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歷過晚年的孩子

[日]山田詠美

我曾經(jīng)歷過晚年。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奇怪，但每當(dāng)想到究竟應(yīng)該怎樣形容那幾個月時，我還是覺得只有“晚年”這個詞最合適。

事情發(fā)生在我隨父母到姨媽家去玩的那個暑假。當(dāng)時我只有10歲，那年夏天，天氣悶熱，我覺得很無聊。無聊，總是讓我學(xué)到不少東西。我要么把涼茶倒進玻璃杯，加上冰塊，觀察杯子外面的水珠怎樣越變越大，最后流向下邊；要么為難挨的酷暑而悲傷。每天都是這樣消磨著時間。姨媽家的四周全是樹林，我常在里邊轉(zhuǎn)悠，尤其喜歡去觸摸那些還帶著粉的嫩蘑菇和小河邊成群的蜻蜓。母親和她好久沒見面的姐姐像是有說不完的話，根本顧不上我；父親則只顧跟姨夫下圍棋，看也不看我一眼。妹妹又跟表妹一起玩著小孩子的游戲，只有我一個人被晾在一邊。我盡情地享受著被眾人拋棄的心情。我有時倒喜歡這樣，就是說，我是個有點怪的孩子。

當(dāng)我想感受一下生物的氣息時，我就朝他們家養(yǎng)的那條叫奇洛的狗走去?？蓙淼剿磉吅螅覅s并不跟狗玩耍，只是在一旁看著它怎么搖尾，怎么被拴在大門口毫無意義地來回走動。它好像知道我不是那種喜歡狗的人，所以也從不往我跟前湊。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朝它走去。它正專心致志地吃著我們中午剩的咖喱米飯，對我根本不屑一顧?？此@副樣子，不知怎的我對它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憐憫之情。對于它不得不吃咖喱米飯的處境，我深感同情。

“奇洛?！?/p>

我喊了一聲，可它卻像沒聽見似的仍舊大聲地咀嚼著食物。我穿著拖鞋走到大門口，接近了正在吃食的奇洛，可它還是沒有注意到我。“奇洛?！蔽矣纸辛怂宦??？墒?，它依然不肯抬頭。我在它身旁蹲下，用手撫摩起它的頭來。突然，它停止了吃食，抬起頭來。它的視線遇到了我充滿憐愛的目光。瞬間，彼此沉默了。我對它微笑著。我覺得它好像是要回報我似的也露出了一點笑容，就在那一瞬間，我的手被它咬住了。我大吃一驚，一屁股坐在地上，慌亂中總算把手從它嘴里抽了出來。

我搖晃著站起來，捂著被狗咬傷的手回到家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被咬的地方看去，只見手掌上有兩處傷，還流著血。我咬著嘴唇，抬頭瞧了瞧院子里的奇洛。它早已把咖喱飯吃得精光，正心滿意足地打著哈欠。我感到傷口開始疼了起來。我含著淚，繼續(xù)看著奇洛。雖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對它卻恨不起來。我下定決心，就算是為了奇洛我也不能把被咬的事說出來。我怕它因此在這個家里更沒有地位。

我洗凈傷口，在其他人面前裝出一副什么事都未曾發(fā)生的樣子。沒人知道被奇洛咬過后我心理上所承受的痛苦。直到那天晚飯前，大家都以為我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

母親跟姨媽做晚飯時，我總是和妹妹們一起看電視上連續(xù)播的動畫片。片中講述的是一位少年忍者一邊同相遇的敵人搏斗，一邊四處尋找某位重要人物的故事。我們每天晚飯前都要看。

那天，正好演到少年忍者被狗咬了。我大吃一驚，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半年之內(nèi)，他身上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突然有一天，他的行動出現(xiàn)了異常。他一會兒把整個臉都浸到河里大口大口地喝水，一會兒四肢著地到處亂爬，忽而發(fā)冷，忽而發(fā)熱，他終于瘋了。片中的解說員平靜地述說著他的癥狀。他死于經(jīng)過6個月潛伏期后發(fā)病的狂犬病。

