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小說
橋欄上的舞蹈
QIAOLANSHANGDEWUDAO
女真
去菜市場的路上,蘇點點被橋上的女子絆住了。
一個輕生者。秋風鼓起長發(fā),像黑色的旗幟。
隨時可能投身橋下。長發(fā)躍躍欲試,仿佛在前面探路。
小轎車、面包車、公交車,一輛,再一輛,唰唰唰唰,呼嘯而過。輕生者不回頭。
沒有一輛車停下。
橋上的風景很好。當初選房子,恰逢端午。從城里出來,河南岸大片養(yǎng)眼的新綠,以及剛剛拔地而起沙盤般整齊干凈的樓群,構(gòu)成了與擁擠老城不同的景致,讓她長舒一口氣,讓她發(fā)現(xiàn),多少年來,原來自己胸口上一直有塊石頭壓著。從前,過河南岸的新城買房,很多人是投資,實際入住的不多。文化人聚居的藝術(shù)家園,剛搬來那兩年,晚上亮燈的沒幾家,最近幾年才漸漸熱鬧起來。新開發(fā)的樓盤,生活設(shè)施不配套。文化單位,有點窮廟富和尚的意思(團里的人),在城里有各種各樣的營生,收學生開班教課,走穴演出,各有各的道行。學生和演出場所基本都在城里,住河南岸,學生過來不方便,收入必然受影響。有的家庭,還涉及孩子上學問題。轉(zhuǎn)學不容易,要花錢,這邊學校還沒配套,好學校少。這算近憂。如果遠慮呢,1998年發(fā)大水,南岸大片的稻田地,包括他們現(xiàn)在住的這地界兒,全淹了。這種事,哪怕百年一遇,還是不遇為好。
但,房價是真便宜。
因為地價便宜。沒有實權(quán)缺少錢的單位,集資建個房,好地方能輪上?這就不錯了。這是最后的機會,以后集資建房也不可能了啊。
房子的缺點是住出來的。公交車不配套,買菜也不方便。南岸有小市場,青菜不如北岸新鮮,品種也不全,價錢還貴。家庭主婦蘇點點,每周末過大橋去北岸買菜。
騎自行車。一次買足一周。有冰箱真好。
不上班以后,時間不是問題了,一大把一大把的。走路過去,兩天去一次,一次不買多,拎著不沉,就當練功了。雖然,早已經(jīng)不用上臺表演了。歌舞團轉(zhuǎn)企,夠三十年工齡,或者到了五十歲的,都可以退休。老了,退休不是壞事,可以拿著事業(yè)單位的退休工資,一級演員,退休金正經(jīng)不低呢,比上班時開得還多。有好幾年,單位開不了全資,百分之六十。那叫慘。最苦的,是那些三四十歲、不夠退休條件的,上不上下不下,想退休也退不成,想離職又下不了決心,就是離職了,其實也未必能干好別的。唱歌跳舞、吹笛子拉弦,從小學的這個,不靠這個吃飯靠什么?正是拖家?guī)Э诘哪昙o,難。更年輕些的好辦,二十多歲剛?cè)雸F不久的小丫頭、小小子們,正值當跳的年齡,只要功夫好,在哪兒都能吃碗飯,可能吃得還不錯。跳舞吃的是青春飯,年輕時你沒掙到名、沒掙著錢,再沒有別的本事,那就甘于普通人吧。
萬幸,女兒不用靠跳舞為生。
一般她很少在橋上停留。風景這東西,像團里的女演員,臺下觀眾覺得神秘,掌聲、鮮花,風光無限,一旦你身處其中,你就是一分子,所有的難事、窘事、想哭的事你都知道,同時在感受,那你就不會覺得神秘了,也很少再會有興致去天天咂摸。別的不說,就女演員的腳,哪個不是七扭八歪、傷痕累累?沒傷病過的有嗎?臺下觀眾看的是舞姿,是胸脯、臉蛋兒、胳膊腿,誰會往腳上看呢?呵呵,舞蹈演員的腳其實難看得很,變形了呀。蘇點點夏天從來不穿露腳指頭的涼鞋。
從橋上匆匆經(jīng)過,不敢在高處多站。
老劉說她有恐高癥。
