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犟的槐花

畢雪飛

倔犟的槐花

JUEJIANGDEHUAIHUA

畢雪飛

五月的太陽性子急，滿把的光，早早地就把天捅了個透亮。窗下的草窠里好像有只蟈蟈，昨晚四福哼哼呀呀時，它還跟曬臉?biāo)频呐阒亍Ｆ邒鹩浀么笙急е捵邥r，孩子手里就提著他爸給編的蟈蟈籠子，邊走邊回頭說：“奶，你回吧，俺跟媽去溜兒溜兒，過幾天就回來，讓爸再給俺逮幾只蟈蟈……” 這一晃就是三年，估摸著小寬早上學(xué)了吧。

七嬸擦了把淚，炕那邊四福翻了個身，轉(zhuǎn)過來的一張臉瘦得刀削似的。她明白，自己沒工夫在這兒抹淚，該干嘛得干嘛。昨晚四福又咯血時她就決定了，天一亮，豁出什么也得去趟城里，找大祿，找三喜，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們怎么就能眼看著自家兄弟死挺在炕上？

畢雪飛，遼寧沈陽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北2830”成員。現(xiàn)供職于沈陽市新民團(tuán)市委。

七嬸下了地，從灶坑里撮出點灰，把地上四福吐的左一塊右一塊的黏痰、黑血都掩上。折騰了一夜，這會兒他倒睡得安靜了，只是聽得呼吸里還有拉風(fēng)匣似的咝咝拉拉的聲音，像是被極細(xì)的線勒住了脖子，一口氣要上來又似上不來,聽得人揪心。想前些年，四福多好的身板，站在那兒樹樁子樣結(jié)實，心實，手也巧，弄倆草葉、秫秸皮就能變出些蟲啊、花籃啊、籠子啊……小寬拿在手里讓滿街的孩子攆著跑。只這一病，啥都跟做夢似的了。

把昨晚剩的半盆兒粥用鍋叉架在鍋里，簡單燒了個開。自己是顧不上吃了，想趕最早的車，也沒有胃口，只是怕萬一四福醒了會餓。出了門，正好看見東院的老八弓著腰在自家園子里綁柿子秧呢。七嬸隔著墻說：“他八叔，我想去趟縣上。四福的飯我放鍋里了，煩您幫我盯著點兒。用不了中午我就能回來?！崩习酥逼鹧?，臉上皺起的紋路菊花瓣一樣，他問：“我聽四福昨夜好像又折騰得挺厲害？”七嬸點點頭，眼圈有點紅，怕人看出來,緊著咽了幾口吐沫。老八嘆口氣說：“是該找找他哥哥們，凈可著你一個人咋行呢，也是奔七十的人哩。去吧，別擔(dān)心，我這照應(yīng)著……”

長山鄉(xiāng)到縣城不到二十里路，早年七嬸曾和大幫的娘們兒、媳婦兒們走著去，并不覺得遠(yuǎn)，如今六十五了，再想省那塊八的車錢怕是得搭上老命嘍。從車上下來七嬸直往南街走。大祿家就在南公園的邊上。多少年前，這兩口子剛結(jié)完婚就鬧著要分家。大祿噘著嘴說：“走一輩子地壟溝，最后連頭都抬不起來，連線都畫不直，吃牲口飯干牲口活，還不如到城里撿破爛呢。”那時七叔還在，煙袋鍋子把炕沿敲得哐哐響，伸直了脖子說：“滾吧，恁些年牲口飯俺虧了你，以后你能耐大啦，撿著金瓜銀蛋的光彩了，都不用進(jìn)李家的祖墳哩！”

七叔火大不是沖兒子，他跟七嬸說是自己眼拙了，大祿是自家養(yǎng)的，啥樣自己能不知道，打死他也沒這主意這膽子。這都是他媳婦彩枝在背后支的招兒，這女子心眼兒太多，城府太深了，莫說大祿，就是自己也未必是對手哩。其實當(dāng)老大的，他們就是不提這家也早晚要分，只是話從他們嘴里說出來七叔覺得這是讓兒媳婦牽著鼻子走，兒子這樣聽媳婦話，剛結(jié)婚就跟爹叫上了板，以后啥樣誰敢想呢？

大祿沒聽那個，把分到的地租了出去，和媳婦收拾收拾就進(jìn)城跟著他舅丈人做裝修去了，沒幾年，就在城里買了房，小日子過得風(fēng)聲水起。逢年過節(jié)回家，上了桌滿嘴都是城里的好，媳婦彩枝在一旁不溫不火地笑，常弄得七叔在他們走后嘬著他那玉石煙嘴兒嘆氣。

