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施得恩·納多爾尼《緩慢的發(fā)現(xiàn)》"/>
謝建文
(上海外國語大學 德語系, 上海 200083)
20世紀80年代初,所謂文明與歷史邊緣之地的吸引力,讓后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的探險者角色把目光投向“依他們的經(jīng)驗以為在一個幾乎已被勘盡的世界里還存在的殘余地帶”,去往“粗糲、荒涼之地——與人類構成敵對關系的冰原或是部分也可包括進來的沙漠,尋找崇高”。[注]Michaela Kopp-Marx, Zwischen Petrarca und Madonna. Der Roman der Postmoderne, München: Verlag C. H. Beck, 2005, S.226.德國作家施得恩·納多爾尼(Sten Nadolny, 1942-)取材于英國海軍軍官、航海家和北極探險者約翰·富蘭克林(1786-1847)生平事跡的小說《緩慢的發(fā)現(xiàn)》(1983)與奧地利作家克里斯托弗·蘭斯邁爾(Christoph Ransmayr, 1954-)以尋找東北航道為主題而創(chuàng)作的《冰雪與黑暗的恐懼》(1984)等作品,就屬于這一文學序列。這些作品“將那些跨越邊界的著名人物再一次引向北冰洋……這類地理上的極端區(qū)域,讓他們成為穿越文本和時代去追尋遠方的開拓者”[注]Alexander Honold, Das Weite suchen. Abenteuerliche Reisen im postmodernen Roman, in: Henk Harbers(Hg.), Postmoderne Literatur in deutscher Sprache: Eine sthetik des Widerstandes? Amsterdam-Atlanta: Rodopi, GA, 2000, S.375.。
然而,就像在《冰雪與黑暗的恐懼》(1984)中那樣,《緩慢的發(fā)現(xiàn)》中的主人公富蘭克林,也并非只是懷著對遠方的期待和向往而踏上旅程或探險之途。外在的世俗目標及其與此相關的利益訴求,亦成為不容忽視的推動要素。因此,在主角身上展現(xiàn)出一種浪漫理想、精神追求與功利目標相交混的雜色。
富蘭克林在人生經(jīng)歷上歷經(jīng)在斯皮爾斯比的少年時代(第1-5章)、作為海軍軍官和發(fā)現(xiàn)者的學習時代(第6-10章)與成熟期(第11-19章)。在最后一個階段,他作為指揮官領導了三次北極探險,并出任凡第門斯地的殖民地總督[注]Ralph Kohpei?, Die Entdeckung der Langsamkeit, München: Oldenburg Schulbuchverlag GmbH, 1995, S.29.。在小說內容層面,“慢”作為身體特性和權力原則,在大海與冰原的歷險中慢慢轉化,確立起小說主角與外在世界之間變化的關系。但小說最后的結局,也逃不出探險文學的一般性邏輯設定:其主人公懷著最后只能落空的期待,將生命留在他曾一心要投入其間的發(fā)現(xiàn)與虛無的追求之中。
富蘭克林小時候與伙伴們一起玩球戲,當持線人,能一動不動站上一個小時或者更長,并保持所持的線紋絲不動,靜如墓地中的十字架,聳立如一塊紀念碑(EL 9)[注]Sten Nadolny, Die Entdeckung der Langsamkeit, München: Piper Verlag GmbH, 1983. 所引文字,以作品縮略語“EL”加上相應頁碼的方式,標注在本文中。。此時他已十歲,還是那么慢。所以,靜和因之的定力,是與他天生的慢——反應、動作等的慢密切相關的。這種天生的缺憾,就像格雷諾耶與生俱來的氣味缺失,必然意味著命運的煎熬。富蘭克林直觀的感受就是外在的一切太快,球戲、別人的說話和街道上的活動(EL 10)都顯得太快,以致他不能理解。他的慢,因為有小伙伴例如湯姆·巴克玩球戲時接球的敏捷與準確而形成了對照,也就是與外在的、他人的快形成了顯見的對比,而且同更大環(huán)境中的傳統(tǒng)、理念和趨勢產(chǎn)生了距離。在區(qū)分開來的環(huán)境面前,富蘭克林不是以杰出的才能或美德等超拔出來,而以一種明顯的劣勢不得不面對并承受他周圍的世界。這樣,就必然地出現(xiàn)了外在對主人公形成的壓力和壓制。作為異類,富蘭克林不見容于絕大多數(shù)小伙伴,為村人嘲弄,也不受父親待見并常受其訓斥,只有在他遺傳所自的同樣慢的母親那里,才能獲得呼應與理解。
雖然被環(huán)境刻畫為遲鈍,但富蘭克林的分析與判斷卻是清晰而敏銳的。
一方面,他似乎在本能地為慢尋找存在和發(fā)展的理由與優(yōu)勢,雖然這方面的苗頭在他人生、心智和經(jīng)驗發(fā)展相對晚的時候才充分顯現(xiàn)。在生命的早期,他已能體會慢的深切,并開始向往慢的另一片天地。例如,在看墓志銘時,他更樂意深入單個字母的精神之內,因為這些字母在文字中是恒久的東西、一再重復的東西。他愛它們(EL 12)。也就是說,他愛的是重復、恒久,而不是常變、常新。這里面也正暗合著他慢的氣質和方式。
另一方面,我們發(fā)現(xiàn),他也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慢,知道自己今天種種的痛苦都是因為他的慢和喜歡安靜所致;而他應該能性急起來,必須得跟上。否則,一切都會沖他來了。因此,他接受了外在壓力,試圖調整自己,以適應環(huán)境,迎合他人給定的角色期待和定位。他將慢作為要加以改變而不是要肯定的東西來克服。在這里,慢作為主人公的弱點和不利之處,尚未上升到人生與哲學上逆潮流而動所依恃的支點,尚未獲得足夠多的自省和反思力量而得以升華。富蘭克林研究快,期待并相信將來要超過現(xiàn)在比他快的任何人,而且練習怎樣成為“世界上最快的人”(EL 18)。
然而,慢終歸是富蘭克林要堅持的東西。而大海恰恰可為富蘭克林鋪展開一片慢的天地。
