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金禮
文本的細讀與思想史的深描
——首屆中外新聞傳播思想史高峰論壇綜述
■ 王金禮
以利維斯等人的“細讀”(scrutiny)和格爾茲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這兩個著名術語為主題詞,2013年11月30日由四川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承辦的“首屆中外新聞傳播思想史高峰論壇”內在地具有方向性、方法性探索的意味。利維斯的“實踐批評”要求把文本置于廣泛的社會與歷史語境中細讀,深描則意味著學術探究的目標不僅是文本、觀點、理論,更是觀點、理論背后的不同解釋框架或意義結構。從經(jīng)典文本的實存入手,探討新聞傳播學科發(fā)展的思想線索與歷史邏輯,我國的新聞傳播思想史研究起步階段就表現(xiàn)出清醒的學術自覺。
問題域相對寬泛地標示特定研究領域有意義的議題,方法論描述該領域專門的知識承諾、所依賴的材料范圍及其獲取與運用方式。問題域與方法論的基礎性使其成為“思想史”研究的學術共同體形成之際首先需要探討的問題。歷史學出身的陳衛(wèi)星教授首先提出了史料與意識形態(tài)的相互關系、“思想史”研究的生態(tài)史學或發(fā)展史觀等問題,并將其統(tǒng)稱為歷史框架的定義問題。他認為,“思想史”研究必須認真思考黑格爾所說的合目的性問題,必須超越歷史的時空軌跡,“讓人的敘事走上前臺”。芮必峰也認為,傳播史“實際上是一部人的歷史,一部人類社會的歷史”。通過區(qū)分“思想史”“理論史”“學術史”,芮必峰對傳播學史的問題域進行了細分。他認為,“舉凡人類對傳播或交流問題的思考和追問,甚至直接反映或折射這些思考和追問的習俗、制度、器物等,都可以作為傳播思想史講述的對象”,而理論史“是針對傳播或交流問題的理性思考和系統(tǒng)歸納”,傳播學術史則是指傳播學“作為一種學科產(chǎn)生發(fā)展的歷史”。吳飛援引詹姆斯·凱瑞的觀點指出,正統(tǒng)大眾傳播研究史的產(chǎn)生具有深刻的政治原因,它實際上“是20世紀社會——政治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縮影”,因此傳播思想史研究的當務之急就是超越這種正統(tǒng)的傳播思想史。這種超越,一方面需要警惕學科話語背后的知識遺忘和遮蔽,另一方面也需要警惕在打破正統(tǒng)傳播思想史神話的同時又建構起一個新的神話,從而掉入另一種“將充滿著斷裂、沖突等復雜因素的學科動態(tài)史轉化為輝格史式的漸進發(fā)展史”的陷阱。
吳飛還提出,近一段時間國內國外的新聞傳播學研究中,“思想史”都是相當活躍而具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領域。他指出,這實際上體現(xiàn)了本學科“深切的理論焦慮與深刻的身份困境”。很顯然,歷史研究,或者說思想史研究已經(jīng)成為學科合法性確認的手段或途徑。具體到“思想史”研究的問題域,這種焦慮與身份困境則表現(xiàn)為,總體上在國外形成的新聞傳播學理論與本土豐富的新聞傳播思想資源之間的緊張關系,也就是能否、如何打通移植與傳統(tǒng)的問題域壁壘,建構中國特色的新聞傳播學研究。邵培仁、吳予敏、芮必峰等均對傳播史書寫偏重國外研究表達了一定程度的遺憾。邵培仁主張運用東方傳統(tǒng)的整體觀念,在中國歷史上“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傳媒,甚至軍事”等社會實踐的整體中發(fā)掘傳播思想的精髓,建構一種“整體與多元的傳播思想研究”。芮必峰列舉了四個方面亟待研究的材料,分析了本土傳播思想研究史研究的可能性:1.古代典籍的直接論述;2.神話傳說及其流變史;3.包括小說等對傳播事件、習慣、習俗文獻記載;4.中國特有的媒介如陶土、石塊、龜甲、絲綢布帛、銅鼎等的轉變所蘊含的傳播思想。吳予敏則進一步希望傳播思想史研究去發(fā)掘中國文化的內在機理構成、運行方式,發(fā)掘傳統(tǒng)中國社會各類交往的社會表征、倫理觀念、溝通策略等。