七嬸對這些想得不多，她常勸七叔，都是自家孩子，只要日子過得好，在哪兒還不都一樣。家里有人混進(jìn)了城，誰臉上不光彩?七叔說，你個娘們兒家家的，懂個啥？

七叔的擔(dān)心，七嬸是在幾年后才明白的。三喜娶秀鳳時，家里左拼右湊的還是差了五千塊錢。本想著，這不算啥，跟大祿拆借一下就行了。可七叔騎著破車從縣上回來時臉都要陰出水了。原來他剛進(jìn)門還沒張口呢，彩枝就破天荒地喊了爹，然后就說自己和大祿看中了一處樓，連定錢都交了，可總算還短一萬。自己結(jié)婚就分了家，連個房也沒落著，這幾年又沒啥積蓄，看爹現(xiàn)在方不方便，幫著填補(bǔ)點。七叔看看倚著門框悶葫蘆似的大祿，一轉(zhuǎn)身水都沒喝，咽了口吐沫就回來了?！懊鲾[著有房住，咋就偏趕上三喜結(jié)婚時換樓呢？這是堵我嘴呢，是在告訴我沒在我這兒得著過啥，讓我以后也少惦記人家。分家時我是沒給房，可當(dāng)時也合了兩間房的錢給他們，這個窩囊大祿啊，我看是這輩子也別想伸腰了……”

話這樣說，但七嬸心下還是沒怪孩子。她想，兒子、媳婦在外干活賺得也都是辛苦錢，孫女還小，都不容易。當(dāng)?shù)鶍尩母麄冚^什么勁呢？直到十多年前，七叔沒有任何征兆就在過道時給車碾了。三個兒子一路跟頭把式地處理完喪事。出殯回來，親友都散了。大祿耷拉著腦袋靠門站著，三喜坐在炕梢，四福蹲在地上，一屋子的沉靜。七嬸從慟哭到紅腫的眼縫里瞄見兩個媳婦貌似悲痛的神情下掩著的另一重含義，她的腰一下子就挺直了。跟七叔這么多年，大事小情的都在倚著他，如今，她似乎在一瞬間明白只能靠自己了。她不緊不慢地說：“你們爹沒了，拿命換來了五萬。發(fā)送他用了將近一萬。剩下這錢，按說分給你們也沒啥大說道?？晌椰F(xiàn)在沒了倚靠，將來也總有爬挪不動的時候。你爹在時幫你們把家業(yè)都支起來了，只剩四福還沒娶親，這老房本也是留給他的。你們滿算著都想好，要能養(yǎng)我的老，再給四福張羅房媳婦，就把這剩下的錢拿走。”

七嬸的話說完，兩個媳婦一扭身都出去了。秀鳳沒出院門就把胳膊上的孝布扯下來直接扔到了地上。大祿和三喜對了下眼神，沒說什么，也都走了。七嬸在他們出門后恍惚聽到“咔吧”一聲，也不知是什么斷了。

自那后，七嬸總有一種散了的感覺。按說離得都不算遠(yuǎn)吧，可隔著兩趟街的三喜自己竟也很少看見了。有回在街頭碰到了三喜家的小常，她疼孫子，給買了串雪糕，看孩子撒歡兒地跑了?？蓻]走出多遠(yuǎn)就聽秀鳳罵“你這是得了‘饞癆’了？想吃人家東西也得長口好牙……”七嬸覺得腳下有點飄，但她沒吱聲也沒回頭，恁些年都慣了，她不愿跟誰在嘴巴上爭長短，沒有用。早頭有話“筷子頭修壽祿，口頭修兒女”，她不尋思自己還得想著點后生晚輩呢。

好在四福還在身邊。種著薄地，守著老娘，四福啥也不說?？赏砩下爟鹤釉诳荒穷^翻過來掉過去地“烙餅”，七嬸就覺得心疼。四福本來和前街立茹挺好的，可七叔出事后，人家立茹娘說：“就他家那爛事，誰家姑娘恁想不開跟著去蹚那渾水？”沒多久，立茹就嫁了，聽說是她哥在城里給找的一戶人家，去了就住樓呢。就因為多了個寡婆婆，后來說了幾戶人家也都沒成。年輕人誰不想關(guān)起門過消停日子。四福話不多，問急了就一句：“要是不要俺媽就啥也別談！”七嬸想，要是七叔還在，這些事一準(zhǔn)輪不到自己著急。這樣一想，七嬸也睡不著了。攥著七叔留下的玉石煙嘴兒，整宿地難受。

隔了兩年，四福的婚事還是毫無進(jìn)展，七嬸一咬牙，花錢把房子里里外外重修了一遍，把原來的三間房大通炕隔成了東西屋,然后又花錢買了塊上好的布料去找同街的劉四媳婦——全鄉(xiāng)有名的大紅媒。七嬸說：“四福的話你們都別信，孩子能結(jié)門好親，我到哪兒都無所謂，又不是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他爹留下的錢還有不到兩萬，都給他們……”

