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騙子

秦嗣林

干當鋪這一行的，除了要面對單純典當?shù)目腿酥猓匾氖沁€要隨時繃緊神經(jīng)，提防心懷不軌的投機分子。

不論是剛犯案得手的小偷或強盜，想借著當鋪銷贓換現(xiàn)金，或是以惟妙惟肖的贗品和狡獪的手段，存心上門訛詐的騙子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因此，每天開門做生意，都像在急診室待命般充滿了挑戰(zhàn)。從業(yè)三十幾年來，我遇過無數(shù)個騙子，每次的經(jīng)驗都讓我大開眼界。

過去我常到臺北市刑警大隊找警官泡茶聊天，有一天，大安分局的警員通報轄區(qū)內(nèi)的知名珠寶店發(fā)生重大竊案，請求市刑大的鑒識專家前往協(xié)助。幾位相熟的刑警抄起裝備，順口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瞧瞧？我一聽，好奇心全被勾起，便跳上警車一起前往案發(fā)現(xiàn)場。

到了被封鎖的珠寶店，只見店內(nèi)員工臉色鐵青地四處翻找，幾位警察圍著一對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女反復盤問。我在旁聽著店經(jīng)理和警察的對話，逐漸拼湊出案情的始末。

在下午一點左右，這對男女進到店里，操著南洋口音的華語，表示想看看鉆戒。店員從兩人的氣質(zhì)與談吐判斷他們應屬于上流人士，自然細心伺候。兩人從五十分的小鉆到五克拉的頂級商品，每一項都仔細研究，但挑了一個多小時啥也沒買，最后只留下一句：“改天有空再來?！北闫鹕硪摺?/p>

此時后頭的店員正在盤點，赫然發(fā)現(xiàn)少了一枚三克拉鉆戒，于是好聲好氣地詢那位小姐：“不好意思，我們少了一枚戒指，方不方便請您檢查看看，是否掉在您的袋子里？”

“怎么可能呢？”小姐說完把袋子的東西全都倒出來，根本沒有戒指的蹤影。店員小心地說：“那……會不會在您的身上？”

小姐聽了臉色一沉，沒好氣地說：“你懷疑我是小偷？你知道我認識誰嗎？”

店員為難地說：“這……東西不見了，剛剛只有您看過，如果沒找到，我沒辦法跟老板交代?！毙〗銏猿植粡模p方愈說愈僵，最后只好報警處理。

警察來到現(xiàn)場后，將這對男女嫌犯全身上下搜遍了，可是別說戒指，連銅板也沒有。鑒識專家也反復審視監(jiān)視錄影，兩人一進店里便牢牢坐在椅子上，既沒有上廁所也沒有走動，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小動作。警察做完筆錄，便聳聳肩表示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留下兩人，登記完護照號碼就得放他們走。這對男女離開前還撂下狠話，揚言提告店家妨礙名譽，要求精神賠償，店經(jīng)理一聽，急得眼淚都流下來了，官司事小，但是三百萬的戒指究竟上哪兒去了？

過了一個多禮拜，我又到市刑大聊天，幾個警官無意間提起：“上次珠寶店的案子破了。”

我說：“真的嗎？怎么破的？”

“嘿嘿，全靠老天爺破的。”

原來珠寶店每個月都會全面大掃除，其中一個歐巴桑拿著吸塵器趴著清理地毯時，發(fā)現(xiàn)展示柜下的凹槽粘著一塊口香糖，她以為是某位沒水準的客人偷偷粘上去的，正要伸手去拔，卻發(fā)現(xiàn)口香糖上面有個印子，用手電筒一照，印子呈現(xiàn)圓形外加一個凹痕，看起來正是鉆戒的形狀。歐巴桑趕緊通報店經(jīng)理，不到十秒鐘，所有人集合完畢，確認這個痕跡正是來自當天遺失的三克拉戒指。

其中店員愕然想起，當天同行的那位先生走進店里時，的確嘴里正嚼著口香糖，想必是趁著小姐向店員假意詢問時，先將口香糖固定在桌底凹槽，再借機把三克拉鉆戒粘上去，所以搜身時自然是什么都沒有。店員接著趕緊調(diào)出案發(fā)隔天的監(jiān)視器畫面，發(fā)現(xiàn)有位男士坐在同樣的位置，趁著上身前傾端詳展示柜里的商品時，一只手偷偷從桌底摳出同伴前一天藏好的戒指?？吹酱司?，店經(jīng)理立刻報警處理，才及時抓到這三名原本能逍遙法外的竊賊。

