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永澤
在參加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期間,我意外地收到91歲母親專程到京送來的一面“鏡子”,使我在靈魂深處受到了一次強烈的震撼。
母親的錢和賬單
2013年9月13日下午,在老家的弟弟打來電話,說母親突然決定中秋節(jié)前去趟北京,而且要他馬上買票,第二天就走。
我問弟弟:“媽來京有急事嗎?為什么突然要來北京?我國慶節(jié)就回老家看她老人家,這么大年紀別讓她折騰了?!?/p>
弟弟說:“不行。媽很固執(zhí),誰勸也不聽?!?/p>
既然如此,最后我和弟弟商定,由一名侄子陪同母親來京,路上萬一有個好歹,好有個照應。
放下電話,我心里一直在琢磨:母親這么火急火燎、千里迢迢地來北京干什么呢?
自從母親71歲那年從北京回到老家由哥哥、弟弟照顧后,一直未再到北京。我和妻子、女兒每年春節(jié)回老家看望母親,總少不了問她是否再到北京住段時間,母親總是說,自古70不留宿、80不留食、90不留凳。上了年齡,就不愿再出遠門了,害怕萬一有個好歹,埋不到家鄉(xiāng)的黃土里。
9月14日,我早早地站在北京西客站站臺。火車徐徐進站停下,當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在侄子攙扶下,步履蹣跚走出車廂時,那一刻,我心頭涌出一股酸楚:母親真的老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給母親說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母親則講她記憶里的國事、家事和個人經歷。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給我的感覺,就是母親這次來北京還是想兒子、看兒子、話家常。
令我終生難忘的一幕發(fā)生在9月20日晚上。晚飯后,妻子女兒都出去散步了。母親把我喊到她住的房間里,關上門,并反鎖上,表情嚴肅地從包裹里取出厚厚的一沓現金,放在桌上。
我很奇怪:母親拿這些錢干什么?
接著,母親又從懷里掏出一張寫著許多人名的單子,遞給我。她徐徐說道,這些錢是近幾年一些不熟悉的人送給她的,賬單是我弟弟家的侄女幫助記錄的。我接過賬單,發(fā)現上面寫著人員姓名、時間和金額。賬單上的這些人均為同鄉(xiāng),我都認識并有過交往。他們送給母親的這些錢,有的是過春節(jié)、有的是母親過生日或住院時送的,最多的是3000元,最少的是500元,總計22000元。這些錢,有些事后我也知道,覺得屬于人之常情,也就沒當回事。
母親說,她事后打聽才知道,送錢的人十有八九是找我辦事或準備找我辦事的,有些錢已讓弟弟退還給本人并寫了收條,但還有些送錢的人弟弟不熟悉也找不到,這次送來,就是由我如數奉還。
把錢和賬單交給我,母親似乎如釋重負,語重心長地說:“人哪,一定要記住‘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過去說‘千里做官,為的吃穿,咱現在不缺吃、不缺穿,不貪不沾才是個清白的人?!?/p>
停了一會兒,母親嚴肅地說:“我一個靠人照顧毫無用處的老太婆,這些人為啥要給我送錢?我這次來,就是要當面問清楚,你整天在外面與人與事打交道,有沒有收過別人的金貴東西和現金?自己行為端不端自己清楚,別人也清楚,不干凈不清白,最后吃虧的是自己?!?/p>
看著這些現金和這份賬單,我百感交集。為使母親不再對這方面的事情擔心,我將這些年經歷此類事情的情況和處理辦法一一向母親作了匯報,母親表示了認可。
我問母親:“你這次來北京主要就是這個事?”她點頭說是。我吃驚地問她:“那你為什么來了快一個星期才告訴我?”
