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聲聲慢》新解兼及易安詞的臨窗意象
——大學語文詩詞教學心得

⊙張乃良［寶雞文理學院，陜西寶雞721013］

⊙史豐［安康學院，陜西安康725000］

李清照《聲聲慢》新解兼及易安詞的臨窗意象
——大學語文詩詞教學心得

⊙張乃良［寶雞文理學院，陜西寶雞721013］

⊙史豐［安康學院，陜西安康725000］

大學語文教材選文多有與中學語文課本重復的篇目。創(chuàng)新教學內(nèi)容、改善學生思維品格是大語課堂教學的重要內(nèi)容。本文以李清照《聲聲慢》詞為例，通過解讀詞人以臨窗方式來抒發(fā)自己對自然、人生、命運的心聲，引導學生把握和領(lǐng)悟易安詞的臨窗意象，感知詞人的情緒情感，從而拓展學生的知識視野和審美體驗。

大學語文教學聲聲慢易安詞臨窗意象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大學語文教材選文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是選錄了為數(shù)不少的中學語文教材中選入的篇目，這些篇目往往是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名篇，抽掉這些百讀不厭的作品，將使教材本身遜色不少。但這也給大學語文教學帶來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如何給大學生講析這些篇目。如果重復地按部就班地講解，勢必引起學生的厭倦，使學生產(chǎn)生拒斥心理。況且這樣的重復，教師本身如果不能超越中學老師留給學生的印象，也將會大大降低學生對授課者的尊崇和敬畏，教師在學生心目中的權(quán)威形象也將大打折扣。因此，面對學生熟知的經(jīng)典名篇，大學語文教師首先要有不畏權(quán)威、推陳出新、獨辟蹊徑的研究精神，給學生一個新穎視角、一個經(jīng)典文本；其次，可以篇目為圓心向外輻射，引領(lǐng)學生閱讀賞鑒與本文內(nèi)容、寫法相關(guān)的文章，以鞏固學生已有的閱讀積累，拓展其知識視野和審美體驗。筆者在多年的教學實踐中力求把握住這一點，在教學中略有心得體會，即以易安詞為例，不揣淺薄，撰此小文，就正方家。

李清照的《聲聲慢》無疑是易安居士無法替代的代表作，凡選易安詞，此乃首選。關(guān)于這首絕妙好辭，先賢碩學已經(jīng)分析得很透徹，但是大多重復著一個評鑒的方向，那就是這首詞以賦體見長的鋪敘手法和高超的語言技巧，也有人盡可能地挖掘詞義后面的時代內(nèi)涵。如：唐圭璋先生的《唐宋詞簡釋》說：“此首純用賦體，寫竟日愁情，滿紙嗚咽。起下十四字疊字，總言心情之悲傷?！鄙蜃妗端卧~賞析》說：“這里所寫的是死別之愁、永恒之愁、個人遭遇與家國興亡交織在一處之愁。”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說：“通過寫殘秋的景色作為襯托，傾訴出夫亡家破、飽經(jīng)憂患和亂離生活的哀愁……顯示出作者高度的異術(shù)才能……創(chuàng)造性地用上大量確切而生動的疊字，以加強感情的渲染，毫無斧鑿之痕?！焙埔怼端卧~選》說：“這里寫的不只是個人苦悶，而是代表著多少不幸婦女在動亂的時代里的苦難遭遇，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在這首詞里作者特別顯示出她的藝術(shù)才能，巧妙而自然地用鋪敘的手法，把日常生活概括得很突出，還用上大量確切的疊字，加強了感情的渲染。”吳小如先生在《唐宋詞鑒賞辭典》里分析說：“李清照這首《聲聲慢》，膾炙人口數(shù)百年，就其內(nèi)容而言，簡直是一篇悲秋賦。亦唯有以賦體讀之，乃得其旨。李清照的這首詞在作法上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原來的《聲聲慢》的曲調(diào)，韻腳押平聲字，調(diào)子相應地也比較徐緩。而這首詞卻改押入聲韻，并屢用疊字和雙聲字，這就變舒緩為急促，變哀婉為凄厲?！?/p>

