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雯
(中共江蘇省委黨校 社會學教研部,江蘇 南京210029)
無論農村,還是城市,無論發(fā)達,抑或落后,流動與變遷幾乎已經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主體旋律,成為個體生命歷程的基本節(jié)奏乃至日常生活的常規(guī)樣態(tài),尤其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因劇烈持久改革而高度異質復雜的轉型社會。那么在諸多現(xiàn)代性后果中,流動是否顛覆人類集群而生的本性,推動個體走向原子化并獲得獨立人格?流動是否擊碎人類歷經數(shù)代選擇并賴以生存的血親共同體,推動家庭走向離散化并汲取現(xiàn)代特質?
在學界,歐美社會學早在19 世紀初就已關注移民家庭變遷。通過流動農民的書信和生活史,第一代美國社會學家、芝加哥社會學派先驅W. L. 托馬斯揭示波蘭農民向歐美產業(yè)工人身份轉換過程中對一種緊密結合的、以家庭為基礎的傳統(tǒng)文化的拋棄,E. 富蘭克林·弗雷澤則把北部黑人遺棄家庭和離婚現(xiàn)象解釋為都市生活對家庭組織影響的結果以及南方農業(yè)區(qū)民間文化發(fā)展的結果。在政界,針對移民乃至全社會范圍的虐待、自殺、非婚生育等家庭問題,卡特政府曾高度重視家政服務,力圖通過建立系統(tǒng)專業(yè)的組織協(xié)會解決問題,振興家庭。在英國,12萬個問題家庭幾乎每年消耗政府90 億英鎊的巨額費用。針對他們的酗酒吸毒、精神病、貧困及反社會行為,卡梅倫首相于2011 年宣布專項治理問題家庭(problem families)的一攬子計劃,通過政府各部門4.48 億英鎊的撥款與家庭工作者網絡的建構,確保每一問題家庭都獲得應有的支持與專人幫助。時至今日,家庭危機與家庭解體的嚴重性伴隨工業(yè)化、城市化的繁榮成為社會隱患,影響著家庭生命周期的規(guī)律以及現(xiàn)代人的生活質量。今天,持續(xù)的人口流動給傳統(tǒng)深厚的中國家庭帶來怎樣的危機和災難呢?
到目前為止,全國2.3 億流動人口的平均年齡為28 歲,“80 后”新生代農民工已占勞動年齡流動人口的44.84%。與其父輩相比,他們不僅更早流入城市、融入當?shù)匾庠笍娏?,并且出現(xiàn)“先流動,后結婚”、初婚年齡推遲、跨省婚姻擴展及婚前懷孕普遍等特征。對其個人而言,如果說流動打工只是其謀生的一種選擇,具有短暫與不穩(wěn)定性,那么婚姻家庭則與其相伴一生,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如果說立業(yè)與前途尚渺茫與無助,那么成家與幸福則賦予其無盡的動力與希望。因此,成家與立業(yè)一樣,成為新生代農民工生命歷程與前途發(fā)展中的重大事件。然而,當流動遷移幾乎伴隨其成長與生活成為常態(tài),并且打工也不必然帶來收入提高與生活質量改善時,何地是根,何處安家就成了問題。由此,與其父輩——第一代農民工和其同輩——城市青年皆有較大差異的新生代農民工,他們婚配模式多元復雜,婚姻質量和穩(wěn)定性問題凸顯。對此,必須引起社會高度重視。
無論西方革命還是本土變遷,家庭正在歷經最為漫長的革命與挑戰(zhàn)。就存在形態(tài)而言,伴隨姻親締結與家庭組建,子女撫養(yǎng)、共同生活、共謀生計始終成為基本要素;就文化要義而言,終身婚姻、白頭偕老等傳統(tǒng)家庭文化至今仍是主流,當前中國家庭價值觀并未“去傳統(tǒng)化”。那么,主流文化的家庭之“合”如何應對三十余年滾滾“民工潮”帶來的流動之“離”?兩代中國農民在持久的家庭離散化進而互助歸屬功能弱化缺失的主流現(xiàn)實生活中承受著多少代價?
