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顆禁果都是甜的(外八首)

呂天琳

呂天琳，詩人、作家。獲第三屆全國石油職工文化大賽文學(xué)專項(xiàng)詩歌一等獎；第二屆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提名獎，第三屆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與人合作），以及其他全國性文學(xué)獎。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xié)會會員。

每顆禁果都是甜的

我在努力地仰望，并自信能夠看到

最遙遠(yuǎn)的星辰，天上的事誰也不能做主

書卷般的云朵被打開，剛剛出版的夜鳥，以及

黑暗的故事里油墨的清香，溫暖了我們的情話

曠野上的搖籃忙著運(yùn)輸快要腐爛的禁果

我的心不大，它只是個鮮為人知的角落

有點(diǎn)像伊甸園，像馬蘭花包圍的城堡

童話里的雪地上鋪著蘋果的葉子，流水里的

小丑在洗他的花臉，人間多么好，人間構(gòu)成我們對經(jīng)驗(yàn)的想象，夢像鏡子一樣深像絢麗的果醬，涂在我們的欲望上

我在猜想，在有毒的果子上做出記號

我知道，每顆禁果都會比它們的替身強(qiáng)大

比它們的命運(yùn)完整，像裝滿蜂蜜的石頭

如今我的果園里還有少量的禁果在出售

我從不叫賣，我只是自信地仰望著

成熟的星星向著人性的荒野上匆匆墜落

鐘 擺

火車進(jìn)站停下來，吐出人群和行李

我發(fā)現(xiàn)了他，一位早年間的同學(xué)

如今他在南方發(fā)展，攤子鋪得挺大

他的手明顯變軟，像握住一塊海綿

鬢角染霜，皺紋在微笑中流淌

在他的映照下，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老了

不久前還掉過一顆牙?；疖噺奈覀兩砗箝_走

從甲地到乙地，天色暗淡下來

我驀然覺得我們倆很像兩粒黑芝麻

從一個燒餅上甩下來，那燒餅在晃動

變成一列火車，繼而變成一只鐘擺

我們都在這搖籃般的擺動中

離別，相見，變老，直到不屬于時間

結(jié) 局

在她說“一顆漢字”的時候

她就泄露了內(nèi)心的完美，這不是電影里的生活

鏡頭里的雪花正在清洗初春的平原和大海

我們的劇情還沒展開就枯萎了，這讓遠(yuǎn)處的山脈

失去了作為背景的興致，鳥群洶涌而來

灌滿了我們的額頭，以及你眼睛里的深淵

沒有開始，大地迅速抖動了一下

“愛就是一種搖擺”，我凝神想了想散布在

各地的情侶，從黑天鵝到豹子，包括一對蜂鳥

甚至兩朵相愛中的烏云，呈現(xiàn)到我們面前的

無數(shù)種結(jié)局，哪一種更適合人類自己

不要去想未來，對于兩個相愛的人

明天都是一種奢侈，多么迷人的此在呵

為了還原這場逼真的意外，我們扮演豹子

彼此獻(xiàn)出各自的皮膚，成為覆蓋對方身體的花紋

我們像蚯蚓那樣排泄，像蜂鳥那樣接吻，像

纏繞在一條彩虹上的兩朵接近閃電的烏云……

我崇拜一棵樹，但拒絕取悅它懷中的果實(shí)

哲人說：人在理性上高貴，致使甜蜜得不到確認(rèn)

