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嬰兒屠宰場”診所背后

陳晟

最近，科密特·戈斯內爾涉嫌濫用麻醉藥品案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作出判決，他被判處30年徒刑，且不得假釋。如此之重的刑罰，對于一個72歲的老人而言是相當嚴厲的。然而，如果把他的累累罪行一一攤開，也許就會覺得這個懲罰實在是太輕了。

草臺班子幾成毒販

戈斯內爾出生于1941年，接受過正規(guī)的醫(yī)學教育，并成為一名醫(yī)生。

1993年，他在賓州開設了一家名為“女性醫(yī)學社”的小診所，并號稱專為那些沒有醫(yī)保的底層人士和非法移民提供服務，包括人工流產。而戈斯內爾本人，也曾多次接受媒體采訪，聲稱自己幫助過上萬名走投無路又身無長物的女子，抨擊該州法律對于流產的限制過于嚴格，讓很多意外懷孕者別無選擇，儼然弱勢群體的代言人。

不過，這家小診所卻有著令人詫異的另一面。

作為一家醫(yī)療機構，它的醫(yī)療設備簡陋得可怕，非但常規(guī)手術器械銹跡斑斑，連電擊除顫器、心電監(jiān)護儀之類搶救器材也常常失靈。而就是這些器械，使用起來卻極其“高效”：用完之后常常都不經消毒，就直接使用在下一個患者身上，完全不考慮會不會因此感染疾病。

人員方面，雖然該診所員工常年維持在十人左右，但其中有醫(yī)師資格的僅有戈斯內爾一人，其他員工都是臨時拼湊起來的：他們中沒有一個持證的醫(yī)生或護士，也完全沒有受過系統(tǒng)訓練。比如，負責麻醉的“醫(yī)生”就承認，上崗前只接受過大概半小時的培訓，然后就堂而皇之地走上手術臺了。

很顯然，這樣的黑診所很難起到救死扶傷的作用，但這并不妨礙戈斯內爾的財源滾滾。

這其中一個門道，就是濫開、濫用精神類藥品。

比如，奧斯康定（Oxycontin，又稱氧可酮）是一種強力的鎮(zhèn)痛藥物，通常只用于那些嚴重疼痛的患者（比如外科手術后、腫瘤中晚期患者等），這種藥物有較強的成癮性，因而常常被一些邊緣人群濫用，以獲得類似吸毒的效果。同時，這種藥物又具有一定的危險性，必須在醫(yī)師指導下謹慎使用，濫用則可能出現嚴重后果。在2012年，美國就發(fā)生了至少37例濫用奧斯康定導致死亡的案例。因此，各個醫(yī)療機構都在美國藥品管理局（FDA）的要求下，嚴格控制這種藥物的使用范圍，除非確有必要，絕不輕易開處方。

然而，對于戈斯內爾而言，危險性壓根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列，只要你肯付錢，即便是未成年人也能輕易獲得他開出的麻醉藥物。他甚至還把處方權下放，診所任何員工都可以隨意填寫，哪怕是一名年僅15歲、還在讀中學的臨時工也不例外。實際上，在案發(fā)之前，他所開出的奧斯康定總量在賓州所有醫(yī)師中排名前三。

很顯然，這其中的絕大部分藥物，都流向了非法的用途，戈斯內爾成了一名穿著白大褂的毒販。

這種瘋狂濫用麻醉藥物的行為，終于導致了更嚴重的后果：2009年11月，一名婦女在接受人工流產手術時，因為麻醉藥物使用過量，又沒能采取有效的急救措施，死在了戈斯內爾的診所，引發(fā)了當地執(zhí)法部門的關注。

次年2月，由FBI牽頭，聯(lián)邦禁毒署（DEA）和賓州警方發(fā)起了一次聯(lián)合行動，突擊查抄了這家“女性醫(yī)學社”，果然找到了許多濫用麻醉藥品的證據。

然而，執(zhí)法人員的發(fā)現還不止這些，更可怕的東西還在后頭。

地下室里的秘密

當執(zhí)法人員檢查該診所地下室時，他們發(fā)現了一個散發(fā)著臭味的冰箱。打開一看，里頭是成袋的人體組織——這些都是流產嬰兒的殘骸。

按照賓州法律，除非有醫(yī)學上的緊急理由，禁止對超過24周孕程的孕婦實施人工流產；對于大月份的孕婦，在手術前還必須經過24小時的冷靜期，并由專人進行心理疏導。而戈斯內爾全然不顧這些規(guī)定，7個月甚至8個月的孕婦，也照樣隨時可以做手術——當然，價錢會更高。

手術之前，戈斯內爾還會先給孕婦服用米索前列醇等藥物，以讓手術進行得順利一些，但同時這也會導致孕婦疼痛難忍；而他就會給孕婦推薦更多的麻醉藥物，要價隨之增加。一臺手術下來，他可以賺到數千到上萬美元不等。

如果說這些還只是貪圖不義之財的話，下面的事情簡直就是謀財害命了。

在地下室發(fā)現的嬰兒殘骸，原本是要作為醫(yī)療垃圾處理掉的，但由于戈斯內爾拖欠清潔公司費用，所以就滯留在那里。在這些遺體上，警方發(fā)現了一些可怕的痕跡：有些嬰兒是在完全出生后方才死亡的。

