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秋詩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論小說《我的安東妮亞》的矛盾性主題
戴秋詩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我的安東妮亞》是薇拉·凱瑟“草原三部曲”最為重要的一部小說,其中主人公吉姆和安東妮亞分別代表著渴求東部文明和迷戀西部自然兩個不同的人生方向,然而他們又都成為凱瑟自己精神世界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對立而統(tǒng)一地呈現(xiàn)出小說的矛盾性主題。
《我的安東妮亞》 矛盾性 小說主題
作為“草原三部曲”中最后的一部,也是薇拉·凱瑟早期作品中分量最重的代表作,《我的安東妮亞》別出心裁地、以一個敘述者的視角講述了一段拓荒時代的美好故事,然而,與“草原系列”另外兩部作品《啊,拓荒者!》中“固守家園,成為土地守護者”和《云雀之歌》中“遠離故土、追求藝術(shù)之夢”這樣明確的主題不同,它的小說主題呈現(xiàn)出矛盾性,而這種矛盾性正是通過小說中的主人公吉姆與安東妮亞時而遠離、時而相交的人生軌跡來完成的。
敘述者吉姆·伯登歷來被視作薇拉·凱瑟的代言人,用來傳遞她本人的態(tài)度立場,不僅僅是因為吉姆·伯登的經(jīng)歷同薇拉·凱瑟個人生活經(jīng)歷極其相似:他們都經(jīng)歷了遷徙、都同西部草原上的移民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都留在了東部高度發(fā)展的城市里生活,卻同樣需要不時地回到家鄉(xiāng),給自己注入新鮮活力;更是因為吉姆和他敘述故事里的主角安東妮亞完整地演繹出凱瑟本人在這一時期的主題矛盾,即自然與文明、新與舊、本能與理智間的矛盾。李公昭在《20世紀美國文學(xué)導(dǎo)論》中這樣評價道:“凱瑟不能解決本能與理智、自然與文化之間的矛盾,她既渴望在西部獲得人類原初的美德,又難以割舍在東部的道德精神與文化生活。她本人從內(nèi)布拉斯加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東部,享受那里文明高度發(fā)展的文化氛圍。雖然她屢次返回西部,但最終依然回到了東部?!雹俅撕螅侵赋觥凹放c安東妮亞實際上象征著凱瑟的兩個自我”。②
秉承了凱瑟著力刻畫拓荒女性的文筆精神,《我的安東尼亞》中的安東尼亞是其筆下又一位鮮活的草原女性人物。如果說凱瑟喜歡賦予筆下拓荒女性藝術(shù)的氣息,如亞歷山德拉用她豐富的想象力、智慧的眼光,堅強的品性成為她口中懂得土地?zé)釔弁恋氐?、不折不扣的土地上的“藝術(shù)家”;西婭通過她的天賦和勤奮,一步一步喚起心里的藝術(shù)之夢,成為卓越而出色的歌劇家;那么到了安東妮亞這里,她直接把貧窮苦難的生活活成了一種藝術(shù):③
我們知道我們的波西米亞鄰居生活很艱難,可是那兩個女孩子卻是輕松愉快,從來不抱怨。她們隨時都可以忘掉家里的困難,跟我一起跑到大草原上去嚇野兔、趕鵪鶉。④
她的歡欣有傳染性。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天地像現(xiàn)在這樣巨大無邊,這樣自由。即使紅草里盡是響尾蛇,我完全能夠?qū)Ω兜昧恕"?/p>
在吉姆的童年生活中,安東妮亞一開始就扮演這樣一個樂觀而積極向上的角色,生活的困難和惡劣的環(huán)境絲毫沒有削弱她在吉姆、甚至讀者心中那個初見時“眼睛大而熱情,光閃閃的,就像陽光照射在樹林里兩口棕色的池塘上”⑥的美好形象。她從不因為人們的偏見而放棄她認為值得的東西,尤其在她去城市生活之后,安東妮亞堅持自己要去跳舞,哪怕犧牲掉待在哈林太太身邊工作的機會。她說“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已經(jīng)到了能快活就盡情快活的時候??赡苊髂瓴粫袔づ駚?。我想我也要像她們那些姑娘們一樣去放肆玩一玩?!雹唠S著安東妮亞的成長,盡管時而會對她的舉止有所不滿,吉姆也不得不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她們(村里的姑娘們)一天比一天漂亮,可是當(dāng)她們走過我們身邊時,我總是非常得意地認為,安東妮亞,像童話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依然是‘她們當(dāng)中最出色的’?!雹?/p>
她不僅通過這樣一種藝術(shù)讓自己過得很快樂,也豐富著她的丈夫以及孩子的生活。她的丈夫庫扎克是個城里人,喜歡城市里的風(fēng)景和生活方式,“然而他的妻子(安東妮亞)卻設(shè)法把他釘住在人世間這塊最荒涼落寞的地方的一個農(nóng)場里”⑨。表面上看,庫扎克與安東妮亞的結(jié)合,對他來說是一種不幸和妥協(xié),但正如他后來對吉姆所解釋的那樣,“可我的女人那么熱情。她總是盡量設(shè)法使我生活得快活舒適。現(xiàn)在已不是那么糟糕;如今我已經(jīng)開始能從我的兒子們身上得到一些樂趣了?!雹庵劣诎矕|妮亞和孩子們的相處的畫面,就更加令人動容了:
吃晚飯的時候好大一桌子人:燈光下兩排動個不停的腦袋,那么多眼睛興奮地盯著安東妮亞,她坐在桌子的首位,把菜裝在盤子里,開始分給大家。孩子們的坐位是按照一定的體制排列的:一個小的挨著一個大的,大的那個注意著小的那個吃飯的習(xí)慣,并注意他是否拿到了吃的東西。安娜和于爾卡時不時離開坐位去裝“可拉契司”和牛奶。?
