寫過。那時不但會受《水滸》的影響,事實上也必然受到了許多外國小說、中國小說的影響。有時不知怎樣寫好,不知不覺,就會模仿人家。模仿《紅樓夢》的地方也有,模仿《水滸》的也有。我想你一定看到,陳家洛的丫頭喂他吃東西,就是抄《紅樓夢》的。你是研究《紅樓夢》的專家,一定會說抄得不好?!保?0]114正因如此,最初的“刊本”存在很多問題,如語言文字缺乏修飾、歷史知識錯誤、前后矛盾、情節(jié)不連貫、胡編亂造等,一般武俠小說存在的問題在金庸武俠小說初版本中都存在。真正的寫作在創(chuàng)造上是快樂的,在寫作過程中卻是痛苦的,需要全身心投入,殫精竭慮,需要耗費巨大的精力,完美的作品需要無數(shù)次的反復思考、斟酌、修改。金庸的寫作可以說是非常簡單的,沒有充分的構思,沒有修改,只有單一的寫作,且是“業(yè)余”的,他的主業(yè)是寫“社評”以及報社管理,白天工作,晚上創(chuàng)作。金庸固然有文學天賦,固然有過人的精力,但金庸不是神,這樣的作品如果不經(jīng)過大的反復修改甚至重寫,就不可能成為經(jīng)典。
金庸的寫作方式是一邊寫作一邊發(fā)表,即“連載”。連載有各種方式,有的是作品完成之后一段一段發(fā)表,有的是大部分完成之后才開始連續(xù)發(fā)表,有的是一邊寫作一邊發(fā)表。金庸的連載是最后一種方式,也是最不嚴謹?shù)囊环N方式。金庸武俠小說從一開始就是連載的,每天寫一段,到了規(guī)定字數(shù)就送印刷廠排印。這種狀況竟然整整持續(xù)了10年,這固然讓人佩服金庸的毅力,但同時也讓人質(zhì)疑這種寫作的隨意性、生硬性。真正的創(chuàng)作是張弛有度的,但金庸小說卻是如機器一樣制造出來的。這就勢必如顧彬所說:“金庸作為一名暢銷書作者,他所提供的快速消費型文學并不能成為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保?3]寫作高潮可以持續(xù)一天甚至幾天,但卻無法持續(xù)10年,所以我認為“連載”的方式深刻地影響了金庸小說的藝術性,也決定了小說必然存在很多問題。
1970年之前的金庸總體上是一個通俗作家,雖然此時的金庸在骨子里具有純文學的素質(zhì)和渴求,他寫作并發(fā)表的武俠小說總體上是典型的通俗文學,雖然這些作品也具有雅的因素和潛質(zhì)。一句話,金庸是把他的武俠小說當作通俗文學來寫作的、來運作的,讀者也是把它當作通俗文學來閱讀的、來消費的。
1970年之后,金庸的武俠小說觀念發(fā)生了根本變化,這在和林以亮等人的對話中已顯出端倪,他說:“數(shù)十年后,等到有很多真的好作品出來了,那么也許人們也有可能改變,覺得武俠小說也可以成為文學的一種形式?!薄凹偃缥鋫b小說在將來五六十年之內(nèi),忽然有一兩個才子出來,把它的地位提高些,這當然也有可能?!保?0]116我沒有找到關于金庸本人試圖突破及改變武俠小說狀況和地位的言論,但他的行動實際上表明了這種雄心?!堵苟τ洝肥前盐鋫b小說提高到文學形式的一種嘗試,已不再是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和金庸已有的武俠小說也迥異,是用武俠小說方式來寫歷史小說,屬于“純文學”范疇。如果不是為了完善自己的武俠小說,提高自己武俠小說的品位;如果不是為了改變武俠小說的形象,提高武俠小說的文學檔次和文學地位;如果不是在文學上有高遠的志向比如改變文學史的格局、創(chuàng)造一種文體,很難想象金庸會花30多年時間對自己的作品進行大幅度的反復修改。錢可能是一種動力,但我覺得錢沒有這么大的動力,況且對金庸來說錢從來都不是問題,不修改照樣可以出版,照樣有讀者,并不影響其“錢途”。
1970年之后,金庸接受了很多訪談,也到大學和書院演講,被問得最多、講得最多的是武俠小說。在這些訪談、演講及部分文章中,金庸對武俠小說的看法完全變化了。他說:“俗中也有高雅的俗和一種所謂的庸俗的俗?!保?1]25并不否認武俠小說是通俗文學,但認為通俗文學也是文學,通俗有“雅”、“庸”之分與“高”、“低”之分,庸俗、低俗的武俠小說固然不好,但令人精神向上的武俠小說未必不好,他發(fā)明了“高俗”這個概念,可惜沒有流行開來?!督鹩棺髌芳啡?lián)版序說:“武俠小說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長期傳統(tǒng)。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應該是唐人傳奇中的《虬髯客傳》、《紅線》、《聶隱娘》、《昆侖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后《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等。