母親說:“我在觀察你,看你是不是變了,是不是貪財,有沒有辦不該辦的事,結交不該結交的朋友?!?/p>
看著母親,我比剛才看到那些錢和那份賬單更為吃驚。
母親要我寫道歉信
母親令我震驚的舉動還沒有結束。
還是那一晚,母親要求我做的第二件事是給原部隊的首長寫一封道歉信,原因是幾天前我給原部隊的首長寫了一封請求調整住房的信。她說,聽到我這幾天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和人說房子的事,而且都是感到自己吃虧了,受了委屈。
我給母親解釋:我剛從部隊轉業(yè)不久,按照部隊的待遇規(guī)定,我和愛人分別是師、團職干部,早就應該享受100多平方米的住房,可一直住著一套建筑面積54平方米、使用面積37平方米的兩居室公寓房。2008年,岳父患腦血栓半身不遂后,岳父岳母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女兒已經13歲,仍是一家三口睡著上下鋪。更主要的原因是,今年原部隊機關建起四棟18層的團、營職公寓房,我提出調整住房并沒有什么過分的要求,安居才能樂業(yè)。
在這一點上,我和母親發(fā)生了爭執(zhí)。
母親并不這么認為,她說:“貪心是深溝,再多填不夠。多大的房子算大?有住的地方就行,人要知足,把精力用在工作上、用在出息上?!睂Υ?,我和母親理論了很長時間沒能達成一致意見。我想即使我聽話,妻子和女兒也難以接受她的想法。
沉默了一會兒,母親堅決地說,這封道歉信不但要寫,她還要在信上親自寫上一句話。我問母親寫什么,母親有些生氣地說:“我要寫上我兒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住領導?!?/p>
母親接著勸我說,有大房子當然是好事,可你也不能為了分不到大房子而生氣、鬧情緒。住上大房子算什么、能說明什么?吃點苦、受點罪并不是壞事情,一定要看得遠……
聽著母親的講述,我突然感到慚愧,覺得自己庸俗。也許,有些有權的父母把為自己的孩子多爭得一套房子視為愛;也許,擁有幾十套房子的“房姐”“房叔”,視此為財富的象征,可是我的母親——一位91歲的農村老太太,卻把這些身外之物看得如此淡泊。
我突然也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果斷地對母親說:“媽,你說得對,這封道歉信我明天就寫。這房,咱不要了!”
母親送的“鏡子”
母親剛來的那幾天,夜里總是睡得很晚,經常聽到她輾轉反側,睡不踏實。可那一夜,我聽到母親睡得很早,也睡得很香。我知道,她是放心了。
可是,我卻失眠了。
母親出生于1922年那個動蕩的年代。雖然出身書香門第,但飽受了國家、民族和家庭興衰的幸??鞓放c辛酸艱難,親歷了戰(zhàn)爭、運動和自然災害等帶來的磨難,人生經歷可謂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母親的政治身份是群眾,職業(yè)身份是農民,應該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老太太。
我姐弟五個,在我四歲、弟弟兩歲的時候,父親去世,是母親一人支撐著一個家,含辛茹苦地把我們拉扯大。生活中,母親勤勞儉樸,知足知恩。誰給她一點點幫助,她都是感恩不盡。也是那天晚上,母親說:“我活了九十多歲,經的事太多了。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就知道共產黨對老百姓好。你是黨的人,這一輩子不能辦一點對不起黨的事?!?/p>
這么多年來,每當我人生旅途發(fā)生轉折的重要時刻,母親總會有非同一般的舉動,給我鼓勵和鞭策。
30年前,在我穿上軍裝入伍的前一天晚上,母親一夜沒有睡覺,她讓我坐在她的身邊,她一邊包著餃子,一邊再次講著以前講過多次的岳母刺字、精忠報國的故事。第二天早上,薄霧輕繞,母親把我送到村口那棵大樹下,停住了腳步,表情嚴肅地給我正了正帽子和衣服,深情地說:“孩子,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既然選擇了軍人就要忠于這個職業(yè)?!本瓦@樣,我走向了遠方的路……
30年后,在我從軍隊轉業(yè)到中央單位工作之際,母親又以這種方式,表達著她的心愿。她到北京的那天是雙休日,走出車站,她說到我辦公室看一看,當時,我想可能是母親看一下我的工作環(huán)境和辦公條件,誰知到了辦公室后才知道,她是要看我辦公室書架上擺放的書。
我慢慢地打開書架的每一扇櫥門,母親都要用顫抖的手輕輕地摸一摸上面的書,然后對我說:“一定要記住,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當她發(fā)現在書架對著辦公桌的位置擺放著她的照片時,問我為什么,我說:“是讓母親看著我在干什么。有母親的注視,我知道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睂Υ?,母親點了點頭。
看書架、退錢、寫道歉信……母親此次進京,來去匆匆,為的就是一個心愿,讓她身在官場的兒子活得安全,活得清白,活得堂堂正正。雖然只有16天的停留,但她帶給我的是一筆無價的財富,一份深深的大愛,更是一面亮亮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