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民俗中的雄渾之舞
——長三角滾燈文化基因的歷史學解讀

易寶紅

（嘉興職業(yè)技術學院，浙江 嘉興314036）

我國傳統(tǒng)民俗非常豐富，大多傳統(tǒng)民間體育都存在于這些傳統(tǒng)民俗之中，這些民俗都是歷經千百年的演化傳承至今，帶有清晰的地域文化印記和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在社會轉型期的現(xiàn)在，傳統(tǒng)民俗體育文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如何避免這些古老的文化走向沒落成為理論和實踐當中亟待解決的課題。尤其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大背景下，傳承好這些民族傳統(tǒng)文化遺產對現(xiàn)代體育和文化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意義。滾燈作為吳越民俗文化中的重要一員，其獨特的風格迥異于一般的吳越民俗，從歷史的高度對其文化基因進行解讀，將有助于更好地傳承其文化精髓。

1 纖柔之美與雄渾之舞

滾燈是杭嘉湖地區(qū)節(jié)慶民俗活動的重要內容，是集舞蹈、武術、技巧于一身的傳統(tǒng)民俗藝術形式，也是一種傳統(tǒng)民俗體育項目，歷史上曾廣泛流行于長三角核心地區(qū)，如今在浙江海鹽、余杭、江蘇太倉、上海奉賢等地都有滾燈。2008年滾燈被列入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滾燈至少有800年的傳承歷史，蘊含著豐富的古吳越文化基因，在吳越民俗體育中顯得卓爾不群。

1.1 吳越文化的纖柔之美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南宋詞人柳永對杭州的形容，寫盡了吳越地區(qū)的繁華與柔美?！伴L江下游溫濕多水，河網縱橫，使人性柔；長江下游種植水稻，養(yǎng)蠶繅絲，生產方式精致細密，使人心細；長江下游自古多藝術，南宋以后有“江南人文藪”之稱，使人氣質文雅。柔、細、雅，就是廣義吳越文化的共同個性特征［1］。”

滾燈發(fā)源于吳越文化的中心地帶——杭州灣北岸杭嘉湖平原，這里是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河網密布，土地肥沃，自古就是天下糧倉。小橋流水的江南韻致，和風細雨的宜人氣候，底蘊深厚的文脈傳承，溫和雅致的民風民俗，共同構成了一幅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美麗圖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江南人枕河而居、依水而生，古鎮(zhèn)小河彎彎道，兩岸小樓一桿挑，煙柳雨巷，古橋畫舫，是煙雨江南的典型特征，清雅秀麗的自然環(huán)境濡養(yǎng)出江南人纖柔細膩、風流俊雅的性格特征和進取包容、兼收并蓄的文化特征，與高山大川孕化出的北方人豪爽、大氣的人文品格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即使經過了上千年的文化融合，至今這種南北文化的差異依舊存在，這種差異性不僅反映在京派文化和海派文化的學術風格的差異，更體現(xiàn)在民風民俗和個體性格的差異上。這種文化差異造就了和安塞腰鼓、東北秧歌的雄渾大氣風格完全不同的吳越民俗文化。蓮塘、茶園、桑田、漁船、稻田構成了吳越地區(qū)生動的生活場景，與之相伴而生的江南花鼓、打連廂、采茶燈、采蓮船等吳越民俗文化無不滲透著吳越民風中柔美精雅的特質，這種柔美精雅也是吳越文化的共性特征，即使是在像龍舞、獅舞等深受北方文化影響的民俗文化形式也處處表現(xiàn)出這種柔美和精雅。

1.2 滾燈文化的雄渾之美

滾燈是吳越民俗文化中具有典型意義的民俗文化和民俗體育樣式，是江南節(jié)慶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吳越地區(qū)民俗眾多，而每年的燈會則是最盛大的節(jié)日。傳統(tǒng)燈會每年正月初五出燈，到元宵節(jié)最盛，至清明方止。而滾燈則在燈會中擔任重要角色。明末清初海鹽文人彭孫貽（1615－1673）曾經作《輪燈》詩專詠滾燈:“初驚豐隆呼阿香，火輪旋爇天中央。更訝地靈戲擊鞠，赤球蹴起扶桑谷。規(guī)里星橋閃不停，寰中銀甕流何速。蹋燈壯士誇身手，騰擲縱橫無不有［2］”。生動地描繪了古代滾燈的盛況。相傳北宋矮腳虎王英在燈會舞龍燈時，觀眾圍睹，街道擁塞，難以施展，便叫人用竹片扎制大的圓球在燈隊之前開道圈場，成為后來滾燈的雛形。雖然這只是個傳說，但從中可以看到滾燈在吳越燈會中一直扮演開路燈的角色。古代滾燈多是單人玩轉滾燈，憑借單人的力量在擁擠的人群中開路，滾燈的剛猛由此可見一斑。

