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 賓恩海
略論《撒謊的村莊》中藍寶貴形象的塑造
廣西 賓恩海
“在古往今來的小說史上,不論小說觀念發(fā)生怎樣的變化,也不論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變幻出怎樣的文體形態(tài),人物在小說中始終都占有核心的地位。因為小說本身是對人的本質(zhì)的藝術(shù)觀照和審美表現(xiàn)——人物身上所蘊含的一切成了小說永遠的內(nèi)容。人物描寫如何,便成為小說價值評判的最重要的尺度?!雹賶炎遄骷曳惨黄降男≌f《撒謊的村莊》,最吸引讀者注意的或許正是其主人公藍寶貴的形象,他被賦予了最為深切的悲劇感與最為崇高的審美意義,以及當代廣西壯民族文化優(yōu)質(zhì)的內(nèi)容與特點,成為當代壯民族主體意識的一個富有意味的獨特表現(xiàn)。
一
《撒謊的村莊》幾乎沒有描寫主人公藍寶貴可以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甚或有些“怪異”的外貌體征,就是對小說的女主人公韋美秀,對潘毓奇老師、蘇放、韋龍、韋鳳以及火賣村的老村長唐國芳與韋德全等人物,也一律缺少外貌體征的描寫,作者仿佛有意識地忽視那令人惘然的對壯民族外在形象的刻寫的“過去”。凡一平的《撒謊的村莊》干干脆脆地打碎了這種以外貌體征賦予民族文化思想的性質(zhì)和意義的文學想象,絕不凝滯于某些既定的創(chuàng)作模式,也不服從于民族文化差異所導致的上述怪誕的曲解與夸飾。他更為重視壯民族形象的內(nèi)心世界、道德價值、人生境界的描述與建構(gòu)。換言之,藍寶貴的形象價值的實現(xiàn),顯然不需要他的外在體貌特征的任何一點的支持,因而作者只集中于這一悲劇形象含垢忍辱、克己奉獻的人生境界的塑造。
藍寶貴既有不能克制的激情,也有不斷拼爭而最終卻不能擺脫的種種悲傷。他寬容、善良,勇于自我犧牲,對于苦難困厄的“隱忍”的力度與強度令人震動!他實際上被整個火賣村人要求去犧牲個人的愛情、事業(yè)、理想以服膺于大愛,他始終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只能一味地忍耐。在偶然的幸運里與已被蘇放拋棄的火賣村的女子韋美秀相識,最終不得不去拯救這一女子而成為了自己的歸宿;他奇跡般地考入北京大學卻最終被火賣村一個“熱誠”的謊言誘勸休學乃至退學回家,他無法不接受村民們的誘發(fā)、刺激與召喚,他下決心愛火賣人,守住一輩子。藍寶貴仿佛注定就是一個救助別人的英雄人物,那么天經(jīng)地義,那么義無反顧。凡一平正是著眼于這一人物形象所必須實現(xiàn)的道德價值、人生境界,有力地塑造了這樣一種“忍耐型”的悲劇形象,從而促使當代小說“隱忍型”悲劇主題的一次新的呈現(xiàn)。
藍寶貴形象的塑造建構(gòu)了屬于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作家凡一平所認同的具有深厚民族文化依托的社會價值。凡一平由此還拓展了電影、照相、木棉花這些事物在民族文化層面上的意義,其隱喻的能力與品質(zhì)臻于極致而顯得意味深長:紛擾時世,切記“珍惜眼前”;只有“不萎靡”的人生“景觀”永“不褪色”;而適用于人生永久留存的“記憶”還是“陽剛之美”“英雄主義”的景與人;人生就是一場“電影”的“拍攝”與“放映”,真正具有價值、具有靈魂的生命不時發(fā)出“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語聲,多少年過去了,人們走過“撒謊的村莊”,穿越“一團團火焰燃燒”的“一排排挺拔”的“木棉樹”,把自己深深的愛慕全部投給了這“寶貴”的形象。
二
“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作家群——從一開始就自覺地撇開了對宏大歷史或現(xiàn)實場景的正面書寫,自覺地規(guī)避了某些重大的社會歷史使命感,而代之以明確的個人化視角,著力表現(xiàn)社會歷史內(nèi)部的人性景觀,以及個體生命的存在際遇。也就是說,在歷史與個人之間,他們并不像上一代作家那樣懷抱某種‘大歷史意識’,而是更注重個體生命的精神面貌,更強調(diào)人性內(nèi)部各種隱秘復雜的存在狀態(tài)?!雹诜惨黄酱_實是以一種有些夸張的神話傳奇的眼光去描繪藍寶貴的故事,在充滿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時代浪潮中他更為突出主人公抒情的詩意性的一翼,而在文化相對封閉的壯民族地區(qū)的民風民俗的敘事背景中,則傳達出主人公相當深重的“咯血”“吐盡蠶絲”的感傷情調(diào)?!白髡咭栽娨獾男木橙ジ惺苌睿蛘呓o生活注入了詩意的理想。”③顯然,藍寶貴精神的詩意性的存在是促使凡一平努力尋找價值和力量的一個精神向度,正因為如此,這一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才能由現(xiàn)實語境向著60年代出生的作家所沉湎的“烏托邦的愛”的境界提升?!斑@種既體現(xiàn)了人的個體存在又體現(xiàn)了人的社會存在的烏托邦無疑為作家揭示人的存在本質(zhì)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生命通道,給我們的話語沉入人的精神內(nèi)質(zhì)調(diào)試了一種方向——烏托邦對整個人類文化所產(chǎn)生的間接作用,同樣也潛示了它作為精神本源中的存在物自身所具備的力量一種改變現(xiàn)實和創(chuàng)造理想的愿望和信心——它在本質(zhì)上意味著對既成現(xiàn)實的否定和對某種終極目標的探尋?!雹軓乃{寶貴形象去接近我們所處的當代社會,凡一平所描述的《撒謊的村莊》并不為創(chuàng)作潮流所牽制,而是以深層探析古老壯民族文化的歷史積淀中的人的存在性為目的。