“被狗咬了，會得狂犬病的?！泵妹煤暗?。我感到自己臉上的血刷地一下降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已經(jīng)把被奇洛咬傷的手藏到了桌子下面。

“媽媽，被狗咬了，會得狂犬病死掉的。”妹妹又對著正在廚房忙著的母親大喊。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拽住妹妹的頭發(fā)，吼道：

“煩死人了！”

妹妹哭了起來。其實，真正想痛哭一場的是我。母親從廚房里跑了出來，“怎么啦？”

“姐姐拽我頭發(fā)?！?/p>

“你干嗎要拽她？還是姐姐呢?！?/p>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母親和妹妹吃驚地看著我，因為我平時很少在人前流淚。

“你有什么好哭的。”母親趕忙又來安慰我?？墒?，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我一聲不出地任憑淚水潸潸而下。這不是一個孩子應(yīng)有的哭泣，是人真正傷心時才會有的那種淚如雨下的哭泣。實際上，從那一刻起我已經(jīng)不再是孩子了。因為晚年已經(jīng)來臨。

打那以后，我完全變了。作為一個離死只有6個月時間的人來說，我必須考慮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總是獨自一人為此苦惱著。即便是這種時候，每當(dāng)想到死亡正在逼近，我就不由地冒出一身冷汗來。過不了多久，發(fā)瘋的先兆就該出現(xiàn)了。想到這兒，我更加坐立不安了。與此同時，我也試圖說服自己，奇洛絕不會把狂犬病傳給我的。然而，只要一想起那條在炎熱的夏天吃咖喱飯的狗來，我還是覺得狂犬病毒已經(jīng)潛伏在我的身體里了。

“媽媽，我要是死了，你會怎樣？”我時常拿這個問題去問母親。這令她十分不安：“不能動不動地就提死，那會弄假成真的。以后千萬別再說這種傻話啦。”

對于母親的話，我無法認(rèn)同。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覺得母親很可憐。

于是，我又去問妹妹：“喂，要是姐姐死了，你會怎樣？”“那去年過生日時爸爸送你的毛毛熊就是我的了?！?/p>

我傷心地回到自己房間，一個人哭了起來。我很孤獨。

接下來，我又去問父親：“爸爸，要是我死了，你會傷心嗎？”父親哈哈大笑起來：“怎么，已經(jīng)思考起生死的問題了？啊，不愧是爸爸的女兒，這么小就思考哲學(xué)問題，啊哈哈，佩服，佩服?！?/p>

哪里顧得上什么哲學(xué)。我正走向死亡。沒準(zhǔn)兒我已經(jīng)得了狂犬病。這種不安，在考慮死期臨近的過程中逐漸轉(zhuǎn)換成自己就是狂犬病患者的確信。我將在6個月后死去——這件事占據(jù)了我整個大腦。

我在憂郁的心情中體會著季節(jié)的變遷。自從意識到死亡后，原先在我身邊流動著的那些不具形體的東西，比如季節(jié)呀時間呀等等，突然開始出現(xiàn)了形狀。它們帶著顏色，有自己的意志，正在向我走來。而且，我還知道周圍的人們，主要是家里人在我周圍形成的感情馬賽克，已像積木似的越來越多。在他們對我的感情里沒有絲毫的空隙。當(dāng)我暫時把母親對我的關(guān)懷從空氣中排除時，那個空白立刻又被父親和妹妹的情感填補上。我頭一次知道，在家人之間的愛中真空狀態(tài)是不存在的，我周圍充滿了別人對我的濃厚的愛。并且，我還意識到，幸福的人對此是毫無感覺的，正因如此，才能幸福。幸福，本來就存在于不自覺之中?？粗赣H、母親和妹妹，我對此深有感觸。在他們中間，只有我一個人承受著不安。恐怕世上沒有比知道自己被愛包圍著的孩子更不幸的人了吧。我把眼睛里的淚腺束起，竭盡全力地要把眼淚從日常生活中排除。因為只要我一流淚，就會引起他們更大的關(guān)心，我還發(fā)現(xiàn)由他們所組成的周圍空氣的平衡竟掌握在我的手中。我由衷地希望自己的死不會給他們帶來過大的打擊。歲月自然地流逝，只有我一個人不知不覺地從他們中間脫離，而且他們幸福得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消失。這，就是我所希望的。

