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 恐 怖 成 為 一 種 美
——讀莫羅之畫

衛(wèi)秀榮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46）

讓 恐 怖 成 為 一 種 美
——讀莫羅之畫

衛(wèi)秀榮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46）

恐懼是人類必然會有的心理體驗，人生在世，生命的終結(jié)、青春的衰退、人性的扭曲、暴力的襲擊、未知的怪物等都能喚起人的恐懼害怕心理，然這些“恐怖”給我們帶來的不僅僅是害怕的心理體驗，它想要喚起人內(nèi)心的敬畏，喚起人對生命的思考，從而讓我們看到恐怖背后的善意，這些“恐怖”給我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心理體驗，那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美。

恐怖 美 莫羅

一、何為恐怖

“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是恐懼”，這是源自于美國現(xiàn)代作家洛伏克拉夫特的一句話，處于蒙昧混沌時代的先祖?zhèn)儗⒎彩浅銎湔J(rèn)知范圍的東西視為神物，他們一面恐懼害怕著這些“神物”，一面卻又心生敬畏崇敬之心，這些“神物”存在于彼岸、異世，有著無所不能的力量，它們能給人帶來幸福，也能招致災(zāi)難，人們感覺的到危險，卻也并不將其束之高閣，而是虔誠地敬拜它，如饕餮這一中國上古神獸，是一種兇猛且殘忍的的魔獸，以食人為愛好，有著強大的力量，人們畏懼它，卻又將其奉為“神獸”，將它作為自身的護身符，饕餮從而也成為商周鼎的主要紋飾。西方神話中亦有許多這樣的“神物”，如長有鷹頭獅身背生雙翅的怪獸獅鷲獸，它是為宙斯、阿波羅以及厄梅西斯（復(fù)仇女神）拉車的神獸，戰(zhàn)神阿瑞斯的頭盔上亦刻有其作為標(biāo)志，圣經(jīng)將鷹奉為高高在上的象征，獅子則成為王權(quán)的象征，獅鷲獸似乎也被賦予了某種神圣的象征意味，危險伴隨著敬畏，恐懼內(nèi)含著崇敬，這一情感也激起了我們的無限遐想。

然而恐怖并不僅止于此，黑夜的降臨、理想的幻滅、死亡的潛在威脅，這些足以使我們感到恐懼害怕；心理的變態(tài)、人性的扭曲、暴力的束縛，這些足以使我們畏懼恐慌；殘忍的壓迫、罪惡的充盈、生命的茫然，這些也足以使我們驚懼焦慮，這些時時刻刻伴隨著我們的事物讓恐怖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也成為了我們情感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面對如此特別的心理表現(xiàn)形式，人又會做出怎樣的反映呢？有人厭惡反感，有人躲避逃離，還有人沉迷陶醉甚至是從中獲得了某種自我的覺醒、精神的振奮，伴隨恐怖而生的似乎并不僅僅是害怕而已，它有更多值得我們挖掘的內(nèi)涵存在。

當(dāng)我們閱讀卡夫卡的《變形記》時，我們會感到害怕，然而這讓我們害怕的東西卻被奉為了經(jīng)典，變形成大甲殼蟲的格里高爾嚇暈了母親，被父親打之罵之，妹妹從同情到厭惡，一心為家庭生計奔波的格里高爾是如此的可悲，輪為金錢機器的格林高爾讓我們不能不聯(lián)想到自身，而這一聯(lián)想?yún)s讓我們震撼和害怕，然這透著恐怖的作品并沒有讓我們逃離它，我們反而欣賞它，珍重它。在這里，恐怖已然從一種心理體驗上升為一種被解讀的美，透過那個驚懼而悲哀的故事，作家想要實現(xiàn)的卻是人性的回歸與升華，生命的純美與凈化，這是只有“恐怖”才能喚起的美，只有“恐怖”才能引發(fā)的思考。