對蘇皖豫三省在南京、武漢、寧波等地打工的近三十名青年民工及其父母生活軌跡的深度訪談,為本項研究探索青年流動民工生存成長的特點、規(guī)律提供了實證資料。
30 年來,與“民工潮”相伴的是農民家庭成員的分離及親屬網絡的破碎,農村家庭最為傳統(tǒng)的撫育、贍養(yǎng)功能遭受劇烈沖擊。早在2000 年的第五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中,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已近兩千萬;至2008 年,這一數(shù)量已超5 800 萬。其中,57.2%的留守兒童父母一方外出,42.8%父母同時外出,79.7%由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撫養(yǎng),13%則被托付給親戚朋友,另有7.3%為不確定或無人監(jiān)護[1]。可以說,盡管當前“北上廣”青年流動人口超過60%都將孩子帶在身邊,他們自身則大多在留守中孤獨無助地度過童年與少年,是由祖輩撫養(yǎng)成長的“制度性孤兒”。
我8 歲時媽也和爸去寧波了,他們不在一個廠,爸很早就和村里人一起出去干活兒,那邊收入高,媽說想去多賺錢。那時我剛在村里上一年級,弟弟還沒上學,我們平時在村里玩,在爺爺家吃飯,二叔家的弟弟妹妹也在爺爺家吃飯,奶奶經常罵我們“喂不飽的兔崽子……”后來我們自己在家做飯吃,我燒火,哥哥下面條……( 個案小麗,女,20 歲)
農忙、過年爸媽都會回來,每次都不超過十天。有一年才初六就去廣州了,回來收莊稼時我在學校,都沒來看我就走了。有時年前回來買東西帶我去看我老師①“老師”是指居住在縣城或鄉(xiāng)鎮(zhèn)中心學校校內或附近的公職老師,他們依據(jù)自身工作便利和居住優(yōu)勢,以家庭為單位開辦收費的、招收農村的學齡兒童、青少年,與其同吃同住,兼顧教育管理的托管場所。目前,針對青壯年大量外出打工,祖輩撫養(yǎng)能力薄弱以及教育資源集中的情況,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均已出現(xiàn)不少此類基層知識階層開辦的自發(fā)性、盈利性、教育性并深受信任和歡迎的民間托管教養(yǎng)機構。筆者會在后續(xù)研究中對此專門論述。,讓她多關照我。老師家兒子比我小一歲,也沒去縣城上中學,聽說他家在城里買了房子,肯定是寶貝舍不得。學校很多老師家小孩都跟我們一起上學,但不太跟我們玩,他們都是一個獨生子女,我也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每次打電話說都要被罵……( 個案小濤,男,24 歲)
多數(shù)青年民工不僅當前與父母不在同一城市務工,在其少年、童年乃至幼年就一直與父母聚少離多甚至一直分離,繁忙與孤獨并存于這種親子分離的留守生活中。
在農村,子女的經濟價值非常重要。80 年前費孝通在其農村研究中指出,孩子很早就開始給家庭福利作出貢獻,常常在10 歲之前,就打草喂羊。女孩在日常家務和勞動即繅絲工業(yè)方面非常有用。時至今日,義務教育的普及不僅未能根本改變農村家庭秩序與傳統(tǒng),因“留守”導致的隔代撫養(yǎng)方式依然維持甚至強化了孫輩的價值。訪談中所有青年民工都提及自己全面參與包括做飯洗衣、割草趕羊、農忙秋收等家務和勞動,而父輩也強調子女留守實現(xiàn)降低打工成本與照顧老人的雙重價值。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監(jiān)護人的訓斥非常普遍,其原因并非學習不好,而是“不夠懂事”“亂花錢”“不知道干活”等。伴隨留守子女因升學進入鄉(xiāng)鎮(zhèn)、縣城等新的生活環(huán)境,代際差異甚至矛盾也日益凸顯,祖輩往往視孫輩的語言、行為、衣著乃至觀念為“無理取鬧”“有傷風化”,父母則將子女在通話中因思念的哭鬧和對歸期的詢問催促訓斥為“不懂事”。因此,在對幼年和少年的回憶中,“思念父母”“一個人習慣了”“沒人說話”成為青年民工的共同話語,厭學、膽怯、孤獨、迷茫的精神狀況至成年后也并未消失。
