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小說如何秘密抵達歸宿之地

·尹宗義

我一直都在品讀胡性能的小說。之前拜讀過《下野石手記》《有人回故鄉(xiāng)》《消失的祖父》《生死課》《孤證》等等，最近拜讀他的短篇小說《鴿子的憂傷》（發(fā)表于《大家》雜志2018年第4期，后被《長江文藝糅合·好小說》選載，并入選付秀瑩主編的《2018中國短篇小說年選》）和中篇小說《雨水里的天堂》（發(fā)表在《長江文藝》2018年8期頭條，后分別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選載，并入選謝有順主編的《2018中國中篇小說年選》）。在滇東北高原的冬季陽光里閱讀胡性能的小說作品，作品里的“朱城”就在眼前，觸手可及；作品里的故事就在耳畔，余音繞梁。

在《小說的歸宿地》一文中，胡性能認為：“但凡新聞能抵達的，都不是小說的歸宿之地?！毙侣勔锌袋c，小說也要有看點，但抵達的方式與路徑不一樣：新聞尋找到一條捷徑，直接抵達；而小說喜歡繞山繞水，曲徑通幽。用胡性能的話來說就是：“小說不只是對生活的呈現(xiàn)，而是要在對生活的觀照中，通過萃取、提煉，尋找到作家對生活最為獨特的發(fā)現(xiàn)，并借此賦予生活中的故事不俗的魂靈?！毙≌f是呼吸著的，所以鮮活、生動，讓人意猶未盡。最近閱讀《雨水里的天堂》和《鴿子的憂傷》，現(xiàn)聯(lián)系之前讀的《消失的祖父》，嘗試著跟隨作家一道秘密抵達小說的歸宿之地，尋找到作家對生活最為獨特的發(fā)現(xiàn)和不俗的魂靈。

一、不是對生活的重現(xiàn)，而是重構(gòu)

胡性能的小說“頗具先鋒文學(xué)的遺風流韻”，他總是“精心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繁復(fù)而精巧的藝術(shù)文本”?！断У淖娓浮防镉幸欢卧捴档梦覀?nèi)ネ嫖叮骸白娓割嵟媪麟x，輾轉(zhuǎn)一生，如果最后概括的話，也就短短的幾行履歷，就像一根吃剩的齒刺不全的魚骨頭。僅憑這根殘損的魚骨，我們無法想象這條魚活著的時候，它身體的流線、完整而閃耀著光澤的鱗片，更何談它曾游過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經(jīng)歷過的熾熱或寒冷的歲月。”這段話，以小說語言形象化描述作家所的主張的小說敘事方式，并在《消失的祖父》中加以實際運用。這種類似考古的敘事方式，僅憑只言片語，不但拼湊出殘損的骨架，而且還重生它的肌肉，它的鱗片，它的毛發(fā)，甚至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jīng)，最后再賦予它生命、情感、思想與故事，讓它活生生地站在讀者面前，甚至游進讀者的心里、思想里。

正如考古工作一樣，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欣賞都是需要一點一點地鑿，每一根骨頭都要千呼萬喚始出來。對于那些殘缺的部分，還需要憑借想象與聯(lián)想，加以推敲，大膽還原。作家特別注重殘缺部分的還原，比如：通過與祖父靈魂附體，我變成了祖父，看到祖父穿越紅河，逃亡到緬甸的情景，甚至還重構(gòu)出祖父夢見安青的真實情景。正是有了這些情境設(shè)置，故事的骨架上才長出了許多新鮮的肉來?？脊疟厝幻媾R許多未知，需要慢慢探秘。如果小說的歸宿之地早就被讀者一眼看穿，講述的過程就失去了意義。小說秘密抵達，就如同考古一樣。