不僅僅是文學(xué)作品，各種透著恐怖的藝術(shù)作品包括音樂、電影、繪畫同樣能在恐怖之外激起我們別樣的思考。韋伯的著名音樂劇《歌劇魅影》給予了我們心靈的敲擊，黑暗而神秘的巴黎歌劇院處處顯示著怪誕詭譎，異化和超現(xiàn)實的聲音處理令人毛骨悚然，“魅影”孤獨一世的悲哀籠罩著全劇，從中我們體會到一種感同深受的害怕，仿佛自己身在劇中，體驗著那不可救藥的絕望的愛與孤獨無助，這樣的恐怖震撼人心，我們在感覺著恐怖的同時，更多的感覺到的是那股來自于命運的力量，那樣碎心的崇高、碎心的美。格爾德曼曾言：“畏懼、奇異、或恐怖，它匯同演員的威力而征服觀眾”，它的指向是戲劇，恐怖電影又何嘗不是這個道理呢？那些被精心策劃的懸念詭異的氣氛、那些長相可怕的妖魔鬼怪、那些令人心驚肉跳的暴力殘忍，無一不能喚起我們內(nèi)心的尖叫和害怕，然而在這害怕的背后，我們又不得不思考什么，例如電影《道林·格雷》中，格雷先生驚懼于畫里的格雷能永葆青春，但現(xiàn)實的自己卻終將老去，自我衰老的必然人生結(jié)果讓他恐懼，又何嘗不讓我們恐懼呢？然這種恐怖為我們所重視，我們不斷解讀著它，意圖喚起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無論何種藝術(shù)形式，其中融匯的恐怖都不能只是為害怕而害怕，否則必然只是流于形式而缺乏深沉的內(nèi)容了。

二、恐怖如何成為美

害怕，這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的心理，在不經(jīng)意間總會喚起人內(nèi)心的某種崇高感，無論是對難以認(rèn)知事物的懼怕，還是對死亡的恐懼，亦或是對衰老、疾病的焦慮，這些“害怕”似乎總是時時刻刻地伴隨著人們，人們在感受著生理上的顫抖、毛骨悚然之時，又似乎被冥冥之中某種神圣的、莊嚴(yán)的東西所左右，進(jìn)而尊重它甚至親近它，更甚者恐怖在一些人的眼中已然具有了美的力量，正是因為恐怖，人們才知道了何謂生，何謂死，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才得以彰顯。

然舉凡恐怖皆能成為一種美嗎？皆能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引發(fā)某種敬畏和崇高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那些畏懼死亡卻正經(jīng)歷著死亡的人們又怎會感覺得到崇高呢？那些害怕衰老卻在面臨一步步的老化而無能為力的人們又怎會感受得到崇高呢？那些不可預(yù)知的事情已然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時，人們又如何感覺的到崇高呢？他們感受不到崇高，因為他們正“經(jīng)歷”著，經(jīng)歷著死亡，經(jīng)歷著老化，經(jīng)歷著認(rèn)知以外的事情，這些經(jīng)歷足以“致命”，卻再難感覺到任何意義上的崇高，換言之，恐怖若想被感覺的到美，它就不能是“身處其中”的，只有與其保持特定的距離，恐怖的才是美的，也才能引起某種崇高，而這種距離便是自身的安全，已然處于危險中的人感受到的只有赤裸裸的威脅和懼怕，是再難有崇高之感的，更遑論美感了，正如席勒所言：“真正的和現(xiàn)實的恐懼取消任何精神的自由”，說的便是這個道理了。

還需說明的是，經(jīng)歷某種“恐怖”但是又可以被克服的，無論是生理的亦或心理的，便也不能喚起人的崇高感，恐怖一旦被戰(zhàn)勝就再也不能激起美感了。正是由于受到恐怖的威脅時人所表現(xiàn)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感才使恐怖成為了某種神秘、某種快感的源泉，這種源自于恐怖的興奮讓人產(chǎn)生了心靈的震懾力，崇高感便猶然而生了。