但是,這個上午,蘇點點剛走上橋不久,不得不站住了。不看風景,盯著橋上的那個女子。女子站在橋中間,靠西邊;蘇點點在橋南頭,靠東邊。她看到的是女子的側(cè)背影。橋上偶爾有人來回走動,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在橋上長時間停留。遠遠地看見橋,見到橋上有個小人影兒,一直到了橋頭,人影兒更清晰了。那個女子,粉色上衣,白色長褲,留著飄飄長發(fā)。橋上的風很大,她的頭發(fā)在動,在秋風中飛揚,給蘇點點的感覺,有著一頭飄飄長發(fā)的這個女子,好像可能隨時從橋上躍身而下。
橋離河面,有三十多米的距離。潺潺流水,深不可測。秋天的大太陽,把河面照耀得金光閃閃,儼然一條金河。
心一下子被什么揪了起來,很疼。站在橋的這一邊,這一頭,她不敢再往前走。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叫蘇點點的年輕女子,曾經(jīng)有過的悲壯時刻。在懸崖邊。生與死之間,只隔著縱身一跳。山上游客縷縷行行,擠著往鐵鏈子上系連心鎖。沒有人注意她站了很久,兩手空空。不止一次,想過要縱身一跳。跳??!跳啊!只需輕輕一個翻身。對她而言,這樣的跨躍易如反掌。她能輕松翻過去的欄桿,還要高得多。
下決心往下跳,不那么容易。
死是不容易的。
活著更不易。
舞臺上的A角,跳不上就跳不上了吧。如果因為不能再跳A角就去跳崖,那這個世界上人口會減去多少?她認為自己比那個A角好得多,別人也這樣認為,但你就是跳不上A角,甚至連B角都跳不上。這就是命運。命運無處不在。就像那些連群舞都跳不上的,因為業(yè)務(wù)不行,早早離開歌舞團,轉(zhuǎn)行去做行政,當資料員、打字員,成了公務(wù)員,多數(shù)人當上了處長、副處長。也有的早早跳不動了,去音樂學院或者師范學院的舞蹈系教學生,現(xiàn)在也都是教授、副教授,帶著研究生,職業(yè)壽命比她們這些跳得好的長得多。她們這些當年經(jīng)常上臺的業(yè)務(wù)尖子,沒到三十歲開始走下坡路,四十人老珠黃,五十剛過,一刀切,集體回家歇菜了。看看楊麗萍,人家能跳這么大歲數(shù),還能上春晚,出風頭,你就只能退休。有地方說理嗎?去哪兒說?
自從退休,晚飯后去河邊散步,蘇點點從來不去街心廣場。存心繞著走。一年四季,一群花里胡哨的中老年婦女在那兒跳僵尸舞。她懶得看見。不藝術(shù)。音樂和舞姿都不藝術(shù)。曲子俗,歌詞也假。難為她們天天聽。
在橋頭站住,不敢再往前走。怕驚著粉衣女子。縱身一跳,有時候就差外界輕輕一推。你不知道那一推是什么。也許就是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一種味道。在懸崖邊,終于沒有那一推,所以她懸崖勒馬,回來了。死是不容易的,需要勇氣。
集資建房選樓層,別人往高處走,據(jù)說可以看見河景,她卻選了一樓。一樓有個小花園,可以種花、種菜,但這不是她最初的想法。她沒下過鄉(xiāng),沒種過地,不知道怎么種,也沒興致種。就是不想住在樓上。站在高處,她怕自己忍不住,哪一天還想往低處跳。住在一樓,無處可跳,跳了也沒用,還沒有舞臺上的托舉離地面遠呢,只能踏踏實實在地面上站著了。
粉衣女子,還在那兒站著。
