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石油的“紅色起底”

方亮

阿列克佩羅夫提出成立一家石油公司的計劃，并希望BP公司成為其戰(zhàn)略伙伴，但對方拒絕了，BP高管面對后來成立的盧克石油公司后悔不已。

改弦更張，這是蘇聯(lián)政經(jīng)模式在70-80年代難以為繼之后順理成章的選擇。其歷史邏輯之強大遠非今日惋惜帝國解體的人們對當日抉擇的責難所能撼動。在蘇聯(lián)能源領域，謀求改變的力量也逐漸浮出水面。天然氣產(chǎn)業(yè)中出了個切爾諾梅爾金，他到西方廣為學習走訪，用一己之力成立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公司（Gasprom），并讓其躲過私有化分割，成為俄柱石企業(yè)。

而在石油產(chǎn)業(yè)，同樣成立于蘇聯(lián)最后時日的盧克石油公司（Lukoil）成為俄羅斯石油人謀求改變的一次重要嘗試。俄著名記者安德烈·文科夫和德米特里·西瓦科夫在一篇專門講述盧克石油發(fā)展歷程的長文中評價道：“如果有一家私營公司可以拿來作為俄20年經(jīng)濟改革成功典范的話，那它一定是盧克石油”。

局長的下臺

蘇聯(lián)曾經(jīng)擁有復雜的石油工業(yè)領導體系。從中央到地方，它由四級管理部門組成：石油工業(yè)部、區(qū)域管理局、負責某大油田整體管理的聯(lián)合企業(yè)、負責大油田中某具體油田開采的油企。

1965年，以秋明油田為主力的西西伯利亞石油開采已成規(guī)模，秋明石油天然氣管理局應運而生，曾在薩哈林、庫伊貝舍夫（既日后的薩馬拉）和斯塔夫羅波爾領導石油開采工作的維克托·穆拉夫連科成為其首任局長。

西西伯利亞的石油管理體制就這樣建立起來，當然仍在中央直接領導下。該地區(qū)的石油開采一度成為石油工業(yè)部最大的依仗，但不計后果的野蠻開采使其產(chǎn)量日趨下降。其中曾貴為俄最大油田并因其戰(zhàn)略地位而在俄羅斯地圖中被隱藏起來的薩莫特羅爾油田的產(chǎn)量下降便是一個典型。

穆拉夫連科一直想改變這一局面，但卻無力回天，1977年含恨離世。到了80年代，西西伯利亞石油開采第十一個五年計劃未能完成，該地區(qū)石油企業(yè)處境更加艱難，人心渙散。

1985年，直至今日仍在擔任盧克石油董事會主席的瓦列里·格拉伊費爾從蘇聯(lián)石油工業(yè)部副部長的位置上轉任秋明石油天然氣管理局局長，局面開始轉變。也就是在他主政時期，局面才發(fā)生轉變，而且盧克石油的組建也才成為了可能。

當時，他將一系列新油田的開采交給一批新人來負責，并且給他們極大的自主權。在巴什石油表現(xiàn)出色的瓦基特·阿列克佩羅夫分得波夫霍夫油田，拉威爾·馬加諾夫帶著自己的管理團隊從韃靼石油來到了烏爾耶夫油田。此二人恰為未來盧克石油一、二號人物。在他們及一班石油人的努力下，西西伯利亞石油產(chǎn)量在1988年重上高峰。

格拉伊費爾當然希望將這一勢頭延續(xù)下去，于是他又成立了考加雷姆石油天然氣公司，讓表現(xiàn)出色的阿列克佩羅夫負責。又成立了蘭格巴斯石油天然氣公司，由在烏爾耶夫油田嶄露頭角的尤里·沙夫拉尼克負責，馬加諾夫擔任其副手。此后沙夫拉尼克于1993-1996年間在俄聯(lián)邦燃料與能源部部長職位，為盧克石油的發(fā)展提供諸多便利。

經(jīng)過大的人事調整后，瓦列里本人因觸動太多利益方，因此丟掉了烏紗帽。盡管如此，此時的蘇聯(lián)卻也到了風雨飄搖的晚期。從1989年到1990年，改弦更張的思考彌漫全國，經(jīng)濟界都在呼吁為經(jīng)濟活動松綁，其中就包括對減少管理層級的呼吁。