我想，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發(fā)狂的時間推遲?？墒?，我又不信宗教，該怎么辦呢？沒等我想出好辦法，秋天來了，我開始來往在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

秋天，不知從何時起已散發(fā)出特有的氣息。橘黃色的柔軟的陽光不僅刺激著我的眼睛，也刺激著我的鼻子，令我激動不已。踩著落葉，我在心中喊道：我知道，知道有你在我身邊，我真的知道。我這樣對秋天說，就像安慰不聽話的愛人一樣，既溫柔又熱烈。雖然那時我連“愛情”這個詞的意思都不明白，但我卻以那種方式愛著秋天。

我在學(xué)校還吃驚地注意到一件事。那以前，我在教室里雖說有點怪，但由于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是班上的小大人。我為此而感到高興，因為只有率先取得這種地位，我才可在班里可以明白地表示出自己對人的好惡。也就是說，我早已從其他孩子必須忍受的看人臉色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了。

我知道，在那之前，我曾給不少孩子洗過腦。我討厭他！一發(fā)現(xiàn)不喜歡的孩子，我就大聲地宣布出來。之后，肯定會有幾個孩子因為我的話，而毫無理由地恨起那個被我點了名的孩子來。對此，我認(rèn)為自己沒有任何責(zé)任，因為我自己從不干那種直接欺負(fù)人的蠢事。有好幾個孩子就這樣在教室里失去了地位。進入晚年后，我開始對那些孩子有了負(fù)罪感。我醒悟到自己的所為有多么殘酷，并為此而深感不安。我開始明白，我使其他孩子采取排斥他們的行動是出于恐懼。

在那些日子里，我忙著向秋天的陽光訴說我的愛，為那些孩子的事而深感不安，為自己而羞愧，在死和發(fā)狂的恐懼中顫栗，體會著親人的愛，經(jīng)歷著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一切。我的心十分忙碌。

一向閑散慣了的我因此被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也許是為了使自己安靜下來吧，我常常在放學(xué)后的教室里走來走去。在圖書室，我不辦手續(xù)就把書裝進書包。不僅偷書，我還搞惡作劇。我擅自打開音樂教室的鋼琴蓋，用畫筆給白鍵涂上顏色。我還在男廁所里試著找到站著小便的新方法，結(jié)果只是弄臟了自己。有一陣子，我專做那些自己從未做過的事情。不過，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第二天早晨那些原因不明的慘事總會被老師在班上提出來。我心里自然是充滿了愧疚?？墒?，我又沒有辦法不這樣做。因為我已經(jīng)到了晚年，跟常人不一樣。

一天傍晚，我決定最后再干一次。我悄悄溜進了理科準(zhǔn)備室，那里放著上課時用的各種石頭。裝著石灰?guī)r、凝灰?guī)r、云母，甚至還有水晶的箱子被隨便地放在架子上。

石灰?guī)r上留著遠(yuǎn)古時期各種生物的印記，一層接著一層。它們帶著這些印記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此時毫不起眼地躺在我的手心里。

云母在夕陽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我輕輕地剝下一片。我把那塊看著很小卻負(fù)載著歷史的石頭緊緊地握在手中。它太可愛了。突然，我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沖動，我要擁抱它們，讓它們高興。

我還取出其他各種各樣的石頭，依次把它們在地上擺好。其中，有巖漿巖的碎塊，還有不知其名卻十分顯眼的帶著銀粉的石頭。尤其是水晶：那冰糖般有棱有角的高貴形狀更是令我興奮不已，差點沒被我放進嘴里。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進書包，然后，若無其事地離開了理科準(zhǔn)備室。

回家的路上，在心里下了一個決心。與其說決心，不如說是很自然地做出的決定。

快到家時，我沒像往常那樣轉(zhuǎn)向回家的方向，而是繼續(xù)向前走。我要去另一個地方。路上，我遇到曾經(jīng)被我在班里宣布過討厭的那個男孩。他略帶恐懼地看著我。為了向他表示我對他已不再懷有惡意，我微笑著對他說：