女 真,本名張穎,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編審、一級作家。寫作小說、散文、評論等多種文體,發(fā)表作品三百萬字。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多種選刊、選本。曾獲中國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遼寧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她悄沒聲往前走,像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過客。不敢走快,怕驚著女子,成為輕生者的輕輕一推。其實中間隔著四條車道呢,人家也壓根沒回過頭。從橋頭到女子站立的地方,她好像走了十年。她希望這個過程中女子沒有扭頭看她,這樣,就有機會在接近的時候一把抱住她。童子功,動作快、敏捷,蘇點點相信自己還是能夠抱住她的。然后,勸她,讓她先離開大橋,讓她了斷輕生的念頭。
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女子仍舊沒有回頭。
現(xiàn)在,蘇點點和女子之間,只隔著四條車道。車流不斷。橋上沒有斑馬線,想馬上過去只能違章。她是個規(guī)矩人,習慣走斑馬線、紅綠燈。但在輕生者面前,斑馬線、紅綠燈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趨步,大跨。一著急,不知不覺想邁舞步,好在有收斂,沒把動作全做到位。腿腳還利索。大紅的衣裳,在車流中,與平常人走路不同的表演性很強的夸張動作,格外搶眼。一輛奧迪A6在她經(jīng)過時放慢速度,司機在車里給她白眼,也許是在說:精神病???也難怪招人罵,正常人誰這么走路?大多數(shù)車,速度依舊,呼嘯而過,見慣了橫穿馬路不要命的司機們,連白眼都懶得給她。
過到對面,離輕生女子只有一米遠。沒站到她身后,和她并排站立。她的紅,和輕生者的粉,像兩朵并開的花朵,在秋風中、在橋邊,鼓鼓蕩蕩,隨風怒放。車在她們身后唰唰唰,基本都在七八十邁。她們是司機眼中的風景嗎?
她側(cè)過臉去看女子。也就三十多歲吧?多年輕。像她站在懸崖邊的歲數(shù)。女子并不看她,忽然雙手拄到水泥欄桿上,身子前傾,頭往下抵,蘇點點心快跳出來了,一個跳躍躥過去,抱住了女子的肩膀!
蘇點點看到一張已經(jīng)不年輕的、淚流滿面的臉。
媳婦出門時,老劉正在院子里端詳向日葵。歌舞團的舞美,年輕時絡(luò)腮胡須,長發(fā)飄逸。臺柱子看不上他,臺柱子嫁的人一般非富即貴;跳群舞的,倒頗有幾個對他青眼有加。幾個小姑娘,其實長得都不賴。他在其中挑了最安靜、最不愛說話的一個,和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女兒長大了,天仙一樣美,一個居舊金山,一個留在墨爾本。千呼萬喚不回來。多少次說邀請爸媽過去長住。他們不去。一個跳舞的,一個畫舞臺背景的,就會說“葉斯”“鬧”“固的白”,去當啞巴、聾子嗎?
退休了,在家畫畫。當年讀美院,是想做一個畫家。命運安排他畫了半輩子舞臺背景。再不用為舞臺操心,不用為領(lǐng)會導(dǎo)演意圖勞神了,不用看團長指指點點了,為什么不畫自己的東西?舞臺背景畫什么樣,他自己說了不算,就是最后畫好了,也在燈光的調(diào)節(jié)下忽明忽暗,觀眾連導(dǎo)演都可能不知道是誰,只關(guān)注主演,更別說舞臺美術(shù)是誰了。只有自己的畫,才是屬于你自己的東西。