在大趨勢下，能源產(chǎn)業(yè)開始精兵簡政和大換血：石油工業(yè)部被新成立的石油天然氣工業(yè)部取代，秋明石油天然氣管理局不復存在，一批年輕石油人被補充進新衙門里。瓦列里最得意的門徒阿列克佩羅夫成為石油天然氣工業(yè)部副部長。

瓦列里先知先覺地開啟了石油工業(yè)的改革，培養(yǎng)了一批新人，讓他們進入新政權的能源管理的核心部門?？陀^上，這換來一個官場末路的結局，但他培養(yǎng)起來的人卻為自己進入商界鋪平了道路。

副部長的起底

蘇聯(lián)解體造成的大時勢必造就一大批風云人物，阿列克佩羅夫便是其中之一。他生于石油城巴庫。他的父親在他3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媽媽艱難地將他和他4個哥哥拉扯成人。所以，這5個孩子早早地就開始工作了。

在巴庫，阿列克佩羅夫很自然的進入油田打工。這決定了他日后的職業(yè)道路。幾年后，他進入當?shù)厥瘜W院學習，并在畢業(yè)后開始在蘇聯(lián)石油業(yè)中展露頭角。同他一起工作過的人說，阿列克佩羅夫工作努力，又很討領導喜歡。

最終他在1985年被格拉伊費爾調往西西伯利亞，隨后帶著出色成績入駐考加雷姆市，成為考加雷姆石油天然氣公司負責人。幾年后，這塊油田已經(jīng)成為蘇聯(lián)產(chǎn)量最高的油田之一。阿列克佩羅夫對待工作一絲不茍，作風大膽，雷厲風行。

著名記者巴維爾·赫列布尼科夫在書中記述過阿列克佩羅夫的一件軼事。他的油田曾發(fā)生一次石油泄漏，滾燙的石油汩汩冒出，維修隊遲遲不敢動手維修，生怕引起的火星會造成爆炸。阿列克佩羅夫趕到這里，略作研究后，他躺在了油管旁邊，對維修隊命令道：“現(xiàn)在修吧！”

在考加雷姆這座小城里，阿列克佩羅夫的大名無人不曉。當他成為蘇聯(lián)石油天然氣工業(yè)部副部長，小城里的人們開玩笑說，這是因為他率先在考加雷姆市實現(xiàn)了共產(chǎn)主義。他在那里的那些年，不但石油產(chǎn)量上去了，人們的福利水平也水漲船高。借助石油收益，他建起費用低廉的保障房，為居民們提供豐富的物質供應，這些都被莫斯科人看在眼里。

1990年成為副部長時，阿列克佩羅夫40歲。在當時的蘇聯(lián)，他這位從基層升上來的干部對整個石油工業(yè)有著清醒的認識。當時窘迫的局面讓他下決心改弦更張，而首要的就是向西方同行學習。于是，他和伙伴們登上了飛往歐美的飛機。

馬加諾夫回憶稱：“當時的局面很緊迫，蘇聯(lián)事實上已經(jīng)開始停止運轉，原材料、資金的供應都停了，工資也普遍開不出來。整個國家陷入一片混亂中。我們只能自己闖出一條路。于是，我們開始到國外考察，學習國外能源公司的管理方式。我還記得我們在倫敦呆了5天，BP公司的高管們給我們從早到晚講課，告訴我們如何按照市場原則組織公司。我們又趕往意大利拜訪埃尼公司，學習他們的經(jīng)驗。就這樣，我們開始計劃在俄羅斯成立這樣一家公司?！?