主動或被動地修復彌補家庭功能缺損以緩和矛盾、化解危機成為多數(shù)農民維護家庭聚合與穩(wěn)定的主要策略,由此,與父母同時或后續(xù)進城的流動兒童及其教育、成長和發(fā)展成為城市化進程中的又一大難題。早在2000 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估算,全國14 周歲以下流動兒童約有一千四百一十萬人,2005 年全國1%的人口抽樣調查顯示其規(guī)模已增至1 834 萬人,教育部公布的2012 年義務教育隨遷子女則超過1 260 萬人。然而,從落后的農村到繁華的都市,從寬闊宅基地上的“三間瓦房”到擁擠的城中村、棚戶區(qū)的出租屋,流動家庭形式上的成員聚合并未給子女帶來心靈安全與情感歸屬,城鄉(xiāng)生活的巨大反差、父母工作賺錢的忙碌、疏忽與耐心的缺失、與周圍人群的陌生和距離,流動兒童在很長時期內成為有適應障礙的城鄉(xiāng)“邊際人”。
剛到南京時我沒學上,在家等了半年才上三年級。爸媽早出晚歸,不讓我亂出門,不讓隨便和陌生人說話,因為有騙子專門拐賣小孩,我也很害怕。那時我都是一個人在家一天,洗衣服、收拾屋子,做好晚飯等爸媽回來……( 個案小婷,女,20 歲)
可以說,無論年少入城依偎父母,還是成年留城謀求生存,離家后持久甚至頻繁的流動已經成為青年民工默認的生活常規(guī)。對于農村,農耕歸屬與家族眷戀日益淡漠:“不會種地”,“種田才撈幾個錢,一家老小吃喝花零錢上哪弄?”“到處都是灰,忍幾天過完年就想回城里”,“就逢年過節(jié)見一面,平時哪有人影”……對于城市,生活漂泊與渴望穩(wěn)定亦矛盾凸顯:“先去了再說,有活兒先干著,沒活兒換個地方”,“一個人慣了,人在哪兒哪兒不就是家嗎?養(yǎng)活自己就行”,“在城里買房沒想過,賺的錢交給我媽,剩下的還不夠自己花”……面對返鄉(xiāng)與留城的兩難處境,青年民工寧愿選擇從一個城市跳到另一個城市,一份工作換為另一份工作,一個工廠換到另一個工廠,甚至一個工地換到另一個工地。家,甚至穩(wěn)定的住所,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都顯得較為奢侈。當人力資本薄弱匱乏的底層勞工遭遇市場競爭的優(yōu)勝劣汰,當福利缺失與微薄薪水遭遇城市高昂生活成本與奢侈房價,有家難回的無根漂泊成為青年民工成長中的一大傷痛。
現(xiàn)代性的市場模式意味著,一個沒有家庭和兒童的社會,不受親戚、婚姻或家庭的阻礙,孩子成為孤獨的最終替代品。流動農民無奈留守抑或艱難流動的策略方法在削弱家庭功能、淡化血親群體親密關系的同時,正挑戰(zhàn)并悄悄改變著農村社會的代際關系與傳統(tǒng)秩序。
一方面,成長過程中多年的親子分離與親職缺失降低了子輩的安全感、心理歸屬感甚至對家的認同。社會學家?guī)炖麖娬{,人性是構建社會秩序的基礎,但人性絕非生來就有,家庭是人性的養(yǎng)育所,它既能在面對面親密的社會交往中獲得,又會在孤立中失去。帕森斯預言,家庭將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歷經從擴大模式向核心模式轉變,親子主軸也將由夫妻主軸取代。然而,這些規(guī)律在我國“城進村衰”的城鎮(zhèn)化進程中,正遭受極其殘酷的“空心化“代價并將持久地以顯性或隱性的方式延續(xù)。2013 年5 月9 日,全國婦聯(lián)發(fā)布《全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xiāng)流動兒童狀況研究報告》,截至2010 年,我國0 -17 歲農村留守兒童和城鄉(xiāng)流動兒童已達9 683 萬,其中接近205.7 萬留守兒童處于獨居狀態(tài)[2],家庭不完整,父母的陪伴和教育在與生計的對峙中顯得非常奢侈。