1.2.1 大氣的滾燈道具。傳統(tǒng)滾燈是由兩只球體組成。外球用寬約1cm，厚約3mm的毛竹片12根扎成，直徑約1m，內球用寬約6mm，厚約2mm的竹片編成，直徑約50cm，蒙有色布，并有倒環(huán)裝置，球內可插點燃的蠟燭，無論外球如何滾動，內球均可保持蠟燭的水平狀態(tài)。大的滾燈重達30多kg，旋轉起來燈火翻飛，如流星耀空，滾燈道具的體積、重量、精巧都是其他民俗體育形式難以比擬的。

1.2.2 剛猛的滾燈套路。傳統(tǒng)滾燈共有九套二十七個動作，其中二十三個動作為單人表演。滾燈的套路和動作難度都比較大，糅合了武術、雜技和技巧的元素。表演者手握重達10到30kg的滾燈，使其繞身滾動，上下翻飛，并圍繞滾燈做各種武術動作，如“虎跳”、“旋子”、“竄貓”等。一般一人表演一套動作，換人不停燈，人隨燈轉，燈繞人飛，勇猛灑脫，氣勢宏大，能充分展示表演者強健的體魄和扎實的武功，其剛猛的藝術風格在柔和的吳越民俗中顯得非常突出。

1.2.3 明快的滾燈音樂。滾燈的傳統(tǒng)伴奏主要是鑼鼓和曲牌，采用的鑼鼓經有:急急風、走馬鑼、七字鑼、四擊頭、沖頭、馬腿、水底魚等。鏗鏘的節(jié)奏、粗狂的風格、震撼人心的氣勢為滾燈表演增色不少，也把滾燈剛猛、雄渾、大氣的藝術特征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1.2.4 傳統(tǒng)的“搶燈”習俗。傳統(tǒng)滾燈還有“搶燈”習俗，在“搶燈”過程中體現(xiàn)個人的滾燈技藝和團體的實力，誰的技藝高，誰的武功好，滾燈就歸誰所有。這不僅是一個滾燈的歸屬問題，而是代表了村坊的實力和尊嚴，所以搶燈保燈都會傾全村之力，在歷史上不乏因為搶燈而引發(fā)的斗毆事件?？梢姖L燈剛猛的藝術特征不僅是體現(xiàn)在表演風格上，而且體現(xiàn)在傳承形式上。這種習俗讓滾燈始終保持著剛猛大氣的風格，成為吳越民俗文化中不可多得的雄渾之舞。

2 滾燈文化基因的歷史解讀

“文化基因”是借用了遺傳基因學的概念，認為文化也和生物體一樣，存在著遺傳基因，構成了文化傳播的基本單位?！拔幕颉笔侨祟愇幕到y(tǒng)的遺傳密碼，其核心是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屬于無形文化中的基因構造還包括觀念、習俗、常規(guī)等許多方面，還有來自遠古的禁忌等等，全都能像基因一樣排列于現(xiàn)存的文化中［3］。

基于“文化基因”這個概念來關照滾燈文化，可以解讀滾燈文化特異性的原因，尋找出決定滾燈風格的文化基因，對我們更深刻地認識滾燈文化和吳越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2.1 古吳越文化基因的傳承