曾代表BP公司與阿列克佩羅夫談判的美國人托馬斯·赫米爾頓回憶稱：“阿列克佩羅夫帶著許多問題來到倫敦，他想搞清楚一個問題，如何組織一家綜合性石油公司。他總是提出各種問題，將問題研究到每一個細節(jié)?！?/p>

當時，阿列克佩羅夫提出成立一家石油公司的計劃，并希望BP公司成為其戰(zhàn)略伙伴，但對方拒絕了。曾參加那場談判的BP公司成員大衛(wèi)·利艾爾頓回憶稱：“我們當時無法想像蘇聯(lián)政府會將他們石油工業(yè)中最好的一部分私有化。"

官派“創(chuàng)業(yè)”

很顯然，阿列克佩羅夫當時已經(jīng)有了成立公司的具體計劃，并且清楚要將哪些現(xiàn)有公司納入這家公司。從1991年開始，阿列克佩羅夫帶著伙伴們努力實現(xiàn)這一目標。他們要找出幾家已有的石油公司，改變它們的法律地位，將它們聯(lián)在一起，組成一家統(tǒng)一的石油公司。目標當然設定在他們崛起的地方——西西伯利亞的秋明油田。

但此時，他遠赴歐美并試圖另立門戶的計劃已經(jīng)惹惱了莫斯科高層部分領導人，他們意欲將其罷免，這同當時努力成立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公司的切爾諾梅爾金的遭遇如出一轍。但石油天然氣工業(yè)部在此后的819事件中站錯了隊，部長列夫·丘里洛夫去職。不僅如此，保守派在整個高層都大大弱化。

阿列克佩羅夫成了石油天然氣工業(yè)部最后幾個月事實上的領導人，而針對他的責難也已都不存在。這一下，他可以大展拳腳了。

此時，阿列克佩羅夫掌握著石油天然氣工業(yè)部，他的伙伴沙夫拉尼克則已成為秋明州州長，他們的老領導格拉伊費爾仍擁有“余熱”，他們則靠在秋明油田做出的成績而在那里廣有人脈。

阿列克佩羅夫曾直接領導的考加雷姆石油天然氣公司、沙夫拉尼克曾直接領導后由馬加諾夫接手的蘭格巴斯石油天然氣公司、烏拉伊石油天然氣公司及位于彼爾姆、伏爾加格勒、烏法、馬熱基亞伊四地的四家石油加工廠最終成功組成了一家統(tǒng)一公司。公司名稱由前三家公司的名字組合而成：蘭格巴斯烏拉伊考加雷姆石油公司，名稱三部分首字母組合起來便得到其簡稱：盧克石油。

馬加諾夫回憶稱：“當時我們在阿列克佩羅夫的辦公室里一起商討公司的名稱，參與討論的還包括和我同為新公司成員的施密特和布迪羅夫。當時阿列克佩羅夫將‘考加雷姆一名排在公司全稱中第一位，從而得出‘庫爾石油這一簡稱，而馬加諾夫則將他領導過的‘蘭格巴斯排在前面，得出‘盧克石油這一簡稱。最終，阿列克佩羅夫采用了馬加諾夫的建議?！?/p>

1991年紀11月25日，盧克石油公司正式成立，從而成為蘇聯(lián)時期唯一一家脫離了政府直接領導的石油公司，也成為后蘇聯(lián)時代最古老的石油公司。人們都認為，這家公司的成立具有革命性的意義。

摸著石頭過“私有化之河”

當時的國家資產(chǎn)委員會副主席彼得·莫斯托沃伊對時任總理的切爾諾梅爾金于1993年簽署的允許盧克石油、尤科斯、蘇爾古特石油天然氣公司進行股份制改造的命令大為光火。這位在辦公室墻上寫下“別指望任何集團、公司，一切都歸這里管！”一語的蘇式官僚一度要追究切爾諾梅爾金的法律責任，卻終究抵擋不了私有化的大潮。

就像819事件之前高層對阿列克佩羅夫的責難一樣，盧克石油雖已正式成立，但其日后的發(fā)展并非沒有遭遇困難。蘇聯(lián)解體之后，困難已經(jīng)不再來自高層的阻撓，而是其他“石油將軍”們的搶奪。當時，在石油產(chǎn)業(yè)中擁有人脈和地位的官僚們開始利用私有化搶奪蘇聯(lián)的石油遺產(chǎn)，這些人被貼上了“石油將軍”的標簽。

而阿列克佩羅夫們則被認為是“石油將軍”行列中的先行者。盧克石油在蘇聯(lián)解體前就拿下了最誘人的西西伯利亞石油資產(chǎn)，自然讓人眼紅。所以，1992年4月，盧克石油成立者行列中多出了莫斯科市政府所有的格拉夫斯納布公司以及首批獲得石油出口權和稅收優(yōu)惠的尤拉爾斯公司，這便是一眾官僚們博弈后的結果。

