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歷史轉型與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理念

⊙歷達［遼寧大學文學院，沈陽110036］

新時期歷史轉型與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理念

⊙歷達［遼寧大學文學院，沈陽110036］

“文革”的嚴冬剛剛過去，面對著信仰的失落和語言的失真，年輕的作家們探尋著新的創(chuàng)作之路，試圖通過回歸文學創(chuàng)作的本真的同時拷問自我靈魂、審視命運與存在的意義。作家們的探尋之路首先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理念的轉變上，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影響下，年輕的作家們用人性回歸對抗著異化的現(xiàn)實，用實驗性的語言拯救著語言的失真，經(jīng)歷過是非顛倒、真假難辨的“文革”后，作家們開始建構起屬于自己的真實觀。

新時期歷史轉型創(chuàng)作理念人性回歸真實觀

文學的發(fā)展與政治轉型緊密相連，國民經(jīng)濟和文化教育經(jīng)過十年浩劫的摧殘已到達崩潰邊緣，想要跟上時代步伐、順應世界歷史潮流、實現(xiàn)強國之夢，必須要撥亂反正、除舊布新。改革首先是要肅清滯后思想，在這場政治解放的時代大潮中，文學一直處于先鋒地位。在這樣的歷史轉型時期，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隨著社會歷史轉型而發(fā)生著改變。

一、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理念的文化背景

20世紀80年代中期文藝理論領域開始對“左”傾思想進行大規(guī)模的清算和多維度的辨識，中國文學開始對世界文學敞開大門，并積極在西方文學中尋找新時期文學發(fā)展的途徑。

首先是對西方各種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評介。20世紀以來西方各種重要的現(xiàn)代主義流派悉數(shù)亮相于中國文壇，從事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研究的一群學者如袁可嘉、陳光孚、董鼎山等集中發(fā)表了大量論文介紹和討論了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問題。徐遲于1982年在《外國文學研究》上發(fā)表了《現(xiàn)代化與現(xiàn)代派》一文，由此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關于西方現(xiàn)代派文藝的大討論，各種不同乃至對立的意見直接碰撞交鋒，為后期文藝思潮提供了更多的話題，促使人們開放眼界、拓展視線，建立多元化、全球化的思維，推動了具有我國特色的“現(xiàn)代主義”發(fā)展。

與此同時，中外名著的翻譯出版也逐漸被放開?！笆吣辍蔽膶W和“文革”文學時期，出版的書都是經(jīng)過意識形態(tài)篩選后具有“高度選擇性”的圖書，并為與意識形態(tài)保持一致，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斷章取義和牽強附會的闡釋。而“從70年代末開始，出現(xiàn)了本世紀不多見的大規(guī)模譯介西方文化思想、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持久熱潮”①。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和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等紛紛大量譯介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論和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80年代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不僅僅在形式技巧、敘事策略上影響著中國文學，而且在文學的性質、功能上浸染著中國文學，可以說，新時期文學理念的嬗變正是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的激發(fā)下由文學形式到文學本體的嬗變。

二、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理念的內(nèi)涵

由于十年浩劫“革”掉了文化的“命”，很多成長于60年代的青年都處于一個被文化“放逐”的環(huán)境中，他們聽著樣板戲，喊著“假、大、空”的口號長大，既與世界先進文化相阻隔，同時又與傳統(tǒng)文化相斷裂，加之青年人對文化價值觀念的不滿、對現(xiàn)實生活出路的迷茫，造成他們心靈上的游離、文化上的斷層。

1.用人性回歸創(chuàng)作理念對抗異化現(xiàn)實

十年前，信仰狂熱，社會扭曲，乾坤顛倒，一代青年人的命運和生活由此改變。十年后，嚴冬終于過去，留下的卻是狂熱后的傷痛、激進后的失落。面對這滿目瘡痍的世界和理想的土崩瓦解，青年們由困惑到反思再到覺醒，尋找著生活的出口、人生的出路。新時期文學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對“五四”精神的回歸，這種回歸是“人的回歸”，人作為人重新回歸到文學中和歷史中，文學中“人性、人情、人道主義”的呼喚成為了時代最強音，這段時期的文學成為“人的文學”，作為“人的文學”首先登上歷史舞臺的，就是“朦朧詩”。劉登翰先生說：“人的價值觀念的重新確定，給詩歌創(chuàng)作從思想到藝術的解放帶來的影響是廣泛的。首先是出現(xiàn)在詩歌中的人的形象不同了，不再是像一棵草，一個螺絲釘那樣受著歷史的驅使和等待救星的拯救，而是一個充分意識到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的歷史主人形象。詩歌不再像過去造神運動那樣把主宰歷史的命運歸結為救世主的恩賜。”②