大霞嫁過來那年，四福都二十八了，她是劉四媳婦遼西的遠(yuǎn)房親戚。七嬸總覺得這事就跟中了頭獎一樣。大霞沒有彩枝、秀鳳她們俊俏，但人實誠，還孝順，沒過門時就說：“把寡婆婆攆出去，別說旁人戳脊梁，自己心上也落不安生。”她和四福倆人投心對意的，對自己也尊重。隔年生了小寬，一家四口在一個屋檐下，四福領(lǐng)著媳婦把大田拾掇得利利索索的，農(nóng)閑時摘了前園的菜、后園的果去縣上賣，自己就在家里燒火做飯、洗洗涮涮、帶孩子，日子過得不算富裕，但也夠用了。那陣子，七嬸覺得窗外的鳥叫都特別動聽。

不管旁人怎么說，七嬸心里就覺得四福這病是從氣上得的。小寬三歲那年的夏天，四福和大霞早起去縣上賣菜。可別小看了前面這不大的園子，說不上咋恁高產(chǎn)。可能是因為這山根下的井里打出的水也算山泉吧。東三壟、西四趟地種起來，那豆角啊、黃瓜啊，又青又嫩地滿掛在架上，讓人看了沒得由來地喜歡到心疼。四福和媳婦碼了兩筐擔(dān)在車后架上，說“媽，我們出去了。”結(jié)果都日上三竿了還不見回來。七嬸就覺得心跳，抱著小寬一趟又一趟地站在門口往街頭望?？焐挝缌?，才見到人影。四福的腦袋包得跟粽子似的，后架上兩個柳條筐只剩下了一個。大霞的眼睛也腫成了一條縫。七嬸覺得腿都打戰(zhàn)了，放下孩子扶著炕沿問，“這可是咋啦？”四福蔫巴地靠在被垛那兒，再問急了就哭了。

每次賣菜都是到縣上的北市場。那里早起是蔬菜水果大批發(fā)的地兒，遇上買主成筐包了，比走街串巷省去不少麻煩。可不知啥時候多了一伙人，進(jìn)去賣菜除了正常交易費(fèi)外還得另交他們點兒錢。四福不長年賣菜，另外也心疼，兩筐菜能有多大利？于是常在市場門口等著，碰上來買菜的，趁人家還沒進(jìn)場搭個話就把菜賣了，兩下都省事。也不知啥時候讓人盯上的，那早正跟人過秤呢，一伙人兇神惡煞地過來搶過秤砣就把四福一頓打，邊打還邊罵：“到爺?shù)乇P上‘淘地溝’，不他媽打你滿地找牙爺白混……”兩口子都蒙了，轉(zhuǎn)醒過來時連看熱鬧的人都散了，菜撒了一地，筐給踢零碎一只，四福頭上不知哪兒破的口子血流滿面……

七嬸定下神來，嘆了口氣，勸四福說自古就有話，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這事哪朝哪代哪溝哪坎都免不了。咱要是沒恁大財命也不跟著操恁大心擔(dān)恁大風(fēng)險。不算啥，別窩火，短了那仨瓜倆棗的咱餓不死。

話是這么說，但四福經(jīng)了這事后，就跟丟了魂似的，整個人站都站不直了。在炕上一躺幾天，吃不下睡不好，一過晌午就發(fā)燒，聽到啥動靜都鬧心，動不動就跟大霞發(fā)火。七嬸勸媳婦，他這是嚇出病了，養(yǎng)一陣就能好，甭跟他一般見識。為這，七嬸還跟西院當(dāng)郵遞員的大江要了張遠(yuǎn)道郵過的郵票，晚上等四福睡著后在他頭頂燒了。人說這樣能把嚇人的瘟神送走。她還在半夜時拿著水瓢站在水缸邊，邊滑邊喊來著，想把四福被嚇跑的魂給叫回來?？赊k法用盡了，四福不但沒好，病情還一天比一天重了。整個人瘦得跟縮了水似的，有幾次發(fā)燒燒到說胡話，有時咳到氣都喘不上來。找村上的“赤腳”大夫打了幾針也不見好。后來人家說：“七嬸，別拖了，這病我看不好，你還是領(lǐng)著他去縣上的大醫(yī)院看看吧?！?/p>

七嬸想求三喜跟著一起去，但秀鳳說：“三喜跟人說好了明天去幫工，一天七十呢。四福啥病精貴成這樣，不去大醫(yī)院能死了？”七嬸懶得聽她說這怪話。說的不怕折壽聽的嫌扎耳朵。大祿那邊也說有活計走不出去。七嬸只好把小寬交給了劉四媳婦，和大霞一起領(lǐng)著四福去了縣醫(yī)院。