對大海的期盼,除了內含著對慢的想象外,還潛藏著對遠方、陌生和“異”的向往[注]旅行在文學中與視界這一主題密切相關。這一主題在文學中歷經(jīng)多個世紀的發(fā)展,反映了自文藝復興以來擺脫傳統(tǒng)聯(lián)系的個體被賦予了怎樣的可能性。在懷著將自身融入無限之中這一渴望的浪漫主義文學中,視界獲得極大擴展。遠方對這一派文學作品中的角色具有魔幻般的吸引力。這些角色不需要任何具體的理由便離開家鄉(xiāng),向一個位于陌生之地的模糊未來進發(fā)。但在19世紀,視界主題遭遇了問題,遠方經(jīng)歷了一個去魅的過程。相關旅行文學中的角色,成了無根之人,旅行成了逃避之旅。對于富蘭克林來說,向大海的出發(fā),正意味著視界和逃避的結合。Stefan Munaretto, Sten Nadolny. “Die Entdeckung der Langsamkeit”, Hollfeld: Bange Verlag, 2006, S.26.。富蘭克林認為,也許在很遠的地方,在陌生人中更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更能尋得與自己的相似之處。所以,離開,不僅是擺脫他“啥也成不了”的地方(EL 20),而且可能是尋找和確立自己的身份,是獲得支持。離開,是“改變自己”,并借此使“一切也獲得改觀”的開始(EL 20)。因此,向大海進發(fā),是富蘭克林擺脫環(huán)境、尋找慢的尊嚴和自由、建立慢之法則的不二選擇,雖然他一直也在矛盾的糾葛中堅持學習并學會了快。在客觀一端,富蘭克林的慢也要在相對要慢和不得不慢的大海上經(jīng)受檢驗、成為優(yōu)勢和發(fā)揮效能。只是當大海的航行與政治、軍事、經(jīng)濟利益聯(lián)系起來后,這種進發(fā)便不可避免地要變得復雜而渾濁。富蘭克林命運的結局表明,對大海的向往最后不能不是一個烏托邦。
富蘭克林悄然地、不顧一切地出逃了。向東朝大海出逃。但他很快被抓了回來。剛開始想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就迅速夢斷了。他在父親的傳統(tǒng)里受到懲罰,被關了起來。他以慢來反抗,一心想著變慢至死。在生理上他的確也越變越慢,以至別人認為他快要死了,要為之準備安葬的事(EL 27)。最終,富蘭克林以慢改變了環(huán)境至少是親人們對待他的態(tài)度。
富蘭克林學習和生活上的態(tài)度變得積極起來。他想通過學習,為未來能上船做海員做好一切準備,包括知識和智力上的準備。關鍵是他想到了要向快的外部環(huán)境靠攏:他“有時嘗試用刀子來練習快”(EL 31),或是通過爬樹來練習快(EL 33)。只是,環(huán)境的固見難以松動。沒人相信他的練習,認為他一直會是這個樣子(EL 31)。慢的標簽在那里,壓力也常在。這種壓抑壓入了他的思維。但懷著夢想的富蘭克林,學會了自處。他知道了以怎樣的策略去面對環(huán)境、環(huán)境中的快及其一整套體系,并通過悄悄給母親寫信,或寫那些只給自己一個人看的信(EL 31),通過與一個想象中的高個子朋友薩伽斯(同時也是他人生的指導者和建議者)交談來保持內心的平靜、豐富和對未來航海之夢的堅持,尤其通過借助書本來學習航海知識,為未來之夢打下基礎。他似乎在多方面都做好了準備,在等待海員馬修歸來時,做好了準備(EL 36);在因為對老師不敬而受罰被關禁閉時,他愛上了各類書籍,認識了包括航海家在內的眾多著名人物(EL 40-41)。更重要的是,他對時間有了自己的認識:世界上“有三個時間點,一個是正確的,一個是太遲的,一個是提早的”(EL 41)。在這樣一個時間框架里,他可能清晰地了解了自己所處的位置。他顯然屬于太遲的這個時間點。這似乎是命運決定的。但富蘭克林的一切努力也并非是為了使太遲的時間點成為準確的時間點,也許是成為一個可供選擇的又一個點,哪怕永遠只是一個太遲的時間點。在太遲與太早之間,他意識到了并接受了一種對立、壓制的主體關系,雖然在身份未定的早年,曾有趨附與調和的舉動和嘗試,但在成長的過程中,千變萬化之間還是堅守著這個太遲的時間點。他的一生,也許就是在向這個太遲進發(fā)。
富蘭克林再次出逃了。這次不是從家鄉(xiāng)、從家里向大海出逃,而是從學校、從他已獲得的一個知識平臺向大海出逃。他已等不及曾給他航行大海之允諾的馬修歸來。大海的召喚讓他來到了去里斯本的一條船上。
在大海的航行中,富蘭克林開始以慢來贏得朋友、鍛煉自己,并在與快的交流和競爭中一步步體會慢的原則。不過,在與大海相關聯(lián)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是在世俗的力量、權力和現(xiàn)實秩序改良之夢中沉浮。所以,在海上,他起初并不是對慢及其原則本身有所認識和提升,反倒是巧借機緣,利用自己的知識,化慢為沉定和深切的優(yōu)勢,發(fā)揮慢之秩序的效能,從而借此獲得收益。
在小說敘事中,富蘭克林后來又一再回到家鄉(xiāng),并多次出發(fā)。其中,父親最終支持他去做海員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EL 54),而富蘭克林的好學與思考,正是慢最恰切的平衡手段(EL 58)。奧墨博士曾有意向船長舉薦富蘭克林,只是最終作罷。但他對慢的認識與認可,未始沒有鼓舞作用。在他看來,富蘭克林表面上反應遲鈍、行動遲緩,實際上是他對各類細節(jié)極度細心,這意味著巨大的耐心;而且他是個可靠的計算者,懂得通過特殊的計劃來克服障礙(EL 55)。顯然,這是他人對慢透徹的認識和真正善意的理解。反過來也說明了慢對于富蘭克林實際具有的意義。富蘭克林似乎掌握了一個獨門利器,具有一種特殊才能。的確,他這種實際發(fā)生的超級的細致,讓他的觀察和計算特別有效。而且,他的好學態(tài)度與學習的過程,看似是對慢的平衡與彌補,實則是讓慢變得熠熠生輝。只不過,主人公在恰恰借助技術、借助計算使慢添翼而不是使慢因為無知而落入蒙昧時,是將慢用作工具。慢所達至的效果,也就是富蘭克林至少一時曾實現(xiàn)的權力、威望、社會改良的夢想與實施方案,恰與快所欲達至的相同。這就形成了反諷。所以,在富蘭克林追求功業(yè)、謀求身份的現(xiàn)實時,慢與快實際上是合流了。
富蘭克林向往大海,愛大海,但再次來到海上,面對的卻是戰(zhàn)爭的殘酷。他無法避開戰(zhàn)爭,先是參加了哥本哈根之戰(zhàn),后又登艦封鎖河口,與法國人對峙,并參加了英美之間的戰(zhàn)爭,而且在新奧爾良之役中經(jīng)歷英國人的慘敗,個人也身負重傷。在《緩慢的發(fā)現(xiàn)》所涉及的歷史背景里,戰(zhàn)爭本就是主旋律。文學中的富蘭克林,也畢竟與歷史敘事中的約翰·富蘭克林相關。所以,戰(zhàn)爭的影子無處不在。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富蘭克林海上所有的經(jīng)歷,無論是澳大利亞科考,還是海上的戰(zhàn)役經(jīng)歷,或是后來去北極探索西北航道,都與英國皇家海軍密切相關。后來,歷經(jīng)十年磨礪成為皇家海軍二等少尉(EL 154)的富蘭克林,更是成了海軍少將。
