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心》標志著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思想的日臻成熟,真實反映了日本近代知識分子在社會急遽轉(zhuǎn)型時期不斷反思自我價值,探求自我精神歸宿的復雜心路歷程。漱石自幼偏好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古典文學,閱讀了大量古典文獻經(jīng)典,其思想打上了儒家、老莊思想的烙印。在文藝理論觀上,他強調(diào)文學的道德因素和社會功用,與中國傳統(tǒng)文藝思想觀一脈相承;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他所歸納、提倡的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亦與中國古代文論密不可分?!缎摹钒素S富的中國古典文學元素,這使作品形成了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
關鍵詞:夏目漱石;《心》;漢詩;儒家思想;文藝理論觀
作者簡介:李一松(1989-),男,河北保定人,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詩學。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8-0-02
《心》于1914年連載于朝日新聞,隨后由巖波書店出版。小說共分三部分:《先生和我》、《雙親和我》及《先生和遺書》。這三個部分互為聯(lián)系呼應、于形式上卻相對獨立。《先生和遺書》作為全書核心,昭示著作品的主題?!断壬臀摇?、《雙親和我》兩部分作為鋪墊、埋下伏筆。從整體風格來看,小說的筆調(diào)沉穩(wěn)平和中暗藏風雨,所提出的人生課題極為嚴肅:愛情與友情的碰撞,利己與道義的矛盾,對個人前途乃至國民命運的隱憂一一顯現(xiàn),凸現(xiàn)出來的正是日本近代知識分子復雜矛盾、惆悵彷徨而又極度自尊的精神世界。
一
漱石自幼鐘情漢學,酷愛漢詩文,14歲即開始學習中國古代典籍,少年時曾立志以漢文立身出世。他飽讀漢籍,博通“左國史漢”,尤好唐宋詩歌?!赌拘间洝吩洠骸坝鄡簳r,誦唐宋數(shù)千言,喜為文章。或極意雕琢,經(jīng)旬而始成,或咄嗟沖口而發(fā),自覺淡然有樸氣。竊謂古作者豈難臻哉。遂有意于以文立身。”他在《文學論》“序”曾言:“余少時曾嗜讀漢籍,雖修讀時間甚短,于‘左國史漢中,余冥冥里得出文學之定義?!?/p>
漱石23歲游歷箱根期間,鐘情于漢詩寫作,其中不乏精品。這些漢詩遣辭考究、技巧圓熟,創(chuàng)作風格獨具匠心,已然自成一家。同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現(xiàn)東京大學)英文系學習。1889年9月9日,創(chuàng)作漢文游記《木屑錄》?!赌拘间洝肥鞘钤缇幱喅蓛缘淖髌罚鹈麨椤笆B夫”。“漱石”二字出自唐代《晉書》“漱石枕流”之典故,為夏目漱石所借用,成為其正式筆名。“漱石”這一筆名昭示著作者欲遠離塵囂、清心淡泊之精神境界。漱石青年時期對中國古代哲學興趣頗濃,大學時曾寫出學年論文《老子的哲學》。論文分四個部分:總論、修身、治民、道。老子哲學思想的精華自那時就已融入他的思想體系,并對漱石文藝創(chuàng)作觀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夏目漱石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二百余首漢詩。在1916年,漱石作了生平最后一首漢詩《無題》。這首漢詩絕唱,可謂是漱石一生高尚品格的寫照與精神境界的升華。漱石晚年提出“則天去私”的思想,其后期作品往往流露出對禪、佛宗教的深刻領悟而頗具深意。
二