在5 800 萬的留守兒童中,56.71%存在“親情饑渴”,57.4%的兒童因隔代教育、缺乏監(jiān)護、家不完整而存在自我封閉、性格孤僻、認知偏差等心理問題;而3 581 萬流動兒童則像一群不知終點的“小候鳥”,跟隨父母謀生的步伐四處遷徙,但是半數(shù)家人缺乏與孩子的有效溝通,1/3 的家長每周與孩子相處時間不足7 小時,一部分則不到1 小時[3]。在相當程度上,家庭在形式與實質上都已成為一個符號,不僅作為其物質載體的房屋呈現(xiàn)空心、衰落或擁擠等弊端,其子女撫養(yǎng)教育、生活親密依賴以及提供安全保護等基本功能也嚴重缺損。
另一方面,父權并未衰落,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恪守、代際責任義務的強調,以及勞動付出與經濟貢獻仍是維系代際秩序的主要紐帶,但子輩成長中的親情弱化、缺失導致的心靈創(chuàng)傷,接受現(xiàn)代教育和工業(yè)文明的啟蒙洗禮,乃至對獨立自由和城市生活的向往追求,都與父輩邏輯相互抵觸,導致代際之間疏離、矛盾與沖突。研究指出,后輩心目中的交換邏輯已經發(fā)生變化,伴隨家庭權力關系在代際和性別兩個層面發(fā)生轉變,交換規(guī)則和公平邏輯的實際運作發(fā)生變化,父輩作為一家之長的權力和權威全面失落。但是,作為子輩的新生代農民工“身在城市,根在農村”的身份歸屬又在較大程度上決定其與父輩保持物質、經濟的有形交換以及情感、象征的無形交換。訪談中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強調“不外出哪有錢花,怎么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老了怎么辦,他能養(yǎng)你嗎……”而子女都提及父母反復強調“我生你養(yǎng)你為你掙錢,你以后養(yǎng)我是天經地義”,而打工掙的錢要交給父母保管,以后“結婚用”,但子輩對此并不認可,而是“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不想跟父母在一個地方打工,想自己闖闖……”親子關系在思維與行為上呈現(xiàn)典型的父輩輕過程(隔代撫養(yǎng)、疏忽教育等)、重結果(結婚生子、養(yǎng)老送終等)與子輩重過程(家庭團聚、父母關愛、打拼鍛煉經歷等)、輕結果(走一步是一步、“不確定未來”等)的錯位特征。
總體而言,不僅新生代農民工成長過程中的家庭弱化打破了傳統(tǒng)代際關系之間的平衡,當接受現(xiàn)代教育與工業(yè)文明熏陶而追求獨立自由的子輩遭遇深受鄉(xiāng)土文化與父權傳統(tǒng)影響而恪守民約秩序的父輩,權力的交替轉移抑或進步的思想觀念、傳統(tǒng)交換邏輯與互惠原則主導的代際“反饋模式”正遭受前所未有的代溝凸顯與反哺困境,加劇了農村社會代際關系在相當一段時期內經受結構重組的復雜變遷。
盡管農民大規(guī)模持續(xù)的流動在個體層面帶來人的原子化與個體化,在社會組織和關系層面導致家庭離散化、親屬網絡碎片化和人的拆分式再生產,但是,在充滿離鄉(xiāng)與返鄉(xiāng)、離土與守土的多向流變以及現(xiàn)代性和傳統(tǒng)的反復沖突中,中國特有制度和社會結構下的父權制家庭在解構和重建的交錯變動過程中得以延續(xù),婚姻和生育仍是維持父權建構的核心要素。
正如貝克所說,工業(yè)社會是一個現(xiàn)代的封建社會。對于父輩而言,疏忽抑或無視家庭離散弱化導致的心靈創(chuàng)傷,以及現(xiàn)代教育和城市流動體驗催生的自由追求,是其對待子輩的主流態(tài)度,而強調催促打工賺錢、結婚生育是其對待子女的主流要求,這種要求與霸權邏輯的強化通過觀念渲染和行為施加的雙重方式在聚少離多的流動農民家庭得以實現(xiàn)。
