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鄰
詩歌
寧靜的瞬間(組詩)
NINGJINGDESHUNJIAN
人 鄰
人 鄰,祖籍河南洛陽老城。幼年隨父母生活在西北。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fēng)景》《最后的美》,詩文集《閑情偶拾》,散文集《殘照旅人》《桑麻之野》,美術(shù)評傳《百年巨匠齊白石》。詩歌、散文收入多種選集。獲中國·星星年度詩人獎等。
夕照很美,之后是月亮很美。
透過簾子,
月色如纖細溫暖的筆跡。
不用別的方式,
也不在紙上,
只是低低一聲。
低低的,別給人聽見,
聽見了,不好,
聽見了,就不是兩個人的。
月圓的時候,
心里都會默念一聲。
默念著,為自己感動,
為自己那么老了,還會那么念著、愛著。
也會獨自望著東邊的月亮,
望一會兒,再望一會兒,
再一次默念。
別聽見,真的別聽見了……那一聲。
晚安。兩個人那么老了,
還能暖著,多好;
頭發(fā)都灰白了,
還能愛著,多好。
午后,透過窗外,看云,看人,
忽然想起
想起一個人,悄然地離去,
多美,多干凈;
微雨里的煙灰色,多美,多干凈。
這會兒,正是深秋,涼涼的。
涼涼的深秋,沒有一絲多余的味兒。
叫人感慨的那個人,多美,多干凈。
甚至連一片枯葉的味兒,也沒有留下。
?某年,遇多年不見友人。又某年,此人忽然消失,再無音信。
寺外,有橘;
寺外,無橘。
寺門緊閉,虛無的木頭緊閉,誰人喃喃自語:
“乞我虛堂自在眠”。
他嗅不到,
只是覺得
橘林里一定有橘子腐敗、風(fēng)干了的味兒,
僧人他自己的味兒,
木魚敲響了橘子的味兒,
萬物歸一的味兒。
他暗想,竊笑,不說:
那是無用的橘,和更加無用的僧人。
更加無用的僧人,
他在想,這一句話,無用,可是真好。
?森鷗外小說《雁》有臭橘寺,因寺名浮想寫之。
水墨那味兒,
篤實的,
還有淡墨,近乎無墨,皮薄而汁肉飽滿的
兩個柿子,
頗可以佐酒的。
無色,無款,
也才僧人即柿子,
柿子也即僧人呀。
僧人本無色。
霜降了,一點兒澀澀的味兒,薄薄染上了,
也是僧人的味兒。
淡,可是不孤寂。
僧人本無孤寂。
玄妙的是
隸書味兒的葉柄。
柿子之前,之后,
那干硬的焦墨一樣的葉柄,
是更有味兒的。
?牧谿,宋末元初禪僧。元吳太素《松齋梅譜》記載:“僧法常,蜀人,號牧谿。喜畫龍虎、猿鶴、禽鳥、山水、樹石、人物,不曾設(shè)色。多用蔗渣草結(jié),又皆隨筆點墨而成,意思簡當,不費妝綴。”《六柿圖》現(xiàn)存日本大德寺龍光院。
一只甲蟲。
我猜想這會兒,它正暗中歇息。
我知道,
它們有自己的氣味、食物、繁衍,
天敵和疆域,以至于游戲,
有自己的“時間”,甚至“歷史”。
我還知道這會兒,
它是因為什么,奇怪地停了下來。
我還知道,
我和它,它那一族,終將相安無事。
我只是不知道,
是哪一個世界,
蟲子的,還是我們的,
比時光更綿長,更有值得咂摸的滋味。
是誰說的,
什么是啞巴的氣味?
忽然間
我是那么喜歡這句話。
啞巴的氣味,
究竟什么樣?
相仿于石頭、木塊、空氣,
還是有點饑餓的
清冷冷的茶?
一個凌晨,
我忽然品嘗到了
那種不想說話的
澄明,那因厭倦而獨自的安然
——那相仿的啞巴的氣味啊。
沿著小小的水分子,悄然凍透了。
酷寒才是一切的終極。
此刻,我要認真理會的是蘋果內(nèi)里
已經(jīng)棕黑、晶瑩的部分,
那些冰凌怎樣逼住了曖昧的果糖?
