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據(jù)報道,現(xiàn)年93歲的王晶垚先生不久前發(fā)表聲明,表示在妻子卞仲耘死因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他決不接受師大女附中紅衛(wèi)兵的虛偽道歉。那么,什么是虛偽的道歉呢,又可以如何識別呢?
虛偽的道歉不是“不道歉”,而是并沒有真正悔意的“道歉”,也叫“非道歉的‘道歉”。這個說法來自美國幽默作家麥考(Bruce MaCall)2001年在《紐約時報》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完美的非道歉道歉》(“The Perfect Non-apology Apology”)。麥考稱非道歉的道歉為“藝術(shù)性的含糊說辭”?!昂f辭”(double talk)一語來自奧威爾的《1984》,指的是“模棱兩可的欺人之談”。
現(xiàn)有的各種道歉研究都把“悔意”和“承擔個人責任”當作真誠道歉的兩個關鍵要素。例如,法學家克利費爾德(John C. Kleefeld)引用心理語言學家希爾(Steven J. Scher)和達萊(John M. Darley)的研究對道歉作了著名的4R定義,道歉必須包含悔意(remorse)、責任(responsibility)、決心(resolution)和補償(reparation)。心理學家貝弗拉斯(Janet Bavelas)則指出,為傷害性過失行為道歉,悔意與責任是最重要的,道歉必須承認自己是傷害行為的行使人,也必須詳細說清行為的經(jīng)過和性質(zhì)。
道歉是一種同時用行動和語言來表明悔意的懺悔行為,社會學家塔維切斯(Nicolas Tavuchis)指出,道歉是社會和諧和道德社會所必不可少的,道歉不只是個人表示感情或心意,而且是起社會、道德作用的“言語行為”(speech act)。道歉是一種“只能用言語來進行的社會行為,因此,如果不用言語,便沒有道歉”。但是,只是用言語,而沒有充分承擔具體責任的實際行為(說出全部真相),仍然不會有真正的道歉。虛偽的道歉就是如此。
虛偽的道歉是逃避真正責任的道歉,逃避責任有多種不同的語言手段,一種叫“假惺惺道歉”(tongue-in-cheek apology),如“對這件事我比誰都感到對不起你,但是我當時確實不知道”。還有一種叫“‘如果式道歉”(If apology),如“如果讓你受委屈了,對不起”。在這種道歉里,道歉者只是說自己不幸讓你有了委屈的感覺,并沒有承認自己做錯了什么,“委屈”也許是你自己太敏感、多心、偏執(zhí)的緣故,并不是道歉者真的有什么必須擔負的責任。
常見的非道歉的道歉還有,替上司扛過或替他人掩飾真相的“形式道歉”(formalistic apology,如果宋彬彬知道誰是兇手,真誠道歉就必須說出真相)、為躲避更大罪責的“戰(zhàn)術(shù)性道歉”(tactical apology)、無主語道歉(“傷害已經(jīng)造成,對此表示歉意”)等等。利用道歉來作某種解釋和表白,以此反駁和消除別人對自己的批評,并作為逃避責任方式,也是一種常見的“非道歉的道歉”。這叫做“解釋性道歉”(explanation apology),它的真正目的是辯白,不是道歉。宋彬彬的道歉中有不少這樣的內(nèi)容。
道歉并非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假的,要么是真誠的,要么是虛偽的。真和假之間有許多不同的情況,造成道歉不充分或不真的原因、程度也不相同,需要具體分析和對待?!拔母铩边^錯道歉經(jīng)常有不充分的問題,成為半真相道歉(half-truth apology)。希伯來諺語說,半真話就是謊話,人們至少有理由拒絕把半真話看成是真話。
任何對“文革”罪過的真誠道歉都必須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是傷害具體他人的行為罪責,另一個是在“文革”中給邪惡制度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道德罪責。否則便不可能有真正誠懇的悔意和充分的責任承擔,這樣的道歉是不能被接受的。
道歉的悔意越真誠,承擔的責任越明確,道歉就越有效,受害者和公眾也就越能接受道歉,并對道歉者予以寬恕和原諒。但是,即使是真誠的道歉,受害者也沒有必須對道歉者予以寬恕的道德義務。受害者的寬恕是一種善意的禮物,不是道歉的等價交換物。在道歉和寬恕之間起調(diào)解作用的是“同情”(感同身受,empathy)。真誠的悔過釋放出人的心靈痛苦和煎熬,這會觸發(fā)他人的同情,并因此促使他人予以原諒和寬恕。盡管受害者不一定原諒,但社會和公眾應該歡迎和接受真誠的道歉,因為真誠的道歉和懺悔有助于人際沖突或社會矛盾的和解,也有助于整個社會恢復和維持文明的道德秩序。
(作者為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