流動農民首先通過日常電話、節(jié)日相聚等機會常年反復向子女灌輸結婚生育的重要性以及他們的期待和要求。
“女兒和我在一個廠,我們住同一個宿舍,我還比較放心。兒子不聽我的勸,去了深圳的廠,我們每一周或兩周通一次電話,叮囑他花錢省著點,家里以后要用,不能在外面找外地女孩,過年回家我們給他找個好的……這次過年我打算給兒子娶上媳婦,再給閨女先把親給訂下來,過年就二十了,再不說婆家,大了就不好找了……”( 個案陳母,48 歲。)
訪談中,幾乎所有的父輩都患上子女婚事強迫癥,上述陳母的最大心愿就是春節(jié)回家時兒子女兒婚事一起搞定,否則自己“幾乎愁得天天睡不著覺……”前文指出,無論讀書求學還是打工賺錢,新生代農民工自童年乃至幼年就一直與父母聚少離多甚至一直分離,于是,電話、視頻、書信、短信以及農忙、節(jié)假日的回家與短聚等維系家庭合力的主要紐帶同樣也是父輩傳播其價值觀念的手段和機會。其次,流動農民還及時“負責地”將其理念與想法轉化為現(xiàn)實行動,利用各種機會為子女說媒、定親并舉辦婚禮,兒女終身大事一定要“我們做主,否則他不怨你嗎?完不成任務,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丟不起這個人……”前文陳母早在春節(jié)前半年就開始委托在家務農的弟弟在臨近的幾個村子為其兒女留意合適人選,看看哪家有適齡子女,提前“牽線預定”,“這樣兩方父母都覺得差不多,我們年前回到家就先把房子裝修一下,安排小孩見面,談好彩禮婚禮,最遲過完年初八就能把婚事辦了……”
那么,新生代青年民工,是以怎樣的姿態(tài)協(xié)調適應自身現(xiàn)代教育或城市流動的經歷體驗、人生的權利價值實現(xiàn)乃至理想的情感婚姻追求,及與父輩的霸權邏輯和要求的呢?
首先,新生代農民工以妥協(xié)的姿態(tài)接受配合家長安置下的婚育模式,繼續(xù)以夫妻分居、夫妻子女分居、全家外出等不同并適時調整的流動模式加入現(xiàn)代世界工廠的滾滾洪流之中。
我臘月二十才回到家,二十八見的面,初八就結婚了,過完十五全家一起去了寧波……爸媽年前一個月回到家,提前安排我相親辦婚禮的事情,我在外面沒有談,他們不讓,剛回來就和鄰村一個女孩見面,結果人家過幾天不同意悔婚了,她家長都同意,但女孩在外打工有意中人,我媽被氣得吃不下飯,趕緊托二舅又給我說一個,就是現(xiàn)在這個,二十八那天安排見面,年三十家里都在說這個事。我媽非想年關辦完婚禮,天天都對著我哭,說他用心良苦都是為了我,還提出年后全家一起去寧波,讓媳婦和她一起進廠,我和爸去工地,堅決反對我單獨去深圳……( 個案小濤,男,24 歲)
女兒現(xiàn)在6 個多月了,在老家婆婆帶著,我坐完月子沒多久就和丈夫一起出來了,不打工家里開銷撐不住,養(yǎng)孩子沒錢,公婆都催我出來掙錢,不讓在家閑著。我們是同村的,都沒上成學,初中畢業(yè)父母就安排我們相親結婚了。( 個案小妮,女,22 歲)
市場從不拒絕使用父權制的傳統(tǒng)資源,新生代農民工中,無數(shù)青年選擇或者說接受與小濤、小妮類似的婚育模式,奉行“打工賺錢在城市,養(yǎng)老養(yǎng)小在農村”的成本最低化和利益最大化的實用主義原則。伴隨身體的衰老和經濟能力的降低,以強勢甚至強制的方式包辦兒女婚姻,努力重建孝道,維護自身權威,為晚年生活爭取保障。因此,這種父輩主導、子輩順從的“催化式”婚育模式成為農村流動家庭代際互利共贏的最佳模式。
其次,新生代農民工以對抗的姿態(tài)逃避、拒絕或反抗家長的強制性安排,拖延婚育年齡或自主選擇婚姻。
去年我爸非讓我訂婚,女孩是我們村的,長得很漂亮,還在上學,但我不喜歡,我想多在外面闖蕩幾年,學點技能,找個自己喜歡的人結婚。今年我堅持退婚,全家都在罵我,年都沒有過好,我想早點出去。( 個案小洋,男,22 歲)