肺結(jié)核，并發(fā)胸膜炎。

七嬸聽到結(jié)果時愣了好一會兒。她問大夫：“是不是弄錯了？俺家沒這病根啊？”大夫的大口罩捂住了半張臉，不耐煩地說：“這是傳染病，說個話打個噴嚏都能染上，啥病根不病根的！去傳染病院吧，國家現(xiàn)在有政策，能免一部分費(fèi)用……”

四福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大夫說：“回家養(yǎng)著吧，定期復(fù)查，定期取藥。一個療程九個月?！比缓笫且淮蠖训淖⒁馐马?。大霞說：“您幫忙寫到紙上吧，太多了我怕記不住……”七嬸拎著藥袋子站在后面，聽什么都覺得嗡嗡的。四福比原來更瘦、更沉悶了?；厝r劉四媳婦抱著小寬站在院子里，孩子見了爸媽急著下地往過跑，可四福閃了個身躲開了，小寬當(dāng)時臉上那個委屈勁兒讓人看著那個心疼。七嬸讓劉四媳婦進(jìn)屋坐會兒，人家說：“不啦，家還一大堆活呢。”走時的步子顯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

七嬸想，自己得挺住了，要不然這個家就真要散了。結(jié)核，不就是早頭說的癆??？在以前是治不好的，只能等死。但現(xiàn)在不一樣，聽大夫說，現(xiàn)在治好的挺多，不算啥。注意休息，注意調(diào)養(yǎng)，吃些好的，別著急，別生氣……得挺到四福好起來。四福只要一好，日子就又能像從前那樣了。自己年歲大了，沒啥念想，可還有小寬呢，還有大霞呢。

她幾乎包攬了所有的活。跟大霞說：“你照顧好小寬，侍候好四福，剩下的不用你管。”早起蒔弄園子，黃瓜豆角都倒架了，該種秋白菜了。原本四福一會兒弄完的活，七嬸一個人干了大半天，備壟時手上的鎬頭分外沉。四?？看芭_站了會兒想過來伸手，七嬸黑著臉說：“你給我一邊兒待著去，再急也不差這一兩年，你讓媽省點心?！彼母？粗廴杭t了。該秋收了，七嬸自己趕著驢車，看旁人家連換工帶幫忙的說說笑笑著把活弄完，她一個老太太，腰彎成了蝦米，掰穗、扒皮、裝車，滑到嘴里的汗珠子比眼淚還咸。這都不算啥，她能行！大霞有時說：“媽，我跟你一起去吧！”七嬸說：“家里不能離人。你得管好小寬。這點活我和四福他爹干了一輩子了，比你們門兒清。”七嬸咧著嘴笑。晚上把小寬哄著了，她揉完了腰又揉腿，自己拿著小棒敲后背，疼得咧著嘴不敢出聲。自四福生病后，小寬每晚都和她睡。是啊，能注意點兒就注意點兒。誰都不說，可誰都明白，這病是傳染的啊。

七嬸睡不著時想起七叔，想起大祿還有三喜，想起大人年輕孩子小時那些湊在一起的日子，原本那么多人的一個家，是啥時候開始好像只剩下自個兒了呢？她還會想起二曼——她那個短命的女兒。二曼四歲時七叔領(lǐng)著大祿下地干活去了，七嬸肚子里懷著快到月的三喜，孩子每天沒完沒了地在肚子里翻身踢騰，累得她啥精力都沒有只想睡。迷迷糊糊聽二曼喊：“媽，我渴。”當(dāng)時太累了，就說：“自己去舀口水吧。”醒來時找不到孩子，最后在窗前洗澡的大缸里看到漂在水面上的頭發(fā)……七嬸沒瘋就算撿著，連三喜是怎么生下來的都記不太清了。打那后，她疼孩子疼得厲害，不敢再有一點差眼，也不忍再動誰一下。這事兒成了自己心上的一個死結(jié)。后來生四福也是想著再要個女兒，誰想又是個“小蛋子”。天不隨人愿啊，注定了她這輩子沒有養(yǎng)閨女的命。都說女兒是媽的貼心小棉襖，如果二曼不死，怎么著現(xiàn)在也能惦記著她這個媽，幫襯著她弟??！

