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緬懷與自身的反省
——觀電影《黃金時代》有感

山西 馬明高

時代的緬懷與自身的反省
——觀電影《黃金時代》有感

山西 馬明高

一

《黃金時代》注定是一部吃力而不討好的電影，但它肯定是一部編劇、導演和那么多演員都盡了力的優(yōu)秀電影。

這是一部用近三小時的時間反映了女作家蕭紅短暫的一生的電影，重點反映的是她二十歲至三十一歲的生命最燦爛也是最艱難的“黃金時代”。但是，這部影片絕對不是僅僅因為這個原因，才定名為“黃金時代”。我認為，這部影片的可貴之處，不僅是因為它展現了蕭紅這一個個體生命的“黃金時代”，更寶貴的是它展現了無數個像蕭紅那樣的或“逃婚”或逃亡的熱血青年文人，諸如丁玲、蕭軍、白朗、蔣錫金、羅峰、舒群、端木蕻良、聶紺弩以及魯迅、許廣平、胡風、梅志等人的“黃金時代”。有人說，用此名有些“名頭”太大了，有人說用此名有些名不副實。其實都不對。這部電影就是真實而生動地再現了以蕭紅為代表的一大批民國時期文人熱血沸騰、追求自由夢想的“黃金時代”。你可以說，那個時代饑餓貧困、兵荒馬亂、戰(zhàn)火紛飛，是一個“黑暗時代”或“鐵渣時代”。但這是那個時代本身的事情。但就是在這樣一個如此黑而鐵的時代，卻有這么一大群青年或中年的文人志士“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魯迅語），“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去哪，就去哪”，“想追求什么，就追求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飛多高，就飛多高”（電影宣傳語）。你能說這不是他們或她們的“黃金時代”嗎？世事瘡痍，最愛自己，這的確是一個懂得愛自己的時代；愛便愛了，散便散了，這的確是一個痛快愛恨的時代；忠于自己，忠于欲望，這的確是一個對得起自己的時代；紛紜由他，無愧于心，這的確是一個走自己路的時代；留住激情，守住天真，這的確是一個堅守純粹的時代；吶喊由心，狂人如我，這的確是一個破舊立新的時代。你能說這樣的時代不是一個“黃金時代”嗎？

再看看當今世界以及我們所處的時代，人類對物質生活的需求已經滑入了永無止境的欲望軌道，對人自身的精神世界卻疏于完善，甚至投以輕蔑的目光，心靈萎頹，茍且偷生，道德淪喪，腐敗蔓延，極端自私，與此相比，蕭紅、丁玲們所處的時代不正是一個值得我們去緬懷的“黃金時代”嗎？那個“黃金時代”能不催促現時代的人們去深刻反省？

三個小時，不覺得長，我觀看著他們的“黃金時代”，淚流滿面。

二

蕭紅，無疑是中國現代史上一個極其特殊的女作家。她的人生就是一首悲歌，一生與眾多男人有不清不楚的曖昧關系。她幼年喪母，父親性情暴戾，感情貧瘠，屢遭家暴，閃婚，欠債，逃難，當過兩次小三，兩度遭到丈夫的拋棄，使人兩次喜當爹，棄兒，夭折，戰(zhàn)火紛飛中病死于異地他鄉(xiāng)的病榻。但是，她的心靈是那么熱烈而奔放。孤獨、饑餓和悲哀使她的靈魂更加豐滿而充盈。她一生不停不息地追求著愛與自由，寫出了《商市街》《呼蘭河傳》《牛車上》《后花園》等令世人、后代都矚目喟嘆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特別是《呼蘭河傳》，它沒有前言卻有尾聲，找不到主角，沒有一條主線，每一篇都可以獨立成章，也可以連成一體。它深刻而豐沛地寫出了生活在呼蘭河畔的人們的不幸和蒼涼，寫出了他們面對生死的無知、無奈、愚昧和掙扎。這一切，通過這一條河，統(tǒng)統(tǒng)都涌現了出來，讓人感到十分震撼甚至心悸。

影片中，在山西臨汾火車站，同樣是逃婚出來的，歷經夫死、子離、被捕、監(jiān)禁后的傳奇女子丁玲，與蕭紅相見，第一次握手時，畫外音說得十分精到和準確：“當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是在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慣于粗獷的我，驟睹著她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的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直率的?！?/p>

電影要在有限的時間內，真實而生動地反映出這樣一個人的一生，真的是一個大難題！聶紺駑寫于1946年的詩句已經說得很明白：“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