“搶”成為俄羅斯私有化的主題，蘇聯(lián)留下的財富在解體最初的幾年里被瓜分一光。一批換了頭銜的蘇共官僚及其利益相關者成為新市場中的主宰。在石油行業(yè)中，盧克石油雖先聲奪人，卻必須渡過“私有化之河”，避免被兼并或拆分的命運。

到1995年，俄聯(lián)邦已經(jīng)擁有了14家新組建的大型石油公司。其中最大的五家盧克石油、尤科斯、蘇爾古特石油天然氣公司、西伯利亞石油公司、和西伯利亞遠東石油公司面臨著在著名的“貸款換股份”私有化中被拍賣的命運。但最終只有一家逃脫了這一命運，那便是盧克石油。

當時，葉利欽簽署了讓公司免于被拍賣的327號命令，只有盧克石油享受到了這一待遇。馬加諾夫承認，這完全是阿列克佩羅夫及其伙伴廣泛游說的結果，當時好幾股勢力都力主將盧克石油徹底私有化，對其進行瓜分。但阿列克佩羅夫動用一切關系游說從聯(lián)邦中央到地方大批官員，保住了盧克石油的地位。當然，仍有5%的盧克石油股份被列入了“貸款換股份”拍賣名單中，從中也可見爭奪之激烈。

當然，盧克石油的私有化進程仍在平穩(wěn)進行，并在很大程度上遵循著“內部人私有化”的原則。這種私有化為許多俄羅斯“紅色經(jīng)理人”提供了大發(fā)橫財?shù)臋C遇。既然阿列克佩羅夫一手成立了盧克石油，并且掌握著相當多的政治資源，他想不發(fā)財都難。

歷經(jīng)證券私有化和貨幣私有化，阿列克佩羅夫極其伙伴掌握了盧克石油25%的股份，加上他們以公會名義控制的股份，這家公司已經(jīng)事實上由阿列克佩羅夫極其勢力所控制。此外，他還利用政治資源將盧克石油高管布迪羅夫放到了新成立的壟斷性國企俄羅斯石油公司總裁的位置上，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勢力。

這之后，阿列克佩羅夫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西西伯利亞，盧克石油開始拓展勢力范圍。

“合作者的本色”

1993年，阿利耶夫通過政變成為阿塞拜疆總統(tǒng)。他剛一上臺，就迎來了從巴庫走出去的阿列克佩羅夫。那一年，這位盧克石油老總陪著自己的死黨、俄燃料與能源部部長沙夫拉尼克飛抵巴庫訪問。他直接向阿塞拜疆政府提出“巴庫石油中應該有盧克石油的位置”。

當時，西方大牌石油公司們早就開始與阿塞拜疆政府，欲參與到巴庫油田進一步開發(fā)的項目中來，但后者卻一直不松口，而阿列克佩羅夫的進入?yún)s異常順利，盧克石油立即得到了巴庫石油集團10%的股份。

西方石油公司大跌眼鏡，但很快就明白，盧克石油并非一個對手，而是一個生意伙伴。阿莫科石油公司的代表評價道：“阿列克佩羅夫懂得談判，懂得做妥協(xié)，懂得讓各方都得利，而非損人利己。他是一個很好的伙伴?！痹诒R克石油加入后，巴庫的石油通過俄羅斯石油管道被銷往歐洲。

此后，阿列克佩羅夫又將目光投向哈薩克斯坦，并通過向其總統(tǒng)納扎爾巴耶夫贈送飛機的方式獲取了其信任，大大促進了盧克石油在哈薩克斯坦的生意。

如今，“盧克石油”雖非俄最大的能源公司，卻在強手如林的俄羅斯能源市場上一直保持著不敗地位。這些年，尤科斯、西伯利亞石油公司、秋明-BP石油公司都已先后不復存在，而盧克石油成了唯一一個不依靠俄聯(lián)邦內共和國勢力而存在并發(fā)展的俄羅斯能源企業(yè)。在這其中，阿列克佩羅夫及其勢力的影響可見一斑。而盧克石油從建立到發(fā)展的歷程也成了俄石油產(chǎn)業(yè)轉型的一個重要注腳。

（作者系俄羅斯問題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