趕上陰歷十五，七嬸買了點燒紙，天黑后在十字路口畫了個圈兒，留了個口。當(dāng)年埋二曼時她啥也不知道，都是七叔處理的，別說找墳頭，連東西南北都確定不了。她邊燒紙邊叨念：“二曼啊，是媽不好，沒看住你，恁些年了你還沒投胎??？你有千個不滿萬個不滿沖著媽來，媽欠你的?？赡銊e作踐四福啊……”叨咕完這些，她又在心里跟七叔念叨：“你說走就走了，連一句話也沒留下，扔下這樣的家給我一個人。你要是覺得我這輩子還算對得起你，就顯顯靈讓四福好起來吧。要不然你讓我倚靠誰啊……”七嬸的眼淚忽然就跟斷了線似的流下來，蹲在深夜的鄉(xiāng)村路口，她覺得自己每一聲低低的抽泣都帶著一種怪異，讓人沒得由來的怕。明知是自己的聲音，可又覺得那是從另一個更凄苦的世界傳來的，聽得人心發(fā)緊，后背發(fā)冷。四福得病后她一直沒哭，那天不知怎么就跟開了閘似的，直到大霞拿著手電喊著媽一路尋過來，她才擦凈了淚。大霞說：“媽，四福都快急瘋了，這是咋了？你哭啦？”七嬸揉著腿說:“不知咋弄的，走著道就摔了一跤，磕得這疼。”

隔兩年的春天，四嬸一個人跪在壟上間苞米苗。風(fēng)卷著沙子又干又熱地打在老臉上。這兩年的年景不是太好，正常的地有七成的收算不錯了。多少人嫌種地賺錢少，都跑城里打工了，自家的地包給別人，干拿直補(bǔ)。三喜就是這樣進(jìn)城的，說是小常成績好，在縣里讀高中呢，兩口子都過去陪著。沒到一年，就賣了前街的房子，看樣子是鐵了心不想回來了。七嬸出不去，恁大歲數(shù)了打工也沒人要。想多種些地，可哪弄得動呢。就靠著這幾畝田。四福的藥一直沒斷，過了九個月，又是九個月，醫(yī)生說要出啥抗藥性，不好。家里的積蓄早掏空了，眼見出得多進(jìn)得少。四?？床恍?，就坐炕上編了些小玩意。這陣子開春天好了，城里人都愛領(lǐng)著孩子到公園溜達(dá)，晚上在路邊擺個小攤，一冬的存貨賣得還挺快，總算有些進(jìn)項了。七嬸想，該給小寬填兩件衣裳了。別人家的孩子都鮮亮亮的，小寬一直在撿東家湊西家給的舊衣裳。她想著這些，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四福躺在炕上，整張臉紅得發(fā)亮，大霞坐在一旁抹眼淚呢。她問：“咋啦？”大霞說：“媽，四?？┭??！?/p>

醫(yī)生說四福身體里的病菌真有了抗藥性，原來的藥都不好使了?，F(xiàn)在也不是簡單的原發(fā)型肺結(jié)核了，轉(zhuǎn)成了什么慢性纖維空洞型結(jié)核，得復(fù)治，但想治好太難了?！皼]養(yǎng)好嗎？怎么就成這樣了？”大夫責(zé)問時，七嬸直想打自己幾巴掌。四福心事重，總在上暗火，再加上沒事總在編東西，那是費(fèi)神的活兒最熬心血啊，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

四福沒有接受復(fù)治，沒幾天就死犟著回家了。他說這回用的不是免費(fèi)藥，病不一定能治好，靠下去只能賣房子，到最后弄個人財兩空。他說要是再逼著他住院他就拿刀自己抹脖子去?；氐郊覜]幾天，七嬸發(fā)現(xiàn)四福的脾氣又大了，每天摔鍋打盆的，居然還動手打了大霞。聽人說得癆病的人脾氣會變得特別急，可之前也沒見他這樣啊。七嬸想，孩子這是心里太煩了吧。大祿和三喜回來了兩次，拎了點東西，扔下幾百塊錢就匆匆走了。末了沒忘了告訴七嬸他們來的事別跟旁人說。估計這兩人也是背著媳婦呢。不管咋說，總比不來強(qiáng)。

有一天小寬從外面哭著回來了，問怎么了，孩子說同街的小孩都不跟他玩，他去找，人家爸媽還往出攆，說他身上有病。七嬸怕四福聽到上火，趕緊哄著孫子不讓哭。不想四福那天特平靜，他說：“媽，你把大霞找回來，咱坐一起我有話要說?！?/p>

四福要和大霞離婚！七嬸上去給了他一嘴巴，說：“你瘋了，腦袋讓驢踢了？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四福說：“媽，你要是心疼我，也該心疼你兒媳婦和你孫子。我這病傳染，誰不知道？小寬還小，跟著我能有好嗎？萬一也染上這病怎么辦？你兒媳婦還年輕，可我這病、這身體……咱不能讓人家跟著咱守活寡……”七嬸說不出話了。大霞抱著孩子哭，說：“四福，我不嫌你，你能好?！彼母Ｕf：“你別勉強(qiáng)自己了，這不是勉強(qiáng)的事。你要是念咱們夫妻一場就信我的話散了吧。再靠下去總有熬不住那天，趁現(xiàn)在你還年輕，找個人家不太難。只是得受累替我把小寬帶大……”