而該診所的員工也證明，戈斯內爾的確曾經多次做過這樣的事情：對于一些孕程很大，無法實施人工流產的孕婦，戈斯內爾就會應孕婦的要求，在嬰兒剛剛誕生后將其殺死。這已經不是非法流產，而是不折不扣的謀殺了。

一名證人如此說道：“當時，那個嬰兒已經生下來二十多分鐘了……鼻子、眼睛、頭發(fā)、手腳，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還在那兒哭鬧。戈斯內爾走進來，用一把剪刀，喀嚓一下就剪斷了嬰兒的脖子?！?/p>

確切地說，戈斯內爾剪斷的是嬰兒稚嫩的脊椎。新生兒根本沒有任何反抗能力，所以這種事情他做起來得心應手。

那么，究竟有多少新生兒死在了他的剪刀之下呢？

僅僅依據找到的殘骸和證詞、證物（一位證人用手機拍下了其中一名新生兒的照片）等證據，警方就確定戈斯內爾至少殘忍殺害了7名剛出生的嬰兒。而在這家黑診所存在的30年間，這種冷血謀殺被證明時常發(fā)生。但是，由于診所的管理極其混亂，壓根就沒有手術記錄，而這些來實施流產的孕婦自己也不會報案，所以實際數字根本無法估計。

也許，這已經不是一間黑診所，而就是地獄的一部分。

塵埃未曾落定

在對戈斯內爾的審判中，陪審團都被看到的證據震驚了，輿論也一邊倒地要求嚴懲此人。檢方本來是請求判處他死刑的，但后來戈斯內爾達成了認罪協(xié)議，放棄上訴權以換取逃脫一死的從輕發(fā)落。于是，他被判處30年徒刑，不得假釋。

然而，此案對于美國社會的影響，卻并沒有隨著法槌敲下而終結。

公眾最大的疑問，就是在他胡作非為的30年間，衛(wèi)生行政管理部門干什么去了？難道就沒有發(fā)現這些并不隱蔽的罪惡嗎？答案令人啼笑皆非：賓州衛(wèi)生署早就知道出問題了，并在1993、1996、2001年等多次因為雇傭無資格人員、未聘請有證護士等案由起訴過戈斯內爾，但由于他頭頂“婦女權益斗士”的光環(huán)，一直沒能徹查該診所的問題，讓罪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那兒重演。endprint

同時，囿于美國法律的規(guī)定，衛(wèi)生署、藥品管理局等主管機關對這種私立診所的檢查、執(zhí)法權限制頗多，審批程序冗長復雜。實際上，盡管發(fā)現了戈斯內爾有違法行醫(yī)、濫用藥物的跡象，最終出面搜查的還是FBI和警方。這些做法，的確是保護了醫(yī)生的自由執(zhí)業(yè)，但患者的利益又該由誰來保障呢？

盡管賓州多名負責衛(wèi)生事務的高官因此事而在2011年被解職；州議會也緊急通過法案，對于這種小診所加強監(jiān)管，但問題恐怕并未得到根本解決。

此案帶來的另一個爭議，就是對于非醫(yī)學需要的人工流產，法律限制是太松了，還是太緊了？

一些女權主義者表示，正是因為法律限制太緊，正規(guī)醫(yī)院不提供大孕程的流產手術，戈斯內爾這樣的黑診所才會有市場。美國各州對于“什么時候可以做流產手術”規(guī)定不同，如賓州是24周，北達科他州是6周等，普遍限制在5-6個月左右。而有些未成年孕婦發(fā)現較晚，又缺乏合適的指導，很容易就錯過了這個法定期限。

更多的民眾則認為，戈斯內爾屠宰場式的診所，恰好證明了人工流產的殘酷性，因此應該在立法上進一步加以限制。實際上，有關墮胎合法化的問題，在美國經歷了漫長的爭議，至今仍不時有此類官司打到最高法院，雙方勢力此消彼長。

2002年，小布什總統(tǒng)簽署了《活著出生的嬰兒保護法案》（“Born-Alive Infants Protecting Act”），強調“人”的定義包括一切活著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兒，哪怕是流產不徹底而誕生的嬰兒，只要離開母體時還有心跳、自主呼吸或脈搏等體征之一，就享有作為人的一切權益，其生命受到完整的法律保護。換句話說，采取積極或消極的措施剝奪其生命者，都將面臨謀殺罪的指控。

在此案后，一些議員還積極推動國會立法，爭取通過一部全國性的法律，對人工流產行為采取更嚴格的限制措施。比如，2013年6月，美國眾議院就通過了一項立法動議，即當孕程達到5個月以上時，如果孕婦選擇流產，則醫(yī)生必須明確告知她：“無論是否使用麻醉措施，流產都不可避免地會給未出生的胎兒帶來極其嚴重的痛苦”。當然，這一動議似乎不太可能被參議院通過而成為法律，但已經是反墮胎人士在近年來邁出的最重要一步。

應該承認，戈斯內爾這樣的黑診所在美國屬于少見的個案，不代表美國的整體醫(yī)療服務水平。然而，此案所暴露出來的種種問題，卻是美國社會普遍存在的。個人自由與社會秩序，似乎成了一對矛盾，何去何從并不容易回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