上述各位大家分析鑒賞很有見地，已成各類教科書必然征引的文獻。而我要說的是，這首詞的奇絕之處不單是開頭的七組疊字，也不僅是用賦體之法渲染出了詞人內(nèi)心深處的愁情，而是詞人選取的獨特視角，并以此視角構(gòu)造的空間對時間的切割，使一天的時間自晨至暮有節(jié)奏地展開，時間有效的轉(zhuǎn)換、迢遞始終以“窗”為軸心。所以說理解這首詞“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才是詞的眼目所在。詞中所鋪寫的秋天景致，所渲染的天地間的聲息寒暖，秋雁哀鳴，都是詞人透過一面窗戶看到的、聽到的。絲絲縷縷的氣息，侵襲著已經(jīng)憔悴而衰弱的神經(jīng)身體。詞人所見所聞所感，又在詞人內(nèi)心深處逐漸發(fā)酵醞釀成為一縷縷情緒，化作一句句自然組合的文字，流瀉而出，成就一首未見絲毫斧鑿痕跡的佳作。這是詞人潛氣內(nèi)轉(zhuǎn)，以氣運聲，以聲和韻的結(jié)果。宋謝枋得《與劉秀巖論詩書》：“人之氣成聲，聲之精成言”。劉大《論文偶記》：“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蓋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不可準以字句準之……音節(jié)高則神氣必高，音節(jié)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jié)為神氣之跡?！彼哉f，這首詞的語言音節(jié)之高妙，皆出于詞人內(nèi)心郁結(jié)之氣的纏綿婉轉(zhuǎn)，這氣凝結(jié)成了詞人晚年孤苦無告，無法排遣，不得宣泄之愁。這愁思的淤積，是國破、家亡、夫喪給詞人以沉重打擊所致，是詞人對自北而南經(jīng)歷的漂泊生活的內(nèi)斂、感知、接納、咀嚼的結(jié)果。這時候的詞人，需要一面“窗口”，也只需要這一面“窗口”向世界傾訴。她更喜歡一個人慢慢地來消化整理這種愁思，因為她知道即便說了，怕也無人理解，她已然習慣了孤獨寂寞地承受生活給她的打擊。在歡樂熱鬧的“三五之夜”，她拒絕了朋友的盛情邀請，寧愿在“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靜守一個人的世界。這是她面對苦難的一種非常個性化的自我的姿態(tài)。她選擇的唯一面對世界的方式，就是“守著窗兒”，通過這樣的方式，看著時光流轉(zhuǎn)，感受“黃昏細雨”，聆聽“點點滴滴”，靜對“黃花滿地”，身受“乍暖還寒”。

“守著窗兒”是詞人被命運逼仄到了世界一隅的造型，也是詞人對擁有的個人空間和心理空間的堅守，讀者的欣賞眼光當于此聚焦。宗白華先生在《中國詩畫中所表現(xiàn)的空間意識》說：“中國詩人多愛從窗戶庭階，詞人尤愛從簾、屏、欄桿、鏡以吐納世界景物。”這樣的角度選擇取得的藝術(shù)效果能“小中見大”，感覺是“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可以從容地表現(xiàn)出“物象由我裁”的隨心所欲，也可以自如地控制自然時間，使其流逝自如地節(jié)奏化。