姜紅與朱至剛的兩篇報告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上述發(fā)掘本土思想資源的倡議。姜紅用黃帝和孔子以隱喻晚清報刊中關于共同體意識和國族想像的兩種代表性的符號系統(tǒng)——種族民族主義和文化民族主義,并以“發(fā)明”(黃帝)和“重構”(孔子)對其生成與運作機制進行了細致的描述。朱至剛則以極其細密的考據(jù)發(fā)掘了被“遺忘”的民國新聞學者孫懷仁及其以“社會之心的交通機關”所概括的新聞觀。朱至剛認為,孫懷仁依據(jù)滕尼斯“利益社會”與“共同社會”的劃分,把新聞視為使“社會成員歷史種族語言宗教道德風俗及習慣”等“一樣”的交通機關,遠較當前關于新聞“報告”“指導”等功能等的認識更為深刻。這一思想形成及其遺忘的社會、歷史必然性,也成為朱至剛細加考察的對象。
“思想史”研究的基礎是文本。文本細讀具有兩種方式,或者將文本視為一個相對封閉而自足的話語體系,讀解的目標傾向于文本意義的還原與確證;或者將文本置放在一個更大的話語、知識體系與社會語境中,對文本進行闡釋性或批判性闡釋。兩種讀解的競爭與對話構成了首屆“思想史”論壇的一道風景。
關于卡斯特爾的“信息時代三部曲”,張詠華明確宣稱其知識追求僅限于對文本所具“洞見”——由互聯(lián)網(wǎng)星系論、象征環(huán)境論與時空新維度觀等構成的傳播新系統(tǒng)理論等——的理解、分析與評價。她認為,卡斯特爾的傳播新系統(tǒng)理論以跨文化的視野在經(jīng)濟、文化、社會的新環(huán)境中考察新的傳媒體系,從而以一種辯證而具批判性的研究,繼承并超越了麥克盧漢媒介觀察。劉海龍將伯內斯的宣傳合法性論證稱為“霍布斯式的”,其出發(fā)點實際上就是混亂與秩序的關系。民主化社會總是具有意見雜呈與混亂的現(xiàn)象。這種無秩序近似于霍布斯那種“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社會成員的基本安全和自由都很難實現(xiàn)。宣傳的意義則在于,使社會確定方向感,形成秩序。劉海龍認為,這種論證對兩個重要問題的回答很難令人信服:秩序是否先于多元意見與意見的秩序標準由誰界定。在他看來,伯內斯的宣傳論證意味著進步主義內在邏輯的崩潰和衰落。幾乎與伯內斯針鋒相對,張軍芳解讀的文本《公眾及其問題》強調人類基于互動的自然聯(lián)合,意見紛呈不僅不是民主消極后果和秩序的阻礙,它實際上正是共同體得以形成、政治與政府合法性意義的來源。其他諸如布爾迪厄關于電視生產(chǎn)中權力關系的分析(陳佑榮)、梅羅維茨關于媒介情境的論述(施海泉)、費斯克“生產(chǎn)性讀者”的觀念(賈楠、朱文博)等,均被作為自足的文本和理論進行了讀解。
胡翼青等人更傾向于經(jīng)典文本的解釋性或批判性細讀,試圖突破正統(tǒng)思想史的進化論、本質論窠臼,努力形成傳播思想史的多元化敘事。對于近期被熱捧的媒介環(huán)境學派代表作品《作為變革動因的印刷機》,胡翼青針對愛森斯坦的簡單歸因與化約式論斷提出質疑:在印刷術的發(fā)明、運用與個人主義意識形成、宗教改革運動、文藝復興及科學革命之間,是否真的存在一種絕然的因果關系?抑或這里僅僅是一種先后或共生現(xiàn)象?胡翼青認為,事物、現(xiàn)象間的因果關系既有層級之別、主次之分(誘因與動因),更存在著互為因果的現(xiàn)象,學術研究需要十分警惕愛森斯坦式簡單歸因的陷阱。黃典林選取霍爾等人的《控制危機》作為細讀對象,綜合考量了作者的知識承繼、方法論取向及知識生產(chǎn)的社會與歷史語境等諸多因素,認定該文本在霍爾的文化研究文獻中具有某種關鍵性地位。他認為,這一文本所要處理的根本問題是,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運作如何圍繞特定的公共議題塑造出一套話語。對于當代傳播政治經(jīng)濟學學派的重要文獻——麥克切斯尼的《富媒體與窮民主:不確定時代的傳播政治》,劉學聯(lián)系麥氏一代美國學者的精神結構、美國當代傳播政治的現(xiàn)實語境及麥氏本人深度參與的媒介改革公民運動,讀解麥氏關于媒體超級商業(yè)化與民主政治的論述,并將麥氏學術的行動意義視為其最大的貢獻。