而我自己也曾遇過直接上門挑戰(zhàn)的騙子。一九九一年左右，店里流當了一只約兩克拉藍寶石戒指，寶石旁鑲著裝飾的碎鉆，因為是開模量產(chǎn)的首飾，單價并不高，因此我將它擺在流當品專用櫥窗，希望路過的有緣人能出價買下。

某天下午，有位小姐推開店門，自稱姓陳，想試戴藍寶石戒指。我請她稍坐，拉開玻璃柜取出戒指，從她反復觀看的模樣，便知道她很感興趣。果然，陳小姐開始詢問：“這只戒指賣多少？”

“五萬?！蔽议_價。

“太貴了啦，四萬賣給我吧?！?/p>

正當我們在講價時，電話突然響起，我只好一手抓著話筒，一手作勢請陳小姐稍等，沒想到她卻背起皮包，起身準備離開。我急忙對電話那頭說：“等我一下?！比缓筇ь^提醒她：“陳小姐，如果您要離開，先把戒指拔下來還我?！?/p>

陳小姐卻挑著眉問：“什么戒指？”

我努了努嘴：“您手上的藍寶石戒指啊。”

“這是我的啊。”

“不，我還沒賣給您，如果付了錢就是您的?！?/p>

聽到此話，她竟雙手叉腰質(zhì)問：“這明明是我的東西，關你什么事？”

我聽了一愣，心想這回可遇上怪人了，于是趕緊借故掛上電話。好聲好氣地說：“陳小姐，剛剛我們不是還在討論價錢，您正想殺價，難道忘了嗎？”

“哪有這一回事？我明明來看別的東西，順便請你估一下我的戒指值多少錢，怎么可能跟你買？”

我正色說：“小姐，這個玩笑開不得，我們養(yǎng)家活口不容易，您擺明了強占我的戒指，難道要我報警處理嗎？”

“你報警?。∥铱蓻]閑工夫跟你瞎扯。”

不到十分鐘，附近分局的警察立刻現(xiàn)身，當時店內(nèi)還沒有裝監(jiān)視器，一切只能憑警察問案，他拿著筆做筆錄問道：“陳小姐，這明明是秦先生的東西，為什么堅持說是你自己的？”

我接著說：“是??！您進來的時候明明兩手空空，這枚戒指不是我的是誰的？”

只見她氣定神閑地從皮包里抽出一張紙卡說：“這是我前幾天買戒指的保證卡，上頭還有珠寶店的地址和電話，如果不相信，何不去跟老板對質(zhì)？”

我和警察狐疑地湊上去一看，保證卡上果真寫著天然藍寶石戒指，店址正好在附近。我沒料到陳小姐有這一招，轉(zhuǎn)頭正好對上警察望過來的眼神，我大聲地說：“有什么好怕的？走?。　庇谑侨俗嚽巴旖蚪值闹閷毜?，準備揭穿陳小姐的詭計。endprint

抵達珠寶店正是下午客人最少的時候，相貌老實的老板晾在柜臺沒事做，警察拿出戒指，說明來龍去脈，老板指著陳小姐說：“沒錯，前幾天正是她來我店里買了這一枚戒指，原本開價八萬，后來以六萬五成交。”

我聽了差點暈倒，若他們所言屬實，我的藍寶石戒指上哪去了？便急著說：“老板，您要不要再仔細看一看？不然我的戒指可就不見了。”

“還看什么呢？我的東西一看就知道，付錢的也是她，至于你的東西在哪里，可不關我的事。”我愈聽愈著急，講話的音量忍不住大了起來，眼看三個人即將吵成一團，警察連忙拉開我，我甩開對方說：“別阻止我，我得把戒指討回來?！?/p>

“秦先生，請你客氣一點，如果你不服氣，可以告她，”警察拉了拉扯皺的制服，“不過陳小姐有人證，看起來你的贏面不大。”

這句話的確讓我冷靜了下來，并重新思考整個局面。我望了望四周，這間店看起來是間有口碑的老字號，而且從老板的神情判斷，委實不像跟陳小姐共謀詐財，難道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夢游嗎？正想方設法時，瞧見桌上擺著一臺顯微鏡，我靈機一動說：“老板，顯微鏡借我用用。”

我想起以前所學的珠寶常識！即使兩只戒指出于同一個模具、兩顆寶石打磨得分毫不差，但是寶石里的內(nèi)含物如同指紋般各個不同，珠寶在上架販售之前，老板一定會先確認成色才定下價錢！這個常識或許能當作辨識的關鍵。