然而，若要使恐怖經(jīng)得起審美的考察，這恐怖還不能激起人的厭惡，那令人惡心的恐怖對象與美又有何關(guān)系呢？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特別推崇“獰厲之美”，認(rèn)為以各種各樣饕餮紋樣為主要內(nèi)容的青銅器中，雖不再有仰韶陶紋飾的生動活潑、愉快寫實，卻多了一種無限深沉的原始力量，它們神秘，看上去野蠻殘酷兇狠，令人畏懼，卻散發(fā)著一種嚴(yán)肅的命運感、歷史感，而“獰厲”之所以成為美，之所以被人感到崇高，而不是產(chǎn)生單純的緊張害怕心理，也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在李澤厚先生看來，后世的那些如何夸張恫嚇、張牙舞爪的神鬼形象不僅不能激起人的美感，反而只是另人恥笑甚至厭惡罷了，這也說明了不是任何獰厲的事物都能成其為美的。獰厲之中的恐怖和畏怕激起的不是人們的厭惡，而是類似于西臘悲劇所產(chǎn)生的命運感，那種崇高為人們所肅然起敬，油然生畏。

英國經(jīng)驗主義美學(xué)家伯克稱悲痛是表現(xiàn)崇高的最強烈的情感，而驚懼則是其發(fā)展到極致程度的效果，害怕所發(fā)揮的作用是近似于實際痛苦的，卻并不是真正的痛苦?？档吕^承了伯克的這一觀點，在人們自身的能力所不能承受的災(zāi)難面前，它已然成為了一種恐怖，這種恐怖喚起了人類超越財產(chǎn)、健康、生命的理性思索和愉悅，在保證人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激起人的恐懼，崇高就在其中?？偠灾茏屓烁惺艿矫赖目植辣厝皇悄軉酒鹑烁呃硇缘?。

三、莫羅繪畫中的恐怖之美

“用直線、曲線以及各種造型方法來喚起思考，這就是我的目標(biāo)”，這句畫源自于法國象征主義繪畫大師古斯塔夫·莫羅，而這句話也被他不遺余力地運用到了其全部的繪畫當(dāng)中。莫羅堅持認(rèn)為自己所接觸的和所看到的并值得相信，我所不見和我所感覺到的才是惟一值得相信的，在圣經(jīng)神話以及但丁、苛馬詩歌等的啟發(fā)下，他用想象力來支配色彩和線條，運用繪畫這一無聲的藝術(shù)來追求富有想象的觀念、真理，這在莫羅看來，遠(yuǎn)遠(yuǎn)勝于其它一切。為了表現(xiàn)自己所“想象”的這惟一值得相信的觀念，隱喻和象征便成了莫羅所能選擇的最佳的藝術(shù)手法。

讀莫羅的畫，我們首先感受到的便是那神秘而陰郁的恐怖，那是透入骨髓的沉重，似乎是迫切地想要喚醒什么似的。命運沉重到無法被偉大的英雄所擔(dān)負(fù)，那沉痛的一籌莫展令人心焦，這種心焦引發(fā)人的懼怕，在《拿著俄耳甫斯頭顱的色雷斯姑娘》一幅畫中，那布滿陰霾的天空令人深深地感到壓抑，色雷斯姑娘的表情充滿了悲傷和無力，她只能手捧著死去的俄耳甫斯的頭顱以及他最愛的豎琴，山巔之上，樂聲仍在飄蕩，只是人已逝，去至哪里還能聽到色雷斯的琴音呢？死亡的恐怖彌漫著整個的畫面，在死神面前，人又是怎樣的弱小和無力，這怎能不引發(fā)人心深處最深的絕望呢？愛而不得，于是便選擇將其摧毀，色雷斯姑娘無助無望的愛深深震懾著觀者的靈魂，讓我們懼怕，讓我們想要逃離，逃離這鋪天蓋地的絕望，也正是這種來自于靈魂深處的力量激起了我們的崇高感，在深沉的恐怖背后，我們感覺到的并不僅僅是單純意義上懼怕，我們欣賞它，甚至更深的親近它，因為那里蘊藏著精神的力量，這力量使它成為一種美。