現(xiàn)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加重視正義、氣節(jié)、舍己為人、鋤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此文寫于1994年,這和1960年代金庸的觀念完全不一樣甚至相反。金庸通過追根溯源,承認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文類價值,承認中國古代就有優(yōu)秀的武俠小說,也承認武俠小說在內(nèi)容上的嚴肅性、內(nèi)涵上的民族性以及文化品格和思想上的深刻性等,實際上是承認了武俠小說也是很正式的文學,否定了從前認為武俠小說只有娛樂性、游戲性而沒有價值的觀念。同年,金庸在北京大學演講指出:“武俠小說比較能受人歡喜,不因為打斗,情節(jié)曲折離奇,而主要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形式。同時也表達了中國文化、中國社會、中國人的思想感情、人情風俗、道德與是非觀念?!保?4]這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有些過猶不及了,武俠小說固然不只是娛樂,但娛樂性卻不可否認,打斗和情節(jié)在任何時候都是武俠小說的重要特點,武俠小說在藝術上的民族形式,在思想內(nèi)容上的中國人的情感、道德等當然也是武俠小說的重要內(nèi)容,但這和武俠小說的娛樂性并不矛盾,而恰恰是相得益彰的。金庸在初寫武俠小說時強調(diào)其娛樂性,否定其文學和思想價值,而之后又反過來強調(diào)武俠小說的思想性、文學價值而否定它的娛樂性,這是很有意味的。我認為不能簡單地把這看作是“矛盾”,而應從“變化”的角度來看問題,反映了金庸文學觀念的巨大變化,特別是武俠小說觀念的巨大變化。
文學觀念的巨大變化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就是對從前的作品進行大規(guī)模修改,這是金庸與一般作家很不相同的地方。首先,一般作家的變化很少有這么大的,很多作家都有變化,但大多是思想觀念、寫作技巧、審美追求、文體風格上的變化,而金庸的變化是根本性的,是文學觀念、文學性質(zhì)的變化,前后文學觀念幾乎完全相反,1970年之前他認為武俠小說根本上是娛樂性的東西,之后則幾乎否定武俠小說的娛樂性而強調(diào)其思想性、歷史性、文化性。其次,一般作家的不同體現(xiàn)在不同的作品中,但金庸小說文類和性質(zhì)的變化則是在同一作品中完成的,除《鹿鼎記》以外,其他14部小說都有兩種不同的文本,“舊本”總體上是通俗小說,而修改之后總體上是純文學。很多人都被金庸小說的同名迷惑了,再加上現(xiàn)在很少有人能夠看到“舊本”金庸武俠小說,或看到了也不愿仔細進行比較,所以,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金庸武俠小說各種“版本”之間在“文本”上并沒有多大差別,不過是有差異而已,這是很大的誤解。
一般作家也會修改自己的作品,但金庸的修改時間之長、幅度之大、結果之差異卻十分突出?!稌鴦Χ鞒痄洝啡?lián)版后記說:“幾乎每一句句子都曾改過。甚至第三次校樣還是給改得一塌糊涂?!毙滦薨婧笥涍M一步稱:“第三版又再作修改?!薄侗萄獎Α沸滦薨婧笥浾f:“曾作過兩次頗大修改,增加了四分之一左右的篇幅,這一次修訂,改動及增刪的地方仍很多。修訂的心力,在這部書上付出最多。初版與目前的三版,簡直面目全非?!薄渡涞裼⑿蹅鳌啡?lián)版后記說:“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并無必要聯(lián)系的情節(jié)……也加上了一些新的情節(jié)?!毙滦薨婧笥浄Q:“本書第三版于2001至2002年再作修訂,改正了不少年代的錯誤,黃藥師和諸弟子的關系也重寫了?!薄兑刑焱例堄洝沸滦薨婧笥浾f:“因為結構復雜,情節(jié)紛繁,漏洞和缺點也多,因之第三次修改中大動手術?!庇行┬薷呐c其說是“修改”,不如說是“重寫”,作品的面貌和品質(zhì)都不一樣,比如《白馬嘯西風》,各種版本都沒有后記,金庸本人也沒有講修改情況,但實際上,“《白馬嘯西風》一篇,是專為電影創(chuàng)作的電影故事,發(fā)表之后,看了嘩然,每有機會,便問:‘這算是什么小說!’