《心》的創(chuàng)作技巧成熟高超,是日本近代文學經(jīng)典之作,奠定了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崇高的地位。漱石漢學功底深厚,既精熟典籍原文,又深諳其表現(xiàn)手法?!缎摹分械闹袊膶W元素俯拾即是。作者巧妙采取了引用、化用、臨摹等手法,從中國古代典籍的詩文詞句中汲取素材,取得了深刻的藝術效果,使作品獨具魅力。
1.引用
所謂引用,是指作品的成分中取材于中國古代典籍,或引用典故,或截取詩文片段。其特點是所引用的典故或詩文完全取自中國典籍,且其特定含義也近似于中國文化語境中的含義。例如:
私は二人の間にできたたった一人の男の子でした。宅には相當の財産があったので、むしろ鷹揚に育てられました。私は自分の過去を顧みて、あの時両親が死なずにいてくれたなら、少なくとも父か母かどっちか、片方で好いから生きていてくれたなら、私はあの鷹揚な気分を今まで持ち続ける事ができたろうと思います。
(心下先生と遺書)第三節(jié)
譯文:
我是他們唯一的男孩子。家里又很有錢,自由生活是非常悠閑自在的。我回顧自己的過去,如果雙親那時沒有死,至少父母能有一個人在世的話,我想我那悠閑自在的脾氣一定會持續(xù)到今天的吧。
鷹揚出自中國古代典籍,表威武、逞強、自得之意?!对?大雅?大明》:“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毛傳》:“鷹揚,如鷹之飛揚也?!痹怂_都剌《威武曲》:“當年意氣何鷹揚,手扶天子登龍床。”三國魏人曹植《與楊德祖書》:“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贝颂帯苞棑Pな気分”譯作悠閑自得,與中國文化語境接近。生動體現(xiàn)了主人公在幼時的殷實家境下形成的獨特性格。
2.化用
所謂化用,是指在借用中國典籍成分的基礎上,進行自身獨創(chuàng)性的加工改造,以取得強調(diào)表達語氣、強化諷刺意味等效果。例如:
もし相手がお嬢さんでなかったならば、私はどんなに彼に都合のいい返事を、その渇き切った顔の上に慈雨の如く注いでやったか分りません。私はそのくらいの美しい同情をもって生れて來た人間と自分ながら信じています。しかしその時の私は違っていました。
(心下先生と遺書)第四十節(jié)
譯文:
倘若對方不是小姐,我一定給他一個最好的回答,就像把甘露灑在他饑渴的臉上一般。我相信我自己是生來就具有這般美好熱情的人。可是那時我卻恰恰相反。
慈雨,意為法雨、甘露。南朝梁簡文帝《上菩提樹頌啟》:“慈雨被于無垠”?!赌辖柬灐罚骸皬V行四等,被慈雨于枯根;大闡三明,驚法雷于羣夢。”這里作者把“最好的回答”比作美好的“甘露”。而結(jié)果“恰恰相反”,此處“慈雨”起了強調(diào)的作用。
3.臨摹
所謂臨摹,是指作者借鑒中國古典文學的創(chuàng)作技巧,融于自己作品的表達中。在《心》中最典型的例子要數(shù)漱石在小說中融入了《左傳》采用的表現(xiàn)手法。例如:
私は東京へ來て高等學校へはいりました。その時の高等學校の生徒は今よりもよほど殺伐で粗野でした。私の知ったものに、夜中職人と喧嘩をして、相手の頭へ下駄で傷を負わせたのがありました。それが酒を飲んだ揚句の事なので、夢中に擲り合いをしている間に、學校の制帽をとうとう向うのものに取られてしまったのです。ところがその帽子の裏には當人の名前がちゃんと、菱形の白いきれの上に書いてあったのです。それで事が面倒になって、その男はもう少しで警察から學校へ照會されるところでした。しかし友達が色々と骨を折って、ついに表沙汰にせずに済むようにしてやりました。こんな亂暴な行為を、上品な今の空気のなかに育ったあなた方に聞かせたら、定めて馬鹿馬鹿しい感じを起すでしょう。私も実際馬鹿馬鹿しく思います。しかし彼らは今の學生にない一種質(zhì)樸な點をその代りにもっていたのです。
(心下先生と遺書)第四節(jié)
譯文:
我到東京上了高中。那時候的高中生要比現(xiàn)在粗野、兇狠得多。我的一個熟人晚上同職工打架,用木屐打破的對方的腦袋。那是飲酒的結(jié)果。正打得難解難分之際,那人的學校制帽終于被對方搶去了。帽子襯里的菱形白布片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他的名字。這下就麻煩了,那些人險遭警方給學校的照會。幸而有朋友們多方周旋,總算是未經(jīng)起訴便告了結(jié)。你們成長在今天這樣的文雅氣氛中,聽到這樣粗野荒唐的事情,肯定是會覺得非常愚蠢吧。其實我也覺得很愚蠢。然而他們卻有一種現(xiàn)代學生所沒有的質(zhì)樸。