老婆是我在南潯打工時談的,我?guī)丶医Y婚爸媽不同意,因為她老家在江西,兩家離得太遠,但是我覺得這沒什么,堅持要和她在一起,家里最后就同意了。現(xiàn)在孩子一周多了,我和爸爸出去打工掙錢,老婆和媽媽在家?guī)Ш⒆诱湛刺锏亍? 個案小富,HN-NX,24 歲)
盡管每一個青年的故事與心聲各不相同,但躲避回家、罷婚悔婚、自由戀愛甚至未婚先孕、私訂終身已經成為農村青年另一種常態(tài)化的婚育模式。流動催生的獨立意識和主體意識已經勢不可擋,婚姻在成為利益共同體的同時,更是一個情感共同體。年少外出打工帶來眼界的開闊、經濟能力的增強、新知識賦予的權力和力量在彰顯青年主體地位的同時,也無形中推動著父權的式微,成為農村社會進步變遷的一股靜悄悄的力量。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一形式可見的革命必然要歷經兩代甚至更久代際之間權力的轉移較量的復雜交織過程,正如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在不滿地傾訴兒女自主婚育模式給自己帶來的精神傷害和經濟損失,幾乎所有的子女也都在憂慮和糾結自身充滿期待卻又無法明確預知的前途,以及父母強勢來襲的婚育要求與壓力施加,而反抗總以自身或父母一方的失落與傷害為代價。
現(xiàn)代化不僅僅導致中央化的國家力量、資本的集中、更緊密的勞動分工和市場關系網絡以及流動性和大眾消費的發(fā)展,同樣導致一個包括脫離(解放的維度:即從歷史地規(guī)定的、在統(tǒng)治和支持的傳統(tǒng)語境意義上的社會形勢與義務中脫離)、穩(wěn)定性的喪失(去魅的維度:與實踐知識、信仰和指導規(guī)則相關的傳統(tǒng)安全感的喪失)和重新植入(控制或重新整合的維度:一種新形式的社會義務)在內的三重的、普遍的、非歷史的“個體化”模式。個體自身成為再生產單位,而家庭作為“倒數(shù)第二”種世代和性別之間的生活及概況的綜合物崩潰,誠然,青年民工的個體與主體意識不斷增強,然而事實一再證實,有所增長的個體力量正艱難地歷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獨立與依賴、理性與情感之間的復雜糾纏。
一方面,父輩的權威與力量在意識形態(tài)和行為表現(xiàn)上遭受撼動并正在式微,但其根本卻依然在流動中頑固地延續(xù)與重建,如果說男性成為這一延續(xù)、重建過程的主體,那么女性則接受、內化甚至強化這一規(guī)則和規(guī)范;如果說父輩的捍衛(wèi)與堅持成為這一延續(xù)重建過程的主導,那么子輩的依賴與妥協(xié)同樣強化了這一規(guī)則和規(guī)范。研究中幾乎所有的母親都在兒女婚姻大事上比父親表現(xiàn)出更加強烈的焦慮情緒、言語督促,父母都會在形式上作出一定的讓步,比如相親對象可以多找?guī)讉€,直到你自己滿意為止;比如今年訂不了婚可以再等等,明年一定要把婚訂了,以此彰顯自己的開明與通達,并作為與子女對話甚至訓誡子女感恩的籌碼。
另一方面,子輩基于獨立生活能力欠缺,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化觀念乃至血緣情感等諸多因素而表現(xiàn)的依賴、接受與適應以及基于獨立主體意識的消極回避與抗爭,都彰顯了作為社會主體希望與力量的青年群體的整體社會脆弱性與時代悲劇命運。流動打工固然在較大程度上提高了農村青年的經濟收入,然而高昂的生活成本、欠缺的福利保障以及與生俱來的戶籍身份,亦從根本上決定其融入城市的困難與身份認同的渺茫。因此,扎根農村——打工賺錢的生存策略又根本上限制了青年民工獨立完整的生活能力,于是,求助父輩、順從父輩、適應擴大的家庭關系便順理成章,代際關系由此獲得一致與統(tǒng)一。與此同時,逃避再久遲早也還是得回家,拖延再遲也還是得結婚,爭吵再多、矛盾再深也無法否認或割裂血親關系,對父權婚配模式安排的回避與抗爭除了造成兩代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更加劇了流動青年打工艱辛中的歸屬困境。