金庸可能聽得多了,深以為恨,于是花心機徹底改寫。改刪之多,是金庸修訂他的作品中最甚的一篇”[4]75。通過對照部分初版本與修訂版本及其他資料,修訂之后的金庸武俠小說主要有五個方面的變化:一是文字的修飾,不僅通順,而且非常雅馴、優(yōu)美;二是增加小說的歷史內(nèi)涵、現(xiàn)實意義、知識和思考等,加強了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和深度;三是修改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增加細節(jié),使故事更加合情合理,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四是改正錯誤和疏漏及前后矛盾;五是增加插圖、印譜,加強形式上的莊重、嚴肅、高雅[15]。這與初版本的前后矛盾、模仿、形式上的粗糙、錯別字多、情節(jié)雷同離奇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今天談論金庸武俠小說,并沒有對“舊版”和“新版”區(qū)別看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很少有人真正讀過舊版,即使是專門研究金庸小說的學者。目前的金庸研究者中,筆者僅知道香港的陳鎮(zhèn)輝曾翻閱過金庸小說的“初刊本”,他非常詳細地列出了“初刊本”的出版和刊載時間,但卻未從藝術上進行文本比較。金庸武俠小說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華人,但最初跟蹤讀“初刊”報紙版的那一代人主要是香港人,這些人中并沒有產(chǎn)生金庸研究專家。讀“初版”本的人較多,也產(chǎn)生了一些金庸研究名家,除陳世驤以外,如倪匡、潘國森等所依賴的還是新版,《金庸茶館》的作者多數(shù)讀的是修訂版。潘國森“從中學四年級開始看金庸小說”[16],但舊版金庸小說也只看過《笑傲江湖》、《書劍恩仇錄》和《射雕英雄傳》三部。倪匡曾“參與”金庸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本人藏有金庸舊版小說,并且極力抬高舊版,在情感上更認同舊版,但他的“看金庸小說”從第一到第五所依托的全是修訂本,引用的文字也都是修訂版的。非常有意思的是,《我看金庸小說》一書在金庸研究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它的寫作時間是1980年5月,即《金庸作品集》修訂工作全部完成之時。我覺得,倪匡認為金庸武俠小說的初版本很好,是從閱讀快感上而不是從藝術上來說的,但閱讀快感恰恰是通俗文學的特點、追求和效果,并不能說明金庸武俠小說在藝術上的成就。
事實上,很多研究者雖然曾讀過金庸武俠小說舊版,也聲稱更喜歡舊版,但談論的對象卻是新版,談論的時間也是在修訂版出版之后,即金庸小說得到廣泛認同之后。潘耀明說:“較早期的金庸作品的讀者群主要是小市民。他的幾部暢銷武俠小說如《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均在以小市民為對象的報紙刊載?!鹩棺髌返淖x者群發(fā)展到后來,讀者層次不斷提升,逐漸為文化教育高的中產(chǎn)階級所接受,包括專業(yè)人士、文化人,后者更包括大學教授、著名學者。”[17]我認為,從讀者群體角度來研究金庸武俠小說非常重要。文學本身的品位層次和文學消費的品位層次具有對應關系,較早的金庸小說,讀者主要是小市民,這是由金庸小說舊版的娛樂性、消遣性所決定的,對一般市民來說,讀金庸小說主要追求故事情節(jié)的驚險曲折所帶來的緊張感,追求武功描寫在閱讀上的身體快感,趣味和快感是其主要目的(當然也會無意識地受到某種教益),閱讀通常是較粗略的,對小說的歷史性、真實性、前后矛盾、語言粗疏、模仿等問題,市民讀者既不會在意也不會去發(fā)現(xiàn)。當然,這并不是說金庸武俠小說舊版就沒有藝術價值,舊版小說的純文學因素也是不可否定的,問題的關鍵是小市民讀者對這種藝術性是忽略的、沒有感覺或視而不見的。深受小市民的喜歡,正好說明金庸小說舊版的通俗性。金庸武俠小說的讀者群體后來主要是中產(chǎn)階級,包括專業(yè)人士、文化人,這是由新版的文學性決定的,新版在思想內(nèi)涵、藝術水準上和舊版很不一樣,文學品位、文化品位都有質(zhì)的提高,正是這種作品本身層次的提高,才有了讀者層次的相應提高。對中產(chǎn)階級和文化人來說,他們讀金庸小說,不只是追求娛樂消遣的快感,還希望得到精神和文化的滿足,希望完美,希望有思想的深度,希望有文化的品位,他們相對而言讀得精細,容不得粗糙。修訂本得到中產(chǎn)階級包括專業(yè)人士和文化人的喜愛,從另一方面說明了金庸武俠小說新版的純文學性,一句話,兩個不同的讀者群體實際上閱讀的是兩個不同的文本。
