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愛麗絲·門羅瑞典 斯蒂勞·阿斯伯格
作 者: 愛麗絲·門羅,加拿大女作家,201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代表作《逃離》入選《紐約時報》年度最佳圖書,法國《讀書》雜志年度最佳外國小說,榮獲加拿大文學(xué)大獎吉勒獎等重要文學(xué)獎項。斯蒂勞·阿斯伯格,瑞典記者,愛麗絲·門羅諾獎訪談采訪者。
門羅:我很早就開始對閱讀感興趣,是因為有人給我讀了安徒生的童話《小美人魚》。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小美人魚》的故事,它極其悲傷。小美人魚愛上了王子,但她不能和他結(jié)婚,因為她是一條美人魚。這個故事如此悲傷,我都無法和你談起那些細節(jié),因為我可能會哭。但不管怎么樣,這個故事一讀完我就跑到屋子外面去,在我們住的房子外面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編造了一個有快樂結(jié)尾的故事,因為我覺得這是小美人魚應(yīng)得的。我沒有想過這個不同的故事僅僅是為我自己編的,它不會被全世界的人看到,但我覺得我應(yīng)該盡了力,從此那個小美人魚會和王子結(jié)婚并且幸福地生活下去。這當(dāng)然是她應(yīng)得的,因為她為了贏得王子的歡心做了可怕的事情:她必須去換來雙腿。她必須去換來平常人的雙腿才能走路,但她每走一步都是劇烈的痛苦!這是她為了得到王子愿意承受的事。所以我想,她應(yīng)該得到比在水中死去更好的結(jié)局。當(dāng)時,這個新故事除我之外可能沒有人知道,但這一點并不困擾我,因為我覺得我能想出這個故事,它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所以,這就是了。我想,這就是我寫作的開端,很早的開端。
問:能否告訴我們你怎么學(xué)會講述一個故事,寫一個故事?
門羅:我永遠都在編故事。我上學(xué)要走很遠的路,在路上的時候我基本上都在編故事。長大一點的時候,故事越來越多的是關(guān)于我自己的,我會是這一種或另一種情境中的女主角。這些故事不會立刻被發(fā)表、被世界看到,這一點也并不困擾我,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當(dāng)時是否想過其他人會否知道、會否閱讀它們。我關(guān)心的是故事本身,是從我的視角出發(fā)的、非常令人滿意的故事,它們大體上包含著像小美人魚一樣的勇敢的想法——她很聰明,她能夠幫助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因為她會投身其中,她擁有魔法和神奇的能力。
問:從女性的視角講故事這一點是不是很重要?
門羅:我從來不認為它很重要,但我也從來不認為我自己能成為一個女人之外的其他什么。有許多好的故事都是關(guān)于小女孩和女人的,在你進入青春期以后可能是關(guān)于幫助男人實現(xiàn)他的需求之類的,但在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從沒覺得做一個女人有什么低人一等的地方。這也許是因為在我生活的渥太華的那一片,女性讀書和講故事更多,而男性則在外面做著更重要的事情,他們不需要故事,所以,我覺得很平常。
問:環(huán)境又給了你怎樣的靈感?
門羅:你要知道,我不認為我需要任何靈感。我覺得故事對于世界來說十分重要,我想要創(chuàng)造出這其中的一些故事,而且,我想要一直做這件事,不需要和其他人有任何關(guān)系,也不需要對任何人講述。不過,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如果有很多人能看到它們的話,會很有趣。
問:當(dāng)你講一個故事時,對于你來說什么是重要的?
門羅:嗯,很顯然,最開始的時候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快樂的結(jié)尾。我無法忍受不快樂的結(jié)尾,至少對于我的女主角來說。后來,我開始讀像《呼嘯山莊》這樣的書,這些書會有非常悲傷的結(jié)尾,于是我徹底地改變了想法,我開始喜歡這些悲傷的結(jié)尾。
問:那么描繪加拿大小鎮(zhèn)生活的樂趣在哪里?
門羅:你只需要在那里。我認為任何一種生活都可以是有趣的,任何環(huán)境都可以是有趣的。我不認為如果我生活在一個小鎮(zhèn)上,忙于和其他人競爭,以達到一個人們所稱的更高的文化水平,還會這么有勇氣。我不需要應(yīng)對這個。我是我所知的唯一在寫故事的人,雖然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它們,而且,據(jù)我所知,至少在一段時間內(nèi),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做這件事的人。
問:你對自己的寫作一直這么有信心嗎?
門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都是這樣,但當(dāng)我長大以后遇見了幾個也在寫作的人時,我開始變得非常不自信。然后,我意識到,這個工作比我預(yù)期的要難一點。但我從未放棄,寫作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問:當(dāng)你開始寫一個故事時,你總是會把情節(jié)都想好嗎?