在數(shù)量和力量上已占絕對優(yōu)勢的新生代農民工,不能成為主宰自身命運前途與發(fā)展規(guī)劃的主體,甚至不能主導與個體人生關系最為密切的婚姻與生育。一個早期社會化始終處于離散拆分等“弱化”家庭特征的青年群體,卻要在成年早期以高效快速的“催化”節(jié)奏完成結婚生育等重大人生事件;一群深受白頭偕老、終身婚姻文化觀念教育熏陶的青年,突然必須接受并適應短暫接觸與“父母之命”的配偶共同生活與生育的重任;一個在子女成長中始終處于忽視教育但卻強調生養(yǎng)之恩與經濟供養(yǎng)的父輩,仍然能夠成為決定兒女終身大事乃至生活質量的主導力量;一個曾經阻礙中國進步、使之從輝煌的過去降格為無法與西方競爭,并以其固有的封建保守性與現(xiàn)代青年的自由創(chuàng)新多有抵牾的父權制與包辦婚姻等傳統(tǒng)文化,卻不僅為中國現(xiàn)存的農村流動家庭結構模式注入諸多本土特征,也為代際共處與和諧關系提供了基礎,這就是本項研究強調的悖論。那么今天究竟誰更加需要婚姻、家庭與后代呢?如果說催化與速成的婚姻聚合體通過擴大家庭規(guī)模而在心理和現(xiàn)實兩個層面都較大程度地彌補、滿足了農民因公共養(yǎng)老薄弱匱乏而導致的精神不安和養(yǎng)老擔憂,那么,物質保障、愛情與幸福以及對“孤獨的恐懼”,什么又能成為維護新生代青年民工較大異質性婚姻最為牢固的基礎呢?
無論處于“后現(xiàn)代家庭”時期的美國,還是處于經濟社會速變時代的中國,幸?;橐鲆饬x重大。不僅婚姻的神圣性、持久性仍被敬畏和信奉,白頭偕老亦始終都是主流社會推崇的核心價值,這已是現(xiàn)實世界一個不可爭辯的事實。社會需要婚姻維系整合,家庭需要婚姻擴大組織事業(yè),青年個體需要婚姻滿足情感安全,所以,因“催化”而喪失獨立性并充斥異質性的婚姻必然導致多重斷裂與風險。
1.社會化斷裂與角色沖突
鄉(xiāng)土文化、父輩強化與工具理性共同驅使下的早婚早育對于剛剛步入成年的新生代農民工意味著什么呢?從世俗社會的日常生活來看,幼年與少年時期長期持續(xù)的孤獨,青年時期枯燥辛苦的勞作,頃刻間轉變?yōu)榧尤氩⒉皇煜ず土私獾呐渑忌踔劣啄曜优墓餐?從人性情感的心理機制來看,對幸?;橐龅谋灸芸释c強化的終身婚姻觀念突然必須應對強制性的完婚生子等現(xiàn)實任務;從血親代際的責任義務來看,個人的理想與追求不得不讓位于父母妻兒構建的擴大家庭的利益與需要??梢哉f,宏觀社會結構的斷裂在不同群體與階層內部再次得以強化,誰又能阻止尚且停留在生存層次的農民家庭放棄功利與實用目標而一味地追求虛無縹緲的價值與意義呢?只是社會化過程的三重斷裂在時間、空間和行為模式上又必然導致新生代農民工較大程度的適應障礙與角色沖突,在婚姻質量與生活滿意度大打折扣的同時,家庭與就業(yè)的雙重推擠加劇其“扎根”與“歸根”雙重困境的“邊緣人”身份。
在社會科學的傳統(tǒng)中,“霍桑實驗”的“社會人”理論、S. A. 斯托弗的“相對剝奪感”及P. K.默頓的參照群體理論,早已揭示人性本身多層次的需求和人際互動影響的心理機制,那么無論在時間空間還是行為模式上,生存壓力、經濟動因和高強度工作對時間的擠壓,夫妻分離、夫妻與子女分離的拆分式居住空間無限拉大,舉家流動的生活空間的無限壓縮,及由此帶來的離鄉(xiāng)與返鄉(xiāng)之間的顛簸、“歸根”與“扎根”的矛盾都在極大程度上挑戰(zhàn)、考驗著新生代農民工群體的生存質量與心理極限。研究中,幾乎所有成家后的青年民工都強調身體上的勞累疲憊和心靈上的孤獨困頓,如上述常年在外打工的小妮夫婦一年回家一到兩次,女兒從滿月長到近一歲,幾乎不認識自己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才是她的父母,每次回家都會因此而鬧得全家不愉快,而婆婆催促自己再生一個男孩的嘮叨也讓小妮產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
