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讀書百宜錄》及其文學的雅俗觀

⊙康 鑫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石家莊050024］

張恨水《讀書百宜錄》及其文學的雅俗觀

⊙康 鑫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石家莊050024］

張恨水散文名篇《讀書百宜錄》呈現(xiàn)出他對雅俗兩類文學閱讀體驗的原初狀態(tài)，它成為分析張恨水文學雅俗觀的典型文本。張恨水在這篇四百余字的短文中主要論及以下幾個方面：時間、空間與閱讀的關系；閱讀與心境的關系；雅俗閱讀趣味之別。而這三個方面均能在文學與人生的關系中找到連接點，因此，這篇雜談從一個角度為我們呈現(xiàn)了張恨水對雅俗兩類文學功能的自我體認。它是作家的文學雅俗觀及其閱讀體驗的心化。

張恨水《讀書百宜錄》文學功能雅俗觀

任何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作家生命體驗的凝結。德國哲學家漢斯-格奧格爾·伽達默爾對“體驗”一詞這樣解釋：“如果某個東西不僅被經(jīng)歷過，而且它的經(jīng)歷存在還獲得一種使自身具有繼續(xù)存在意義的特征，那么這東西就屬于體驗。以這種方式成為體驗的東西，在藝術表現(xiàn)里就完全獲得了一種新的存在狀態(tài)?！雹倨鋵崳@種“體驗”不僅僅表現(xiàn)在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文本中，如果我們將一個作家作為一個研究“文本”，那么他的作品以及圍繞這個作家展開的所有的文學活動均可以看作是研究對象的組成部分?？梢哉f，讀者的閱讀、學者的治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源自其對特定生命狀態(tài)的反思。本文嘗試分析張恨水作為讀者在閱讀狀態(tài)下，對文學的理解與感悟，以及體現(xiàn)出的他的文學雅俗觀。

雖然雅俗文學的界定仍有待于學術界從理論上進一步探討，但作為普通讀者對通俗文學和高雅文學的差異都有個大致的區(qū)分尺度。即便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的文學專業(yè)訓練，一般的讀者也能清楚的感覺到魯迅的作品絕不是通俗文學，黑幕小說、狹邪小說絕不是嚴肅文學。這涉及讀者的閱讀體驗與文學審美之間的關系。本文將身為作家的張恨水還原為讀者，解析作為讀者的張恨水閱讀不同文學時的閱讀感悟?！蹲x書百宜錄》一文呈現(xiàn)出張恨水對雅俗兩類文學閱讀體驗最原初的狀態(tài)，它成為分析張恨水文學雅俗觀的典型文本。

一、作為讀者的張恨水及其閱讀體驗

在張恨水諸多散文中，《讀書百宜錄》這篇四百余字的短文以其散淡優(yōu)美的筆法被頻繁地收入當今各種名家美文鑒賞書籍之中。作者以品味、玩賞人生況味的姿態(tài)，隨意、從容地書寫出日常閱讀的感悟、體驗，展現(xiàn)出一派平淡之中見悠然的韻味。這篇雜談既是著名作家張恨水為讀者開出的推薦閱讀的書單，也是作為讀者的張恨水與其他讀者分享自我閱讀體驗的隨感。該文發(fā)表于1929年11月3日北平《世界晚報》副刊《夜光》上，作者署名水。1924年4月16日，成舍我在北京西城區(qū)手帕胡同創(chuàng)辦《世界晚報》，張恨水負責編輯新聞，副刊《夜光》則由余秋墨主編。5月中旬，“余秋墨君另有專職，《夜光》只編了一個月，就轉(zhuǎn)交給我了。于是我編副刊兼寫小說，把《世界晚報》的新聞編輯放棄。我雖入新聞界多年了，但還是偏好文藝方面，所以在《世界晚報》所負的責任，倒是我樂于接受的”②，“我編《夜光》很起勁。不到三十歲，混在新聞界里幾年，看了也聽了不少社會情況，新聞的幕后還有新聞，達官貴人的政治活動、經(jīng)濟伎倆、艷聞趣事也是很多的”③。張恨水在《夜光》的工作直至1930年辭去該刊副刊編輯職務為止。當時的《夜光》副刊幾乎沒有外來稿件，稿件編寫都由張恨水一人承擔?！俺缮嵛沂莻€不甘寂寞的人，精力充沛，從新聞界跳入政界，在政界又兼辦新聞。不久，他又辦了一張《世界晚報》，讓我包辦副刊，我給這副刊起名叫《夜光》。我只支三十元月薪，樣樣都得自己來，編排、校對，初期外稿不多，自己要寫不少?！雹苓@樣，張恨水便有了更多自我發(fā)揮的空間。報紙副刊有別于新聞，消遣性和趣味性是它應具有的特點。身為作家的張恨水偏好文藝，為了兼顧副刊讀者群的特點、知識水平，他力求將副刊文章寫得生動、活潑。這一時期，張恨水幾乎每天都有雜談短文發(fā)表在《夜光》上。這些文章內(nèi)容短小精悍，涉及生活各個方面。《讀書百宜錄》是張恨水這一時期雜談文章中的上乘之作，稱得上是解讀張恨水文學趣味和文學觀的一個重要窗口。為方便解析，現(xiàn)將全文摘錄如下：

