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萍,韓麗霞
(1.赤峰學院 文學院,內(nèi)蒙古 赤峰市 024000;2.赤峰學院 文學院,內(nèi)蒙古 赤峰市 024000)
《西游記》中詩歌種類眾多,除了有寫景詠物詩、敘事詩,還有類似于哲理詩的詩,姑且名之曰宗教詩,這類詩在現(xiàn)代讀者看來,多宣揚宗教教義與果報思想,沒有閱讀價值,這和現(xiàn)當代學人對《西游記》閱讀有關(guān)。
現(xiàn)代學人對《西游記》的解讀以胡適、魯迅為代表。胡適以為它是“游戲之作”,魯迅先生則說得較為詳細:
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于游戲,亦非語道,故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克之常談,尤未學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jīng)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亦釋迦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宜附會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即謝肇(《五雜俎》十五)之“《西游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于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服,至死糜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數(shù)語,已足盡之。[1]115
魯迅先生認同胡適觀點,《西游記》不可深究,最多是“求放心之喻”。這和五四時期進行新文化宣傳,打倒孔家店有關(guān)。當代學者對《西游記》詮釋又以袁行霈先生和章培恒先生最著名。袁先生以為:“就其最主要和最有特征性的精神來看,應(yīng)該說還是在于‘游戲中暗藏密諦’(《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第十九回總批),在神幻、詼諧之中蘊涵著哲理。這個哲理就是被明代個性思潮沖擊、改造過了的心學?!盵2]129明代心學乃是小說哲理所在。章培恒先生在分析《西游記》時主張:“作品既肯定了人的正常欲望,更熱情贊頌了珍視生命、要求自由、維護尊嚴、頑強拼搏的意志和力量——強大的生命力?!盵3]161用現(xiàn)代人性精神來解讀它,也無不妥。一部作品的解讀并不是無限的,主要包括“作者意圖”、“讀者意圖”和“文本意圖”?!白髡咭鈭D”并不能代替讀者詮釋,因為作品經(jīng)常存在“意義大于形象”的情況。有人強調(diào)“讀者意圖”,認為作品的詮釋是無限的,結(jié)果造成了“蔓延”。①因為“本文一旦離開了其作者(以及作者的意圖)與其寫作的具體語境(因而也就離開了其所指物),就會在具有無限多的詮釋可能性的真空之中漂浮”。[4]50也就是說,要把作者意圖和文本產(chǎn)生的具體文化語境相結(jié)合才能對作品做出準確詮釋,否則就是“過度詮釋”。《西游記》解讀也是如此。
《西游記》的作者學界尚無定論,②其作者意圖無所依據(jù);可以憑借的就是小說“文本意圖”和它所產(chǎn)生的文化語境。國內(nèi)現(xiàn)存世最早《西游記》系明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刊刻于萬歷二十年 (1592年),其成書下限是1592年,盡管它也是世代累積型小說,但主要完成于明中晚期,深深烙上此時期的文化印記。對小說文化解讀亦以《西游記》中易為讀者所忽略的宗教詩為主,結(jié)合小說回目與本文,再參照明清兩代對小說的文化解讀觀點,力求準確、恰當解說它的文化內(nèi)涵。
《西游記》“作者意圖”闡釋最為明確的是第一回回前詩:“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覆載群生仰至仁,發(fā)明萬物皆成善。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盵5]1這首詩作用相當于話本說話中的楔子,引入作者創(chuàng)作小說的本來意圖。托名李卓吾以為:“釋厄二字,著眼,不能釋厄,不如不讀《西游記》?!盵6]1在他看來,《西游記》在于教人解脫災(zāi)難,這和詩中“知造化會元功”是相通的,造化乃自然,元功即玄功。欲明自然,發(fā)明萬物,在明代中期人看來須 “格物致知”,“致知”便是善。格物致知最早見于《大學》,郭璞解釋說:“總之,道理原屬廣大精微,古圣先賢原為格物致知,窮理盡性大學問?!