“吳越文化”這個概念，事實上存在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吳越文化”囊括古今，狹義的“吳越文化”限于秦統(tǒng)一中國以前，甚至僅限于青銅時代［1］。本文暫且把秦以前的吳越文化稱為古吳越文化。古吳越文化有文字記載的是在春秋早期，當時吳越地區(qū)還是少數(shù)民族，為蠻夷不化之民，不但居處偏僻，“棄在海濱”，與中原各國“習俗不同，言語不通”［4］。而且在服飾上與中原也大相徑庭，人人“斷發(fā)紋身，贏以為飾”［5］，所以那時候在中原人眼里，吳越地區(qū)是落后的蠻荒之地。吳越人尚武敢死、蠻勇好斗，從春秋一直到戰(zhàn)國時期，吳國和越國在諸侯列強中先后稱霸，這和吳越人尚武敢死的性格是有聯(lián)系的。一直到“永嘉以后，帝室南遷，衣冠避難，多所萃止，藝文儒術，斯之為盛［6］?！睎|晉末年，北方經歷了八王之亂以及五胡亂華，晉王室南遷，受來自北方士族大戶們所帶來的中原禮教和儒家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吳越文化逐漸轉向儒家正統(tǒng)，后世吳越地區(qū)也一直秉承著詩書傳世、耕讀傳家的文化傳統(tǒng)［7］。唐宋以后，吳越地區(qū)逐漸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蘇杭成為天堂一般的繁華都市，吳越人的性格也漸趨柔順寬和，但古吳越文化中固有的蠻勇好斗的基因仍然根植于吳越文化的血液中。滾燈風格的形成與古吳越文化基因傳承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

2.2 地緣因素的影響

在眾多的吳越民俗文化項目中，獨滾燈具有古吳越之風，這和其起源及流行地域密切相關。從滾燈的起源探查，可以清晰地看到，滾燈起源于錢塘江北岸民眾抵御潮水的勞動中。南北朝以前，錢塘江海塘都是土建造的，難以抵御大潮，特別是海鹽，其潮水為錢塘江潮水之最，海鹽也是歷史上受潮水危害最深的地區(qū)，晉唐宋元明各代曾多次出現(xiàn)海岸大面積崩塌，大片土地淪于海中［8］。所以當?shù)厝罕姷钟彼膭趧邮欠浅K烈和繁重的，這同江南一般的農作勞動截然不同。吳越錢镠天寶三年（910年）始創(chuàng)用竹籠裝石筑塘，并用木樁護灘，稱竹籠木樁塘［8］。而“竹籠裝石”就是滾燈的雛形，這是迄今為止最有說服力的滾燈起源說。藝術來源于生活，滾燈從產生之初起，就帶有剛猛的文化基因。

滾燈的流行區(qū)域主要是杭州灣北岸地區(qū)，這里不僅屢遭潮水危害，沿岸漁民也深受海盜侵擾，人們必須要依靠武力才能保衛(wèi)家園，因此這一地域民風尚武，有古吳越遺風，這也是滾燈能形成并長久保持雄渾大氣藝術風格最重要的因素。

2.3 南北文化融合的結果

我國歷史上有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北民南移事件，在覃德清主編的《中國文化概論》中對南北文化的碰撞與交流做了比較多的闡述。北方文化對吳越文化的影響已有定論，而對一些局部地區(qū)和藝術個體，其影響的力度可能更大。而滾燈的獨特風格與南北文化交融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從滾燈流行最盛的浙江海鹽可以看到這種文化融合的影響。

海鹽從五代起就是京畿重地，江南大縣，因此這里的外來人口特別多，尤其是南宋時期，因為靠近都城臨安，所以這里成為北民南遷的重地。據(jù)史料載，在宋代淳熙年間（公元1174—1189年）海鹽人口42 205戶［9］；而到了宋紹熙年間（公元1190一1195年），海鹽人口高達110 701［8］。從淳熙年間到紹熙年問，海鹽人口戶數(shù)增加了2倍多。從戶籍數(shù)變化來看，當時的海鹽有大量北方移民。而滾燈正是在這種文化交融的背景下產生的，因此滾燈文化基因中蘊含著北方民俗的豪邁大氣就十分自然了，滾燈大開大合、陽剛威猛的藝術風格就是這種文化基因的外在表現(xiàn)。

2.4 抗擊外侵的選擇

錢塘江沿岸民眾歷朝都飽受海盜襲擾，所以這里一直保持著尚武的傳統(tǒng)。到了明代，倭寇頻繁侵襲，沿岸民眾深受其害。據(jù)海鹽縣志記載，明三十二年四月，倭寇在縣城郊外數(shù)十里，焚民房、掠財物、殺鄉(xiāng)民，被害鄉(xiāng)民1 300余人。隨著倭寇的侵擾規(guī)模的擴大，政府決定增兵圍剿，嘉靖三十五年五月，朝廷決定調集軍隊20萬抗敵，其中5萬駐海鹽。這就是明朝著名的抗倭戰(zhàn)爭，這些北方軍隊的駐扎，給錢塘江沿岸帶來了很多的異地風俗，尤其是武術方面，更給這一區(qū)域民俗文化帶來深刻影響，現(xiàn)在滾燈中許多套路還延用了北方武術套路的名稱，比如蘇秦背劍、烏龍掃地、關平捧印、金雞獨立等套路的名稱都是從北方武術中演變而來。軍隊的影響與參與，給滾燈帶來了更多的武術元素和陽剛之氣。

