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之將暮聽蟋蟀在唱歌

蟋蟀的生活習(xí)性，最早見于《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隨著寒冷逼近，蟋蟀這個朋友一步步從田野蹦到農(nóng)人的屋里。而當(dāng)農(nóng)入夜里聽到蟋蟀在床下唱歌時，歲月就越深越靜越冷了。夜晚，它會斷斷續(xù)續(xù)地彈它的無弦琴，唱歲之將暮的哀歌。一個漫長的冬天即將到來。三書

《七月》這首農(nóng)事詩的描寫，可以看做詠蟋蟀之祖。憂深思遠的漢民族向來悲秋，草木黃落和蕭瑟風(fēng)聲，在我們心里總會興起對生命無常的憂傷。而蟋蟀那如泣如訴的叫聲，則又為這憂傷平添一份愁情。

自《七月》之后，歷代詩人對蟋蟀亦多所吟詠。在諸多佳作中，當(dāng)數(shù)南宋詞人姜夔（號白石道人）的《齊天樂》和張镃（字功甫）的《滿庭芳》最好。

南宋是詠物詞最盛的時期，兩位詞人詠蟋蟀也是當(dāng)時風(fēng)氣使然。但據(jù)姜夔在詞序中交代，他們二人是于公元1196年的一天夜里在朋友家中宴飲時，聽到墻壁間蟋蟀唧唧有聲，張镃一時興起，約他同賦，于是二人各賦了一首詠蟋蟀的詞，并當(dāng)場交給歌者，以成雅事。姜夔還說，張镃的詞先作成，且“辭甚美”。

我們就先來看看張镃的《滿庭芳·促織兒》：

月洗高梧，露溥幽草，寶釵樓外秋深。土花沿翠，螢火墜墻陰。靜聽寒聲斷，微韻轉(zhuǎn)，凄咽悲沈。爭求倡，殷勤勸織，促破曉機心。

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任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攜向花堂戲斗，亭臺小，籠巧妝金。今休說，從渠床下，涼夜伴孤吟。

上闕泛詠蟋蟀。桐樹早凋，一葉落而知秋。大大的桐葉凋落之后，桐樹就顯得孤高。月色清冷，如洗高梧。幽草上，露水湯湯。秋天深了。土墻上的苔蘚，看上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碧花。流螢飄落，更添孤寂。在這冷寂的秋夜，蟋蟀寒聲斷續(xù)，觸人心底那根最深最細的哀弦，凄咽悲沉。蟋蟀鳴聲如織布的梭聲，故名促織，即詞中殷勤勸織之意。

下闋追憶兒時捉蟋蟀的情景。三五小伙伴，舉著燈，提著水，聽到墻腳有蟋蟀鳴聲，則斂步隨音，即躡著腳，悄悄追隨那聲音過去，然后將水灌進穴里。有時蟋蟀蹦出來，慌亂之中，幾個孩子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捉到之后，將其放入雕鏤精致的籠子里，再攜向花堂上斗蟋蟀玩耍取樂。此情此景歷歷在目，然而如今早已不再有此興致，只能枯床獨臥，在涼夜聽蟋蟀伴自己孤吟。

這首詞的確寫得很美，既詠時令物候，又寫個人體驗的細節(jié)故事。張镃此詞寫成之后，姜夔一時有擱筆之感。隨后，他苦思冥想，徘徊茉莉花間，抬頭望見秋月如鏡，頓起靈感，思如泉涌，很快也寫出了一首《齊天樂·蟋蟀》：

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xù)，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有了張镃的詞在先，大概姜夔不好再從個人經(jīng)驗上去詠，望見月亮后，靈感襲來，于是他另辟蹊徑，專從“愁”字落筆，聽蟲鳴，望秋月，感恩婦，嘆離愁。

秋夜蟋蟀的鳴聲簡直堪比南北朝時大作家庾信的《愁賦》，凄凄切切，如泣如訴。門環(huán)下為露水打濕的銅鋪，爬滿苔蘚的井欄邊，都是“曾聽伊處”。詞人對蟋蟀的記憶在此一句帶過。

那柔弱卻固執(zhí)的哀音，似在傾訴內(nèi)心的離愁。獨守空房的思婦不覺驚起，起尋機杼，欲以織布聲壓下那不堪的哀音。然而，無端又見曲曲屏山，想見萬水千山之外的那個人，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一陣暗雨打窗聲，驚斷了遐思。蟋蟀鳴聲仍在斷續(xù)，不知為誰。詞人想起那些在候館和離宮的人，或許再具體些，就是四十年前被擄到北方的宋室君臣，這些顛沛流離之人，當(dāng)此秋夜，聽此哀音，一定“別有傷心無數(shù)”。

姜夔不僅是一位詩人，更是一位音樂家。他精通音律，除了按固定的曲調(diào)填詞之外，他還時常自制新曲。他的詠蟋蟀詞寫成之后，又親自為其譜曲，然后交給歌女演唱。因此，他說“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此正所謂言之不足則詠歌之，詠歌之不足，則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