讀書有時，亦須有地。善讀書者，則覺一切聲色貨好之處，無不可于書中得之也。試作讀書百宜。

秋窗日午，小院無人，抱膝獨坐，聊嫌枯寂，宜讀莊子秋水篇。

菊花滿前，案有旨酒，開懷爽飲，了無塵念，宜讀陶淵明詩。

黃昏日落，負手庭除。得此余暇，綺懷萬動，宜讀花間諸集。

偶然失意，頗感懊惱，徘徊斗室，若有所悟，即宜拂幾焚香，靜坐稍息徐讀楞嚴經(jīng)。

銀燈燦爛，畫閣春溫，細君含睇，穿針夜話，宜高聲朗誦，為伊讀西廂記。

月明如畫，清霜行天，秋夜迢迢，良多客感。宜讀盛唐諸子一唱三吹之詩。

薔薇架下，蜂蝶亂飛，正在青春，誰能不醉，宜細讀紅樓夢。

冗于瑣務，數(shù)日不暇，擺脫歸來，俗塵滿襟。宜讀史紀項羽本紀及游俠列傳。

淡日臨窗，茶煙繞案，瓶花未謝尚有余香，宜讀六朝小品。

題曰百宜，不能真?zhèn)€列舉百宜。必欲舉之，未免搜索枯坐，然而枯則無味矣。敬作拋磚之引，以求美玉之來。⑤

在文中，張恨水根據(jù)自己的閱讀感悟細數(shù)著不同時間、情景下的讀書狀態(tài)。在不同的生活情景下，選取何種書來讀，才能達到移情遣興的閱讀效果，作者有著獨到的體驗。這篇文章雖為張恨水雜談之筆，但文中反映出他對各種文類、題材書籍之于人生作用的獨到、深刻的領悟。其中，對雅俗文學不同的閱讀感悟明晰可辨。文學的閱讀感受本來就是渾然一體的感性存在，因此，這篇以往被研究者所忽視的，帶有隨感式的雜談也許要比邏輯嚴密、宏闊清晰的理論建構更能恰切地呈現(xiàn)作者閱讀體驗的本真狀態(tài)。

通過細讀這篇四百余字的雜談，可以發(fā)現(xiàn)，張恨水在文中主要論及以下幾個方面：時間、空間與閱讀的關系；閱讀與心境的關系；雅俗閱讀趣味之別。而這三個方面均能在文學與人生的關系中找到連接點，因此，這篇雜談從一個角度為我們呈現(xiàn)了張恨水對文學功能的自我體認，它是作家閱讀體驗的心化。

二、時間、空間、自我生命與閱讀

文學文本的理解、接受只能建立在讀者的期待視野與文本的融合上，這是西方接受美學理論中的重要觀點——“視野融合”。但是讀者的期待視野因時空的轉(zhuǎn)變有不同的需求，所以探討作品的接受就不能不涉及時空變化。關于閱讀與時空的關系，清代張潮《幽夢影》曾有過描述：