正如舒婷自己所言：“我愿意盡可能地用詩表現(xiàn)我對‘人’的一種關切?！雹墼谖膶W從屬于政治的年代，政治利益高于一切，人的價值被政治標準遮蔽，個人價值湮沒于集體利益之中，自我丟失在社會洪流中，人被政治異化、被集體異化。一夜之間“文革”結束，集權政治瓦解，社會地位產(chǎn)生巨大落差，堅信不疑的價值觀念瞬間崩塌，處在混亂的社會生存秩序中的青年們對人生、對信仰、對意識形態(tài)都在普遍且深刻地進行懷疑和審問。他們開始疑惑，也開始探索，開始大量接受西方的哲學和文化思想，他們苦苦尋找撫平傷口的慰藉和沖破現(xiàn)實牢籠的手段，尋找失落的理想。

成長于“文革”時期的詩人，面對異化的現(xiàn)實，北島自稱：“自青少年時代起，我就生活在迷失中：信仰的迷失，個人感情的迷失，語言的迷失，等等。我是通過寫作尋找方向，這可能正是我寫作的動力之一?！雹芏嗌倌陼r期北島接觸的西方文學作品則為他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我最初讀到的那幾本印象最深，其中包括卡夫卡的《審判及其他》、薩特的《厭惡》和艾倫堡的《人·歲月·生活》等，其中《人·歲月·生活》我讀了很多遍，它打開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戶，這個世界和我們當時的現(xiàn)實距離太遠了?，F(xiàn)在看來，艾倫堡的這套書并沒那么好，但對一個在暗中摸索的年輕人來說是多么激動人心，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導游，給予我們夢想的能力?！雹菰谖鞣剿枷氲挠绊懴拢瑢θ诵缘淖非笸瑯右彩潜睄u立足于現(xiàn)實世界的理性支點：“詩人應該通過作品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這是一個真誠而獨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義和人性的世界?！雹薏煌谑骀脤ふ胰诵灾械摹白鹬?、信任和溫暖”，也不同于顧城在詩歌中對人性“純真”的贊頌，北島詩歌中更多的則是表現(xiàn)一種“憤”，這種“憤”是對十年浩劫中人性淪喪和社會秩序顛倒的憤恨和拒絕，面對滿目瘡痍的異化社會，詩人發(fā)出了“我——不——相——信”的吶喊。這種對異化世界的反叛和吶喊是以人性、人道主義作為評價尺度的，北島要在自己的詩歌中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的“人性世界”來對抗異化的現(xiàn)實。

2.用語言實驗創(chuàng)作理念對抗言語失真

在“文學從屬于政治”的年代，無論是“十七年”文學還是“文革”文學，無論是小說還是樣板戲，語言作為政治宣傳的手段和工具，多以敘述性見長，口號式、頌歌式的小說語言摻雜著大量的政治說理和政策宣傳，這些語言遠離人們生活，為實現(xiàn)政治意圖而呈現(xiàn)出“假、大、空”的特性，偏離了語言的本真。正如詩人楊煉回憶：“語言中的暴力更徹底：‘文言文’連同賦、驕、絕、律（八股文，當然!）——中文全部形式主義追求——等同于封建原罪，一舉被反形式的粗俗的‘白話’所代替。一場世所僅見的文化虛無主義運動，在態(tài)度上，已啟‘文革’之先河。由此，當代中文詩，一開始就面臨絕境：不僅是外在條件的貧瘠，更在內(nèi)部人為的空白——切斷文化傳承的有機聯(lián)系，標榜反文化的‘文化革命’。讓中國，‘反智’導致集體弱智?！雹哒Z言失真的背后是政治的束縛，為了反抗語言困境，新時期的作家們要掙脫僵化語言模式，用真話寫真情，用文學語言重塑多姿多彩的文學審美世界。于是，明顯帶有西方先鋒性、現(xiàn)代性的語言實驗開始在文壇顯露。