門羅:我會,但它們經(jīng)常會變化。我開始時腦子里有一個情節(jié),我朝著它的方向工作,但我發(fā)現(xiàn)它會朝另一個方向發(fā)展。在我寫作的時候經(jīng)常這樣,但我在開始的時候至少必須對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什么的有一個非常清晰的想法。
問:當(dāng)你開始寫作的時候,故事對你的消耗大嗎?
門羅:哦,非常大,但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忘記給我的小孩準(zhǔn)備午餐。我是一個家庭主婦,所以我學(xué)著在空閑時間寫作。我不覺得我有放棄過,雖然有些時候我非常氣餒,因為我開始意識到我寫得并不是很好,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xué)。寫作是比我預(yù)想的要難的多得多的一項工作,但我沒有停止,我不認為我停止過。
問:當(dāng)你想要說一個故事時,哪一部分是最難的?
門羅:我想最難的那部分可能是當(dāng)你通讀一個故事時,你發(fā)現(xiàn)它有多糟糕的時候。你知道,一開始,是興奮;緊接著,非常不錯;然后,有一天早晨你拿起故事,想著“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啊”,那才是你真正需要開始工作的時候。對我來說,這么做永遠是對的。如果故事不好,是我的錯,不是故事的錯。
問:但如果寫得不好的話,你要怎么挽救它呢?
門羅:艱苦的工作。但我會試著更好地向你解釋。有一些角色你沒有給他們機會,你必須多考慮他們,或給他們做出完全不同的安排。在我寫作的早期,我傾向于更花哨的文體,漸漸地我學(xué)著拿掉很多東西。你需要保持不停地思考,越來越明確地了解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什么的,因為一開始你可能認為你懂,但你事實上還有許多東西要學(xué)習(xí)。
問:你扔掉過多少故事?
門羅:哈,在年輕的時候我把所有的故事都扔掉了。我不知道,但近些年來我不經(jīng)常這么做了,因為大體上我知道怎么做可以把它們救活,但總會有哪兒還是有錯誤。我能意識到那是一個錯誤,但不得不忘掉它。
問:對扔掉的故事,你后悔過嗎?
門羅:我不覺得,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足夠多的痛苦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它不夠好,但我說過,現(xiàn)在這種事已經(jīng)不太常發(fā)生了。
問:隨著年齡漸長,你的寫作有什么樣的變化?
門羅:哦,是一種可預(yù)期的變化。你一開始是寫年輕美麗的公主的故事,接著你開始寫家庭主婦和小孩的故事,后來你開始寫老女人,這個過程就這么進行下去,不需要你試著改變什么。你的視野會變化。
問:你認為你對其他女性作家有影響嗎?因為作為一個家庭主婦,你能夠?qū)⒓覄?wù)和寫作結(jié)合起來。
門羅:事實上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有。我年輕的時候會去讀其他女性作家的作品,她們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鼓舞,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激勵過其他人。我想現(xiàn)在女性能去做重要的事這一點更多地、我不會說更容易地,被接受了。她們的寫作不再被看作家人出門時混日子的小游戲,她們是非常嚴(yán)肅地在寫作,像男性作家一樣在寫作。
問:你認為你的作品對讀者會產(chǎn)生何種影響,特別是女性讀者?
門羅:我希望我的故事可以打動別人,我不在乎他們是男人、女人還是孩子。我希望我的故事關(guān)乎一段生活,它喚起讀者的感受不是判斷這個故事是否是真實的,而是讓他們體悟到一種寫作所帶來的獎勵。這種獎勵不是說故事一定會有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而是說故事中所有觸動你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讓你在讀完作品后感到成為了一個不同的人。
問:你認為你是誰?你對自己的描述對你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門羅:我成長于鄉(xiāng)下,成長環(huán)境中周圍大部分都是愛爾蘭、蘇格蘭后裔。他們身上有一種普遍的想法就是別太努力,永遠也不要認為自己很聰明。這樣一來,有一幅場景是很常見的,就是他們說:“啊,你認為自己是個很聰明的人?!辈贿^從事寫作,你的確要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只是個怪人。
問:你是一個早期的女權(quán)主義者嗎?
門羅:我從來不知道“女權(quán)主義”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不過我的確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因為我成長時期的加拿大,女性寫作比男性要輕松。偉大的、重要的作家一定是男人,但如果一個女人寫短篇小說,她冒的損害名譽的風(fēng)險要比男人小得多,因為短篇小說不是男人的領(lǐng)地。不過這種情況也只發(fā)生在我年輕的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
問:如果當(dāng)年你完成了大學(xué)學(xué)業(yè),這會改變你的寫作生涯嗎?