讀經(jīng)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經(jīng)傳宜獨坐讀；史鑒宜與友共讀。⑥

上文與張恨水在《讀書百宜錄》的描寫有共通之處，都描述了時空與閱讀之間的關系?！蹲x書百宜錄》中描述了十種生活場景，在每種不同場景下閱讀十種書。這十種書分別為：莊子秋水篇、陶淵明詩、花間諸集、水滸傳林沖走雪篇、楞嚴經(jīng)、西廂記、盛唐詩、紅樓夢、項羽本紀及游俠列傳、六朝小品。這十種書分別對應十種人生遭遇、生活境況，它們是人生特異的生命狀態(tài)。談到讀書，不能不提及閱讀時的姿態(tài)，這涉及閱讀時的心態(tài)，再往深里說，還關涉閱讀的志趣與方法等。在不同人生狀態(tài)下，讀者對作品的接受和闡釋也是有差異的?！蹲x書百宜錄》從一個側面展示出張恨水對自我生命與閱讀關系的體悟，這是他文學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對《讀書百宜錄》作逐句解讀是非常必要的。

“秋窗日午，小院無人，抱膝獨坐，聊嫌枯寂，宜讀莊子秋水篇?！贝司涿枋龅念愃茍鼍霸趶埡匏男≌f中也同樣出現(xiàn)過?！秳δ懬傩摹返谌亍胺郾诹纛}飛仙訝月老，倭刀贈別酌酒走昆侖”中寫道：

這天晚上，全太守晚飯后也是覺得風雨之聲悶人，便找了一本古版《易經(jīng)》，坐在燈下，細細的咀嚼。以為這樣風雨飄搖的時候，只有古圣人經(jīng)緯宇宙的大道理，可以鎮(zhèn)定身心。⑦

《莊子》《易經(jīng)》同是“古圣人經(jīng)緯宇宙的大道理”，因此在“鎮(zhèn)定身心”這一功效上是相似的。秋天的肅殺之氣，不免讓人“聊嫌枯寂”。置身于秋天靜謐的氛圍中，體味秋的意境要有一種悠然自若的閑適心情和姿態(tài)。欣賞秋天之美，需要一種心神的完全敞開。半開半醉的精神狀態(tài)，是無法體味“秋”之美的。莊子《秋水篇》以“秋水時至，百川灌河”一句開篇，將讀者之境與莊子之境相互溝通，隨著閱讀的展開，從河到海，海至天地的意脈，將讀者的心身帶至越來越開闊的無我之境。

“菊花滿前，案有旨酒，開懷爽飲，了無塵念，宜讀陶淵明詩?！睎|晉詩人陶淵明以田園詩著稱于世，其詩歌多表現(xiàn)隱逸的思想，歌詠個人悠閑自得的生活。由于其詩歌多處描寫到菊花，因此，后世稱菊花為“花之隱逸者”。“菊花滿前”，秋菊盎然，滿地黃花，嬌而不躁，一派清麗多姿的氣象?！鞍赣兄季疲_懷爽飲，了無塵念”，又流露出豪放的一面。這種情景與陶淵明平淡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豪放不羈的詩人情懷極為契合。身處喧囂的塵世，只要“心遠”，遠離自我的世俗欲念，也能獲得身心的自由和解放，返璞歸真。

“黃昏日落，負手庭除。得此余暇，綺懷萬動，宜讀花間諸集?！卑睃S昏，悠閑地散步在庭院中，風月不同，情懷相似，此時，心中涌起的萬種柔情極易在《花間集》香軟綺靡，描寫男女戀情的風花雪月之詞中找到共鳴。