他喜歡山。天氣好的時候,他愿意帶著畫具去本溪大山里寫生。住老鄉(xiāng)家里,花不了幾個錢,還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吃綠色食品。春天的野菜,蕨菜、刺嫩芽、大葉芹,夏天的瓜果梨桃,秋天的苞米、板栗,都是他的最愛。也省得天天在家聽媳婦嘟囔了。那個不愛說話、文文靜靜的小姑娘,什么時候變成碎嘴婆了?最近一段時間,還愛跟他鬧脾氣呢,只要他一整理畫夾子,說出門寫生,人家就跟他甩臉子,話里話外,說他在外面“有情況”了,不知道跟哪個小妖精鉆老林子呢。他笑說你應(yīng)該去醫(yī)院看更年期。要不你跟我一起鉆老林子?她不去。沒下過鄉(xiāng),也不想下鄉(xiāng)。怕蚊子、怕蛇,對住老鄉(xiāng)家里沒法上水沖廁所表示無法忍受。
她出去時,沒告訴他。大鐵門咣當響了一聲,他以為她是出去倒垃圾。他在小花園里支了個畫架子。一直沒想好怎么下筆。種了一園子向日葵,不為吃瓜子,為那種感覺。想一想那個凡高。人家沒有工資,沒有退休金,沒有會跳舞的老婆,沒有雙胞胎女兒,可人家畫出那么讓人癡迷的向日葵。生活上要知足,藝術(shù)上要不知足。當年一起學畫的大學同學,說他退休以后有進步。這么多年做舞美,把你坑了!他笑笑,不接話。就當人家是在安慰咱一個退休老頭兒吧。其實,仔細想一下,咱也不算老哇。沒到六十歲的男人,在歌舞團浸泡了三十多年,舉手投足,言談話語,一身的歌舞團范兒,走到外面,藝術(shù)的味道擋不住往外冒,還是有回頭率的,也就算個年紀大點兒的老小伙兒吧。至少,?;D切┐簖g未嫁的女青年沒問題。哈哈!
他準備畫向日葵。他把小花園里的向日葵照片曬到網(wǎng)上,墨爾本的那個就說了,要老爸一張水粉。那他得畫兩張,給舊金山的那個也備上。雙胞胎就這樣,只要一個人張了嘴,另外一個即使沒說,想法也差不多,早晚得找上來。
太陽高了,向日葵稍稍抬起頭。他能看出向日葵轉(zhuǎn)動時細微的動作??吹醚劬?。口渴,肚子也餓了。平常,他在院子里待久了,媳婦會給他續(xù)鐵觀音。進屋里去找熱水。飲水機熱水竟然沒打開。走遍三個房間和客廳,沒發(fā)現(xiàn)媳婦在哪兒,道一聲京白:“點點,你在哪兒呢?”
人生的荒謬,無處不在。倆孩子小的時候,他們只有一個單間,家里沒有孩子的空間,狠了心把他們送去住校。住進大房子了,孩子們卻不回來,看都懶得看一眼。
查看了兩個衛(wèi)生間,還是沒發(fā)現(xiàn)媳婦的影子。莫非又去買菜了?買菜也不能這么長時間不回來呀,已經(jīng)中午了!他拿起電話撥她的手機號,手機在客廳沙發(fā)上歡快地唱著《大紅棗兒甜又香》。她小時候?qū)W舞時跳過的一支曲子,《紅色娘子軍》最有名的一段。出門時落下的吧。這個人,現(xiàn)在經(jīng)常丟三落四。他在沙發(fā)上坐了幾分鐘,心里忽然陣陣慌亂,抓上一頂帽子,他也出門了。
英語寫作能力是英語聽、說、讀、寫四種基本能力之一。然而有句話說得好:“得寫作,得天下”,英語寫作能有效地促進語言知識的內(nèi)化。寫作的能力也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語言;另一個是邏輯。Swain(1985)提出“可理解輸出”假設(shè),認為包括寫在內(nèi)的語言產(chǎn)生性運用有助于學習者檢驗?zāi)康恼Z句法結(jié)構(gòu)和詞語的使用,促進語言運用的自動化,有效地達到了語言習得的目的。通過寫作,英語知識不斷得到鞏固并內(nèi)在化,有利于英語技能的全面發(fā)展。但是,英語寫作又是廣大英語學習者最感頭痛的問題之一,且容易被教師忽視,因此以下幾點能夠有效的幫助英語專業(yè)學生提高寫作能力。