金庸小說初刊時,包括出單行本,雖然有很多讀者,但談論得非常少,這與文本本身的價值有關,更與讀者層次有關,小市民可以讀金庸武俠小說,但他們卻沒有評論的能力。評論是在修訂本出現(xiàn)之后,在中產(chǎn)階級和文化人讀者產(chǎn)生之后,“金學”與“金庸研究”都是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多年來,學界一直有人呼吁出版金庸武俠小說舊版,金庸本人就是不首肯,現(xiàn)在研究的金庸武俠小說實際上是新版的金庸武俠小說,是不涵蓋舊版的,我們所說的金庸小說的優(yōu)缺點其實都是新版的優(yōu)缺點。有意思的是,有時我們所說金庸武俠小說語言優(yōu)美、文字流暢、構思精巧、有很強的歷史文化意義、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性等,但這些在舊版本中恰恰都是問題,或者是不存在的。
當然,把金庸小說從總體上分為舊版與新版,并認為舊版主體上是通俗文學而新版主體上是純文學,這只是就大體情況而言,事實上,舊版總體上屬于通俗文學,但它具有純文學因素,這正是它能夠被修改、能夠轉變性質(zhì)的根本原因。金庸武俠小說舊版雖然總體上屬于通俗文學,但和一般流行的通俗文學是有差別的,比一般武俠小說的層次要高,根本原因在于具有較高的藝術性。1998年在臺北舉行的“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林保淳說:“金庸于此曾花了十年的精力,而其他作家,則一仍舊貌,沒有提供最佳面目的機會?!保?8]金庸當場給予回應:“其它作家也可以改嘛?!保?9]金庸的話是有根據(jù)的,也是有底氣的,根本原因在于:一是金庸武俠小說具有可以修改的基礎;二是金庸具有修改的實力。和一般武俠小說家不一樣,金庸不是為了錢而寫作,在滿足娛樂性的前提下,他的寫作有一些很嚴肅的東西。最重要的是,金庸在骨子里具有純文學作家的素養(yǎng)和追求,他雖然是在寫娛人娛己的通俗文學,但他堅持不重復自己,絞盡腦汁不斷翻新,使他的武俠小說一開始就和其他武俠小說有所區(qū)別,從而為后來的修改奠定了堅實基礎。金庸武俠小說新版主體上是純文學的,但它仍然保留了通俗文學的因素,仍然具有娛樂性、消遣性,這也是不能否定的。
金庸是一個具有遠大志向的人,最初為了報紙而寫作,也取得了很大成功,但金庸顯然不滿足于這種成功,他顯然不滿足于只是一個通俗文學作家,因為通俗文學作家在文學史上是沒有地位的,他也不滿足于通俗文學的成功,因為通俗文學在文學史上同樣是沒有地位的,他要當一個純文學作家,要把作品修改成純文學作品,他不滿足于只是小市民來閱讀,消遣完了就從歷史上消失了,他要提高讀者的層次,成為中產(chǎn)階級、文化人甚至專業(yè)人士閱讀和研究的對象。正如有學者所指出,這是一個從“流行經(jīng)典”走向“歷史經(jīng)典”的過程[20]。與一般作家的另起爐灶不一樣,金庸花更多的時間對過去的作品進行修改,創(chuàng)造了文學史的奇跡。他的修改非常成功,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使他的作品進入經(jīng)典之列,他本人也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總之,金庸不具有統(tǒng)一性,寫作初稿時的金庸不同于修訂舊版時的金庸,前者是一個通俗文學作家,后者是一個純文學作家。同樣,金庸作品也不具有統(tǒng)一性,可以分為兩個版本體系,舊版是一個系統(tǒng),新版又是一個系統(tǒng),最初發(fā)表在報刊上的連載金庸小說以及根據(jù)這種連載版發(fā)行的各種單行本屬于舊版體系,舊版體系總體上屬于通俗文學,后來經(jīng)過修訂之后出版的金庸小說包括多次修訂出版的金庸小說屬于新版體系,新版體系總體上屬于純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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