它的疼痛,
碎玻璃一樣支離的疼痛。
我覺到了它的隱忍,
覺到它
緩緩地、疼痛地……終于放棄了……自己。
大河
大河,從河中流過。
我們看不透,無法辨析。
它的流速,它的深、闊,非關(guān)情感,
也非關(guān)美學(xué),什么大河上下。
大河,只是河水從河里流過,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的大河
從河里麻木、無知地匆匆流過,
僅此而已罷了。
路邊,一小塊
骨頭一樣細膩的木頭。
它只是一小塊,
很小的一塊,近乎骨頭的白色。
我清楚,它只不過是一塊
和骨頭有些相似的木頭,
可我還是忍不住
仔細看了它好一會兒。
滿地菜葉,給雪凍住。
還有一些,深深凍透了。
我不認識那些菜葉是什么,
芥菜?抑或是別的什么?
冬貯的,已經(jīng)運走了。
留下這些,是給田鼠。
遺棄的菜葉之間忙碌的田鼠,
讓我知道,我應(yīng)該放低自己的生活。
田鼠們緊緊裹著褐色的毛皮,
肚子濕冷。
剛剛掠過的火車陰影,讓抬起頭的
那只田鼠,有幾分茫然。
沒有任何
哪怕是一點點溫暖。
沒有。大海只是
緘默、黯淡、陰郁的。
看不到大海的全部,
我只是在礁巖一邊,
掬了一小捧咸澀的海水
——覺出它滿是厭倦的氣息。
午后,陽光,落也似乎
并沒有落。
樹悠然。
安靜的小街,
偶爾有人走過。
兩個
站在街邊說話的老人,
衣衫半舊,褲腳,染了塵土,
可我覺出他們滿心幸福。
他們安然由命,欣然由命,
眼神明亮、從容。
他們從不曾注意過,
陽光落了下來,還是沒落。
曠野,散布著
屋舍、柵欄、麥田,
偶然的石頭,
隱現(xiàn)的樹木,羊群,安逸的馬;
以及比深秋的果
略略沉一些的
兩個
說著什么的僧人。
草地,偶然遇到一小截骨頭,
一截指骨?
一小截灰白的,無名指?
已經(jīng)灰白、有些皸裂的指骨,
因為什么,遺落在這里。
雖然,神的青草是慈悲的。
我沉默、注視的那一刻,
它好像,好像輕輕地動了一下。
什么也不想,
只想清晨和你一起出門,
傍晚回家,洗菜,做飯,
親親熱熱黏著說話。
聽嫻靜音樂,翻幾本舊書,
也偷偷說幾句誰的小壞話,
相互賴著,明天誰洗衣裳,
誰去買青菜、豆腐,和魚。
天黑了,可以拉上窗簾,
隱約月色里,依偎著入睡;
也念叨幾句,門外小徑
滿是落葉,秋風(fēng)是那么涼……
過來,過去,匆忙忙的
一地螞蟻,
其中一只和另一只,
親熱熱地碰碰頭,
小聲,說了句什么。
蹲在地上,我看了很久。
螞蟻在忙些什么?
尤其是那幾只
兩手空空的螞蟻,
它們領(lǐng)受了
什么樣的使命?
而令我感動的是一只挪動麥粒的螞蟻,
突然停下來——抬頭,
真的是抬頭,看了看我的臉。
??!溫暖暖地看了我一眼。
這兒
生氣十足的嘩嘩陽光,神喜歡。
一切陽光下的,神都喜歡。
甚至是那些自由的馬,其中的一匹
胯間“嘩嘩”的撒尿聲。
以至于草地上的愛,陽光下的愛,
都不必遮攔,神都喜歡。
只是,神說:陽光刺眼。
神的意思是說,是叫偶爾路過的人,
那一會兒,都稍稍幸福地閉一下眼睛。
閉一下眼睛,神也是喜歡的。
責(zé)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