安東妮亞坐在桌端分配食物,十一個孩子期待地看著她,加上吉姆,恰恰是十二個人,這一幕構(gòu)成了頗具宗教喻指意義的晚餐場面,而安東妮亞此時被賦予女性耶穌的形象,與《圣經(jīng)》不同的是,這幅畫的主題不是背叛,而是團結(jié)與融合。直到這里,我們才看到了完整的安東妮亞形象,一個隨著時間推移越發(fā)真實越發(fā)鮮明的形象:她小時候睡在洞穴里,吃著劣質(zhì)的事物,卻依舊能夠心滿意足;她經(jīng)歷父親離世,卻隨著成長堅信自己對父親理解越深;她看慣大城市生活的疲憊虛偽,舍棄繁華,毅然回到“每一堆谷物、每一棵樹我都熟悉,每一寸土地都是親切好友的地方”?生活。她身體力行著太古時代人類的處世態(tài)度,堅守著來自過去時代中真實而美好的一切。
安東尼婭身上代表著一部分凱瑟的性格品質(zhì),或者說是凱瑟渴望和認可的性格品質(zhì),這并不難理解,書中借吉姆之口表達過這樣的情感:
“你知道吧,安東妮亞,自從我走了以后,我想起你的時候比想起這里其他任何人更多。我真希望有你做我的情人,或是妻子,或是母親、姐姐——只要是女人能成為男人的什么都行。你的想法成為我思想的一部分;你影響了我的愛憎,我的趣味,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我千百次。你實在是我的一部分。”?
這里不僅是吉姆在向安東妮亞表白,更是作家本人對安東妮亞以及她所代表的生活表達向往,她已經(jīng)成為了吉姆或者說凱瑟的“一部分”,當(dāng)吉姆和凱瑟在文明世界倍感疲憊而迷惘時,正是她,喚起了他們心底行將消逝的所有美好。安東妮亞就像吉姆和凱瑟的一個夢,毫無疑問,透過她,他們看到了一個理想的世界,而她又因此被他們理想化,成為他們理想世界的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無論在吉姆理想的世界里安東妮亞是如何的聰明,優(yōu)秀,有力氣,到了現(xiàn)實世界,她也只是“幫工姑娘”,與其他的幫工姑娘沒有什么區(qū)別。安東妮亞在作者筆下顯得越善良美好,相稱之下,文明世界就顯得越丑惡灰暗。作家透過吉姆對城市夜晚生活的感悟,為我們描繪了那個讓無數(shù)人向往,可以享受“機會”“成功”“自由”的世界最真實的一面:
在星光燦爛的夜晚,我總是在這幾條冷冰冰的長街上徘徊,皺著眉頭看兩旁沉睡的小小的住宅,這些住宅有御寒的擋風(fēng)板窗和有遮檐的后廊。那都是一些弱不禁風(fēng)的棲身之所,大多使用不堅實的木料馬馬虎虎建成的,有著給車床車壞了的細長的廊柱。盡管這些住房是那么弱不禁風(fēng),可是其中有一些卻包含著多少戒備,多少妒忌和不幸呵!在我看來,這些住房里面進行的生活似乎是一連串的逃避和推諉;盡量想法逃避煮飯、洗衣和打掃衛(wèi)生,千方百計防止別人說長道短。這種戒備的生存方式就好像生活在專制統(tǒng)治之下。人們的言談,他們說話的聲音,他們的眼光,變成那么提心吊膽、拘拘束束的。一切個人的興趣,一切天生的愛好都要受謹慎的拘束。
“冷冰冰”、“戒備”、“拘拘束束”這樣的詞語已經(jīng)最直觀形象地記錄了所謂的充滿文明力量的新世界。而同樣是傍晚,內(nèi)布拉斯加草原上的生活,則會呈現(xiàn)另一番畫面:
在那些寒冷刺骨、星光燦爛的夜晚,當(dāng)我們圍坐在那只給我們飲食和溫暖,是我們愉快的古舊的爐灶邊時,我們能聽到山狗子嚎叫著跑到畜欄邊來,它們那冬天的饑餓的呼喚常使小伙子們回憶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動物故事:關(guān)于落磯山的大灰狼和熊,弗吉尼亞大山林里的野貓和豹子。
沒有了戒備、妒忌和不幸,沒有了逃避和推諉,鄰里間相處不需要提心吊膽、拘拘束束,而是代之以相互分享食物和故事,使原本極其簡陋粗獷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溫暖愉快起來。
從薇拉·凱瑟對安東妮亞以及以她為代表的整個草原生活的塑造中,明顯地透露出了她自己對西部草原、對過去的情感傾向。但就另一面來說,吉姆又時常排斥安東妮亞身上粗野的氣息,甚至因為她被人拋棄、不能成為像莉娜那樣城鎮(zhèn)中事業(yè)成功的女性而失望。事實上,無論是她本人,還是她筆下的主角吉姆最終都未能同安東妮亞一樣堅定地回到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上,同《云雀之歌》中的西婭一樣,他們雖然反復(fù)動搖,但對小說中的“城里”、“外面的世界”仍然保持了高度的熱情。值得注意的是,在“拓荒婦女的故事”接近結(jié)尾的地方,有一段記錄吉姆·伯登和安東尼亞看到月亮升起,太陽落下的片斷:
我們穿過田野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太陽落下來,像一個其大無比的金球低垂西天。正當(dāng)它都逗留在那里的時候,月亮從東邊升起,像車輪那樣大,銀灰色上面有玫瑰紅的斑紋,薄得像水泡或幻影。有五分鐘,也許是十分鐘之久,這兩個發(fā)光體遙遙相對,停歇在世界相反的兩端。?