《雨水里的天堂》開篇回憶鄒樹念高中時的惡念得以應(yīng)驗的玄幻情節(jié)，進而引出妻子百合在雨中出了車禍，設(shè)置出懸念——百合是在鄒樹的惡念詛咒下出車禍的，于是在讀者心中種下這樣一個疑團——鄒樹為什么要惡毒地詛咒自己的妻子死？這個答案，即使閱讀完作品，許多讀者也許不能直接找到答案，需要慢慢回味、咂摸：因為百合偷偷記錄著鄒樹每一筆獎金的由來，在密密搜集罪證，要置鄒樹于死地。但再聯(lián)系岳母思念女兒成疾，經(jīng)常買紅色牛肝菌來吃，讓自己輕度中毒，產(chǎn)生見到女兒的幻覺；以及真相大白，鄒樹內(nèi)心極度不安，人變得恍惚，手術(shù)失誤，才突然明白，作家開篇寫惡念，其實是為了表達鄒樹的自責之情。如果讀者糾纏于鄒樹的特異功能，可能就會責怪作家：為什么不用惡念把可惡的葵花殺死？惡念殺人只是一個噱頭，并不是作家要重現(xiàn)另一個生活的關(guān)鍵。真正的關(guān)鍵是表現(xiàn)鄒樹婚外生子的懺悔——百合為了幫助鄒樹籌錢醫(yī)治核桃，購買了高額保險，以自殺性車禍讓鄒樹獲得高額賠償，幫助鄒樹解決燃眉之急，同時也成全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讓核桃有一個完整的家。鄒樹原以為百合要害他，沒想到百合處處為他著想，甚至以犧牲自己來萬全他。作家為了秘密抵達這一主旨，濃墨重彩地描寫百合的交通現(xiàn)場、遺容、遺體告別、火化、寄存骨灰盒以及下葬等場景，這些看似閑筆，其實都是為鄒樹后面懺悔做好扎實的鋪墊。也就是說，作家花那么多筆墨寫，不是簡單再現(xiàn)生活真實，而是為了秘密抵達小說的境地。鄒樹雖然時常想起百合，總覺得百合一直看著他，但沒有直接流露出對百合的強烈思念與內(nèi)心的不安。作家特別設(shè)置岳母以吃菌中毒產(chǎn)生幻覺來見死去的女兒這個情節(jié)，從側(cè)面來表達思念之情。當知道真相后，鄒樹陷入了不安之中，日子變得恍惚。百合讓出了位置，但鄒樹并沒有娶葵花。讀者甚至有理由相信，鄒樹應(yīng)該會陪著岳母，出現(xiàn)在賣牛肝菌的市場上。

胡性能在《小說是生活的某種可能或延伸》中說：“對于小說而言，它的任務(wù)不是對生活的重現(xiàn)，而是重構(gòu)，是根據(jù)我們?nèi)松慕?jīng)驗、記憶、知識、見聞和需要重組的生活的某種可能。它在想象的世界發(fā)生，真實、具體、細致而富有質(zhì)感，成為我們?nèi)粘Ｉ畹哪撤N延續(xù)。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是我們對另外一個世界，對另外一種生活的秘密抵達?！弊骷覍⒘闵⒌娜松慕?jīng)驗、記憶、知識、見聞，以藝術(shù)的形式重新組合，引領(lǐng)讀者秘密抵達另外一個世界，尋找到另外一種真實的生活。胡性能在講述故事時，不會馬上和盤托出，而是通過重新排序，或者有意藏私，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慢慢完成“重構(gòu)”過程。重構(gòu)就是像拼拼圖一樣，需要讀者一塊一塊地組接，而不是作家把一幅現(xiàn)成的圖畫簡單展開，讓畫面內(nèi)容在讀者面前一覽無遺，毫無懸念，更無想象的空間。讀者若要跟隨作家秘密抵達另外一個世界，體驗另外一種生活，就必需經(jīng)歷千辛萬苦，才能真正重構(gòu)出來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獲得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體悟。

胡性能的小說不是對生活的重現(xiàn)，而是重構(gòu)。重構(gòu)需要重新建構(gòu)，將生活真實提升到藝術(shù)真實的層面。以藝術(shù)重構(gòu)的方式秘密抵達另一種生活，作家進行了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讀者就需要“再創(chuàng)作”，加入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大膽聯(lián)想，調(diào)動集體主義無意識?？傊灰萃p輕松松就可以抵達，不要幻想從開頭就猜到結(jié)尾，不可能從只言片語推出整體；需要靜下心來，耐心閱讀；需要在整體閱讀的基礎(chǔ)上，慢慢消化，融會貫通，抓住關(guān)鍵。甚至要像考古、探秘、偵破那樣，抓住一點蛛絲馬跡，順藤摸瓜；經(jīng)過曲徑通幽，最后才會豁然開朗，別有洞天。