夾敘夾議是《左傳》表現(xiàn)手法的一大特色。漱石借為己用,敘述、想象、評論相結(jié)合,使小說顯得生動活潑,增強了藝術感染力。作者先評論那時東京的高中生“粗野,兇狠”,進而回憶敘述打架的具體場景。接著又評論猜測“你們是否認為這很愚蠢”以及自己認為“也是很愚蠢”“擁有現(xiàn)在學生不具備的質(zhì)樸”的議論。
三
夏目漱石作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素融儒、道、釋于一身,與中國傳統(tǒng)文學形成了有機整體的關系。日本傳統(tǒng)文學觀主張文學應追求“寫實的真實”、“浪漫的物哀”及“象征的閑寂”,側(cè)重于文學給予人心靈的美感,致力創(chuàng)造一種象征著真與美的“風雅世界”而較少提及文學的社會功用。在漱石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時期的日本文壇,強調(diào)文學寫作應是一種“無理想、無解決”的“平面描寫”的自然主義思潮依舊居于主導。漱石的創(chuàng)作沒有追隨時下盛行的文學思潮,在對日本傳統(tǒng)文學觀采取揚棄態(tài)度的基礎上更多地遵循、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文藝思想?!段膶W論》指出:“有些人往往把文學視為高尚、智慧的娛樂工具,或者宣揚文學里沒有道德成分。我想告訴這一派人,文學的范圍絕不是如此偏狹的?!?
漱石文藝觀受到中國文化影響,還表現(xiàn)在他對實際創(chuàng)作中運用的一些寫作方法的歸納論述上?!段膶W論》中總結(jié)了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法,提出聯(lián)想理論,并由此闡發(fā)出諸如“調(diào)和法”、“緩和法”等具體方法。漱石對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的歸納闡述體現(xiàn)了其與中國古代文論的種種暗合。如其對“調(diào)和法”的提倡:漱石之“調(diào)和”與西方文論中“調(diào)和”之意迥異,他認為文章雖為言情述事而作,但也應該借助其它的各種元素與之相互融合。推廣而言,欲抒發(fā)情感,需借助與之相關景物,寓情于景,情景交融,達到物我相和之境以增強表現(xiàn)力。這種手法與我國古代文論的許多提法非常相似。如《文心雕龍?物色》提到作者應將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外物,借助對客觀自然景物的著重描寫來表現(xiàn)主觀感情?!段男牡颀垺匪浴奥?lián)類”,即指聯(lián)想類比,以物寫物,以物載情,明寫此而實為彼,呈現(xiàn)出渾然一體的融通狀態(tài)。漱石的創(chuàng)作觀正是與此中國詩學理論遙相呼應。
綜上所述,以《心》為例,通過對漱石作品和其文學理論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古代文論對漱石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和創(chuàng)作手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漱石從根本上突破了文學作品只反映個人真實情感的束縛,否定了文學不能具有道德社會功用的“只為藝術自身而藝術”的主張。作為一個典型的日本近代同時受到中西文化雙重影響的作家,夏目漱石的這種兼收并蓄使其作品既帶有時代印記,又兼具其獨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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