她經(jīng)常走的那條路,他知道。無非就是買菜唄,東張西望,東挑西揀,磨磨蹭蹭。女人進市場都這樣。但萬一是別的什么事兒呢?有那么幾年,她愛出去旅游。國內(nèi)的大山,讓她去了個遍。女兒從小住校,不怎么用她管。沒有演出,閑著也是閑著。連西藏都讓她去過了,珠峰大本營也去過,就差珠穆朗瑪峰了。還不讓他跟著一起去,連旅游團都不跟,就自己背個包瞎跑。不吱聲、不吭氣,犟,純粹一頭母驢。他甚至以為她是在外面有情況了。果真那樣,他也攔不住。仔細觀察,又不太像。她這個人,不愛說話,不愛跟人用言語交流,年輕的時候,他以為那是文靜、靦腆,后來他琢磨,那也可能就是性格有問題。別是抑郁癥啊。有一次他壯起膽,說陪她去醫(yī)院看抑郁癥。她一個星期沒理他?,F(xiàn)在她變啰嗦了,愛嘮叨,聽上去煩,但他心里踏實多了。
家里半天沒人嘮叨,他心慌。不踏實。抓上帽子,出門去找。鎖門的時候,特意摸了下兜,檢查一下帶沒帶上速效救心丹。自從團里的燈光在北陵公園晨練猝死,他們這幫年齡差不多的,都揣上這個了。互相提醒。有備無患。價錢不貴,關(guān)鍵時候救命。世界上最心疼你的,就是你自己。老天爺收人,不光收年齡大的,還收那些心情不好的。燈光的媳婦也曾在團里跳群舞,跟燈光鬧離婚,分居兩年多。敗家娘們兒,這下好,徹底分居,陰陽兩界了。
秋天的太陽很好。中午了,有些曬。秋傻子曬死人。應(yīng)該找一個有大片向日葵的地方去看看。黑龍江那邊產(chǎn)瓜子,那邊能找到大片的向日葵。地廣人稀,有農(nóng)場啊。準備給女兒畫的向日葵遲遲動不了筆,也許因為家里的花園太小了,找不到凡高的那種感覺。大片的向日葵,像森林一樣,在秋陽的照耀下,才會有那種燃燒的、扭曲的感覺吧。水粉和油畫的表現(xiàn)不一樣,還是得琢磨。
但愿老太婆會放他出去,別再嘮叨什么跟小妖精去鉆林子。沒權(quán)沒錢,身上就剩下那點所謂的藝術(shù)氣息,小妖精就肯跟你去鉆林子?太有想象力了吧?太把藝術(shù)看值錢了吧?
心跳加快。他在橋頭站住了。大橋中間,一紅一粉,兩個小人兒,緊緊挨著,像抱在一起,在藍天下格外刺眼。盡管離得還很遠,那紅色的衣裳、紅色的身影,他太熟悉了。蘇點點喜歡紅,從年輕穿到老。身材還沒變形,苗條。那個粉是誰呢?肯定是個女人。在一起過了多半輩子,他知道蘇點點是喜歡男人的,沒看出來她有別的傾向啊。那就是,出了什么事吧?那個小粉人兒,她是誰???她們在說什么?站在大橋中間,多危險?。?/p>
他讓自己穩(wěn)了穩(wěn)神,向著大橋中間跑。一輛帕薩特搖下副駕駛的窗玻璃,司機速度放慢,朝他吼:老頭兒,別在橋上跑馬拉松啊,瘋啦,多懸哪!
他沒聽清人家說啥。繼續(xù)跑。
中國人愛說: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是經(jīng)驗之談。
中國的大江大河,大多從西向東。黃河、長江,都是。水往低處流。西高東低啊,地勢如此。而她腳下的這條河,卻從東向西。渾河再往下走,匯成大遼河,從營口入渤海。大的趨勢,是從東北向西南。在中國的河流中,這種走向極特殊。河流也有看上去不按常規(guī)走的時候。
就像他們的生活。
讓她心痛的消息,是從網(wǎng)上看到的。沒有人打電話通知她。除了那個人,還有別人知道她是他生活中的存在嗎?那個人,在夜深人靜的后半夜,穿著昂貴的名牌西服,投身于她腳下的這條河。報紙上的說法是:抑郁癥。
她不相信。那么聰明能干的一個人,家大業(yè)大,呼風喚雨,生活優(yōu)渥,怎么會得抑郁癥?