如果理清了思路，抓住了重點，《鴿子的憂傷》的主旨就比較好明白了：寫欺凌對人傷害根深蒂固，要消除心中陰影，不是以暴制暴，而是以愛自我修復(fù)，填平欺凌傷害的溝壑。但作家要抵達這個歸宿之地，卻從“我”去瀘州放鴿寫起，講述信鴿果兒飛失的故事；之后引出我與楚楚分手，慢慢說出分手的原因，是“我”會在夢中暴打楚楚；原因是“我”兒時被人欺凌，內(nèi)心深處一直藏著報復(fù)的強烈愿望。到這里，小說的內(nèi)核才慢慢呈現(xiàn)出來。作家為了秘密抵達欺凌主題，帶著大家繞了半個圓圈。如果再照應(yīng)結(jié)尾寫李小兵送鴿子，“我”帶著鴿子去斯塔萬格放飛，希望新果兒能越過千山萬水，飛回故鄉(xiāng)。作家秘密抵達后，又將另外半個圓圈畫完，完成首尾照應(yīng)，形成一個閉環(huán)，把主題深深地隱藏其中。讀者如果不了解作家喜歡“秘密抵達”，可能會被“我”跟楚楚的愛情煙幕彈迷惑，誤認為作品是寫一段愛情悲劇。

胡性能所主張的“秘密抵達”，就是“曲”的形象化表達，就是劉勰在《文心雕龍煙幕彈·諧隱》中所說的“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文貴曲而不貴直，行文要曲折。敘事文體忌諱平鋪直敘，講究轉(zhuǎn)折頓挫，斷續(xù)扭插，使文章有曲折之美。讀胡性能的小說，不僅獲得曲折之美，而且找到隱藏之妙。

二、不可言傳的直覺，要驟然領(lǐng)會

胡性能希望他的小說要秘密抵達歸宿之地，那就需要一點隱蔽。其中，隱喻就是一種比較理想的方式，胡性能運用得恰如其分，恰到好處。《鴿子的憂傷》中對“鴿子”意象的運用，就是最好例子。

小說不僅用鴿子來開頭結(jié)尾，前后照應(yīng)，而且花了大量筆墨來描寫鴿子，講述與鴿子相關(guān)的故事?！傍澴拥哪樕蠜]有皮膚，只有羽毛、角質(zhì)覆蓋的鼻瘤、堅硬的喙和鑲嵌于頭部左右兩側(cè)的眼睛，看不出它的表情。來瀘州之前，果兒鼻子上的硬殼脫落，露出肉紅色的鼻瘤。它的雙耳外毛縱起，如同一叢茂盛的植物，將它的耳洞遮掩得嚴嚴實實。”“果兒安靜地窩在我的手中，我能感受到它的體溫，以及它小心臟微弱的跳動，仿佛柔和的鼓點。這體溫和鼓點通過果兒腹部的羽毛傳遞過來，纖細，真切?！薄懊珴嵃祝鳖i修長，羽翅光滑，撫摸上去有絲綢的柔滑質(zhì)地，是鴿子中少見的美少女?！弊骷一ㄈ绱硕嗟墓P墨來刻畫一只鴿子，贊美鴿子形態(tài)美麗高雅，羽毛潔白無瑕，叫聲柔和悅耳，就是贊美送鴿子的人——楚楚。

隱喻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談?wù)摯祟愂挛锏男睦硇袨?、語言行為和文化行為。它不直接、赤裸地表白，而是間接暗示；既是語言修飾手法，更是作家心理行為與文化行為。作家為了秘密表達主人公對戀人的思念與內(nèi)疚，沒有直抒胸臆，而是借助鴿子，含蓄委婉地表達內(nèi)心強烈而真切的感情。