富蘭克林在少年時代,以他慢的反應、行動和思考方式,在作為向往、庇護和最初歷練之地的大海上,獲得慢的發(fā)展進程和向優(yōu)勢與才能轉化的過程,得到心愿得遂的小小喜悅,尤其是認識到戰(zhàn)爭的慘烈,認為大海應與戰(zhàn)爭無關。薩伽斯作為引路人與富蘭克林告別,意味著富蘭克林已由少年的稚拙和慢的環(huán)境壓力中破繭而出,而進入他人生新的曲折的階段。他身份的多重發(fā)展,將在大海的浩瀚和緩慢中徐徐展開。富蘭克林必將經(jīng)歷心路與外在的又一段旅程。
真正的海上之旅還是馬修為富蘭克林開啟的。在馬修任船長的“探索者號”上,富蘭克林和他小時候的好伙伴勞恩德等人一起,去地球的另一邊——澳大利亞大陸探險,到那里為帝國勘得新的領地。澳大利亞考察之旅結束后,隨后的返鄉(xiāng)之旅頗費周折,歷時三年??疾炫c歸鄉(xiāng),充滿艱險,也時時見出歷練。
富蘭克林對與海上航行相關的一切都懷著好奇。對有思想的隨行畫家,對他陌生的思想,尤懷興趣、謙恭和尊敬(EL 104)。此時,富蘭克林的思想觀念已獲提升。他說:“我無論如何要認識所有始終不變的東西?!彼械綄κ冀K不變的東西很熟悉,但也知道難以把握(EL 104)。顯然,富蘭克林的這種決心、認識和感覺,都表明了他開始要超拔環(huán)境、自我提升,借助知識和思想來確定慢的根基與原則。他慢的自信,也真正開始固定下來。在返鄉(xiāng)途中所搭乘的一艘軍艦上,他應艦隊司令的要求講述“探索者號”的澳大利亞考察之旅。面對對方的催促,他清晰地說:“如果我敘述,先生,我就需要我自己的節(jié)奏”(EL 108)。他的節(jié)奏無疑就是慢的節(jié)奏。他要以慢來定出敘述的節(jié)奏和事情的節(jié)奏。慢也成了他交往時的一個個性基點。
富蘭克林主要還是從慢來體會慢,堅持慢,施展慢的影響,最后有意或無意地定出慢的原則。只是,當慢成為原則時,富蘭克林似乎確立起的主體,最后卻證明僅僅是幻覺。
返鄉(xiāng)后不久,富蘭克林又再一次出發(fā),上了一艘小型軍艦,去拓展航海方面的知識與艦船上的技能,并閱讀但凡能找到的書籍。在此過程中,他常有觸動、思考和反思,有時也加入或旁聽他人關于藝術、關于快慢的爭論、探討。其內在日見豐富。
在軍艦“柏勒羅豐”號上,富蘭克林給鍛煉得萬事不忘,頭腦像個極善于容納的倉庫。而且他不避將知識傳授給他人,視此為責任。半年后,所有人都很了解他了。就像所期待的那樣,他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別人都向他咨詢,并允許他有時間思考,從容作答(EL 132)。情況表明,富蘭克林在頻變的環(huán)境里,以知識、能力、善意和胸懷贏得了尊重,從而也為慢贏得了空間。特別是在戰(zhàn)艦“貝德福德”號上,富蘭克林自己的判斷和敢于拒絕的態(tài)度開始鮮明了起來。他以自己的步態(tài)走路,按自己的節(jié)奏說話或發(fā)布命令,而且,在多次遇到風暴時,知道如何決策、在什么時機以及依靠誰去化險為夷。他擔負起了自己的責任。而且,新奧爾良戰(zhàn)役在他額頭上留下的那個傷疤,還給他贏得了新的不可解釋的尊敬(EL 157-158)。這之間,他并未向快屈從和轉變,而是讓周遭認可和接受了他慢的方式和原則。
最關鍵的是,他在不得不投身其間的戰(zhàn)爭中,在大海的航行中,在與女人相關的幾次經(jīng)歷中,以慢獲得才能和力量以及與環(huán)境交流的方式,從而成長,進而獲得身份的肯定,最后得到反過來對環(huán)境產(chǎn)生刻畫作用的權力。
召喚富蘭克林的如果說最初是大海和船帆,接下來則是與這一切相關的北極。富蘭克林想象著極地的冰山、冰塊、航道、夏日、陸地和不那么匆促的時間。北極就是“他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是林肯郡、不是英國。整個其他世界都只能是抵達這一故鄉(xiāng)的第一步——都只是過渡性的東西”(EL 183)。為此,他一定要成為船長,去尋找極點,然后是那塊陸地(EL 183)。所以,他又一次出發(fā),做了“多蘿西婭”號和“特倫特”號這兩條考察船中后者的指揮官??疾齑瑧獜乃蛊ゴ伪盃柛簫u和格陵蘭島穿過,越過極點,至白令海峽,然后抵達彼得羅巴洛甫夫斯基港——庫克船長曾到過的堪察加半島的海港,也就是探索多少年來人們一直企盼的西北航道。
富蘭克林的首次北極之旅,就像他以前的航行那樣充滿艱險,雖然是內涵有所不同的艱險。在這里,慢終于借助權力和信賴成為大家的準則。富蘭克林要求大家調整他們快的速度,而以他的慢為據(jù),這樣能力避混亂,并有利于整體(EL 192)?!奥@得了尊崇,而快成了差遣的對象?!?EL 193)
考察船在浮冰間行駛(EL 194),后被冰封住,與斷裂的冰原一起飄向正確的地方(EL 196)——也就是他們設定要征服的北極。但“奇怪的是,愈接近目標,他[富蘭克林]愈清晰地感到,他根本不再需要這個目標了”(EL 196)。毫無疑問,北極這個目標與功用緊密相連,也就是為帝國爭得征服之功和疆界的擴張。富蘭克林疑惑了,也排斥著,因為他在反思。此外,他對于自然之下的無人之境也并不艷羨,因為他或許體會到了他在大海上作為船長,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在。在小說敘事中,對富蘭克林此時的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有進一步的分析。北極吸引他,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并非因為他想從那里重新開始一切”(EL 197)。也就是說,富蘭克林不是想借北極的征服來開始自己的征服?!盀榱说诌_那條路,目標曾是重要的。他現(xiàn)在有了這條路,他走在其上,北極又成了一個地理概念。”(El 197)看得出來,富蘭克林是超越環(huán)境和世俗的。向北極進發(fā),并不是為了向個人和集體的榮譽與功業(yè)進發(fā),而是走上一條自身發(fā)展與豐富的道路,也許就是一條確立自我的道路。這里,顯然已不再拘泥于對社會身份的追求。雖然他已獲得了他人對他身份的認同。他有了觀念和行動上的某種超越。這些都依賴于他因為慢和由慢發(fā)展出來的沉定與沉思及其習慣和態(tài)度。如果說,早期的富蘭克林必須借助環(huán)境和外在來獲得自己的身份與平衡,那么現(xiàn)在,他通過各種類型的學習和經(jīng)歷的積淀,已變得不那么需要外在了,哪怕北極曾是他的夢,被他視為故鄉(xiāng)。他所要的現(xiàn)在顯然只是內在。內心的追求,于他才是無止境的。而且,對外在世界的目的論,他在感覺里已是排斥的。他不企求完成和完善,而只在意過程。“他只有這個渴望:永遠在旅途,正如現(xiàn)在,處于發(fā)現(xiàn)之旅途中,直至生命結束。這就是富蘭克林生活和航行的體系?!?EL 197)對于他,追求的過程是重要的,希冀本身是重要的,不求結束和結果及其所帶來的新的開始與利益。也就是說,他在過程中,永遠也在開始之中。這與目的傾向和工具性原則根本相左。