大霞最終還是沒拗過四福，走了。臨出門時，四福說：“小寬，親爸一口。”一打得了病，他從沒跟孩子親近過。小寬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后看他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個草編的蟈蟈籠子，用草棍挑了挑，里面那只綠頭的大蟈蟈就響亮地叫了起來……

七嬸一直熬著，她總想著有一天自己睜開眼，四福就好起來了，又樹樁子似的站在自己跟前。四福好了，就能接回大霞和小寬，這屋檐底下就又是快樂的一家了?？涩F(xiàn)實卻是，四福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嗤α诉@三年，到今春，眼看著沒啥精血了，咳起來聲嘶力竭、驚天動地的，頂一陣藥好一陣，沒多久又是咳、喘、燒、咯血，嘶啞著說句話都要用出全身的勁，有時覺得他胖點兒了，可細(xì)一看是臉上浮腫了。七嬸自己也不成形了。挺過的這幾年比什么都漫長，驢賣了，車賣了，地也租出去了。跑村上找鄉(xiāng)里，跟村干部哭，跟鄉(xiāng)干部哭，眼淚掉得用碗接，好歹弄了個低保，每月百十元維持著生活。兩個兒子一年能偷著摸地來兩回，扔點米面扔點錢，可誰也沒再張羅給兄弟治治病。七嬸這回下定了決心，怎么都好，得讓四?；钕氯?。

開門的是彩枝，懷里抱著孩子。是啊，她也是做姥姥的人了。這幾年只顧著四福的病，大祿有了外孫子，自己都沒抱過一下。唉，就是想抱，人家也要肯啊。彩枝一看是七嬸也沒言語，臉上的神情木木的。大祿出來也愣了一下，說：“媽，咋恁早就來了？有事？要不先進(jìn)屋吧！”話音剛落，轉(zhuǎn)到屋里的彩枝就咳嗽了兩聲，孩子也隨之哭起來，彩枝喊：“大祿，你看這孩子是怎么回事？不是染上什么毛病了吧……”七嬸抬起的腳又硬生生收了回去。她說：“大祿，你出來，媽有話跟你說。”大祿等了半天才從樓上下來。他把七嬸領(lǐng)到了一個早點攤，要了碗米粥和幾個包子。那香氣好久沒聞到了，七嬸沒張開嘴，就想起了還躺在家里的四福。七嬸說：“大祿，你得救救你兄弟。”大祿抽了幾口煙，說：“都說了，那病到這份上就等于是癌癥晚期，沒得治，拿多少都得打水漂。再說我這兒也不寬裕。”七嬸說：“你再不寬裕好歹還有命呢，你兄弟連命都快沒了?！贝蟮摫锪艘粫赫f：“當(dāng)年爹沒時，是您說的誰拿了錢誰就養(yǎng)你老，現(xiàn)在錢都給了四福不說，還要我再拿錢填這個無底洞，我在彩枝那兒沒法說話呢?！逼邒鹫f：“你自己兄弟的性命，跟她說什么？哪天你媽死了，她不點頭你就任我爛在炕上了？你倒有沒有啥事能自己拿個主意？”大祿說：“媽您這是咋個話，恁些年我也沒短著您啥。四福要真沒了，還不得我和三喜養(yǎng)您。您不能不講理啊?！逼邒鹂拗f：“我不用你們養(yǎng)，你要認(rèn)我這個媽就幫幫你兄弟?！贝蟮撜f：“我也不跟您犟，咱娘倆在外吵起來叫人笑。這五百塊錢是我偷著攢出來的，你先拿回去吧?！卞X遞過來，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盯著七嬸說：“媽，有句話我可先說到頭里，前些時我回去聽別人說東院的老八叔沒事總在咱家晃？這事本不該我說，我知道爹也走了多少年了，可您也是扔了六十奔七十的人了，差不多得注意點兒，總不能讓我們做兒女的跟著丟人吧。您要真是動了啥心思，我也攔不了，但真那樣了，等您沒那天可別說我這個當(dāng)長子的不讓您進(jìn)咱家祖墳！”

七嬸先前聽著覺得有點迷糊，后來明白點兒了，隨之就是一陣氣。老八本來是七叔的同族兄弟，是個一輩子沒結(jié)婚的老光棍，年輕時在鄉(xiāng)上一個廠子里上班，現(xiàn)在退了每月有幾百元的勞保。這幾年四福身體不好，大祿和三喜不在身邊，自己連個搭手的人都沒有。虧得人家沒啥說道，春種秋收拾掇園子啥的總幫七嬸的忙。人家說自己沒牽沒掛的，閑著也是閑著，都是自家親戚，親幫親，老幫老，不用見外。七嬸心下感激，從沒往多想?？蓮膭e人嘴里說出來怎么就變成這味了呢？不說自己六十五的人了，就是看恁些年自己這困難勁兒，他們怎么還忍心往自己身上潑臟水？更可氣的是大祿，這話他也說得出口？