另外一些研究,如胡馮彬追溯“批判學派”“經(jīng)驗學派”二元對立傳播史觀的文本起源,王金禮以《投票》為例批評量化輿論研究的行為主義、方法論個人主義取向,張放辨析“傳播效果研究”與“媒介效果研究”這兩個傳播研究史重要術語,都以文本細讀為基礎,在一定程度上清理了傳播學史正統(tǒng)敘事的疏漏或謬誤。
作為一種研究取向,“思想史”研究基于文本、史料的細讀和詮釋,探究理論、知識或學術觀念的知識系譜與歷史過程,教條化、條理分明的理論、知識體系據(jù)此而被還原為有限的、條件制約的因而也是社會建構的偶然性存在。“思想史”研究之所以能夠完成這種知識還原,知識社會學方法的引入與廣泛運用是其重要原因。知識社會學是一種深具創(chuàng)造力的研究方法,它主張主體間、主客體間的相互建構關系,關注知識的生產(chǎn)、建構過程,關心客體在不同的社會背景、社會結構中以何種方式向主體表現(xiàn),提出問題。這種方法在首屆中外新聞傳播思想史高峰論壇的多項研究中都或多或少有所運用,其基本特征尤其體現(xiàn)在李紅濤的研究中。
李紅濤解讀塔奇曼的《新聞生產(chǎn)》所關心的第一個真正問題實際上是,類似于《新聞生產(chǎn)》的一批新聞生產(chǎn)社會學研究何以在1970年代的美國集中形成。他的結論是:1960、1970年代正是美國新聞業(yè)的一個黃金時代,新聞業(yè)對政治、經(jīng)濟、社會生活形成了深刻影響,新聞社會學崛起的實質是政治科學、社會學研究呼應這一社會風潮的結果,《新聞生產(chǎn)》則是其中的代表性個案。形成這一結論,李紅濤對這些新聞生產(chǎn)社會學研究者尤其是塔奇曼的學術經(jīng)歷進行了細致的微觀考察。《新聞生產(chǎn)》高度關注新聞生產(chǎn)“常規(guī)化”運作的知識興趣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李紅濤的這一判斷。白紅義解讀《新左派運動的媒介鏡像》也采取了類似的研究方法,這一點特別表現(xiàn)在他對作者吉特林獨特的生命體驗——參與社會運動與其學術研究之間相互關系的意義闡釋上。
知識社會學研究聯(lián)通文本、文本生產(chǎn)者與生產(chǎn)語境,另外一些報告則更偏重文本間的縱向、橫向聯(lián)系,探究特定傳播議題的歷史表征。何鎮(zhèn)飚在縱向時間流中梳理了“安全”問題的話語建構與破譯;賀碧霄則在時間橫斷面上闡釋“人”的觀念在1920年代歐美傳播研究中的意義;常江依據(jù)微電影的文化癥候反思本雅明關于藝術“機械復制”的論斷;連水興則將知識分子之于媒介化傳播從審視、批評再到深度參與的態(tài)度和行為整體性納入學術考量的視域,以歷史維度考察了表達者與表達工具之間的關系。
首屆中外新聞傳播史高峰論壇同時舉行了中國新聞傳播思想史研究會的成立儀式,“思想史”研究會的上級組織中國新聞史學會、中國新聞史學會外國新聞史研究委員會的會長程曼麗教授和郭鎮(zhèn)之教授,以及中國傳播學學會會長戴元光教授分別就“思想史”研究會的成立表示祝賀與期待。由5個主題發(fā)言和20份圓桌討論組成的“思想史”研究學術活動涉及“思想史”研究的目的、意義、問題域、方法論及輿論、宣傳、媒介、效果等具體議題。
(作者單位:四川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劉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