富蘭克林的第一次北極探險還是以無功而返而告終,因為考察隊并沒有達到北極點,他們是因為船出了問題等原因不得不返航。當然,在倫敦他們受到了盛大的歡迎,人們以為他們是從北極歸來的(EL 210)。
1819年的一個星期天,富蘭克林的第二次探險開始了。這次是經(jīng)加拿大北部的陸地抵達陸地的北部邊緣,然后沿未知的海岸東向前進,以探明西北航道尚不為人知的部分。如果說前一次主要是冰海之航行,這次發(fā)展到最后,則主要是雪地與冰原充滿艱險和死亡的困厄跋涉。
在北極探險問題上,雖然富蘭克林對征服北極這一目標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而且顯得很清醒,但在小說此時的虛構現(xiàn)實層,我們還是可以讀解出幾重相關的想象與虛幻。
第一重幻覺,富蘭克林所在的探險隊曾以為北極的海岸到處是海豹、鯨魚和北極熊,到處是海雀和其他大鳥的振翅,紅色的花朵匯成火焰似的海洋(EL 245)。但其實,這里食物匱乏,一片死寂。對自然美與富足的想象,迅速破滅。
第二重幻覺,以為北極的土著,無論是印第安人,還是愛斯基摩人,尤其是后者,對白人、白人文明會像歡迎遠方的客人那樣懷著客氣與好奇,會表現(xiàn)出仰視的態(tài)度,而白人們也以為在面對當?shù)鼐用駮r可以俯瞰和君臨,至少是能如布施般地分發(fā)禮物和按照規(guī)則進行易貨貿易或是用對等物交換彼此所需要的一切,尤其是所缺乏的食物。但實際上,北極探險隊請來的這批印第安人,其父輩曾殺戮愛斯基摩人,對后者欠有血債,所以在此次作為向導和探險支撐時,仍強烈擔心父輩的罪惡會不得不由他們來清償。而愛斯基摩人圍擁在白人探險隊的臨時營地,因之前與白人的交往,積累的也均是負面的經(jīng)驗,所以,他們表面上接受派發(fā)的禮物,或是進行易貨交易,一派平和與熙攘景象,但實際上是意欲伺機殺死探險隊隊員。最后,他們潮水般一下子退去,在廣闊的海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EL 244),也只是根據(jù)巫師傳遞的信息,得知這些白人受到了海底女神的保護,才心生恐懼而作罷。所謂對“異”和陌生的想象與對待,在只是遭逢而不是交往的外來者和土著之間,都存在幻覺。此時白人探險隊是主視角,所以富蘭克林所在一方的探險隊便體現(xiàn)為“異”與陌生的想象主體。
第三重幻覺,探險隊以為在探險途中,帝國會通過它的貿易公司例如西北公司(FL 223)和其他在當?shù)氐臋C構提供物質上的支持與探險所需的其他便利,但探險隊所遇的只是很不積極的物質支持和配合上的嚴重缺位。因此,帝國的力量和福澤,在通向北極的那片冰天雪地里,如果是期待,那也只能是落空。
第四重幻覺,涉及富蘭克林三次北極探險的根本目的。前兩次的失敗,帶來的是探險途中的艱辛與死亡,以及探險隊返回英國后被加之于身的毀譽和榮辱。而第三次探險,也并非因為有了前兩次經(jīng)驗的積累,就變得更順利和更有實現(xiàn)目標的可能。相反,幾乎從一開始,探險隊似乎在朝一個明確的目標進發(fā),但實際上卻不得不更艱難地、付出更大犧牲地在目標幻覺和方向迷失間跋涉。他們經(jīng)歷了與同行的印第安人如何打交道,與期待相遇又必然是偶遇的愛斯基摩人如何交往,如何協(xié)調探險隊內部的力量與關系,更重要的是,在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中,遇到了饑餓這個最大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們看似是為了去尋找和打通西北航道,實際上最后卻只是踏上了在河流、湖泊、海灣和被冰雪覆蓋的陸地之間同饑餓進行較量的旅程。探險隊必然或不得不經(jīng)歷和面對與饑餓相關的一切經(jīng)驗和問題——疾病、謀殺、背叛、死亡,以及克服饑餓問題的種種努力、危難時相互扶助的人性光輝(EL 251)。在饑餓壓力下,有人例如探險隊成員米歇爾因為自私而謀殺同伴以獲取食物,墮落為獸,并上演了小說中所暗示的人相食的人倫慘劇(EL 258)。為了解決饑餓這一生死攸關的問題,探險隊進入冰原之初所建立的木屋營地 (EL 260),成為他們自救的希望所在。生命的方向被緊緊鎖定在那個苦苦期盼的營地。而及至抵達,卻發(fā)現(xiàn)并無任何食物儲存。希望徹底落空。富蘭克林他們本來是為探險任務而來,因大自然如此偉力,也因為組織配合上的問題,而讓饑餓及其克服問題,無論是在生存意義上,還是倫理層面與人的精神層面上,都占據(jù)了人物世界的前臺。在小說人物發(fā)展層面,這絕對是一種偏離;在情節(jié)設計層面,倒也無可厚非。本來小說所要描述的,一定是這個尋求西北航線的過程和種種的相關情狀。只是,我們順著人物視角看,出發(fā)的雄心、期待和使命,終成幻覺。
在1825-1827年間,富蘭克林又一次展開了西北航道的探險之旅。探險非常順利,而且收獲頗豐,但西北航道仍未找到(EL 285)。既然在北極探險上至少是一時難以再展宏圖,富蘭克林似乎是順理成章地謀得了范迪門斯地的總督一職。在這個其時的流刑營,他自感有如有為的明君,不過也清楚地知道要采取措施才能為他的社會改革理想找到出路和實現(xiàn)的可能。他在島上的原住民、囚犯、獲釋的刑囚與殖民者之間尋找關系和利益的平衡,但空疏的社會改良方案與一度巨大的改革雄心,同鄙陋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存在深刻矛盾,最后還是被利益糾葛、陰謀、權力斗爭、制度和習俗積弊化解于無形。這樣,挽回尊嚴、消抵在世俗利益之爭中處于劣勢所受的傷害和所產(chǎn)生的頹廢,對富蘭克林來說,唯一的途徑又似乎只能是在遠離英國的北極之地了。只是,這一次的出發(fā),依然并不純粹。他的慢無疑將發(fā)揮巨大的作用,卻也只能是服務于所謂發(fā)現(xiàn)這一目的。
富蘭克林去海軍部領受了北極探險指揮權,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北極進發(fā)(EL 342)。這一次船只、人員、物質配備更為強大(EL 344),但考察隊不再可能在慢的范例展示地北極和快的發(fā)動機倫敦之間往還體味了,不得不永遠留在他們曾幻想過的無始無終之中、無限拉伸的慢中。從探險隊留下的白骨、文字和其他遺物、遺跡看,同時也借助搜尋過程中所遇當年作為目擊證人和經(jīng)歷者的愛斯基摩人的回憶或聽聞,我們了解到當時還剩下的105名探險隊員棄船而去后,少數(shù)死于陸地上的跋涉途中,大部分在大釣河入海口的一個海灣死去(EL 354)。致死的原因,不單是因所帶食物腐壞引起的饑餓,不僅僅是比往年更厲害的冰封,而且還有敗血癥(EL 355)。