《聲聲慢》上片前三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寫詞人在屋內(nèi)尋覓無著，踟躕不安，是一種感覺的內(nèi)斂后體味出的細膩滋味?！罢€寒時候”暗含著清晨起來對外界氣溫的敏感。對這句的理解，讀者往往迷惑。吳小如先生分析很精當：“此詞作于秋天，但秋天的氣候應該說‘乍寒還暖’，只有早春天氣才能用得上‘乍暖還寒’。我以為，這是寫一日之晨，而非寫一季之候。秋日清晨，朝陽初出，故言‘乍暖’；但曉寒猶重，秋風砭骨，故言‘還寒’?！睂r間的再次強調(diào)是“曉來風急”。此處“曉”通行版本做“晚”。俞平伯分析說“曉”更貼合詞義：“其實詞寫一整天，非一晚的事，若云‘晚來風急’，則反而重復。上文‘三杯兩盞淡酒’是早酒，即《念奴嬌》詞所謂‘扶頭酒醒’?！闭趥闹H，聽到空中秋雁戛然悲鳴，勾起詞人對昔日生活的追憶和無限傷感，正所謂“雁字回時”“云中誰寄錦書來”。下片“滿地黃花堆積”再次突出秋天時令，時間怕是到了中午。這里的“滿地黃花”往往被誤讀為菊花凋零，其實相反，寫的恰是菊花絢爛綻放的景致。這一點曾有學者指出，但未被讀者重視。放眼看去，菊花盛開，燦爛絢麗，明媚可愛，而人憔悴衰損，無心采摘，花無人摘，花自萎去，倍增傷感。詞人又一次把世界給她的本相內(nèi)斂化為一種頹喪的情緒。這樣的情緒，反過來強化了她對時間的過敏，更滋生曠日難熬的哀慟，幾乎是吶喊式地寫下“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獨自難挨到黑，只有無奈地聆聽細雨滴梧桐，承受黃昏時分的寂寞。這樣的景況，自然是一個愁字不能寫出、寫盡?？v觀全詞，詞人整日間“守”在窗口，細數(shù)一天里每一個時光片段中所有物象，并從這些物象上，呼應著內(nèi)心的感覺，竭力把這些感覺在心里厘清，又從這面窗口呼出。這也是劉勰《文心雕龍》中說的“目既往還，心亦吐納”。

細心的讀者當會從這樣的造型中感知到詞人內(nèi)心中的孤傲和倔強，這是詞人和世界的抗衡、和內(nèi)心痛苦的對決。這是李清照丈夫氣的宣泄。前人評價李清照“倜儻有丈夫氣”，可謂指出了她性格氣質(zhì)中的內(nèi)核。這也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戀表達。弗洛姆說：“許多藝術(shù)家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家、音樂指揮家、舞蹈家和政治家均是十分自戀的。他們的自戀并不影響他們的藝術(shù)；相反卻常常對他們有所幫助。他們必須表達他們的主觀感受，他們的主觀性對他們的活動越重要，他們完成得就越好。自戀者由于他（她）的純粹自戀，往往具有獨特的吸引力?！弊詰僬叩淖詰偻且环N潛意識，它表達的方式往往是某些下意識的動作，如姿態(tài)、語氣、表情等。李清照臨窗而望，觀覽世界天地，草木流嵐，也正是她的下意識的一個姿態(tài)動作。普通人的自戀表達也就只是停留于這些動作而已。而對于富有藝術(shù)才華的人，則毫無例外地通過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浸潤著、蘊含著這一傾向。李清照就是這樣的代表。

“守著窗兒”的造型在李清照的詞里已經(jīng)化成了一個典型意象，即“臨窗意象”。如《滿庭芳》“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薄队駱谴骸贰凹t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薄镀兴_蠻》“歸鴻聲斷殘云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薄朵较场贰靶≡洪e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沈沈。倚樓無語理瑤琴?！薄耳p鴣天》“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薄杜R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薄稊偲其较场贰安∑鹗捠拑婶W華。臥看殘月上窗紗?！睆倪@些詞里，可以看出李清照對或坐或臥臨窗這樣的起居方式的鐘愛，無論是少女情懷的散淡清幽，還是思婦心情的悠怨惆悵，抑或嫠婦胸臆的孤苦哀戚，都是借助一面窗口吐納傾訴。雖然有時候只是顧自言說，但世界和她發(fā)生的呼應，發(fā)而為詞，即是佳篇。

作者：張乃良，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陜西省大學語文研究會常務(wù)理事，主要從事古典文學、“紅學”與文化研究；史豐，安康學院副教授，陜西省大學語文研究會理事，主要從事教學管理、大學語文教學與研究。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陜西省教育廳重點教改項目（13BZ55）“基于應用型人才培養(yǎng)的地方高校大學語文課程教學實效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