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海燕
一個女人與一座城市的故事,常常成為女作家鐘情的題材。嚴歌苓的新作《媽閣是座城》(2014年1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講述的也是一個女人與一座城市的故事。這座叫媽閣的賭城,有著奢侈迷離的面孔,它如同綻放在海上的一朵美麗的贅疣,依靠著人性的貪婪、癡狂而蓬勃生長。梅曉鷗是這座城市的產(chǎn)物,同時,她又是這座城市的敵人,她愛它,也仇恨它,渴望以一己之力報復這座城市。這樣,便注定了她與這座城市既親密又緊張的關系。
這部小說沿襲了嚴歌苓小說一貫的特點:故事的好看以及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做一個好的故事講述者本應是一個小說家的本分,卻常常被很多看似高深的理論抹殺了。作為面向市場的寫作者,嚴歌苓保持了這份難能可貴的敏銳。在澳門親身體驗,并用兩三年的時間接觸了賭城的很多人和事之后寫作的這個故事一開篇便有些不同凡響:梅曉鷗上數(shù)5代的祖父梅大榕遠赴海外淘金,3次回來迎娶她的祖奶奶梅吳娘都因在海上輸光了錢不得不原途返回金山,直把梅吳娘從16歲耽誤到了26歲。在他45歲上終于因為賭博投海自盡。梅吳娘帶著對賭博和男人的仇恨,將生下來的男孩都悶死在盆里,梅曉鷗的第四代遠祖是唯一的幸存者——這個前傳憑空為小說增加了傳奇性和血腥味兒。作者用梅曉鷗串起賭場千奇百怪的人物與形形色色的人生,其中處于前景的是梅曉鷗與3個男人的糾葛,而一切都與賭和這座賭城有著深厚的因緣。3個男人像是3個典型案例的分析,從位于中心的梅曉鷗輻射開去,又由他們輻射出更多的故事,最后又收攏到梅曉鷗身上。一個是梅曉鷗的男人,孩子的父親盧晉桐,因為絕望地知道他戒不了賭,梅曉鷗帶著孩子決然離開了他;一個是風云叱詫的房地產(chǎn)商段凱文,梅曉鷗目睹著人性中美好的部分隨著賭癮和賭債的增長從他身上一點點剝離,直至完全坍塌;一個是木雕藝術家史奇瀾,他是這部小說中的亮點:從藝術家到賭徒,到恢復為藝術家,在跌宕起伏之后他的人格又重新站立了起來。在從容的敘述中,作者發(fā)揮了她細節(jié)描寫的能力:賭場上人們的神情、動作、情感、心理都刻畫得細致入微。
梅曉鷗與嚴歌苓筆下的許多女性迥然不同:小姨多鶴表現(xiàn)的是堅韌的母性(《小姨多鶴》),蘇菲體現(xiàn)的是不折不撓的愛(《一個女人的史詩》),王葡萄則具有地母般深厚的善性(《第九個寡婦》)。她們更多體現(xiàn)的是女人身上的某一個向度,而梅曉鷗卻糅合了全體,潘多拉的邪惡與拯救者的博愛在她身上撕扯碰撞,卻又是一體兩面的。
梅曉鷗身上流淌的梅吳娘的血液使她天生對賭博和男人深惡痛絕,她從事這一個職業(yè),就是為了復仇,既為梅吳娘復仇,也為自己和孩子復仇。作為賭場和賭客之間的橋梁,無數(shù)男人經(jīng)過她的手走向不歸之路。看著他們一一撕下文明光鮮的面具,在她面前露出最不堪的樣子,她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報復快感。而另一方面,男人的墮落又讓她心生憐憫,使她想要去幫助和拯救他們,拯救他們,把他們帶離賭場,哪怕付出自己的一切。這時,她便跳出了自己的疊碼仔角色,想要扮演一個神?!八粗菲鏋憘円粋€個晝夜廝殺、彈盡糧絕,感到了報復的快感。之后,再輪到梅曉鷗發(fā)婦人之仁,來憐愛他們。她的憐愛藏在憤恨、鄙夷和內(nèi)疚中,連她自己都辨認不出哪是哪”。這一份職業(yè)帶給她快樂,這快樂是既來自邪惡的報復欲,也來自洞悉一切的優(yōu)越感;與之共生的,又是深深的罪惡感,和贖罪的愿望。在這座糜爛的城市里,梅曉鷗經(jīng)歷著人生最為復雜和激烈的感情,這也是導致她舍不得離開這種生涯的原因。但這種生涯的最大敵人就是殘存的情感,無論愛或者恨,所以,梅曉鷗最終失敗了。她最后帶著孩子離開這座城市,既是為了把孩子帶離這片誘惑的漩渦,更是因為她與這座城市的無法融合。
《媽閣是座城》顯示了嚴歌苓越發(fā)圓熟的寫作技巧和講故事的能力。然而,缺點也往往存在于優(yōu)點當中,在面向市場的寫作中,她也丟失了早期的某種銳氣。當然,這仍不失為一部精彩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