1847年6月11日,富蘭克林病死冰原(EL 350-351)。其后探險隊失去蹤跡。之后很多年,富蘭克林的妻子簡為尋找失蹤的丈夫及其探險隊,還有多支其他搜救隊,費盡了各種努力去探尋富蘭克林等人成謎的命運。
富蘭克林的個性發(fā)展和慢的原則,在一次次海上考察之旅、海戰(zhàn)征途、北極冰?;蜿懙靥诫U之旅中經(jīng)受檢驗。他最初出發(fā)的動機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擺脫陸地上快的生活,雖然他也為大海和探險所吸引。但主人公所能發(fā)現(xiàn)的“異”和他者,只是確證了他諸多至深的幻覺。遠方可為他一時帶來功業(yè)上的榮耀,但無論是在他曾考察過的澳大利亞,還是在后來出任總督的流放地小島,抑或是北極海及其瀕海之地,所能發(fā)現(xiàn)的都“只是又一次發(fā)現(xiàn)的家園的現(xiàn)實世界”[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28;S.6;S.10-11;S.18;S.6;S.7;S.6-7.。
現(xiàn)代機器和設備,尤其是運輸和交通技術的急速發(fā)展,對現(xiàn)實具有特別的意味,給社會生活帶來了巨大變化。尤其是火車的出現(xiàn),一下子便使旅行速度成倍提升,而其他科技設備例如郵政馬車、汽船和照相機等,持續(xù)不斷地加快了看的速度,并以此破壞了感覺者意識中的空間和時間。因此,19世紀上半葉在文化學上被視為人在時間和空間意識發(fā)展上重大的轉折點。這是一個產(chǎn)生了“第一個震撼”即速度震撼的時代。[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28;S.6;S.10-11;S.18;S.6;S.7;S.6-7.在這樣一個早期工業(yè)化時代,“前現(xiàn)代思維為一種新的以哲學和文學上的啟蒙為標志的思維所替代:個人對傳統(tǒng)和權威經(jīng)歷了一個全新的價值評判,以理性為基礎的科學和社會進步得到宣揚,政治權力以功績而不再以出身為據(jù),目的理性思維和利益追求越來越顯著地決定著經(jīng)濟活動”[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28;S.6;S.10-11;S.18;S.6;S.7;S.6-7.;對個人而言,“世界因其快速的變化與社會的無根性趨勢,變得越來越不安全、不可通觀和令人恐懼”[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28;S.6;S.10-11;S.18;S.6;S.7;S.6-7.。
“有過兩百年歷史的加速震撼,今天仍有后續(xù)影響”[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28;S.6;S.10-11;S.18;S.6;S.7;S.6-7.,這種加速的過程與后果,已成為現(xiàn)代性話語中一個很重要的反思層面。納多爾尼的《緩慢的發(fā)現(xiàn)》被置于時間與空間之壓縮首次集中呈現(xiàn)的時代,塑造了一種慢的原則和對立極姿態(tài),無疑也具有審視和評價“加速震撼”及其時代的姿態(tài)與意味。小說從慢的關聯(lián)入手,既揭示了“速度原則作為工業(yè)革命時期技術進步的基本范疇如何得以貫徹,怎樣強迫人們適應一種新的加速節(jié)奏,如何破壞社會結構并威脅個體的身份”[注]Ralph Kohpei?, Die Entdeckung der Langsamkeit, München: Oldenburg Schulbuchverlag GmbH, 1995, S.7.,也描述和展現(xiàn)了慢的突圍與如何作為對立的原則確立起來。
以慢為表現(xiàn)對象的文學嘗試,讓讀者意識到,在“速度虛妄和持續(xù)不斷的[發(fā)展]那一邊”,可以存在不同的基本經(jīng)驗與時間維度[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28;S.6;S.10-11;S.18;S.6;S.7;S.6-7.。慢的原則提供了一種希望:我們不必永遠“固守于現(xiàn)時的破壞性”[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28;S.6;S.10-11;S.18;S.6;S.7;S.6-7.。
富蘭克林從北極探險返回倫敦,發(fā)現(xiàn)在這里到處顯出“時間緊張和匆促”(EL 266)的景象??斓闹刃蚝驮絹碓娇斓内厔菘刂浦藗兊纳钆c行為舉止。他深切地意識到了當下時間被剝奪的危險。慢的發(fā)現(xiàn)對他來說,意味著是“發(fā)展出一種策略來抵抗快和世間令人壓抑之匆促對生活不停頓的腐蝕。社會以快、以快之強制性和必要性為基礎,并以此施行毀滅性的權力”[注]Claudio Magris, Verteidigung der Gegenwart. Sten Nadolnys “Die Entdeckung der Langsamkeit”, in: Paul Michael Lützeler (Hg.), Sp?tmoderne und Postmoderne. Beitr?ge zur deutschsprachigen Gegenwartsliteratur, Frankfurt a. M.: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 1991, S.84;S.83;S.87.。富蘭克林慢的行為和思考邏輯,使他成為通過慢去留住當下、留住時間的發(fā)現(xiàn)者與實踐者。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借助主人公的慢及其種種關聯(lián),展現(xiàn)了如何“抵抗對時間的破壞,抵抗快,抵抗對當下的毀滅,保護當下免受從各方面進逼的暴力威脅”[注]Claudio Magris, Verteidigung der Gegenwart. Sten Nadolnys “Die Entdeckung der Langsamkeit”, in: Paul Michael Lützeler (Hg.), Sp?tmoderne und Postmoderne. Beitr?ge zur deutschsprachigen Gegenwartsliteratur, Frankfurt a. M.: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 1991, S.84;S.83;S.87.。