“偶然失意，頗感懊惱，徘徊斗室，若有所悟，即宜拂幾焚香，靜坐稍息徐讀楞嚴經(jīng)。”凈宗初祖慧遠大師曾說：“自從一讀楞嚴后，不看人間糟粕書”?！洞蠓痦斒桌銍澜?jīng)》的內(nèi)容能助人智解宇宙萬物的真相。因此，“失意”“懊惱”的情緒在佛經(jīng)中參悟萬物之道，心緒通徹之后，能自然得到排解。在小說中，張恨水同樣描寫過讀佛經(jīng)對化解郁結的作用?！秳δ懬傩摹返谑幕亍敖^藝驚人空手入白刃，狂奔逐客黑影舞寒林”中寫道：

“李云鶴聽到說父親在匪巢里失了蹤，自然平空添了一樁心事，終日埋頭在客房里坐著，總是發(fā)愁”，“自己行李里面，曾帶有幾本佛經(jīng)，于是拿了一本《金剛經(jīng)》，靠在窗戶邊念，以解愁悶。正在看得心地豁然之時，忽然聽得外邊有一個很宏大的聲音說話，倒著了一驚”⑧。

正見無我，正見空，就能從人生煩惱中解脫，用清靜之心生活，找到心中的永恒。

“銀燈燦爛，畫閣春溫，細君含睇，穿針夜話，宜高聲朗誦，為伊讀西廂記?！痹s劇《西廂記》曲詞華美，富于詩意，可以說每支曲子都是一首抒情詩。銀燈初照，溫婉嫻靜的女子在閨房中做著女紅，她體含妙容，美目盼然。面對這樣讓“我”心儀的美好文靜的女子，為她輕吟一段曲詞華艷，飽含詩情的《西廂記》，最能表達“我”此時的愛慕之情，一切都在美麗的朦朧之中。

“月明如畫，清霜行天，秋夜迢迢，良多客感。宜讀盛唐諸子一唱三吹之詩?！薄耙怀抵姟笔侵冈娭械谝恍」?jié)已經(jīng)把要表達的意思表達出來了，為了加強效果，第二、三節(jié)或者后幾小節(jié)又按照相同的段式加以描寫，以達到反復詠嘆，使詩歌委婉而意味深長，增強抒情效果。清霜薄月之夜，在秋天肅殺的氣氛中沉思生命的周期，直面生命的衰敗，頓生悲涼之感。

“薔薇架下，蜂蝶亂飛，正在青春，誰能不醉，宜細讀紅樓夢。”生命萬物的蓬勃、孕育，自然可以激發(fā)起旁觀者內(nèi)心歡愉的體驗。陶醉于青春萌發(fā)的時節(jié)，愛情即是它最美的果實。

“冗于瑣務，數(shù)日不暇，擺脫歸來，俗塵滿襟。宜讀史紀項羽本紀及游俠列傳。”身處現(xiàn)實世界，不得不為世俗成規(guī)所羈絆，身心毫無自由可言。因此，“俠之一字，卻流行于下層階級，他們每每幻想著有俠客來和他打抱不平，而自己也愿作這樣一個人?！雹嵛鋫b小說中的俠客在想象、虛擬的另一空間——“江湖”中，刀光劍影、快意恩仇。他們?yōu)t灑恣肆的背后，其實是武俠迷們宣泄情緒，一掃郁結的心理欲求。所謂“一編在手，萬慮都忘，勞瘁一周，安閑此日，不亦快哉!”⑩而史記所寫游俠并非完全虛構的人物，均是在史實基礎上撰寫而成，因此，游俠身上帶有更多的世俗因素，他們身上有更多人間煙火的味道，這也是游俠郭解、朱家被喻為“布衣之俠”“鄉(xiāng)曲之俠”的原因。他們既與布衣百姓有共同性，但由于身懷特異的本領，又不同于普通百姓，帶有傳奇性，因此，為普通下層民眾喜愛。

“淡日臨窗，茶煙繞案，瓶花未謝尚有余香，宜讀六朝小品?！薄扒槿ぁ笔橇∑返木?，“情”與“趣”結合造就了小品——文學之逸品的格調(diào)。六朝小品的代表作如張岱《湖心亭看雪》、袁宏道《晚游六橋待月記》，以其散淡清新的格調(diào)著稱。疏煙淡日，花之余香裊裊纏綿，茶甘醇，文幽深，透露著幾許閑情，這是生活之藝術。