七嬸跟服務(wù)員要了個塑料袋把包子裝起來，又拿起桌上的五百塊錢塞進(jìn)包里。然后，她站起來對大祿說：“大祿，家里這些年七災(zāi)八難的多虧你這個長子了，媽不用你養(yǎng)老，媽硬著呢，死哪兒埋哪兒沒說道，你要真有心就多回去看看你兄弟吧，反正看一眼少一眼！”七嬸說不出的委屈。擦了把眼淚，她把大祿留在眾人的驚愕里。走出去時想，這是我疼過養(yǎng)過的兒子嗎？怎么就成這樣了呢？

三喜家七嬸只來過一次，記了個大概，進(jìn)了院子想不起是哪個單元了。她想自己這是讓大祿氣糊涂了。正想著，三喜和秀鳳從樓上下來了。一見她，秀鳳就先張了嘴：“您這是給您孫子送上大學(xué)的錢來了吧？”七嬸愣了，一想到小常的樣子腦子里竟有點糊涂：“小常都要上大學(xué)了啊？”“是呢。我們孩子長多大您都不記得了。一樣的孫子一樣的兒，這些年您的水可端得平呢……”三喜在背后拉媳婦，秀鳳說著話沒管沒顧地甩胳膊。七嬸想，看樣子這是大祿給他們打電話了，秀鳳知道自己的來意，早想好堵自己的嘴了。也不能全怪他們，不管咋說自己是對他們想得少。可秀鳳這樣說話還是讓人難受，當(dāng)年隔著兩條街，她一年一年也不到家一趟，連小常她也管著不讓來，如今卻把錯都派到別人身上，咋能說得過去呢。七嬸懶得和她計較，她直接跟三喜說：“三喜，媽現(xiàn)在不求你別的，你看看還能不能幫幫你兄弟?！比策€沒張口，秀鳳就接過了話茬：“這是怎么個話，當(dāng)年話是您說的事是您辦的，今天倒都成我們的不是了？”秀鳳的嗓門大，又正趕上是眾人出門上班的時間，幾個人的身邊已經(jīng)有了別人詫異的目光。七嬸氣不過，說：“小常他娘，你將來可也是要當(dāng)婆婆的人哪，今天這樣跟我吼，就不怕明天事都應(yīng)到自己身上么？”眾人的竊竊聲讓秀鳳惱了。她說：“是你偏心疼老兒子，花的用的都可著他，臨了還得拖著我們當(dāng)墊背的，難不成看我好欺侮？”秀鳳撒潑的本事在本村是出了名的，七嬸從沒和她較過真，如今更懶得理她。一旁的三喜說：“媽，您先回去吧。四福的事我抽空回去再和您商量?！毙泺P喊：“商量個屁！我看你敢往家拿一分錢……”三喜猛地回身甩出了一記耳光，打得七嬸愣了，秀鳳也立時沒了聲音。旁邊有人過來拉著三喜，他卻甩開眾人漲紅著臉說：“于秀鳳我告訴你，你他媽愛過過，不愛過就給我滾，這些年我給了你臉，別以為誰離了誰就得去死……”秀鳳站在一旁捂著腮。七嬸看著三喜，眼淚很快流了下來。她明白了三喜還有心，也明白了三喜也難，都是自己的兒子啊。她抹了把臉說：“是我老不經(jīng)事，給兒女找麻煩，算了，你們好好生生過日子，我不求你們了，我走！”秀鳳開始號了，她坐在地上拍著腿哭喊：“這日子沒發(fā)過了……”七嬸腳步有些發(fā)顫，但沒有回頭，哭聲就在她身后越來越遠(yuǎn)了。

從車上下來七嬸先擦了擦臉?；叵脒@半天的一切，她覺得像在做夢。自己的兩個兒子、兩個媳婦，還有他們的孩子，一大家子的人，是幾時起都同自己活成了“兩重天”呢，好像只有四福是真實的。

回到家，老八正往屋拎水呢。那井啊，死沉死沉的，自己每次壓水都累得一頭汗，一缸水得折騰二十多趟——沒辦法，年歲大了，一次只拎得動半桶。老八雖只比自己小兩歲，可咋說也是個男人啊。想到這兒，她又想起了大祿的話，一張臉立時冷了下來。老八看著她，只道是跟兒子們生了氣，就說：“別上火，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剛才我給四福喂了半碗粥，這不，又睡下了。我琢磨著，他既然還吃得下就應(yīng)該還能緩緩……”七嬸放下包，轉(zhuǎn)過臉對老八說：“讓你費(fèi)心了。他八叔，這些年你幫的忙，我替你七哥謝謝你。以后你就別來了，你年歲也大了，四福這病又不好，你要是有個閃失或是為這讓別人說出啥來我不落忍?！?/p>