富蘭克林的每一次旅行,不論是海上航行、冰上探險,還是在四壁間的思考旅行,都是一次次“奧德修斯之旅,都是針對這一問題尋求答案的冒險之旅。這個問題是,主體在與世界和他者相遇時是已找到還是失去了自身,是已構建起了還是破碎了自身,是否存在于旅程的何處,或者是已得到確證,還是被證明只是虛無”[注]Claudio Magris, Verteidigung der Gegenwart. Sten Nadolnys “Die Entdeckung der Langsamkeit”, in: Paul Michael Lützeler (Hg.), Sp?tmoderne und Postmoderne. Beitr?ge zur deutschsprachigen Gegenwartsliteratur, Frankfurt a. M.: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 1991, S.84;S.83;S.87.。的確,主體與身份的問題,在慢的原則和權力之下,顯出對主人來說所具有的核心性。在世俗層面,為了處理好并贏得與世俗的關系,富蘭克林需要確立身份;在心理、反思,最終在精神層面,他需要尋找、構建并確立起自我,以慢為個性和核心的自我。主人公在大海和冰原上,以逐步建立起來的慢之原則的自信和權威來尋求自我,尋找在社會體系中確立的身份,其間核心地包含了對自我的預期、理解和體驗。尤其是這種理解,決定著與慢之原則緊密相聯(lián)的自我和主體是否具有自在性、自主性,而不單是社會的一種賦予、規(guī)定或妥協(xié)。
面對工業(yè)革命、技術發(fā)展、進步信仰合力形成的快的趨勢,富蘭克林以慢的天然缺憾與奇異才能,以與慢相伴隨的靜的定力,站在少年時的球戲及其氛圍中,成為與環(huán)境相區(qū)分的玩伴。外在對慢的壓力,讓富蘭克林不能見容于父親和所在的小鎮(zhèn),這使其焦慮,想努力擺脫這種壓制;而在其成長的過程中,無論是坐在馬車里透過近處風景急速后移的快而去看并發(fā)現(xiàn)遠方的緩慢和其中的安寧,還是遠去海上或北極的冰原,都在尋求慢的呼應和合法性,探索其中慢的原則,以此去克服身份的焦慮。作家這樣來設置富蘭克林,讓他成為一個思考者、遠方的渴盼者和探險者,同時極力刻畫環(huán)境怎樣壓制和摧毀他的慢及與之相關的一切,讓他在主體的幻想中,在權力的獲取與失去中,在國家政治、軍事與經(jīng)濟利益的雄心和饕餮之欲中,經(jīng)受煎熬。而且,并未讓他作為一個完成者,而是作為一個失蹤的未完成者,歸于作為自然的茫茫冰原,成為隱匿。
作家在富蘭克林內、外在的發(fā)展變化中,著力刻寫了在快之強制中的慢和慢的原則,從而揭示了慢的構建性和批判性。對于主人公來說,慢是心智、情感和作為的貫穿線。慢作為上天所賜,成為主人公世俗的弱點,也是他的特質、才能、生存方式與法則。也就是說,主人公為慢而生,因慢而死。他是慢的天才,慢的踐行者,也是慢的犧牲品。當然,慢并非主人公的死因,而是主人公至死仍堅持的原則。
歸納起來說,慢在文本內外,具有這么幾個層次:
第一,作為身體機能特性,成為富蘭克林小時候與環(huán)境區(qū)分開來、受到外部壓制的原因,也體現(xiàn)為個體與外在、主體同角色期待之間發(fā)生沖突的根由。
第二,作為一種行動和生活方式,影響了主人公在求生存、發(fā)展和施展權力過程中的命運軌跡。
在富蘭克林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慢作為世俗之快的對立面,是快壓抑和拋棄的對象;而當慢與權力結合時,也就是說,在主人公歷經(jīng)為學時的匍匐和幻想狀態(tài)與航海時的知識、智慧和能力發(fā)展階段,進而獲得探險指揮權和最后作為殖民地總督的軍政大權時,慢不僅成為快和更快的對照物和對立原則,而且,成為快的修正與克服方式。此時,在主人公這里,是帶來外在的榮耀與尊敬、內在的沉定與反思;在慢的原則所及之處,則是帶來有限度的與暫時性的政治生態(tài)、社會生活和價值觀念的改變。不過,慢究竟沒有成為普遍原則。這是其不足,也是其幸運。對于慢,富蘭克林有體會、有認識、有反思,將之利用為獲得權力、功業(yè)從而爭取身份的處世手段,并提升至對抗外部快之時尚和趨勢的本體論原則。我們看到,富蘭克林作為一個慢的奇才,對慢的體會是真切的,其內、外在的壓抑和磨難自不必提;對慢的認識也有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大抵頗為警策。
從慢的角度出發(fā),富蘭克林對快有著非常細致的體察。這種快的觀察與體驗,他小時候在玩伴或同學身上,后來又在參加科考、戰(zhàn)爭或北極探險的隊員身上都有經(jīng)歷,只是在倫敦的大都市生活中體會更深。倫敦,作為大都市的樣板,駐有給予富蘭克林相關支持、促其北極探險夢想成真的海軍部,為主人公備下了日后成就一段姻緣的愛情,也讓他觀察到倫敦快的變化。一次是與日后成為他妻子的珀頓同看倫敦,富蘭克林發(fā)覺這城市相當陌生,整個城市似乎愛上了速度(EL 163);另一次是從北極探險失敗歸來,在倫敦城里看到的不是安靜與從容,而是匆促和時間上的緊張(EL 266)。而且,這種匆促成了“一種普遍的時尚”(EL 266)。當富蘭克林第三次從北極探險歸來時,他發(fā)現(xiàn):“倫敦在蒸騰。設備、機器、鐵路設計一天天在增長,人們稱之為進步。很多人參與其間,少數(shù)人得益,大多數(shù)人目光閃閃地盯著這進步贊嘆:‘不可思議!’”(EL 286)無疑,在富蘭克林眼里,倫敦成了快與進步的象征。只是,富蘭克林感覺得到這種快的原則和更快的趨勢,但對此深表懷疑和困惑。
然而,當富蘭克林真正掌握了慢,能夠以慢為手段和原則,而且似乎刻畫與確立了自己的社會地位、權力關系、身份發(fā)展格局時,也就是說,在慢最后被判斷和接受為一種方式與原則時,慢在這位主角身上發(fā)生了變化。它失去了處于弱勢地位的對立極格局,與快合流,而不能再或不必再分庭抗禮。突然有一天,當富蘭克林實現(xiàn)了他外在的發(fā)展時,他被人恭喜為一點也不慢的正常人:他在成婚后,出版描述北極探險的著作《北極冰川海岸之旅的報告》并大獲成功,一夜之間被視為“勇敢的探險者和偉大的人”,得到海軍部、科學家們和勛爵協(xié)會的尊敬,被吸納入皇家協(xié)會,且被海軍部迅速任命為船長(EL 274-275)。在榮譽加身的時刻,前來祝賀的人說他根本就不慢,從來就沒有慢過,是個很正常的人(EL 275)。雖然富蘭克林并不認同這一觀點,堅持認為自己是個慢人,即便想快,也快不起來(EL 277),但他一切的努力所實現(xiàn)的,事實是將他最終納入了快這一主流體系之中。