而編劇李檣、導演許鞍華都是大膽創(chuàng)新、勇于探索的藝術家。這部電影的整體框架本身就形成了一個大悖論：開場是打破時空觀念的蕭紅自述，仿佛死魂靈講述一般，“我叫蕭紅，生于……死于……享年三十一歲”，最后以其小說《呼蘭河傳》尾聲中的詞句結束。中間是那些蕭紅的朋友與親人的講述，他們由參與者變?yōu)橹v述者，不時抽離自身所處的敘事語境，轉過頭直接對著鏡頭講述，通過蕭軍、白朗、羅烽、聶紺弩、蔣錫金、駱賓基以及老年蕭軍、端木蕻良等人的口述回憶，穿針引線，力求直接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盡可能地去客觀呈現蕭紅的個人軌跡以及背后的大歷史。這種敘事方式十分特別，加之近三小時的片長，無疑是最大限度地挑戰(zhàn)著廣大觀眾的耐心。但這說明編導沒有取悅觀眾的意圖，而是用誠懇的態(tài)度、創(chuàng)新的結構形式，生動地去表現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中的人們。所以，這部電影也是對以往的傳記片進行了一次強烈的顛覆。

為了達到真實而準確的目的，編導采取十分認真而嚴謹的態(tài)度，所有的旁白、臺詞、情節(jié)幾乎都有史料的出處，有些就是從蕭紅的小說、散文、書信中直接轉化而成。影片以蕭紅為拍攝視角，鏡頭隨蕭紅的眼神移動，從而真切地表現出她此時此地的心理感受，同時又以親朋好友們的講述視角連成一條線，知道的就說知道，不知道則說不知道。整個影片中的環(huán)境以及細節(jié)都按照蕭紅小說、散文中的描寫真實還原，黃昏時的北平、寒冬時的北方大地、黑暗陳舊的旅館、大片浮冰的江河，甚至連魯迅家中的萬年青都全部還原。每一幀考究的畫面以及舒緩的節(jié)奏，都使得這部電影十分生活化。你會覺得這些事情好像發(fā)生在你的身邊一樣。真的，這種誠懇而樸素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十分難得。

也有些人說，這部電影是一篇被“史料壓垮了的論文”。但我同意編劇李檣的觀點：“我寧可被史料壓垮，也不愿意杜撰一個自以為是的個人化的自詡的人物形象。我的初衷不是簡單地還原一個眾所周知的蕭紅，而是要寫人與時代、人與自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重新解構，建構歷史和人物?！蔽乙舱J為，只有通過這種劇作結構形式，才有可能生動真實地反映出那個時代里這一群人的心靈世界和精神風貌。這部影片的不凡之處，就在于它主要講述蕭紅，但又不止于蕭紅，而是將一大群文人志士圍繞在蕭紅這個小女人的身邊，人與人相遇，野火與野火相遇，河與河相遇，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顆靈魂影響另一顆靈魂，偉大心靈互相撞擊、互相激發(fā)，甚至還有互相傷害。這種相遇不僅僅改變著人，而且改變著時代，正是他們互相激蕩出的點點火花，照亮了20世紀中國大地黑暗的天空。所以說，不是說那個時代就是“黃金時代”，而是因為有這么一大群人的相遇與互相激發(fā)，才使得那個時代成為“黃金時代”。

三

不管怎么說，反映蕭紅與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的愛情或者關系，都應該成為這部電影的重中之重。但她與蕭軍相遇之前，也不能不寫，盡管之前她的生活是支離破碎的，而且不時露出生活的復雜和猙獰。影片對此也毫無遮掩，而且處理得十分干練簡潔。譬如與表哥陸哲爵、未婚夫汪恩甲的關系，僅僅用了一分多鐘的時間，用了四五個生活場景和畫面就全部都表現了。與表哥陸哲爵走在深秋北平的校園內，北方寒冬樹林中小道上馬車的逃移，汪恩甲在飯館陪饑餓中的蕭紅吃飯，被怒氣沖沖的兄長汪恩厚闖進來一頓拳打腳踢，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汪恩甲跑到火煙館吸食鴉片，然后是因欠下旅館六百元錢，他扔下懷胎五月的蕭紅一去不復返的背影。