“你好。”

他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心地看著我。我停下腳步，說出了我應(yīng)該告訴他的話：

“我并不討厭你?！?/p>

“你說什么呢。”

“我只想把這句話告訴你，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把它作為美好的回憶保存起來吧?！?/p>

“你真怪?！?/p>

“喜歡我吧，因為我也喜歡你。”

丟下被我嚇呆了的他，我繼續(xù)向前走去。他突然叫住了我：“你，要到哪兒去？”

我轉(zhuǎn)身沖他微微一笑，接著又往前走。后邊傳來他的喊聲：“喂，那邊是墓地！”

太陽快要落山了，黑暗已悄悄來到腳邊，漸漸吞噬掉了我的影子。我感到自己的雙頰仿佛被空氣染成了淡紫色，心情十分愉快。最近，風(fēng)總是像畫筆似的在我身上抹來抹去。

我來到墓地的人口處。看見附近還有幾位帶著狗散步的人，心里頓時輕松了幾分。一些看上去已經(jīng)很舊的木制十字架排列在墓地里。值得慶幸的是，里面沒有一座日本式的墳?zāi)?，我可以不必為幽靈的出現(xiàn)而擔(dān)驚受怕了。因為在陌生的墓地里是沒有什么可避諱的。我純粹是作為死者安眠的場所選擇這個墓地的。

我先在一座墓前跪下，然后雙手合十，作出祈禱的姿勢。雖然不知該祈禱些什么，我只是向死者表達(dá)了敬意。

過了一會兒，我從書包里取出石頭，擺到十字架前。我時而摸摸石頭，時而抬頭看看比我還高的十字架，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我感到，石頭和墳?zāi)箤τ谖襾碚f是那么的親切。這里躺著許多死了的人們，早晚我也要加入他們的行列。想著想著，時間仿佛停止了，我不由得向四周望了望?？諝庀裢Ｒ粯语h蕩著，毫無空隙地覆蓋著我的身體。但它并不像在家時那樣令我喘不過氣來。我坐在地上眼皮不眨地盯著天空，我被溫暖而親切的東西包圍著，置身于這不知來自何方的快樂之中。我不必?fù)?dān)心，也不必害怕，更不必悲傷，除了實實在在地感覺到我的存在之外，一切都消失了……

“小姑娘，快回家吧。不然，媽媽會擔(dān)心的?！?/p>

突然，我被這聲音從沉思中喚醒。只見一位牽著狗散步的老人不放心地看著我說：

“你真讓人感動。你是在給誰上墳吧？”

“啊，是?！?/p>

“這是誰的墓？”

我總不能說是自己的墓吧。

我曖昧地笑了笑，收拾起眼前的石頭，把它們再次放回書包。然后，我向老人道了別，小跑著離開墓地回家了。

我終于下了決心。我是在十分輕松的心情中下的決心。我為自己心境的變化而高興。推開家門，晚飯的熱氣立刻擋住了我的視線。

“怎么回來這么晚，在路上玩兒可不行啊。”母親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媽媽，你聽著。我，我被奇洛咬了?！?/p>

“啊，是嗎？”

“什么‘是嗎，不過，我不要緊?！?/p>

“什么不要緊？快把爸爸的啤酒拿出來?！?/p>

“我不怕狂犬病了?！?/p>

“當(dāng)然不用怕了，那是家狗?！?/p>

“什么？”

我像聽了什么無法相信的事情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母親。

“家狗就不得狂犬病了嗎？”

“當(dāng)然啦，已經(jīng)打過預(yù)防針了?！?/p>

頓時天旋地轉(zhuǎn)，我?guī)缀趸璧埂４饲暗囊磺信Χ甲兊煤翢o意義。我是為了告訴母親對于晚年沒有特別重視的必要才這么一口氣地從墓地跑回來的。我感到全身的力氣一下子消失了。

（摘自《20世紀(jì)外國短篇小說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