我小心地將戒指放上顯微鏡，拿好紙筆，一面仔細觀察寶石內(nèi)的羽狀、指紋狀的內(nèi)含物分布位置等，一面徒手畫下。畫完之后，我將老板拉到里頭的辦公室，攤開成果問道：“您看，這跟您賣出的戒指一樣嗎？”他反復地看了半天，最后終于松口說：“不一樣，我的戒指成色較好。可是，我明明賣了一只一模一樣的給她，其他的事我可不敢亂講。”

聽到他承認兩只不一樣，我總算放下心中的大石，被憤怒蒙蔽的判斷力逐漸恢復，于是好言相勸：“她向你買了戒指是事實，拿了我的商品也是真的，但是真相只有她知道，難道你不想查清楚嗎？”

“我也感到莫名其妙，可是該怎么查出來？”

這時我突然想起幾位在市刑大相識多年的警官，便說：“如果告上法院，光是出庭就要跑好幾趟，實在浪費時間、體力。這樣吧，我認識幾位市刑大的警官，他們見多識廣，能否請您一起跑一趟？”老板點頭同意。

接著我走出辦公室，借故悄聲跟警察說：“我剛剛跟市刑大打過招呼，肅竊組的警官已經(jīng)受理此案。老板愿意一起前去說明，你能不能載我們?nèi)齻€過去？”

警察一聽到上級單位即將接手，當然樂得輕松，陳小姐卻瞬間變臉，堅持不愿意上車。我知道她一定清楚到了警局膠著的案情肯定出現(xiàn)轉(zhuǎn)機，于是我慢條斯理地說：“既然這只戒指真的是你買的，我的不見了也無所謂，反正大家去寫份筆錄，留下記錄就可以走了，又有什么關系呢？”一旁的警察也不住地勸導，好說歹說終于讓她跟我們一起搭上警車。

當時市刑大有位擅長偵訊的馬巡佐，我們正好遇上他在泡茶，我先跟他說明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拍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接著放下茶杯喊道：“小姐，我們到隔壁偵訊室做筆錄?！辈胚M去不到五分鐘，便聽到馬巡佐拍桌喝問和陳小姐的抽泣聲。沒多久，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偵訊室，不發(fā)一語地上了警車。

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兩人終于回來，一進門馬巡佐立刻攤開手掌說：“你們看。”他的手上竟有兩個同款的藍寶石戒指，我和老板則面面相覷。

原來陳小姐在長春路工作，某天下班經(jīng)過天津街的珠寶店，看上櫥窗里的藍寶石戒指，后來路過我的店門口，又看到毫無二致的戒指，于是起了歹念，先買下天津街的商品，再來訛詐我。她專門瞄準模具生產(chǎn)的珠寶，已經(jīng)運用同樣的手法，騙過好幾家同業(yè)。

在那個時候，當鋪進貨時多半沒有詳細的賬目，一旦遇上陳小姐這類有心人士，只能認賠了事。幸好我在激動之余，想起用顯微鏡辨識，再加上馬巡佐調(diào)閱陳小姐的口卡照時，發(fā)現(xiàn)從前的案底，才讓案情水落石出，而這次的偷竊事件，也讓我著實上了一課。

騙子百百種，若是遇到刻意上門占便宜的騙子，當下還能及時處理，最難的是意想不到的騙子，他們更難預防。

有些騙子處心積慮地上門行騙，但無論怎么掩飾，多少都會露出些馬腳。可是更高段的騙子卻會將被害人一起帶進騙局里，令人更加防不勝防。

有一天，一位從未謀面的先生到店里，表示想要看看女表，他在門市部選了半天，看中一支勞力士，講好價錢之后，他笑著說：“這支表是要送給我未婚妻的，過幾天我會帶著她一起來店里試戴，如果她喜歡，我當場就買下來?！蔽衣牭剿磳⒊捎H，當然恭喜了幾句，但是說過“幾天后來看”的客人很多，卻往往是不見人影，所以我也沒放在心上。

幾天之后，這位先生果真帶了一個年輕女孩一同前來，還熱情地向我打招呼，我把門市部的大門打開，招呼他們選購。他說：“你的店門口沒停車位，我是并排停車，請你幫忙留意，如果有警察要來開單趕緊提醒我?！?/p>