這段話中的太陽和月亮,似乎象征著來自不同方向,不同世界的兩人,而這幅月升日落的圖景,象征著由分離而重聚直至分離的含義。確實,對比于和作家本人一樣,承載著當(dāng)時新世界社會主流價值觀、一心想要在城市里做出一番事業(yè)的吉姆·伯登,安東妮亞則是來自舊世界的女兒,她身上散發(fā)著陽光、田園、荒野西部的熱情和活力。吉姆一心循著文明夢想,他的人生卻越發(fā)變得黯淡無光,安東妮亞在他并不喜歡甚至有些看不起的人生道路上卻以近乎史詩的奮斗迎來了生活方方面面的進步。可以說,吉姆的人生及其代表的城市生活如此刻的搖搖欲沉的暗日,安東尼亞的人生及其代表的鄉(xiāng)土生活如此刻冉冉升起的明日,正是這一明一暗的人生軌跡,在交相輝映中完成了一個充滿矛盾性的小說主題:
吉姆與凱瑟有著幾乎相同的經(jīng)歷,有著相同的對東部、西部的矛盾情感——排斥西部的荒蠻,渴望著東部的文明,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又感念于西部草原曾給予他們的美好記憶。而安東妮亞與凱瑟也有著相似的遷徙經(jīng)歷以及同樣的思鄉(xiāng)之苦,在安東妮亞身上,凱瑟傾注了自己關(guān)于美好生活的全部幻想,她的人生結(jié)局也被塑造成凱瑟“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理想狀態(tài)。所以,無論是凱瑟還是吉姆,他們敘述安東妮亞的同時也是試圖在尋找遺失的美好歲月,都試圖把安東妮亞看作是自己的,(給小說起名都在“安東尼婭”前面加上了“我的”)都在他們的敘述中,賦予安東妮亞他們熱衷已久卻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其實,吉姆和安東妮亞雖選擇了不同的人生,但他們的人生追求都體現(xiàn)著凱瑟自己的人生追求,這兩個人物,就像是凱瑟的兩個自我——真實的自我和理想的自我,演繹著她對東西部復(fù)雜感情和對人生之路的選擇困惑。而這種對立而又統(tǒng)一的矛盾感成為一種持續(xù)的張力,在凱瑟之后的小說中繼續(xù)得到了體現(xiàn)。
注釋:
①李公昭.20世紀美國文學(xué)導(dǎo)論.西安:西安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00.1,第1:20.凡下列引用此書內(nèi)容,均出自這版,以下僅標(biāo)注頁碼。
②20世紀美國文學(xué)導(dǎo)論.第20頁.
③David Porter,On the Divide:The many Lives of Willa Cather,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8,p.134.
④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186頁.
⑤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196頁.
⑥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180頁.
⑦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299—300頁.
⑧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304頁.
⑨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399頁.
⑩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400頁.
?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386頁.
?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371頁.
?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371頁.
?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第3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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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Porter,David,On the Divide:The many Lives of Willa Cather,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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