盵7]朱熹解釋“格物致知”:“《大學》首便說格物致知,為甚要格物致知?便是要無所不格,無所不知。物格,知至,方能意誠、心正、身修,推而至于家齊、國治、天下平。”[8]其意在于研究物理獲得真理。至明代中期,王守仁倡心學,他以為格物致知當為:“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盵9]84“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盵9]55也就是詩中的“發(fā)明萬物以成善”——正心以歸于正,最后達到至善。據(jù)此以觀,清代張書坤言《西游記》:“今《西游記》,是把《大學》誠意正心、克己明德之要,竭力備細,寫了一盡,明顯易見,確然可據(jù),不過借取經(jīng)一事,以寓其意耳,亦何有于仙佛之事哉!”[10](總批2)把它和正心聯(lián)系有合理之處,然而,他僅僅把《西游記》解釋為儒家明德是片面的,因詩中還有“會元功”與第一回回目“心性修持大道生”。只有正心性,會玄功,方能悟“大道”。唐僧解釋如何心性修持——明心見性: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外物不生閑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xiāng)。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5]278
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5]152立志修行,鍛煉龍虎與陰陽,方能明心見性。汪象旭對于前一首詩四聯(lián)夾批曰 “奇語”、“玄語”、“宗語”、“警語”。[11](23回P5)他分別指出明心見性與玄學、佛學緊密相連。心性不明皆因一心而起,李卓吾點評:“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一部《西游記》,只是如此,別無些子剩卻矣?!盵6]102他認為這是《西游記》的總綱,提綱挈領(lǐng),西游之旨盡矣。汪象旭認為這點正是道家金丹學的宗旨:“一部金丹,總不出此二語。即此便是活佛真經(jīng),何必遠求? ”[11](23回P2)為此,必須做到“定心”,唯有定心才能,方能滅諸心魔,即使再強大的心魔,亦能束縛住。小說中以唐僧用緊箍咒來象征這點,觀音菩薩授予唐僧叮囑:“我那里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盵5]173汪象旭夾批指出:“緊箍咒一名定心真言,然則此箍非頭間之箍,乃心上之箍耳?!盵11](14回P1)定心之論,有助于我們理解《西游記》前七回故事與十三至九十九回故事間的矛盾:前七回,悟空修道獲得無窮法力,用來闖地府、鬧天宮,這正是心不定,放縱之故,被佛祖壓在五行山下,經(jīng)歷重重磨難,逐漸定心的過程,也是對孫悟空拯救的過程??梢?,定心也就是收其放心,托名虞集指出:
(西游)大要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收放心而已。蓋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則為妄心。妄心一起,則能作魔,其縱橫變化,無所不至,如心猿之稱王稱圣而鬧天宮是也;此心收,則為真心。真心一見,則能滅魔,其能縱橫變化亦無所不至,如心猿降妖縛怪而證佛果是也。然則同一心也,放之則其害如彼;收之,則其功如此。[11](原序P3-4)為了形象說明這個道理,作者設(shè)計多回故事,回目標題直接點出的有:三藏不忘本 四圣試禪心;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外道施成欺正性 心猿獲寶伏邪魔;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傍門見月明;心猿遭火敗 木母被魔擒;外道弄強欺正法 心猿顯圣滅諸邪;心主夜間修藥物 君王筵上論妖邪;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心猿鉆透陰陽竅 魔王還歸大道真;心神居舍魔歸性 木母同降怪體真;群魔欺本性 一體拜真如;姹女育陽求配偶 心猿護主識妖邪;姹女求陽 元神獲道;心猿試得丹頭 姹女還歸本性;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師獅授受同歸一 盜道纏禪靜九靈。在小說中還有許多故事闡述這個道理的,但回目中沒用詞匯點睛。在這些故事中,又設(shè)計了五位主要人物,分別象征心的具體內(nèi)容:
其敘以為孫,猻也;以為心之神。馬,馬也;以為意之馳。八戒,其所八戒也;以為肝氣之木。沙,流沙;以為腎氣之水。三藏,藏神藏聲藏氣之藏;以為郛郭之主。魔,魔;以為曰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12]225雖然陳元之把五人同五行相聯(lián)系有牽強之處,然而他們合起來成為一心,比喻人心所轄之眼耳鼻舌身意,確是小說寓言的精髓。攝心,就是歸心,收放心,使心猿意馬一歸于正。汪象旭在十四回“心猿歸正六賊無蹤”回前總批指出:“此一回乃《西游記》中大眼目也。蓋《西游》以人證道,其象如人之一身?!盵11](14回P1)可謂要言不繁。歷經(jīng)苦難,師徒五人定心歸正,終成正果,作者用兩首詩總結(jié)全書,詩曰:
九九歸真道行難,堅持篤志立玄關(guān)。必須苦練邪魔退,定要修持正法還。莫把經(jīng)章當容易,圣僧難過許多般。古來妙合參同契,毫發(fā)差殊不結(jié)丹。[5]1182
一體真如轉(zhuǎn)落塵,合和四相復(fù)修身。五行論色空還寂,百怪虛名總莫論。正果旃檀皈大覺,完成品職脫沉淪。經(jīng)傳天下恩光闊,五圣高居不二門。[5]1196這兩首詩第一首分別用“歸真”、“玄關(guān)”、“結(jié)丹”幾個詞來暗示歸正之途,汪象旭批點:“金丹秘訣,到此盡露。 ”[11](99回P5)從一方面看,歸之于傳統(tǒng)道教金丹之學,有依據(jù);然而第二首詩中真如、空寂、色空,均是佛教語匯,可見僅歸之于道門,的確片面,所以在第二首詩批點中汪象旭就修正了看法:“仙耶?佛耶?巍巍乎不可及矣! ”[11](100回P11)修身之道,儒佛道本就一理,這點在小說文本第二回詩中可以找到佐證:
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慢搖塵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開明一字眼誠理,指引無生了性玄。[5]14悟空拜菩提為祖師,其學駁雜,三教皆通,說道講禪,談性命,三家融合自然。張書坤批點“三家三乘,即明新止至善?!盵10](2回P2)盡管張氏以為三家指歸在儒家,但他看到三教本一理,卻是正確的。
可見,《西游記》是在三教融合的背景下,通過形象故事演說收放心、歸于正、明心見性的深奧哲理,而準確解讀小說中關(guān)鍵詩歌,可以起到畫龍點睛之功,既避免了對小說文本的過度詮釋,避免以現(xiàn)代意識代替原有內(nèi)涵,使解說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又能使讀者理解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涵,這才是經(jīng)典閱讀的正途。
注釋:
①艾柯認為“說詮釋潛在地是無限的并不意味著詮釋沒有一個客觀的對象,并不意味著它可以象流水一樣毫無拘束地任意 ‘蔓延’。 ”[意]安貝托·艾柯等著,王宇根譯《詮釋與過度詮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28頁。
②章培恒先生在《百回本〈西游記〉是否吳承恩所作》、《再談百回本〈西游記〉是否吳承恩所作》兩文對作者吳承恩說提出有力質(zhì)疑,見《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3年第4期和《復(fù)旦學報》1986年第1期。
: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新著(下卷)[M]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7.
[4][意]艾柯等著,王宇根譯.詮釋與過度詮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
[5]吳承恩著,黃肅秋注: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6]吳承恩著,李卓吾評點:李卓吾批點西游記[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
[7]郭璞.葬書·內(nèi)篇[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黎靖德.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七)[M].明成化九年陳煒刻本.
[9]王守仁.陽明全書[M].北京: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1936.
[10]張書坤.新說西游記[M].臺灣:天一出版社,1984:總批2,2回2.
[11]汪象旭.新鐫出像古本西游記證道書[M].臺灣:天一出版社,1984.
[12]朱一玄.西游記研究資料[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