此外,慢一方面遭遇了某些角色的排斥、壓制和修正強制,另一方面也在奧墨博士等人這里受到贊賞和鼓勵,還有獲得肯定的時候,例如首相皮爾在教育問題上認可慢的必要性與作用。因此,慢也推動了人物關系的調整。
第三,慢與自我追求間存在一種激發(fā)的關系。與慢相關的惶惑、反抗、妥協(xié)、追求和超越,頗為醒目。中間添以愛情、權力、對遠方的征服、對陌生和經(jīng)濟利益的攫取等要素,慢發(fā)展成一種精神氣質、社會環(huán)境關系中的一種身份標記和一種規(guī)劃原則,從而讓自我的追求顯出多變的特征。
第四,作為一種觀念與規(guī)范性原則,在主人公這里,意味著個性化的身份已能超越環(huán)境存在,甚至能塑造與之相適應的環(huán)境,或是使環(huán)境適應慢的原則所提出的要求;又可超出文本層面,著眼于虛構現(xiàn)實之外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直接與快的原則形成對立,從而作為一種對抗的力量而具有批判性。慢被提升至反主流、反進步的思維和工具理性,以及一種反對快所推動和塑造的普遍性時間的態(tài)度、方式與途徑層面。慢的被發(fā)現(xiàn)和可以給出的個性化時間,使它成為更需要和更可追求的對象,成為可被祭起的體現(xiàn)了對立價值與實踐的大旗。只是,在最后,慢終究成了值得呼喚而又不得不哀悼的犧牲品。從慢作為奇崛的敘事要素設置來看,作家意欲在慢及其系統(tǒng)中植入批判性,卻又在情節(jié)、人物和思想的展開過程中,一步步消解了慢可以具有的抵抗力。
第五,慢在作家這里,當然是作為文學虛構時的一個特定視角,其中包含了作家特定的審美趣味、演示技法和思想訴求。在敘述層面,慢不僅成為議論的對象、討論的主題之一、科學測定的對象,而且借助主人公特定的感知,將外部現(xiàn)實轉化為主人公的心理現(xiàn)實,且通過慢的感知視角下的放緩,使敘述減速,令小說中的多種敘述聲音間顯出落差,并在敘事結構上出現(xiàn)向細節(jié)拉伸的特殊層理,進而使之成為規(guī)劃情節(jié)內容和情感內容的結構要素;在反思層面,慢發(fā)展成一種以文學形象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理性批判原則。
納多爾尼憑借《緩慢的發(fā)現(xiàn)》這部作品,成了最著名的采用“慢”這一主題的作家。小說在其針對文明的批評性討論中,探討速度與進步的聯(lián)系,為緩慢辯護,這在當代德語文學中并非孤例。漢德克的《緩慢的歸鄉(xiāng)》(1979)正是這類主題上可以比較的例證。[注]作品涉及“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中個體受到的威脅、身份喪失和異化的問題。作為主人公的地質學家佐爾格承受空間被毀和環(huán)境自然形式被破壞之苦。他也像富蘭克林那樣逃避入北極圈以北無安居之所的世界。在那里,他通過觀測和描寫外在風景來厘清他與自然和與他自身的關系”。Vgl. Ralph Kohpei?, Die Entdeckung der Langsamkeit, München: Oldenburg Schulbuchverlag GmbH, 1995, S.53.
《緩慢的發(fā)現(xiàn)》采用了歷史敘事中富蘭克林的傳記要素,尤其是個人層面的發(fā)展框架和大的歷史背景。小說主人公的人生經(jīng)歷,文本內的事件構架,政治、軍事與經(jīng)濟要素,權力、探險和發(fā)現(xiàn)因子,它們占據(jù)了敘事前臺,但這一切顯然又不是在為歷史人物富蘭克林作傳。作家變動了根本性的敘述視角,用主人公特有而特立的慢,去貫穿自我的生存空間、權力的爭奪、探險性的發(fā)現(xiàn)、個性的確立,乃至自我尋求的虛幻,同時反過來,在生活、情感和精神發(fā)展層面諸要素間的對立與轉化關系中,確立并凸顯慢于主人公的命運意涵、精神向度意味,然后又在更一般的層面上,將慢推至與快相對立的總體原則,而具有逆向特質與批判漸起之工具理性和現(xiàn)代性焦慮的意味。
在小說中,慢的焦點具有非常強的構形能力,富蘭克林被塑造成一個慢的類型化角色。早期,他在社會環(huán)境中因慢成為弱者,在自我身份層面以慢去尋求身份的確立,在小說情節(jié)層面以慢來作為故事發(fā)展的推動者。然后,借助一定的敘述邏輯或偶然事件,“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性與超自然因素融合在一起”[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46;S.37.,令這個主人公的能力和才能極大提升,當新奧爾良戰(zhàn)役以一顆槍彈在他頭上留下兩個彈眼,而他大難不死時,他的沉定和他以慢獲得的權威,使他儼然成了一個慢的天才。這種自弱勢地位向異能和權力轉化的格局,在幾部著名的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都留下了對應性的相似痕跡?!惰F皮鼓》(1959)中自己決定停止生長的奧斯卡·馬策拉特,除了以尖叫震碎玻璃的異能外,作為天才性的鐵皮鼓演奏大師,以超常的智力和敏銳的觀察力,由自選的侏儒地位成為納粹統(tǒng)治犀利的揭露者。《香水》中的格雷諾耶,由一個缺乏氣味的人,憑借氣味的異能,成為香水天神,最后在控制他人的時候自我毀滅。而《睡眠兄弟》中的埃利亞斯這個聽覺奇才,在與音樂相溝通的過程中獲得突破,成為音樂天才,贏得愉悅、尊重、愛和與上帝的聯(lián)系,雖然其最終的結局仍逃不出命運的劫數(shù)。我們還可以舉出《狐蝠》的例子,那個訓練而成的聲音收集者,也是聲音上具有才華的人,他在聲音視角下完成了自己耳證人和罪犯兼具的角色歷程。