作為探索先鋒的“朦朧詩”的詩人們開始在詩歌意象塑造上突破語言局限，開始語言實驗。北島自稱：“詩歌面臨著形式的危機，許多陳舊的表現(xiàn)手段已經(jīng)遠不夠用了，隱喻、象征、通感、改變視角和透視關系、打破時空秩序等手法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前景。我試圖把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引入自己的詩中，造成意象的撞擊和迅速轉換，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來填補大幅度跳躍留下的空白。另外，我還十分注重詩歌的容納量、潛意識和瞬間感受的捕捉?！雹?/p>

在噩夢剛剛醒來的早晨，覺醒的青年們面對的是慘淡的人生和靈魂的萎縮，他們不想放棄內(nèi)心的藝術良知和對于命運的思索，卻又因為十年“文革”的言論壓制而心有余悸，于是，對于語言失真的反抗就只能通過含蓄多義的表達方式來進行，正如嚴力在回憶“朦朧詩”時所說：“順便說一句關于所謂‘朦朧詩’的問題，當時我們既想用現(xiàn)代的手法但又下意識地擔心因文字而被定罪，所以寫的時候會多拐幾個彎，但那股被壓抑的憂愁氣氛在詩里從頭貫穿至尾。現(xiàn)代手法或稱對西方現(xiàn)代詩的模仿反過來讓我們對放入的情感有種慰藉，就好像這種形式才是適合靈魂躺進去休息的軀殼。”⑨

對于80年代“朦朧詩”的形式的實驗性，楊煉在接受訪問時說道：“就像血肉和靈魂一樣有著一種完整的內(nèi)在的關聯(lián)。說到底，語言形式是用來呈現(xiàn)內(nèi)涵的，而內(nèi)涵只有通過獨特的語言方式，才能得到完整的呈現(xiàn)。更進一步說，沒有形式的獨特表述，就無所謂內(nèi)涵。我們來看艾略特，他的《荒原》《四個四重奏》等每首詩都被賦予了非此不可的獨特形式。正是這些‘形式’，把無論多么私密的寫作能量提升到普遍甚至所謂‘公眾’的層次上?！雹?/p>

3.徘徊在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真實觀的重新確立

何為真實觀？真實觀就是作家對于事物真實與否的一種判斷。這種判斷在更深層意義上顯示了作家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模式。在“文革”結束之后，信仰崩塌，真實瓦解，虛假與真實模糊了界限，“幾乎所有的藝術革命，就內(nèi)在而言，都是有關真實觀念的革命。舊的真實圖景瓦解、破碎之后，新一代人面臨的是新的真實境遇，這就要求有新的藝術方式來傳達這種新的真實，革命就發(fā)生了”?。

先鋒小說的代表馬原在其最早的作品《岡底斯的誘惑》中就明確點明了小說的虛構性：“現(xiàn)在要講另一個故事了，關于陸高和姚亮的另一個故事。應該明確一下，姚亮并不一定確有其人……可以假設姚亮也來西藏工作了，是內(nèi)地到西藏幫助工作的援藏教師，三年或五年。就這樣說定了?！痹隈R原看來，現(xiàn)實生活是由一個一個細節(jié)串成的，其間充滿了偶然性，很少呈現(xiàn)出連續(xù)性和因果鏈，因此他通過解構整體性來追求真實觀，他說：“其實細想一下，一個人的全部生活幾乎是由這樣的生活細節(jié)構成，生活并不是邏輯過程，那么藝術為什么非得呈現(xiàn)出規(guī)矩的連續(xù)性呢?”