這就注定了苦澀才是宗教真正的味道，另一方面

人人渴望抵達(dá)，卻又貪戀沿途的雪月風(fēng)花

不幸的是我們都在匆忙趕路，我們沒有結(jié)局

害 怕

這一天我想開了，不就是糖尿病么

害怕也沒用，得上了咱就養(yǎng)著它

（事實(shí)上，害怕有病比病本身更可怕）

別人打針我吃藥，我保持樂觀

抽空鍛煉身體，主動和糖友們交流體會

每天我盡量去想一張漂亮的糖紙

一枚打開的水果，從不去想身體不適

不想透析，不想結(jié)局，不想并發(fā)癥

我只想一件事，生活的甜美

月亮用它的光亮，證明夜的失明

我就用我的糖分，證明此生甜蜜

如果我是玫瑰

如果我是玫瑰，我將放棄所有的花瓶來到曠野

自己把自己灌醉，以針刺寫下醒目的宣言

回到花海，回到自然，從此拒絕為愛神打工

我只保留眺望的眼神和溪水般的微笑

看陽光在頭頂織成絲絳，制造出我特定的美感

此刻我一定是這片山坡上最出色的歌者

站在草木的立場，拋出芬芳的心事，然后

和一滴露水碰撞出最溫柔最婉約的風(fēng)暴

一分鐘年華老去

他是我兒時的朋友，剛才打電話告訴我

周末參加他女兒的婚禮，一分鐘的寒暄里

我們從孩童走向遲暮，一分鐘里年華黯然老去

對于鏡子里的一根白發(fā)，我并不嘆息

一塊石頭也自有它從來沒有發(fā)生的結(jié)局

流水從不猶豫，一顆星星的壽命

不過也就是一眨眼的距離

不要去想目的，在遙遠(yuǎn)的好夢里

甲骨文早就預(yù)言了一種人類理性的神奇

我們永遠(yuǎn)無法按照規(guī)劃的旅程走下去

時間就像一部默片，影像匆匆滑落

死亡太輕了，一口氣就吹散了一輩子的秘密

一分鐘太短了，還不足以打開昨天的日記

這之前的全部愿望再也沒有機(jī)會升起

或者又太長了，因?yàn)樗銐蛘业揭粋€珍藏的密碼

一份久違的感動和驚喜，一個向上的臺階

或者一口好酒，人在沉醉中

遺言要比情書還美麗

呵，一分鐘匆匆流過，年華倏地老去

一顆心究竟能夠擔(dān)負(fù)多少沉重呵

像獨(dú)輪車，像駁船，像星云或者像馬匹

像一個信封吧，懷揣著自己的契約

向著天國，向著靈魂的故鄉(xiāng)郵寄

刀 鋒

磨刀的人走街串巷，底氣十足

他喊聲明快，透著一種世俗的凌厲

我欣賞他的手藝，一把刀開刃的過程

看起來并不復(fù)雜，如同給一塊

停擺的老鐘表擰發(fā)條，又像是

擦拭老式相框里鏡子一樣的玻璃

這時候一陣涼風(fēng)襲來，那股冷意

掠過我的脖頸，感覺有血瞬間涌出

你立時有了被宰殺的恐懼，我們都能

感覺到刀鋒上藏匿的暴力，特別是

人到中年，此時我正在水龍頭下

洗一把水果刀，生活中的冷兵器

幫助我們消化平淡和甜美，寄身到

一場和自己決斗的戰(zhàn)爭里，一些

虛幻的福祉慢慢被削掉，我就是

在這洶涌而來的尖銳中學(xué)會了克制

而時間這把刀卻越來越鋒利

街邊長椅

開始有人坐到長椅上是在這個遲到的春天

嫩江下游的破冰船上岸了，桃花水

放開了它爛漫的裹腳布，幾千里的微風(fēng)

灌滿了開江魚的鰾，六十度的江水在燃燒

我在街邊等車，放風(fēng)箏的老頭兒

在長椅上搖動白色的線軸，巨大的綢蝴蝶

落在泛綠的草地上，他的老伴靜靜坐在那里

長椅的一端放著水壺、座墊和藥瓶

天空更加高遠(yuǎn)，飛機(jī)的白線拉得很長

一個老人要上天的故事正在我的眼皮底下發(fā)生

他一生的沉重都在那只蝴蝶骨架上，趁著有風(fēng)

他要把這把老骨頭送得高一點(diǎn)

他深信，云彩上面一定很干凈

我想到我的那只風(fēng)箏，它還停留在后來的風(fēng)中

或許也會是這樣一個春天，如此醒目的長椅

我躺在上面望著云層，并期待著

與愿意收留我的那一朵重逢

我的太陽

這個秋天，雁群忙于整理南飛的行囊

風(fēng)從沿海吹來，云朵驟然開始變咸

好多長在平原上的樹木突然咳嗽起來

只有口重的母親，她不慌不忙地看看天

然后彎腰扶起門前被吹倒的花草

而你還在昏睡，我們都在你的夢里漂著

洪水漫過金色的田野，潰決的堤壩

瞬間沖毀了大地的耳蝸，這個早晨

我沒有聽到雞冠花的歌唱，天空啞了

一滴露水穿過我的身體，它在鑿一條

儲存火焰的隧道，它要在我的心里多待一會兒

我知道，它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晴朗

此時白露剛過，白露的燦爛勝過金子

我想念多年前被我扔到河里的那塊石頭

它有些頑固，也很靦腆，但它真的像水晶

那樣慈祥，我確信它懷了我的骨血

一生心高氣傲，它不想就這樣被湮沒

在故鄉(xiāng)的河床里它生下了我的太陽

呵，太陽，我的兒子，我希望看到

每天你都照常升起，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作為父親我渴望秩序，渴望美

渴望雨順風(fēng)調(diào)，可這個世界太潮濕了

我相信你會幫助我盡力把它烘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