《讀書百宜錄》全文有一系列的景象：秋日、小院、菊花、酒、黃昏、庭除、大雪、爐燈、斗室、銀燈、畫閣、清霜、薔薇、蜂蝶、茶煙、瓶花，這些都是平常所見之物，看似是作者隨意列舉，但實質(zhì)上都是被作者主觀統(tǒng)一在一種精神境界之中，統(tǒng)一在作者關于文學與自我生命之關系的認知當中。從自然人生輪回變幻的百態(tài)出發(fā)，張恨水以“書”為橋梁，將“物”與“心”勾連在一起，使“觸目”景象的歡愉、感傷、亢奮、沉郁的情緒在閱讀中找到共鳴的節(jié)點、宣泄的通道。無論是“月明如畫，清霜行天”，還是“薔薇架下，蜂蝶亂飛”，在作者眼中，凡是屬于生命的景象都具有激發(fā)感悟生命的價值。將這種感悟形諸于文字，便使文學與自我生命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張恨水認為，文學的功能就是宜情悅性，排解苦悶，使人的精神得到片刻休息?！蹲x書百宜錄》中所舉的十種書如果按照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文體分類來區(qū)分其雅俗，那么，屬于“小道”的小說如水滸傳林沖走雪篇、紅樓夢、項羽本紀及游俠列傳，戲劇《西廂記》屬于通俗文學范疇，其他所舉如詩詞、散文則屬于高雅文學。從文中敘述可以看出，張恨水對通俗文學更偏重娛樂、消遣、排解苦悶的功能，對于高雅文學的閱讀則偏于宜情悅性?！昂罋庥薄爱嬮w春溫”“正在青春，誰能不醉”“冗于瑣務”“俗塵滿襟”，多是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是生活在當下的世俗情感。通俗文學更適宜作為高興時的游戲或苦悶時的消遣?！傲藷o塵念”“綺懷萬動”“若有所悟”“良多客感”，是在擺脫喧囂的塵世之后，才能在閱讀中達到?jīng)]有心靈負重的狀態(tài)。這種閱讀狀態(tài)實現(xiàn)的是對生活的超越，實現(xiàn)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自由。

三、閱讀與閑適：從雅事到雅趣

“讀書”本為雅事，由于閱讀者修養(yǎng)層次的不同、對藝術鑒賞品味的高低以及所讀之書的品質(zhì)不同呈現(xiàn)出雅俗有別的趣味。在審美活動中，由于人格境界的高低以及人生價值取向的不同，從而形成審美趣味的差異?！案哐拧敝车臉嬛x不開高雅的意趣。江淹《修心賦》云：“保自然之雅趣，鄙人間之荒雜”，提出“雅趣”說。陳平原先生曾談及對閱讀的獨到理解，“閱讀這一行為，在我看來，本身就具備某種特殊的韻味。在這個意義上，閱讀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這種兼具手段與目的的閱讀，并非隨時隨地都能獲得”?。日常的趣味有雅俗之別：俗趣尋求單純的、外在的視覺、感官刺激；雅趣側重于內(nèi)在的意味，它不能自發(fā)生成，而是與個體的文化修養(yǎng)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一個有雅趣的人，能把俗書讀出雅味來，能“俗得那么雅”。一個庸俗的人即便佳卷鋪于眼前也難品讀出什么雅味。因此，雅趣抑或俗趣的獲得是以閱讀者的文化層次為基礎的。沒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沒有高雅的文學品味，對細微、特殊的美可能視而不見、感受不到。頗具古典文學修養(yǎng)、身為作家的張恨水在《讀書百宜錄》開篇即寫道：“善讀書者，則覺一切聲色貨好之處，無不可于書中得之也?！薄吧谱x”，首先是以文化修養(yǎng)為基礎的。在會讀書的人眼中，一切生活的樂趣都能在書中找到。其次，講求“讀書有時，亦須有地”，這才是善讀書的人。