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沒看出來他抑郁。挺開朗的,甚至可以說過分愛笑。從來沒見他擰眉頭。那時候她年輕,不懂事,糊里糊涂的,跟他走到一起去了。后來才知道,他有老婆,有孩子。跟他鬧唄。當然是想嫁給他。我一個大姑娘家,你不給我名分算怎么回事?
他說,不能離婚。影響生意。不可能。
她不想影響他生意,但也不甘心就這么維持現(xiàn)狀。那些比你更有錢更有地位的,都是沒離過婚的嗎?扯淡!就說你是在騙我好不好?
拉鋸、協(xié)商。最后他許諾她:只要你不提結(jié)婚的事,你想怎么著都行。
那就供我念書。我離開遠遠的,再不會對你產(chǎn)生影響。我走!她申請了一所美國的大學,讀研,接著又讀博士,擺出了一輩子讀書到底的架勢。她家里窮,供不起她出國留學。你不稀罕我,我走。不想再受折磨。曾經(jīng)的讀書理想,因為遇見他而實現(xiàn)了。但這不是她當初預(yù)想的。人生不知道在哪兒拐彎兒。當初考上公務(wù)員,家里已經(jīng)樂瘋了,她自己也樂瘋了。那是她三年備考的結(jié)果啊,趕上范進中舉了。沒想到有一天她會自己提出來辭職,一竿子跑美國念書,還不回來了。
在外面讀書,他按時把學費、生活費打給她,從沒拖延過。也想把他忘掉,卻怎么能忘掉呢?有時,甚至還非常想念他。她的身體。
了解他的行蹤,不難。各種門戶網(wǎng)站上,經(jīng)??梢圆榭吹剿男雄櫹?。又到哪兒投資了新樓盤,講了什么觀點。他是財經(jīng)記者追蹤的對象。建筑學出身,蓋房子應(yīng)該算他本行吧,做得好,不意外。曾經(jīng)設(shè)想,博士畢業(yè)時,讓他來趟美國。參加她的博士典禮,見證一下。雖然仍舊沒有結(jié)婚,仍舊沒有男朋友,但她不會再纏著嫁給他。婚姻這事兒,水到渠成,勉強不得。工作已經(jīng)找好了,到西海岸的一所大學去教書。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丫頭,能站到美國的大學課堂上講課,她知足。
說到底,得感謝他。他讓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發(fā)了郵件,他挺長時間沒回。一個月以后,回了簡單的兩個字:再說。
再說。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那是他留給她最后的字。比他此前跟她說過的所有的話都更讓她在意。有禪機。再說——什么時候說?在哪兒說?說什么?對誰說?說還是不說?在飛機上,她一遍又遍琢磨這兩個字。每一個字對應(yīng)一行淚水。
天下人都知道了那個結(jié)果。一個晚上,后半夜,他出家門,到小區(qū)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衣冠楚楚,卻跳進了渾河。
黃河洗不清的,渾河能洗清?
看到這個消息時,她正在安大略湖旅行,犒勞自己這么多年辛苦讀書、終成正果。晚上睡不著,上網(wǎng),這樣的消息讓她痛哭一晚。訂了第一時間回來的機票。下飛機,才想到自己不知道應(yīng)該去找誰傾訴。當年短暫工作過的單位,有三兩位偶爾還有聯(lián)系的同事,他們能夠告訴你的消息還沒有網(wǎng)上多。他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生意場上,競爭激烈,得罪過人,也沒什么不正常。不正常的是,臨走之前一個月,他跟一家有過來往的私營老板借了五百萬,提的現(xiàn)金,給人家打了收據(jù)。五百萬吶!據(jù)說這筆錢下落不明。他的家人,不承認知道這筆錢。
作為一個有錢的已經(jīng)決定了要去投河的人,他要那么多現(xiàn)金干什么?