“行啊?！彪m然我這么說，不過從店里實在看不清楚外頭的情形，只能靠著攝影角度不大的監(jiān)視畫面幫他留意。

他的女友坐在柜臺前，認真地看著前幾天選好的勞力士，我也詳細地介紹，跟她聊得十分開心。這時，先生又看到櫥窗里的男表，一時興起說：“這幾支男表也讓我看看吧。要是有合適的，就跟女表湊一對?！?/p>

我一聽生意上門，心里更加開心，他連瞧了好幾支，最后挑定一支勞力士滿天星，“喀”的一聲就戴到手腕上，認真地端詳。這時，突然聽見外頭有人大喊：“拖吊車來了?！?/p>

我們?nèi)齻€同時都愣了一下，先生對著我說：“我去開車?！币馑际且掖蜷_上鎖的電動門。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轉(zhuǎn)了好幾圈，一下子想到應該開門讓他出去開車，不然客人的車被拖吊了，實在不好意思；一下子又想到手表還在他手上，如果要他先脫下來又太現(xiàn)實，不脫我又不放心；最后才又想到反正他的女朋友還在店里，總不可能逃之夭夭。于是我便按下開門鈕，這位先生一個箭步?jīng)_出去，一陣開車門、關車門、引擎發(fā)動聲，門外的車子揚長而去。endprint

我和他的女友聊了二十多分鐘，左等右等都沒見人影，這時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我問她說：“你和你男朋友認識多久了？”

她搖搖頭說：“他不是我男友。”

“咦？你們不是快要結(jié)婚了？”

“沒有，我們昨晚才認識?！?/p>

我一聽，心里涼了半截，趕緊追問：“可是前幾天他說要帶未婚妻來，我以為是你?！?/p>

“哪有，我在酒店上班，昨天晚上他來店里喝酒，說今天要送我禮物，才帶我來這里挑表?！?/p>

“這……你不會騙我吧！他剛剛戴了一支手表跑走了，你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他？”

“我沒有他的電話。”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p>

我心想這下糟了，這下不但丟了一支手表，店里還多了一個人，可是我也搞不清楚這個女孩子到底是不是無辜的，還是與那位先生串通好的？有太多的謎團要解決。經(jīng)過左思右想，我決定還是先救火比較重要，我判斷他騙了手表之后有兩個可能，一是自己戴，二是要賣，而若是要賣，一定會急著脫手。

于是我趕緊打電話到當鋪公會，啟動平日分配好的聯(lián)絡網(wǎng)機制，只要一通電話，每位聯(lián)絡人會依照責任區(qū)域，通知各區(qū)的小組長，小組長會將訊息傳遞給每個會員。我詳細描述遺失的手表的特征，請聯(lián)絡人趕緊公告周知。

結(jié)果不到十分鐘，就有位同業(yè)打給我說：“有位先生來當一支滿天星鉆圈的勞力士，跟剛才公會通知的很像?！蔽覉蟪霰硖栒埶藢Γ瑢Ψ揭泊_認沒錯。我趕緊說：“你先穩(wěn)住這位先生，別讓他跑了，我馬上到。”

我立刻跳上計程車，通知幾位熟識的警察一起過去。一行人火速趕到現(xiàn)場，那位先生見到我嚇了一大跳，我望著他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說：“你太厲害了，拖吊車是誰喊的？”

“是我的朋友?！彼皖^承認。

“店里的女孩子呢？她也跟你是一伙的嗎？”

“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個酒店的小姐?！?/p>

說實話，其實這位先生真的很高竿，要是這位先生找另外一個歹徒來飾演他的女友，總會有些破綻，可是他特別找了一位局外人來參與，而這個女孩子完全相信有人要送她禮物，所以既開心又認真地挑東西，從外表看來一派自然，著實天衣無縫。要不是靠著平時建立好公會的聯(lián)絡體系，這一支滿天星表肯定找不回來。

對于買賣業(yè)而言，遇見騙子和小偷是常態(tài)，許多下手的多半是熟人，委實防不勝防。我認為若想防治類似這樣的損失，與其大張旗鼓訂立各種防竊措施，不如建立良好的工作習慣。因為大張旗鼓的積極防盜仿佛將所有的客戶當成賊，若是冤枉了好人，不但傷害客戶的人格，也破壞自己的商譽。

若是從建立良好的習慣下功夫，無論是商品的擺放、監(jiān)視器的位置，以及工作人員的準則等細節(jié)，都要讓歹徒覺得毫無可乘之機。否則一旦發(fā)生事情，無論孰是孰非，對于店家和客人都很可能是兩敗俱傷。

（摘自《29張當票·貳》，九州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