作家為什么會選擇鴿子，而不選擇別的事物？主要是鴿子漂亮、純潔，放飛了還可以放回來?！拔摇卑殉s走了，后悔不已，但又不敢把她找回來——因為我會在夢中把她當成李小兵，一次次毒打她。“我”心中的愛與痛交織，但盼望她回來的情感一直隱藏著，無法宣泄，只有通過放鴿子來表達。小說開篇寫“我”去瀘州放鴿子，天天盼望鴿子飛回來，可惜果兒并沒有飛回來，暗示楚楚再也飛不回來了——客死他鄉(xiāng)。

《世界文化象征辭典》里認為，鴿子是成雙成對，代表了情人奉獻給他鐘愛的人的完整的愛，具有性愛本能升華的象征。小說中特別描寫兩人分手前最后一次纏綿的畫面：“當天晚上的性愛瘋狂又絕望。貪婪的小母獸，敲骨吸髓，讓人欲罷不能，像是想用這種方式，把我的靈魂收入她的腹中。”在愛的形式上，隆重地劃上了一個圓圓的句號，但私藏在彼此心中的愛，猶如荒草，還在肆意滋長漫延。

西方文學(xué)家對隱喻的研究相當具體深刻。I.E.休姆從類比的角度說，有些意義是“一種完全不可言傳的東西”，“但你又必須談?wù)?；在這件事上，你所能用的語言只能是類比的語言。我沒有物質(zhì)材料鑄成所指的形狀，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人們只有一種可以用來代表它的精神的材料，那就是某些美學(xué)和修辭學(xué)理論中的隱喻。把這些隱喻合在一起，縱使它不能說明那種本質(zhì)上不可言傳的直覺，還是能給你一個足夠類似的東西，而使得你能夠明白它是什么?！保ā独寺髁x與古典主義》）胡性能把“鴿子”與戀人類比，將不好言傳的男女之情，找到了具象的載體。一只鴿子，承載了贊美、思念、愧疚、悔恨。

不僅可以把無法用理性方式分析和表達的思想訴諸隱喻，而且可以把對事物的多方面觀察綜合為一個主導(dǎo)意象；它表達一個復(fù)雜的思想，就是斯丹佛等人主張的“雙重視野”：兩張平面圖片通過雙重視野“融合”在第三個立體圖畫里，這個立體圖與那兩張平面圖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所以說，隱喻并不是用分析，也不是用直接陳述的方式，而是憑借對事物之間的客觀聯(lián)系的驟然領(lǐng)會。從泛靈論來看，人能讀懂動物，是很正常的。放飛果兒前，它非常不安與躁動，蹬腿，扭動著翅膀，頭前伸后縮，一直掙扎。別的鴿子都放飛了，但它沒有一點起飛的跡象，仍然淡定地臥在“我”的雙掌間。雖然它不想飛走，但“我”還是將它放走，等于逼它飛走，便成了永別。從中，讀者驟然領(lǐng)會，暗示楚楚被迫去了國外，再也不會回來，客死他鄉(xiāng)，與“我”永別。

在雙重視野下，任何一種意象都是具有多層象征意義。從楚楚的角度分析，鴿子象征戀人；但從李小兵的維度解讀，鴿子又象征一種惡?！妒澜缥幕笳鬓o典》里認為，因為鴿子叫聲是受痛苦而發(fā)出的呻吟，也被視為不吉祥的兇鳥。那個嘴角長著一條蜈蚣的李小兵，可惡至極，訛詐“我”，誆“我”放飛了他的鴿子，要“我”賠償。“我”沒錢賠償，就每天欺凌“我”、羞辱“我”，給“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拔摇彼械牟恍?，都是鴿子造成的，它是不吉祥的兇鳥。