《緩慢的發(fā)現(xiàn)》敘述場景細密。部分表達因為采用取景框技術,且與主角的感知方式結合起來,形成了凸顯和敘述之流刻意留駐的情形,因此在場景描述上出現(xiàn)了特別細的層理與形態(tài)。但大量快鏡頭又壓縮了情節(jié)內容,場景之間可謂連續(xù)性與斷裂并存;小說的時間線索也是明顯的,但富蘭克林成長和生活的幾個主要階段,雖然描述傾向于傳統(tǒng)敘事,卻也非完全采用編年體的方式,而是有意突出了主角的某些生活階段并變動了相關歷史事件的秩序;空間結構亦清晰可辨,體現(xiàn)為陸地、海洋和北極探險這幾個生活空間,其中陸地的生活空間(包括少年時代的家鄉(xiāng)場景、數(shù)次返鄉(xiāng)、航海途中停泊的城市、戰(zhàn)爭結束之后在家鄉(xiāng)與倫敦等城市之間的穿梭和逗留)因為主角的行動邏輯而具有準備性質和臨時過渡性質;情節(jié)的線索雖然多樣,但主線還是圍繞富蘭克林的慢而展開。慢的特質、理想和原則,清晰而細致地將主人公的所見、所聞、所慮、所思、所期冀和規(guī)劃及其實現(xiàn)的艱難串聯(lián)起來,且未刻意地去推動情節(jié)的曲折。此外,小說敘事雖是第三人稱,但更多的是人物視角,這樣就產(chǎn)生了視角的局限性以及敘述的表層和斷層性;敘述中,為了壓縮信息的植入,或是為了感嘆表達的需要,頗為可觀地采用斷裂句式;對于某些角色和他們特定的行為,小說中時見調侃或嘲弄,頗具機智俏皮色彩;同時,因為故事的設定是以英國和世界之間的往還空間結構為主體,所以小說的英文色彩不可小視:很多的人名、船名和城市名等,都是用英語來表示。
整體地看,小說敘事的特點體現(xiàn)于時空集成性壓縮和場景描述細膩的兩相結合。作家的“藝術在于,從結構上將一個發(fā)生改變的、變慢的時間經(jīng)驗過程轉化成了他寫作的方式和其詩性語言的姿態(tài)”[注]Ralf Schnell, Geschichte der deutschsprachigen Literatur seit 1945, 2. überarbeitete und erweiterte Auflage, Stuttgart / Weimar: Verlag J. B. Metzler, 2005, S.495.。
《緩慢的發(fā)現(xiàn)》在體裁運用上呈現(xiàn)出混雜的特點。這與《香水》等作品具有相似性。歷史上的富蘭克林,其生平和生活軌跡被多有變動地納入小說敘事;在事件呈現(xiàn)的詳略程度和事件先后次序的安排上,在以富蘭克林為中心點的人物關系設置上,均體現(xiàn)了虛構現(xiàn)實內在的要求,但這部作品還是因為其傳記要素而呈現(xiàn)出傳記小說的底色。
與傳記小說相連的,首先當是這部作品的歷史小說性質。納多爾尼在作品末尾列示小說部分采用的歷史文獻和相關研究文獻——其中包括富蘭克林和其他北極探險之旅參加者的探險報告、新的相關傳記和研究文獻,并指出歷史敘述與文學虛構間的差異。此外,“在附錄中沒有列示的是許多關于社會歷史背景、關于感知心理學等的文本,相關的知識在小說中也清晰可感”[注]Stefan Munaretto, a. a. O., S.46;S.37.??梢哉f,在《緩慢的發(fā)現(xiàn)》中,歷史上的時間與空間結構以及特定的歷史事件構成了小說的框架;在小說主人公身上,“很多細節(jié)頗有歷史淵源”[注]Ralf Schnell, Geschichte der deutschsprachigen Literatur seit 1945, 2. überarbeitete und erweiterte Auflage, Stuttgart / Weimar: Verlag J. B. Metzler, 2005, S.495; S.46; S.47; S.51.,富蘭克林在一定程度上也可清晰地作為歷史人物來辨識。
其次,主人公在漫長的內、外在經(jīng)驗過程中,在自我身份確立和外部環(huán)境的矛盾關系中,體現(xiàn)了曲折的發(fā)展過程,因而又賦予了小說以教育小說的性質。在小說的文本現(xiàn)實里,旅行主題因為地理學與人類學的考察和北極探險而得以彰顯。盡管與旅行文學相關的目標追求最后表明具有幻滅性質,但作為旅行小說的體裁屬性也不容忽視。[注]Ralf Schnell, Geschichte der deutschsprachigen Literatur seit 1945, 2. überarbeitete und erweiterte Auflage, Stuttgart / Weimar: Verlag J. B. Metzler, 2005, S.495; S.46; S.47; S.51.
此外,《緩慢的發(fā)現(xiàn)》與文學或非文學前文本存在互文關系。例如,小說將利奧波德·麥克林托克解釋富蘭克林北極探險最后命運所做的勘查工作、相關的文字和結論寫入或直接引入作品(EL 354-355);“天際線”與對其的向往這類在文學史上有著悠長傳統(tǒng)的主題,也被小說融入敘事肌理,譬如天際線在少年富蘭克林的生活中具有強烈的召喚作用,吸引他走向大海,走向可以逃避的地方;而繪畫等與小說之間也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例如英國風景畫家威廉·透納的多幅畫作便對小說的產(chǎn)生具有推動作用。[注]Ralf Schnell, Geschichte der deutschsprachigen Literatur seit 1945, 2. überarbeitete und erweiterte Auflage, Stuttgart / Weimar: Verlag J. B. Metzler, 2005, S.495; S.46; S.47; S.51.
最后一點要指出的是,《緩慢的發(fā)現(xiàn)》很深入地運用了知識的構架。航海知識、地理勘探知識、探險目標區(qū)域的地理與氣候知識、繪畫和音樂等藝術知識、人類學知識、科技史知識被有意識地納入人物塑造、時空框架構建和環(huán)境氛圍的營造之中。加之各種有關人、自然、藝術和政治等主題的討論與思考文字,尤其是關于慢的話語,使小說在知識詩學之外,具有明顯的反思性質。
《緩慢的發(fā)現(xiàn)》恰如許多通常被納入后現(xiàn)代序列的德語文學作品,一定是在緊靠現(xiàn)代主義文學美學方案和價值訴求的地方才顯出其后現(xiàn)代性。小說在敘事復歸這一顯著的美學特征之外,其體裁雜混性、互文性乃至元虛構性質,可以說也不難勘定。只是,它與那些破壞向度的后現(xiàn)代文學作品區(qū)分明顯,因為,當它以慢及其原則來抵抗快與進步的邏輯和秩序時,不論其效能多么無力,它“對啟蒙和人文主義價值堅守”[注]Ralf Schnell, Geschichte der deutschsprachigen Literatur seit 1945, 2. überarbeitete und erweiterte Auflage, Stuttgart / Weimar: Verlag J. B. Metzler, 2005, S.495; S.46; S.47; S.51.的信念,依然熾烈可感。慢的敘事,即便蒼白,也極為警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