2.異質性與家庭解組
在社會學經典大師那里,“異質性”是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邁進、機械團結向有機團結演化的基礎與特質。千百年來,門當戶對的同質性婚配及生育是中國鄉(xiāng)土社會延續(xù)家族、維護穩(wěn)定的重要根基,而“催化”的婚姻恰恰破壞了農村社會結構的同質穩(wěn)定并催生變遷。媒妁之言、年輕人見面、雙方家庭會晤了解與談判、彩禮與婚禮等儀式,形式上完美無缺的成家立業(yè)卻在實質上因遭遇兩個獨立陌生的青年而隱患四伏、危機重重。非婚生育、未婚先孕、閃婚閃離、代際矛盾、留守兒童、夫妻沖突、暴力爭吵、家庭解組,“關于家庭的戰(zhàn)爭”“性別的戰(zhàn)斗”“對親密的恐懼”等等,深刻的不安全感與傷害感威脅到的不僅僅是農村青年自身,老人、孩子也再一次不可阻擋地被卷入這場持久而不同尋常的家庭革命之中。
“婚姻美好而又現(xiàn)實,我只是想找和自己兩情相悅的人過一輩子,我也不想傷害父母,但是
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逃婚的小麗和小洋都這樣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我找了別的人,一點都不想回家了,老婆和我鬧得受不了,怕對孩子也不好,就讓我媽照顧她們娘倆吧!”“我想把孩子帶出來自己照顧,但婆婆和老公都堅決反對,說那樣少一個人掙錢,家里撐不住,我受夠了,自己的孩子都不認自己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年輕的小輝和小妮也都在各自的哀愁中繼續(xù)打工和煎熬。
“現(xiàn)代化并不是一輛如果我們不喜歡就可以在下一個街角下來的馬車”,經濟獨立、新居制與城市體驗亦未能根本消除父權制,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復雜交織殘酷地考驗著新一代青年的生存與發(fā)展。以往研究強調,老人、婦女、兒童等家庭弱勢者承擔巨大風險成本支持現(xiàn)代工業(yè)體系對青壯年勞動力的需要,然而本項研究則強調,作為主體的青年勞動力自身其實才是這一市場化體系建構過程中最大的代價與犧牲品。
從在功能缺失的離散家庭中長大,到教育機會與權利的剝奪,從青年早期加入“民工潮”,到迅速完成結婚生育的傳統(tǒng)使命,直至令家庭與社會滿意放心后再次完全融入世界工廠潮流??梢哉f,同樣作為社會主體的農村青年,在成長過程中一步步地在現(xiàn)代性的車輪下喪失其獨立性而淪為家庭、社會和工業(yè)市場體系的附庸與犧牲品,在經濟利益主力驅使下,以其私人領域生活的妥協(xié)化解公共領域的問題與矛盾,這一悖論過程及其后果風險同樣需要社會支付巨大的代價?!吧鐣@馨嘿F但社會問題更貴”,如果說“家庭教育課程”提供的補救辦法、擇偶專業(yè)化的核心療法、婚姻咨詢機構甚至離婚法庭都不能根本解決“家庭危機”,況且這些目前在中國尚一片空白,那么,是自由、獨立與權利,還是傳統(tǒng)文化、國民性、民族心理、“可輸出的價值觀”等等,什么能夠成為支撐個體獨立價值夢想進而實現(xiàn)民族復興“中國夢”的根基?這是需要政府、學界、民間和全社會共同思考和探索的問題。
[1]全國婦聯(lián):《全國農村留守兒童狀況研究報告》,載《中國婦運》,2008 年第6 期。
[2]《全國留守流動兒童將近1 億,北京兒童中三成是流動兒童》,載《京華時報》,2013 年5 月10 日。
[3]《3 成流動兒童與父母每周相處不足7 小時》,載《廣州日報》,2013 年5 月2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