最后一次給她學費,是在一年前。她在郵件上回復(fù)他:去向已定,我可以自立了。
他一個字都沒回。
他們偶爾通電子郵件,說事,不提錢。彼此都明白意思。他們之間,一直都有類似的默契。
站在橋上,曾經(jīng)的怨,變成了對自己的恨。那五百萬,跟自己有沒有關(guān)系?如果當年不是自己逼婚,他是不是就不用跟別人借五百萬了呢?這五百萬,是不是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大的家業(yè),五百萬應(yīng)該只是九牛一毛,為什么在最后時刻瞞著家人借錢?
如果真是抑郁,她是他抑郁的原因嗎?哪怕只是之一?
當年,她心里想的,只有這個:讓你騙人!讓你不離婚!
找到他媳婦的手機號。電話打通了。她說自己是他的校友,在美國留學,剛回國,想見見她。人家回絕了。對不起,我不認識你。冷冰冰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聽不出來悲傷。聽不出來她長得什么樣兒。聽說她是一個官的女兒,長得不漂亮。他這個人,低調(diào),對家人有保護意識,不讓他們在媒體前露面。她在網(wǎng)上沒搜到過他媳婦的照片。
報紙上說,家里人知道他抑郁,曾經(jīng)輪流看護他。
果真如此嗎?到底沒看住?
想知道他投進了哪一段河??偟米屗幸粋€祭奠的地方吧?報紙、網(wǎng)上,都沒有透露。語焉不詳。
叫了輛出租車,到橋頭。如果在橋中間停,司機再傻也不會放她下來的。聽說,最后載他的那個司機,還受過警方傳訊。何必耽誤人家拉活兒掙錢。從橋頭走到橋的中間,不過三兩分鐘。
他們曾經(jīng)一起經(jīng)過這段橋。那年冬天,去三亞。從機場回城里,并排坐在車后座。還記得他身上的那種氣味。
橋上的風,很大。如果風能洗凈罪惡,如果水能帶走悔恨,她也可以縱身一跳。
站在橋上,看河水向西而去。老家就在河水流去的那個方向。她還沒回去看一眼。家鄉(xiāng)人看她是衣錦還鄉(xiāng),她真正的內(nèi)心,誰知道?那個跳進河水的人,其實她對他也根本不了解,是這樣吧?他的內(nèi)心,到底有過什么,承受過多大的壓力?難道就不能對她透露一點點?難道她不配替他分憂?世界上最神秘的,既不是百慕大三角,也不是馬航370最后的去處,而是無數(shù)人無數(shù)種心思,幸虧大多數(shù)死去的人都會把心思帶走,要不然人心會讓世界爆炸,不是嗎?
站累了,她想趴到欄桿上,讓自己休息一會兒。
旁邊一個女人,冷不防跳過來,緊緊摟住她!
把她的眼淚嚇沒了。
她們在一起說話。有個陌生人可以說話,挺好??裳蹨I,告訴紅衣女人:她生活在海外。從小在渾河邊長大,很多年沒回來過了,也許以后也很少能回來。她只是來跟這條河告?zhèn)€別。
紅衣女人說,她曾經(jīng)是個舞蹈家,有個女兒在舊金山,還有個女兒在墨爾本,都好幾年沒回來了。
她們并排站著,一起看河。這一帶的河水,無浪,寬闊,可以行駛游船。如果不看周圍的環(huán)境,你判斷不出來這是一條什么樣的河流。站在橋上,從上往下看河水的時候,不要長時間盯著一片水面看,要偶爾抬頭換換視角,要不然,容易頭暈。
頭暈就容易栽下去。
后來,一個清瘦小老頭跑過來,給紅衣女人扣上一頂草帽,啰里啰嗦,嗔斥她:這么長時間在太陽地里曬,你抹防曬霜了嗎?小心又過敏!
他們一致請她去家里喝茶。他們說家里的院子種著向日葵,很好看。
她迅速擠出一點點笑,謝絕了。
他們并排離去的背影,讓她又想起那兩個字:再說。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