3 滾燈文化基因傳承的現(xiàn)實選擇

我們從滾燈文化基因的形成和影響因素的分析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滾燈文化蘊藏著豐富的吳越文化基因和地緣文化基因。文化基因是一種文化的遺傳密碼，它和生物基因一樣，在不斷地發(fā)生變異，也正是在這種基因變異中，文化悄然發(fā)生著嬗變。文化基因是多方面的，包括滾燈傳承的方式、心理、價值和功能等，對這些信息的深入解讀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滾燈文化。進而更全面地認識吳越文化。這對現(xiàn)實境況下如何傳承滾燈文化具有指導意義。

在當前社會加劇變遷的大背景下，傳統(tǒng)民俗文化面臨現(xiàn)代文化的挑戰(zhàn)，民俗體育文化也未能幸免，如何保護好傳統(tǒng)文化，如何讓傳統(tǒng)文化走出困境是我們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對滾燈文化基因解讀表明，文化基因是在傳承中不斷發(fā)生變異的，變異是永恒的，關鍵是這種變異不能改變其基本性狀。所以在傳承中，必須要注重對其文化基因的保留，如果失去了這些文化基因，滾燈就失去了傳承的基礎。

基因的變異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面對劇烈變化的外部環(huán)境，靠基因自身的變異難以生存，許多生物物種的消失就說明了這一點。這時，必須依靠外力的作用來加速基因的變異，在遺傳學上有個名詞就是基因植入，通過人工的操作，將目的基因導入到受體細胞，使其獲得新的機能和活力。文化基因植入就是在原有基因載體上，重新植入新類型的基因，或者在原有文化基因載體上，植入新的功能，使基因載體煥發(fā)新的活力，使文化基因得以重生和延續(xù)［10］。

基于社會結構變化加劇，現(xiàn)代文化侵入加速，滾燈文化基因中傳統(tǒng)功能退化的現(xiàn)實，對滾燈文化進行基因植入應該是古老文化基因得到新生的必然選擇，這種基因植入應該是一種新功能的植入，就是要根據(jù)現(xiàn)代文化主體的需求，在最大程度地保留滾燈傳統(tǒng)文化基因的基礎上，給文化體植入新的內容，以促進文化基因的變異，形成適應時代的新的文化基因，這樣才能使?jié)L燈文化重現(xiàn)生機。在現(xiàn)實的滾燈傳承中，我們欣喜地看到這種基因的變異正在發(fā)生中，滾燈正由單人獨舞變成多人協(xié)作，由田野民俗變成舞臺藝術，現(xiàn)代舞蹈、音樂、燈光、服裝等新的元素被注入到滾燈之中，滾燈變得更加雄渾大氣、光彩奪目，滾燈文化基因得到了極大豐富，這將為吳越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傳承帶來積極的影響。

結束語:從文化基因的角度對長三角滾燈獨特藝術風格的成因進行研究，讓我們更全面地了解到了一個傳統(tǒng)民俗體育項目的前世今生。因為相關史料的缺失，這種考證工作只能是粗線條的定性分析，但從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滾燈獨特的文化價值，更透徹地領悟到滾燈的本質內涵，這對滾燈的現(xiàn)代傳承有重要的指導作用，同時也為研究者多角度認識吳越民俗傳統(tǒng)體育文化乃至中國發(fā)達地區(qū)民俗體育文化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1］王建華.廣義吳越文化通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4，2.

［2］清乾隆刻本.鹽邑藝文續(xù)編甲集［M］.卷七:38.

［3］吳秋林.原始文化基因論［J］.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4）:6.

［4］左丘明.國語［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228.

［5］左丘明.左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37.

［6］杜佑撰［唐代］.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4:668.

［7］朱巖.海鹽:嬴政二十五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87.

［8］海鹽縣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257，137，302.

［9］單慶修［元代］.至元嘉禾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8.

［10］畢明巖.鄉(xiāng)村文化基因傳承路徑研究［D］.蘇州科技學院，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