死去還是活著，這是莫羅畫作《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的主題，且不說斯芬克斯獸身人首給人帶來的視覺刺激，就是他腳下那半露的腳掌預(yù)示著曾經(jīng)多少生命的隕落，斯芬克斯吃掉了想要過路的人們，那里仿佛成了一道過不去的坎，這種超越人類認(rèn)識的“妖物”會自然而然地令人深感懼怕，被吃掉的命運、生命遭受的危險令我們恐懼，無疑，它是恐怖的。但它卻能喚起人們的思索，怎樣才能戰(zhàn)勝這一道坎呢？生與死的命運被莫羅稱為人類的“永恒之謎”，置身于生死交接處的斯芬克斯是畫家想要給予我們的啟示，那健美而又充滿力量的身體造型、那堅韌而又高傲的眼神，俄狄浦斯在訴說著什么？似乎只要我們擁有堅實的身體、強大的意志、勇敢無畏的精神，我們便可以將被吃的命運踩在腳底，相較于屈服帶來的死亡和犧牲，運用智慧的力量，堅持心中的信念，這才是我們的出路，這種內(nèi)含在恐怖中的莊嚴(yán)的思索和力量不僅帶給我們心靈的懼怕，還有更崇高的快感和興奮，這種快樂和興奮使它成為一種美，并為我們所欣賞和推崇。

《施洗約翰的頭在顯靈》是莫羅的又一代表作，乍一看這圖，我們便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地面上一洼深紅的鮮血，漂浮在大殿中央的仍在滴血的頭顱，圍繞著他而四射的金光，他的眼神凝視著面前的女子——莎爾美，他又再無聲地訴說著什么呢？幽靈顯現(xiàn)在人類是難以想象的，當(dāng)要真正面對它時，人的內(nèi)心毫無疑問的是緊張和害怕的，將這種富于幻想的神秘詭譎的東西直接呈現(xiàn)在畫面中，從視覺直擊靈魂，我們的內(nèi)心又怎會不畏懼呢？圣約翰的正直（指責(zé)莎樂美的母親與希律王通奸）換來的是生命的墜落，而受母親唆使的莎樂美所表現(xiàn)的無知、麻木和暴虐，又怎能不使我們恐懼呢？那看起來真實而又陰森可怖的環(huán)境又怎能不讓我們毛骨悚然呢？是的，這匯聚光與色的畫面令人感覺的到恐怖，但同樣地，它也在指引著什么，正義的雪藏，人性的冷漠，這足以值得我們沉思，恐怖同時也彰顯了其中美的力量。

通過繪畫來表現(xiàn)心靈的、精神的、靈魂的力量，來滿足人類長久以來的神圣需求，這便是莫羅繪畫的核心旨意所在，為了表現(xiàn)這一精義，他借助遙遠(yuǎn)的神話，在那神鬼的國度中，一次又一次地展現(xiàn)了自己對生命的哲思。在莫羅的思想里，人僅僅是最沒用的工具而已，通過上帝之手指引自己才是人的出路，而莫羅對上帝的理解并不僅僅停留在基督教的概念里，對他而言，那應(yīng)該是源自于靈魂和自然深處的某種超然的能量吧，因而我們在讀到莫羅的畫作時，雖然會感覺的到恐怖，卻也能感受的到崇高，感受的到恐怖之美。

［1］克爾凱郭爾，一諶譯.恐懼與顫栗［M］.華夏出版社，1999.

［2］伯克.論崇高.美學(xué)論叢（10）［C］.

［3］保羅·紐曼.恐怖——起源、發(fā)展和演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沈壯娟.論崇高中的恐怖感［J］.時代文學(xué)，2008（23）.

［5］李艷.恐怖——一個新的審美范疇［J］.河北學(xué)刊，2011（1）.

［6］范景中編.莫羅.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

［7］王子明.象征主義的代表畫家莫羅［J］.美術(shù)大觀，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