雖然鴿子也有惡的象征，但它的主體意義是純潔、樸素、和平、和諧、希望，代表重獲幸福。“我”雖然一心想報復(fù)，但沒想到李小兵竟然“死了”。“我”滿以為噩夢就此畫上一個句號，李小兵竟然又躺在“我”的手術(shù)刀下?！拔摇币芟胫煲舛鞒穑瑓s被職業(yè)精神化解了仇恨。雖然“我”并沒趁機害李小兵，但也沒有原諒李小兵。最后，李小兵送來一只鴿子，給小說一條光明尾巴?！拔摇苯邮樟硕Y物，并把這只鴿子又取名為果兒，要去帶它到挪威的斯塔萬格，去到楚楚的墓地放了它，希望它能越過千山萬水，飛回到我們的故鄉(xiāng)。正如使徒波利卡普照的故事里所講的那樣，使徒死后，有一只鴿子從他的身體里飛了出來。

總之，隱喻是“用表示某種事物、特性或行為的詞來指代另一種事物或特性或行為，其形式不是比較而是認同”。無論是通過喻旨和喻體組合認同，還是略去喻旨，僅由語境給以暗示，含蓄隱喻，都有助于作家秘密抵達小說的歸宿地。

三、閑筆不閑，是繁筆花開

條條大道通羅馬。但小說通羅馬的那條道，一定不是最直、最近、最便捷的那道。小說不像新聞，以最快速度直接抵達；也不像詩歌，以便捷的方式抵達。小說總是繞山繞水，讓情節(jié)曲折有起伏，有條不紊地慢慢講述。重構(gòu)的過程遠重于重現(xiàn)的結(jié)果。如果將小說最核心的內(nèi)容提煉出來，一篇小說，不管是短篇、中篇，還是長篇，可能就是濃縮成一句話。但如果讀者最終只獲得一句單薄的話，不管這句話如何深刻獨到，都是愧對漫長而艱辛的閱讀。形象比喻，小說就像一個大大的柚子，外面包裹著厚厚的皮。如果沒有那層厚厚的皮包裹，柚子就變成了橘子，小說就變成了新聞。不剝皮就能吃的東西，雖然實惠，但不一定珍貴。

小說中大量的環(huán)境描寫、渲染鋪墊、伏筆照應(yīng)，并不是為了湊字數(shù)，而是為了便于作家秘密抵達歸宿之地?？此崎e筆，如果真正讀懂，并不閑。金圣嘆認為描寫使小說“點綴生波，殊不寂寞”?！而澴拥膽n傷》里描寫“我”跟楚楚最后一次見面情景：

清冽的陽光從天空漏下，楚楚的身子藏在墻體遮擋的陰影里。她的兩只眼睛泛紅，圓圓的，兔子般的眼睛，無辜、溫順而又茫然。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座城市。說這話的時候，楚楚把頭轉(zhuǎn)過去望著窗外。夏天，窗外院子里的植物瘋長，有白桫欏、云南蘇鐵、香子含笑，還一棵葉片巨大的芭蕉樹。

如果讀者只追求精彩情節(jié)的刺激，這段描寫可以跳過；但如果真正品讀小說，就特別值得慢慢咂摸。陽光如此美好，無辜、溫順而又茫然的楚楚卻把身子藏在墻體遮擋的陰影里。這個細節(jié)，可能是一種偶然，也可能是女性愛美怕曬，特意躲藏在陰涼下。但從藝術(shù)意蘊來回味，其中必有深意，暗示楚楚的不幸。楚楚說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座城市。說這話的時候，她把頭轉(zhuǎn)過去望著窗外。表明她言不由衷。這些潛臺詞，讀者不用心閱讀，可能被忽略了，并不一定都能讀懂。但作家就是不直接明了地告訴讀者，需要讀者自己去品評，這樣才有滋味。特別是描寫楚楚轉(zhuǎn)頭看見窗外院子里的白桫欏、云南蘇鐵、香子含笑、芭蕉樹植物瘋長，看似閑筆，卻別有深意：離別的愁緒，猶如夏天的植物，茂密又茂盛，正在瘋狂滋長，渲染了彼此內(nèi)心的痛楚正在瘋狂滋長。

除了閑筆不閑，閑筆也常常用于“忙”處，正如金圣嘆所說的“真是極忙者事，極閑者筆也”。《雨水里的天堂》這篇小說，一看標題，就知道小說要花大量的筆墨去描寫雨天情景。百合的車禍發(fā)生正是雨天，之后以雨來渲染鄒樹的愧疚、恍惚，把小說主題包裹上一層厚厚的殼?？赡茏x到精彩處、高潮處，作家又宕開一筆，停下急切的敘事，不慌不忙地描寫雨景：

