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邊”與“路旁”

肖鳳

《橋邊的老人》（人教版《外國小說欣賞》課文）取材于20世紀30年代西班牙內戰(zhàn)。該小說并沒有對社會歷史作全景式的描寫，只選取了一個極細微的“點”——戰(zhàn)爭時期的一位普通老人，著力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背景下的一個極細微的小畫面——一座浮橋邊的簡短對話。但是，恰恰是透過這樣一個極小的窗口，我們從中窺見了戰(zhàn)火紛飛嚴酷處境里人性的光輝——對生命的珍視與尊重，對戰(zhàn)爭的厭倦與痛恨，對和平的熱愛與渴望。

從小說的正文來看，與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有關的地點有兩個：一為“橋邊”，一為“路旁”。根據筆者統(tǒng)計，小說中對“橋邊”的描述有6處，對“路旁”的描述有2處。作家在設置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時，是有意設計還是隨意為之？——筆者以為，其中匠心獨運，頗值得玩味。僅從標題的構成這個表象來看，“橋邊”是對“老人”的直接限定，明確了老人活動的位置。不過，正文劈頭第一句是“一個戴鋼絲邊眼鏡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盡是塵土”，則又分明告訴我們，老人的位置是“路旁”。為何正文與標題不一致？海明威在標題中為何偏要以“橋邊”來限定老人存在的位置？

讓我們來看看小說中與“橋”有關的一些描述。

一個戴鋼絲邊眼鏡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盡是塵土。河上搭著一座浮橋，大車、卡車、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涌過橋去。

我的任務是過橋去偵察對岸的橋頭堡，查明敵人究竟推進到了什么地點。完成任務后，我又從橋上回到原處。

我凝視著浮橋，眺望充滿非洲色彩的埃布羅河三角洲地區(qū)，尋思究竟要過多久才能看到敵人，同時一直傾聽著，期待第一陣響聲，它將是一個信號，表示那神秘莫測的遭遇戰(zhàn)即將爆發(fā)，而老人始終坐在那里。

“你沒家？”我問，邊注視著浮橋的另一頭，那兒最后幾輛大車正匆忙地駛下河邊的斜坡。

“當然，”我邊說邊注視著遠處的河岸，那里已經看不見大車了。

這些文字或隱或顯都提到了“橋”，體會這些敘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橋”在故事中起著特殊的作用，它是故事情節(jié)推進的一條暗線。從故事開頭人們“涌過橋”，到“最后幾輛大車正匆忙地駛下”，再到“已經看不見大車”……我們分明地感覺到“橋”邊世界的狀況，它經歷了由喧鬧嘈雜到寂靜無聲的變化，帶給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或者說是“暴風雨前的寂靜”的況味。是的，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皹颉边@一場景的上述變化，為小說營造了濃郁的戰(zhàn)爭氣氛，也給小說閱讀者帶來了充分的情緒感染。

而對于逃亡的所有人（包括這位“老人”）來說，“橋”的此岸與“對岸”（另一頭），意味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過了橋就意味著逃離戰(zhàn)火，奔向新生。人們爭相“涌過橋”去，只為擺脫戰(zhàn)爭帶來的死亡，“把一切拋在后面”，從而拽住生的希望?？墒牵蛇^橋去，他們就能找到一片戰(zhàn)火燃燒不到的樂園嗎？這一座橋能把逃亡的人渡向幸福安定的“彼岸”嗎？這是怎樣的一座橋呢？