紛繁浮躁的塵世中有幾人能靜下心來酣暢地體味書中的樂趣呢？恬淡、悠閑是將讀書這一雅事讀出雅趣的必要心境。“作為生活方式的讀書，對財力要求不太高，反而對心境和志趣要求更高些?！?正所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其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非有閑暇不為也”。?關于自我生命狀態(tài)與藝術之間的關系，朱光潛先生說道：“人愈到閑散時愈覺單調(diào)生活不可耐，愈想在呆板平凡的世界中尋出一點出乎常軌的偶然的波浪，來排憂解悶。所以游戲和藝術的需要在閑散時愈緊迫。就這個意義說，它們確實是一種‘消遣’。”?閱讀需要沉思、觀察、回味才能體會到書中的樂趣。張恨水曾寫到少年時期的一段閱讀經(jīng)歷：“父親辦事的地方，是萬壽宮。我白天不回家，在萬壽宮的戲臺側面，要了一段看樓，自己掃抹桌子，布置了一間書房。上得樓去，叫人拔去了梯子，我用小銅香爐焚好一爐香，就作起方斗小名士來?！?張恨水作為讀者時期的這段閱讀經(jīng)歷，對后來成為作家的張恨水關于文學功能的認識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方斗名士的讀書方式顯然是文人趣味，是張恨水性情的自然流露，所以他能沉浸其中?！堆耪撆c雅俗之辨》一書認為：“‘高雅’之境創(chuàng)構中的心靈體驗方式的生成，離不開‘天人合一’思維模式的影響?！?凈幾焚香是一種閱讀姿態(tài)，這種儀式是讓心沉靜下來，暫時脫離喧擾的世界，進入書的意境，在書中和歷史、古人對話。放逐心境，品味悠然，這種姿態(tài)更著意于悠遠寧靜、心無旁騖的心境。因此，要將書讀出雅趣來，就要有一份超脫世俗的心境。

在古代知識分子那里，“閑”就是“閑適”，是現(xiàn)實人生失意之后的一種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態(tài)度，例如白居易數(shù)量頗豐的閑適詩，表達了他對政治生活的退避，知足閑適的思想。古代知識分子閑適的特點是對現(xiàn)實、人生的不介入，轉(zhuǎn)而尋求一種純粹精神上的自得其樂、自我修煉，這種思想符合在險惡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相互矛盾時，擺脫內(nèi)心困擾，實現(xiàn)自我慰藉的心理。這顯然并不符合張恨水對文學功能的理解。

張恨水的消遣、閑適是從當下人生遭遇中跳脫出去，其最終的目的是返歸對凡俗人生的關注，體現(xiàn)出張恨水對閑適的獨到理解，使其與所謂的傳統(tǒng)文人拉開距離。楊義先生曾這樣評述張恨水：“他可以被視為20世紀中國文學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一個典型。他徘徊于舊營壘，窺視著新觀念，依附于俗趣味，釀造著雅情調(diào)，流連于舊模式，點化著新技巧，總之積習難返，卻始終不愿沉溺于陳舊的套數(shù)，時時追求著改良和變新。”?閑情雅趣是張恨水身上深具的傳統(tǒng)文人氣質(zhì)，但也是這一最為典型的傳統(tǒng)因子在他身上又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于中國古典文人的內(nèi)涵，具體地展現(xiàn)出他“依附于俗趣味，釀造著雅情調(diào)”的特點。

首先，如果將張恨水單純地看作深具傳統(tǒng)審美情趣的文人，作為現(xiàn)代作家，他的世俗關懷很可能因此被遮蔽。事實上，《讀書百宜錄》中的雅趣隨時向外部的世俗世界展開，“雅趣”與“俗世”兩者在作家的自我生命體驗中恰到好處地聯(lián)結在了一起。張恨水并沒有把雅趣與俗趣絕對的對立起來，相反，他非常有意識地讓雅趣帶上了世俗的色彩?！芭既皇б?，頗感懊惱”“冗于瑣務，數(shù)日不暇”“畫閣春溫，細君含睇，穿針夜話”“秋夜迢迢，良多客感”，人生的喜怒哀樂、兒女情長，日常生活的片段攜帶著的信息和聯(lián)想，使古典高雅的意境中透露出現(xiàn)實的、平民的色彩。在文中的散淡、悠然中如此著筆并不顯得孤立、突兀，這也是作者充分顧及了副刊雜談欄目潛在讀者群的知識水平。因此，這里的雅趣所需要的閑適并不是完全對人生的超脫。這也是處于風云激蕩、歷史激變的民國知識分子身上普遍具有的時代特點。身處時代風云中的民國知識分子無法做到真正的恬淡、超脫，即便是休息之作，也不免貼合現(xiàn)實。