谷雨過后，丹城進入雨季，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這座城市的天空陰晴難定。午夜過后，外面也安靜下來，丹城好像整體陷入到了柔軟的沼澤中，不時從窗外傳來的雨聲時而密集時而稀疏，羞澀而猶疑，鄒樹聽見它們敲打在外面的磚墻、樹葉和塑膠跑道上。有一會兒，雨似乎下大了，有水汽從窗外彌漫進來，傳來的雨水聲也變得莽撞而倉促，就像年少時，鄒樹夜里短暫醒來，床頭那個大簸箕里，密密麻麻的蠶蟲正啃噬著頭天晚上撒下的桑葉。

用閑筆的地方都是情節(jié)發(fā)展到扣人心弦的關(guān)鍵之處。鄒樹明明在回憶他與百合相戀的美好，卻突然回到現(xiàn)實，描寫這么一大段雨景。真可謂“逶逶迤迤，如無事者”。如果以簡潔的標準來衡量，此段可以刪去。但小說的這些閑筆，其實也是“繁筆”的具體運用，也是作家為了秘密抵達歸宿之地，特意拋出的煙幕彈。無論是從“雨”的意象分析，而是環(huán)境描寫所渲染的氛圍來解讀，都含蓄委婉地表達了鄒樹內(nèi)心的凄涼與悲痛。

從丁東亞寫的《讀胡性能：虛構(gòu)是一場漫長的告別》的“漫長”可以看到閑筆之豐富，在“充滿了時代特有的風景、聲音和氣味，讀者不覺便會被這些奇特、繽紛的意象感染”。作品寫得特別深刻，刻畫人性的復(fù)雜，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殘酷，但作家創(chuàng)作得特別“優(yōu)雅”，不慌不忙。小說的主題一直籠罩在雨幕里，形成一層厚厚的殼包裹著。讀懂“雨”這層外殼，才能真正讀懂小說的內(nèi)核，才能真正秘密抵達這篇小說的歸宿之地——“隨著百合車禍的死亡，鄒樹感到家庭的美好一去不返，生活再無法回頭，于是活著便成了他余生的痛苦，猶如在那牢獄一般年復(fù)一年的漫長雨季里，他必須拖著沉重的肉身負罪前行。”

“其用筆極忙，殊不知處處都著閑筆?！弊骷一舜罅抗P墨去還原車禍現(xiàn)場，真實細致地描寫辦理喪事的全過程，看似可有可無，實在是為表現(xiàn)鄒樹的負罪心情?！懊坑跇O忙時，偏夾敘他事入內(nèi)。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閑之筆?！毙形闹胁迦肟ü匆u樹，步經(jīng)緊逼鄒樹，也花了很多篇章去刻畫葵花這個形象，主要是為了對比出百合的好，強調(diào)了鄒樹的內(nèi)心變化。這是新聞無法抵達的。

如果詩歌是短跑，那么小說就應(yīng)該是馬拉松，需要讀者慢慢地跟隨作家的腳步去跑，甚至還可以牽著蝸牛，慢慢去散步。目的不是終點，只在于沿途的風景。沿途風景就是那些閑筆與繁筆，閑筆可能是一兩聲鳥鳴，不注意聆聽，可能就會被忽略；如果聆聽到了，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美妙與獨特。而那些繁筆，可能是滿山的濃霧，可能會讓人煩惱，甚至迷失方向。但慢慢登上山頂，把云海踩在腳下，再看見金燦燦的陽光傾瀉下來，終于等到繁筆花開，才覺得美不勝收。

胡性能無論是通過結(jié)構(gòu)、敘事來重構(gòu)，還是以獨特的語言來形象表達，重重渲染，都是為了踐行他自己所主張的“秘密抵達小說歸宿之地”。我們描繪出作家秘密抵達的地圖，讀者就可以按圖索驥，開啟探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