蕭紅終于遇到自己該遇的人了。遇到了蕭軍，遇到東北作家群，他們討論讀書、寫作和愛的哲學，排演話劇，歡歌笑語于新年之夜。盡管貧困饑餓，但因為有了愛情，生活就變得充滿了陽光。蕭紅和蕭軍在小酒店吃豬頭肉，喝肉丸湯，喝酒。寒冷的街上，蕭紅的鞋帶走散了，蕭軍回頭彎下身子用路邊的啤酒瓶碎玻璃片，把自己的鞋帶割下一段后，給蕭紅系上鞋帶，蕭紅撒嬌地用手拍拍他的頭發(fā)和帽子?？吹竭@里，我的心不由得被感動了。他們被迫第一次要從哈爾濱搬到青島。臨走時，蕭紅看到拾荒老人吃力地拉著板車，臉盆從板車上掉了下來。那就是他們逃難到這里，第一次共同喝水用過的臉盆。老人緩緩拾起，繼續(xù)前行。蕭軍在前面催促蕭紅，蕭紅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哭了。看到這里，我也忍不住淚水濕潤了眼睛。蕭紅是個多么敏感善良的人??！她在用敏感而善良的內心觀察著這個世界，而這些蕭軍永遠不會注意到。這已經為后來他們的分歧埋下了伏筆。蕭軍處處留情和出軌，最終選擇了離開蕭紅。其實，蕭紅的心里是一直在愛著他。這從蕭紅在日本給他寫的信中，從她臨死前對駱賓基說的話中都可以感覺出來。直到與梅志談話時，梅志把蕭軍與另一個女人結婚的照片給她看后，蕭紅才徹底了結了對他的牽掛。蕭紅的第二個孩子不知何故死去后，蕭紅與梅志告別，臨別時蕭紅祝梅志永遠幸福，梅志也祝她幸福，她慘白的嘴唇動了動，說我還能幸福嗎？看到這里，我猛然淚流滿面。這么一個單純而不世故，不愿隨眾參與政治而只想安靜地寫點文學作品的女人為什么就不能得到幸福呢？在那個不透光的黑暗時代，一個單純善良而專注的女人，要與那么強大的時代洪流抗爭是多么的艱難！

四

對于僅僅活了三十一歲的蕭紅而言，那段在日本的能吃飽又安閑的時光，無疑就是她生命中的“黃金時代”了。所以，她在給蕭軍的信中寫道：“窗上灑滿了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

盡管那是個不透光的兵荒馬亂的“黑暗時代”，但是由于心靈的自由、信仰的浪漫還有才華的噴薄，在那一群熱血青年文人的心中，那就成為了一個無所畏懼的時代、縱橫四海的時代，海闊天空、快意恩仇、俠骨柔情和忠于自我的時代。

電影預告片中蕭紅的一段獨白，說得非常的好，它準確而生動地道出了這部影片的主旨和精髓：“蓬勃生活在此時此刻，那些我將要去的地方，都是我從未謀面的故鄉(xiāng)，那些我將要見到的人都會成為我的朋友……我不能選擇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決定怎么愛，怎么活，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黃金時代?！?/p>

蕭紅不愿意介入政治，而只愿意做一個黨外人士，專注而認真地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丁玲則認為相對于時代的大潮，自己的寫作就是一件小事，她想在時代的大地上揮戈書寫巾幗風采。這些都是她們要的自由。心靈的自由才真正是“黃金時代”最核心的本質。正如影片結尾引用蕭紅小說《呼蘭河傳》中的話所說：“黃瓜愿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边@種自然而然的生活，就是蕭紅一生對自由和獨立的向往。

看完電影的第二天，我在家里查找蕭紅的書信集，才發(fā)現電影中所引的她給蕭軍的信中，還有這么幾句話：“但這是多么寂寞的黃金時代呀，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中過的?！?/p>

其實，世界上本無什么“黃金時代”。狄更斯在小說《雙城記》的開頭已經說得非常清楚：“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個睿智的年月，那是個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時期，那是疑慮重重的時期……我們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們大家都在直下地獄?！边@正是對每個時代最真實、最深刻的描寫。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不正是這樣的一個矛盾的時代嗎？所以，任何一個“黃金時代”都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而是需要這個時代的人們去共同追求、共同爭取和共同書寫。而要想爭取到自己的“黃金時代”，就需要我們心靈自由、人格健全，摒棄“一切向錢向權向利益看”的自私化的物質欲望。這樣才能書寫出一個舒展大方、包容自由的大寫的“人”字來！這就是那個自由奔放的“黃金時代”，那一群人，以及這一部電影，對我們的最大啟迪！它最重要的精神價值，就在于去敦促我們對自身進行深刻的反省與質詢。

2014年10月3日于孝義

作 者： 馬明高，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中外文化比較研究會會員，山西省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呂梁市作家協會、民間藝術家協會副主席，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學員。現任孝義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局長。出版有《顫動與嘆息》《尷尬之后是滄?！贰逗谝估镂冶牬笱劬Α贰渡谩贰妒挛镲L景和人》《馬烽電影藝術論》《電視美學》《思想集》《漫步時光》《漫話孝義》等著作。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