其次，《讀書百宜錄》中的恬淡、超脫具體體現(xiàn)在哪個層面上？“開懷爽飲，了無塵念”“黃昏日落，負手庭除。得此余暇，綺懷萬動”“冗于瑣務，數(shù)日不暇，擺脫歸來，俗塵滿襟”。在凡塵、瑣事中得以抽得一息，在文字的浸染中得到心靈的休憩，生活中的閑人使雅趣帶上了平民色彩。通常情況下，普通的百姓生活是“冗于瑣務，數(shù)日不暇”的，身在瑣事之中而“閑”的人，就顯出了一種情調(diào)。清代張潮《幽夢影》中如此描述過人生至樂的“閑”：

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

又如，蘇軾《記承天夜游》：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心懷從容，才能在瑣務凡塵中保持樂觀平常的心境，忙里偷閑，苦中作樂。這樣的人，生命的內(nèi)涵更為豐富。一方面，他們是俗人，不一定具備多少高雅的文化修養(yǎng)；另一方面，他們具有高雅人的悠閑情調(diào)。他們的生活從情趣到心境是有機統(tǒng)一的。因此，文人情調(diào)表現(xiàn)在世俗之人的生活中，世俗之人體現(xiàn)文人情調(diào)，這就達到了俗而不俗?？梢哉f，這是《讀書百宜錄》最經(jīng)得起品味的特點，這使它成為張恨水雜談文章的經(jīng)典之作。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這篇文章的語言特點，既有古典詩文的典雅，又不乏現(xiàn)代白話文的通俗。這樣不僅在情趣上，而且在語言上，把雅趣與俗趣也恰到好處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

《讀書百宜錄》呈現(xiàn)出張恨水關于文學與自我生命之間的關系、時空與閱讀體驗之間關系的認知與體悟。文章描述了他對文學宜情悅性、娛樂消遣功能的自我體驗。通常情況下，前者與高雅文學相關，后者則更多地與通俗文學聯(lián)系在一起。但通過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宜情悅性與娛樂消遣的閱讀體驗往往是模糊、混沌的，它們常常難以分清彼此。事實上，人在閱讀過程中，往往伴隨著幾種彼此相通又各自不同的心理體驗，這也正是閱讀的趣味所在。

①[德]漢斯-格奧格爾·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頁。

②③④?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北岳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34頁，第119頁，第119頁，第14頁。

⑤徐永齡主編：《張恨水散文》（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84頁。

⑥?（清）漲潮：《幽夢影》，上海中央書店1935年版，第1頁，第39頁。

⑦⑧張恨水：《劍膽琴心》，北岳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485頁，第172頁。

⑨張恨水：《中原豪俠傳》，北岳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4頁。

⑩王鈍銀:《禮拜六》出版贅言，1914年。

??陳平原:《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秘書工作》2010年第3期。

?王羲之：《蘭亭集序》，選自（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選編：《古文觀止》（中），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75頁。

?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7頁。

?曹順慶、李天道：《雅論與雅俗之辨》，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頁。

?楊義：《張恨水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2頁。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60頁。

作者：康鑫，文學博士，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現(xiàn)代文化、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優(yōu)秀青年基金項目“張恨水與民國文學的雅俗嬗變”（項目編號SY131 17）；河北師范大學博士基金項目“現(xiàn)代文學雅俗嬗變視野中的張恨水研究”（項目編號S2012B 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