一個具有青春活力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特別是道德傳統(tǒng),常常被視為本民族發(fā)展不可或缺的十分寶貴的主導性觀念。處于當今消費時代而創(chuàng)作的《撒謊的村莊》,它涉及人的尊嚴與名譽、誠信、理想與事業(yè)、救贖等諸多價值內(nèi)容,其中含垢忍辱與克己奉獻的精神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與其說凡一平將小說主人公藍寶貴的所作所為的道德評判的任務(wù)交給了讀者,不如說《撒謊的村莊》所委婉批判的是當今社會新的語境和形勢下一種更加堅定有力、甘處淡泊、務(wù)實致用、不為虛飾的勇于犧牲自我、奉獻自我的道德框架的嚴重缺乏,這是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作家內(nèi)心的“沖突與焦慮”之所在?!?0年代出生的作家們是一個具有鮮明代際特征的寫作群體,他們以民間化的群體思維,不斷地改變了當代文學一元化的審美格局,而且作為多元文學格局的一種重要體現(xiàn),他們在代際差別上的存在顯然具有特殊的價值。”⑤
三
與凡一平此前的《圩日》《女人河》《冉婆》《尋槍記》《渾身是戲》《理發(fā)師》等小說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相比,《撒謊的村莊》更加重視個體生命的命運變化及其人性內(nèi)涵的開掘與把握。他顯然調(diào)整了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人生描寫,大力探詢精神道德的永恒意義,表現(xiàn)出一種注目于普通人物的更為深遠的價值關(guān)懷。藍寶貴被置于中國恢復高考制度的社會歷史轉(zhuǎn)折的環(huán)境之中加以崇仰與推重,是希冀其“隱忍型”的含垢忍辱、克己奉獻的主導性精神,引導當今社會環(huán)境下人們改善人性、回歸生命的真樸形式,即使脆弱、隱痛如花,但也充盈、美麗似木棉,這就是具有無窮意義、永恒價值的生命,是獨特的藍寶貴的生命。
藍寶貴的形象不僅蘊含著豐富動人的人性內(nèi)容,而且也展示出深刻的悲劇審美價值。首先,藍寶貴的命運是一出悲劇。許多“現(xiàn)實秩序背后各種難以協(xié)調(diào)的價值取向”總是凌駕于他的世界與情感之上,讓他措手不及而又不可抗拒甚至永遠無法逃脫,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似乎應(yīng)歸咎于那命運之神的鑄就,他沒有自由的意志對人生做出屬于自己的選擇,他總是處于矛盾、被動、困惑、迷茫的位置,他無法理解社會與認清自己,他一輩子只能在命運支配的航道上艱難地航行。他直至死亡都沒有哪怕是多么渺小的完全屬于自己的一些個性。其次,藍寶貴是特定社會歷史時期的性格類型的悲劇,他的生命最終成為了一個象征,一種文化精神與道德的范式。應(yīng)該說,藍寶貴是被綁在了僻遠的鄉(xiāng)村文化世界里備受折磨,仿佛他此前“犯下罪過”,到如今必須受到嚴厲的懲罰一般。藍寶貴一次又一次柔順地妥協(xié)和隱忍,極大地控制自己的哀痛,以自己的行為與人格去證明他不愿意違背眾意的安排,他屬于整個村莊。在實踐中主人公最終喪失其創(chuàng)造更高價值的主動性與能動性,這就是那個大轉(zhuǎn)折的社會歷史時期所培育出的性格類型,由此歷史嬗變出發(fā)也可能繁衍出嶄新時代里的“藍寶貴”。
人的發(fā)現(xiàn),人性的回歸,道德精神的當代價值建構(gòu),是當代作家必須直面的時代課題。“努力地去發(fā)現(xiàn)并藝術(shù)地激活那些長期被忽視、被遮蔽的精神品性,寫出一些真正意義上內(nèi)涵豐饒而思想獨到的作品,這既是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作家們所必須面對的寫作目標,也是這一代人必須嚴格把持的精神立場。”⑥我想,凡一平也不例外。
①③蘇涵:《民族心靈的幻象:中國小說審美理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頁,第97頁。
②④⑤⑥洪治綱:《中國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5頁,第257頁,第255頁,第276頁。
作 者:賓恩海,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導師。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