這是一座橋，可是，它只是“河上搭著”的一座“浮橋”。

浮生浮橋渡，浮橋渡浮生。渡向何方……

我們能想到的只有悲涼。

但是，不管前方是什么，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那個老人。這個老人就在與生的希望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無法動彈，在這個世界從喧鬧嘈雜到寂靜無聲中，他絲毫沒有改變，他“始終坐在那里”。老人為什么不離開？小說給我們的答案是“他太累了，走不動了”?？墒窃賹φ铡拔移呤鶜q了。我已經走了十二公里，再也走不動了”，我們都知道，老人只要再努力一點點，就可以過橋，走到橋的那邊就有卡車帶他離開這即將成為陣地的地方?？墒牵哿?，沒有人來幫他，沒有人來扶他一把，每一個人都在為生的希望竭盡全力逃亡，誰都無暇來顧及這樣一個老人，他被遺棄了。他和這座“浮橋”之間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可以設想，他無法坐在“橋邊”，在他和離開這里的人之間，缺少了一座“橋”。而與堅守在橋邊的“我”之間呢，同樣也是缺少一座橋?！拔摇标P心的是戰(zhàn)爭，“期待第一聲炮響”，老人關心的是“動物”，擔心他們難逃炮火帶來的厄運；“我”關心的是“政治”，老人則說“政治和我不相干”?！拔摇焙屠先说氖澜缡墙厝徊煌?，在對話中，我們能看到的是“我”與他之間的漫不經心。這里的“橋”的含義都是“橋”這個意象在我們人類文化中具有的象征意義。

“橋邊”的實體含義與象征意義給小說帶來了更豐富更多樣的內涵，同時也更多地蘊涵了作者的情感和思考。所以在一個小小的標題當中，我們依然可以體會到海明威提倡和實踐著的“冰山理論”。

同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在小說的正文中還是兩次提到了“路旁”。我們來看與之相關的原文：

一個戴鋼絲邊眼鏡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盡是塵土。

他說著撐起來，搖晃了幾步，向后一仰，終于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

從交代故事地點而言，小說中“路旁”與“橋邊”在交代標注老人出現(xiàn)的地理方位上的區(qū)別在于，前者表現(xiàn)的是更確切的空間位置，而后者表現(xiàn)的則相對而言要寬泛一些?；蛘邠Q言之，前者范圍更小些，而后者則更大些。但是，除了設定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之外，“路旁”還內斂著作者更深沉的“情意”。

當一條路與另一條路有了阻隔，這個時候就會想起搭一座橋。在搭橋的時候我們就在想，是為自己的前行鋪路，我們也總在想，穿過這座橋，就會有另外的一條路出現(xiàn)。事實往往也就是這樣。在小說《橋邊的老人》中的人們也是這樣想的，于是，他們拋下一切，“涌過橋去”。可是，這位老人卻在橋這邊的路旁無法向橋的那邊靠近一步，只能被剩在路旁。衣服上是見證著他艱難跋涉的塵土。當老人第一次以一身塵土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時，身上的塵土訴說著老人一路來的風塵仆仆，這讓我們想起塵土飛揚的路上摩肩接踵驚慌奔走的離鄉(xiāng)者。當老人用盡力氣“撐起來，搖晃了幾步，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的時候，那揚起的塵土模糊了小說中這個老人的畫面，卻清晰了老人來時一路的艱辛。塵土飛揚之中，老人猶如塵埃一顆，無依無靠，漂浮在充滿著戰(zhàn)爭氣息的空氣中。盡管沒有一句直接的描寫和抒情，卻將戰(zhàn)爭帶給老人的痛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無論是走過了這條路渡過那座橋的人們，還是走過一段路沒有渡過那座橋的老人，前途如何？海明威通過那“橋”和這“路”傳達出深沉的憂思。海明威曾在《午后之死》中提出：“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得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了出來?！边@就是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論”。通俗一點的理解就是：把寫作比作海上漂浮的冰山，用文字表達的只是海面上的八分之一，而海面下的八分之七是作家省略掉的部分，但這部分讀者可以感受到，好像作家已經寫出來了一樣。在“橋”與“路”的轉換中，我們充分地感受到隱沒在海面之下的八分之七的世界，我們強烈地感受到文字背后隱藏著的“海明威”內心對戰(zhàn)爭的深重憂慮和對和平的熾烈渴望。

（作者單位：衢州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