老八聽了她的話就愣住了，憋了一會兒起身往出去，可沒走到門口又轉(zhuǎn)了回來。他站在七嬸跟前老半天，最后一咬牙說：“七嫂，咱都這么大歲數(shù)，土埋半截子了，旁人說啥還能把咱咋的？歲數(shù)再大也是人，是人總得過點人過的日子吧？”他嘆了口氣接著說：“我光棍，你守寡，誰想說咱啥也堵不上他的嘴。我其實一直就是想著，能幫你就幫你一把，眼看著你們娘兒倆這樣，我心里受不了。不怕你生氣，這些年還沒啥人啥事讓我恁么撂不下的。”老八咬了咬牙，最后說：“陳槐花，今天我把話放這兒，只要你不嫌棄，以后，我就替七哥照顧你和四福。你要是嫌棄，我也不在乎，我手里還有些錢，明兒，你拿去，咋說也得最后救救孩子……”

老八走了，七嬸晃晃悠悠坐到了炕沿上。又做夢了？他剛剛在和誰說話？陳槐花？對了，那是自己的閨名，自嫁了七叔，她的名字就變成了老七家的、七嫂、七嬸、七奶……陳槐花呀，只是戶口本上的仨黑字兒！陳槐花是自己？那老八剛才的話真是在跟自己說？這可叫啥呢？六十五了，六十五了咋還能碰上這事。臊得慌啊。七嬸從墻上掛的舊鏡子里看自己，太長時間沒擦了，鏡面上的灰那么厚，晃出來的影瘦瘦小小的，佝僂著，灰白的短發(fā)，一時竟看不出是男是女。他還說要替他七哥照顧我，要和我最后救救孩子……七嬸看看躺在炕上瘦得沒了形的四福，她覺得有點喘不上氣來，眼睛、鼻子、嘴里都酸酸麻麻的。

起身到了院子里，一陣陣的香氣從后院飄過來。是啊，五月了，一般的桃杏花早謝了，這是后院墻邊那棵槐花的香氣，白花瓣成串地掛在枝上，香味里有幾分霸道。還是嫁過來時從娘家?guī)н^的樹苗，這么多年樹枝鋪展了半個后園。每年春天它綠得最晚，總讓人懷疑是不是枯死了，但一到晚春，它又總是肆無忌憚地綻葉、開花，香得讓人無法忽略。記得七叔出事那天也是這差不多的時候，自己讓四福爬到樹上去擼槐花，她跟四福說：“這東西成精似的甜，和點三合面，我給你們貼槐花餡的餅子……”她手里攥著那只光滑的玉石煙嘴兒，卻想不起七叔走了多少年了，連四福病了多久，竟也一時算不清了。

一年當(dāng)十年啊，只是想著讓四福和自己活下去。恁些年苦挺著腰是在和啥斗呢，大祿、三喜，誰說過能幫自己一把？話說回來，就是真幫，誰又有多大本事？她心里說，咋能這樣，讓人笑呢。然后是老八的聲音：歲數(shù)再大也是人，是人總得過人過的日子吧！她心里又想：丟人呢！可很快又想：誰丟著誰的人了？誰撿到誰丟的人了？七嬸說不清心里到底是啥滋味啥想法。

她聽到屋里有動靜，進(jìn)去后，看到四福在夠水缸子。給他喂水時，快四十的四福半躺在七嬸懷里，那重量那情形，讓人想起了他沒忌奶時的樣子。四福在盯著七嬸看?？吹萌诵睦锘?！難道剛才老八的話他聽見了？那剛才自己想的事，他不會也都知道了吧？過了好一會兒，四福笑了，他抬起枯瘦的手把七嬸額前一綹花白的頭發(fā)掖到耳后，然后啞著嗓子說：“媽，你還挺好看。”七嬸愣了一下，很快，臉像個小姑娘樣紅了起來。四福又說：“媽，我想吃槐花餡的餅子。”七嬸聽了直了直腰，點了點頭“媽給你做……”抬起頭，她看到箱蓋上放著的老照片，那上面兒子、媳婦們都水靈靈地站在她和七叔身后，還有大霞、小寬留下的合影，所有人的笑容都那么燦爛。原來都有那么開心的時候??！她笑了，口中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四福說：槐花開了，咱還得好好活下去啊……

隔天，大祿和三喜回來時屋子里只見到昏睡的四福。

長山鄉(xiāng)政府的院里，穿得整潔干凈的七嬸和老八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來，迎光看上去，兩人花白的頭發(fā)都被陽光鑲上了一層金暈，明亮得有些晃眼……

責(zé)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