與馬原解構真實不同，余華則采取建構的形式，用精神真實替代生活真實：“生活是不真實的，只有人的精神才真實?！?“生活是一種真假參半、魚目混珠的事物?！?“很久以來，我越來越感受到先驗世界的真實。我曾經(jīng)向朋友描繪過這個世界?，F(xiàn)實世界的大街向我們展示人來車往的景象，我們想一想那種景象，再想一想機器的運轉，兩種圖像居然趨向一致。我告訴朋友：那時候你會感覺到有一股隱藏的力量驅使著人，就如人驅使著羊羔一樣。一切景象都是先驗世界描繪出來的，人在現(xiàn)實世界里只不過是道具而已?！?當我發(fā)現(xiàn)以往那種就事論事的寫作態(tài)度只能導致表面的真實以后，我就必須使用一種虛偽的形式。這種形式背離了現(xiàn)狀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然而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實。馬爾庫塞對此曾做出這樣的判斷：“藝術的真實性在于它有力量打破現(xiàn)成現(xiàn)實（即確立現(xiàn)實的人們）解釋何謂真實的壟斷權。這種決裂正是美學形式的成就，藝術的虛構世界正在這種決裂中顯得同真實的現(xiàn)實一樣?！?

三、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理念轉變的意義——文學主體性的回歸

從1984年到1987年，在關于“文學主體性”的討論中，文藝理論家劉再復發(fā)表了一系列關于“人的主體性”的論著。他“呼喚人的‘創(chuàng)造’‘對象’‘接受’三位一體的主體性地位。他同時申明‘主體性問題，包括個體的主體性、民族的主體性、人類的主體性。這是強化人的創(chuàng)見性、能動性、自主性觀念’”?。同時劉再復還在文章中提出“內(nèi)宇宙”與“外宇宙”的區(qū)別，并認為由作家主體構成的內(nèi)宇宙才是優(yōu)秀的作家創(chuàng)作應該表現(xiàn)和重視的，“內(nèi)宇宙是一個具有無限創(chuàng)造能力的自我調節(jié)系統(tǒng)，它的主體力量可以發(fā)揮到非常輝煌的程度，而這，正是人的偉大之處”?。

雖然關于文學主體性的討論沒有深入進行下去，但是在此期間出現(xiàn)的“朦朧詩”“現(xiàn)代派”“先鋒派”等創(chuàng)作都是對于主體性理念的具體實踐，他們通過具體文學創(chuàng)作表達了對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反映論”和“文學工具論”的不滿。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之文學，在時代社會歷史轉型的大背景下，作家創(chuàng)作理念的轉變是顯而易見的，他們追求人性、崇尚自由，以此對抗異化的現(xiàn)實，他們以語言為武器對言語失真進行突圍，他們質疑現(xiàn)實，力圖消除真實與虛構間的鴻溝，他們在文學中充分運用“意識流”“戲仿”“心理時空”等手段，消解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莊重感和神圣感，小說家成為敘述的主人，這些都真正促使了文學主體性的回歸，使中國文學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①洪子城：《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頁。

②劉登翰：《一股不可遏制的新詩潮》，《福建文藝》1980年第12期。

③舒婷：《人啊，理解我吧》，見《青年詩人談詩》，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1985年版，第3頁。

④北島：《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北島訪談錄》，《詩探索》2003年第3—4期，第165頁。

⑥老木：《青年詩人談詩》，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1985年版。

⑦楊煉：《詩探索》，2003年第（1—2）期，第242—243頁。

⑧“百家詩會”，《上海文學》1981年第5期。

⑨嚴力：《我也和白洋淀沾點邊》，《詩探索》1994年第4期。

⑩楊煉：《別讓你的手勢淪為冷漠死寂的美》，《文學月刊》2013年第10期，第85頁。

?謝有順：《先鋒就是自由》，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頁。

?余華：《虛偽的作品》，《上海文論》1985年第5期。

?余華：《我的真實》，《人民文學》1989年第3期。

?余華：《走向真實的語言》，《文藝爭鳴》1990年第1期。

?馬爾庫塞：《現(xiàn)代美學析疑》，綠原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8—9頁。

?朱棟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1997）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9頁。

?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文學評論》1985年第6期，第6頁。

[1]舒婷.凹凸手記[M].舒婷文集[Z].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

[2]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余華隨筆選[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

[3]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

[4]馬原.虛構之刀[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1.

[5]馬原.閱讀大師[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

[6]格非.博爾赫斯的面孔[J].十月，2003（1）.

[7]余華.奧克斯福的威廉·?？思{[J].上海文學，2005（3）.

作者：歷達，遼寧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2012年遼寧省教育廳重大人文社會科學專項項目“歷史轉型與中國當代文學思想理論研究”，項目編號：ZW201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