門羅:我覺得的確會的。這會讓我對成為一名作家的想法更謹(jǐn)慎,也更恐懼。因為我越知道前人都做了什么事情,我自然就會越氣餒。我也許會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成為一個作家。不過我想這件事不會發(fā)生,真的,這種恐懼的想法可能會持續(xù)一陣子,不過之后我又會被強烈的想要寫作的愿望占據(jù)。我只會勇往直前,不停嘗試。
問:你覺得寫作是你的天賦嗎?
門羅:我覺得我周圍的人肯定沒有過這種想法,我自己也從未把寫作視作一種天賦。我只是認為如果我足夠努力,這是一件我可以勝任的事情,所以,如果說這是一種天賦的話,肯定也不是易得的天賦,至少從《海的女兒》開始就不是了。
問:你曾有所懷疑嗎?有沒有哪一刻認為自己是不夠好的?
門羅:一直,一直!我扔掉的草稿比我寄出的或是完成的都要多,這種情況從我二十多歲就開始了。我現(xiàn)在仍在學(xué)習(xí)、探索我理想的寫作方式,所以,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問:你的媽媽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門羅:哦,我對媽媽的感情是很復(fù)雜的,因為她一直病著,她有帕金森病,需要很多的幫助。她在說話上有困難,人們常常聽不出她在講些什么,但同時她又是一個非常喜歡社交的人。她非常想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她的語言問題讓這一切都變得很困難,所以,她常讓我覺得尷尬。我愛她,但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并不想和她呆在一起,我不想站出來幫她講出那些她想說的話。這對那些有類似境況的青年人來說都是困難的,那時候你只想自己可以完全擺脫這種情況。
問:她有沒有給過你鼓勵?
門羅:我想她可能鼓勵過,但卻不是以我能察覺和理解的方式。我不太記得我沒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沒把它們寫下來,但我把它們講出來過,但不是對她,而是對別人。不過事實上,我媽媽讀了這些作品,我爸爸也讀了。我覺得我媽媽會欣然接受一個人想成為作家的想法,因為她覺得那是值得驕傲的事情。我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我想成為作家,我不讓他們知道我這個想法,這個想法對他們來說是荒謬的。我認識的大部分人是不讀書的,他們的人生軌跡更切實可行,我關(guān)于人生的整個看法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不切實際的。
問:從女人的角度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對你來說困難嗎?
門羅:不,一點也不,成為一個女人從來不會對我造成困擾。你要知道,我的成長環(huán)境是很特別的:如果有人閱讀,常常是女人;如果有人接受過教育,也常常是女人,像學(xué)校老師這樣的角色也不會把女人排斥在外。我成長的世界中,閱讀和寫作對女性反而是更開放的,男人常常去做農(nóng)夫或其他的工作。
問:你是成長于一個工人階級的家庭嗎?
門羅:是的。
問:那也是你筆下故事的開端嗎?
門羅:是的,但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工人階級家庭,我只是觀察我所在的地方,并把它寫下來。
問:你喜歡你總得在特定時間寫作這件事嗎?看著時間表,要照顧孩子,還要做晚飯。
門羅:嗯,在任何時候我都能寫作。我的第一任丈夫?qū)ξ規(guī)椭艽?,在他看來寫作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他從來不認為寫作是女人不能做的事情,他非常支持我寫作,從無遲疑。我后來常常遇到持相反看法的男人。
門羅:起初很有意思。我們搬到這兒來,決定開一家書店,每個人都覺得我們瘋了,肯定會被餓死;但是我們沒有,我們干得很賣力。
問:最初,書店對你們二人來說,有多重要?
門羅:這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所有,我們沒有別的收入來源。書店開業(yè)第一天我們掙了一百七十五美元,這些我們都已經(jīng)覺得很多了,因為之后我們花了很久才達到那個(盈利)狀態(tài)。我通常會站在桌子后面為顧客找書,干所有書店里要做的事。一般書店里只有我,但也有人會進來和我聊很多關(guān)于書的事。書店是讓大家聚在一起的地方,而不是買樣?xùn)|西就走了。有些人每天都會來和我聊天,棒極了,也很有趣。在此之前,我只是個家庭主婦,所有時間都呆在家里;同時,也是個作家。開書店對于我來說,是和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一個好機緣。我不認為我們賺了很多錢,但我和人們聊了很多事。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你的書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是的,我就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南部。非常感謝你。”想想吧!我就是熱愛這樣一個時刻,當(dāng)有人像那樣走到你的跟前,不只是問你要簽名,而是要告訴你為什么(熱愛你)。
問:你是否想讓年輕女孩被你的書所啟發(fā),并且想去寫作?
門羅:只要她們讀我的書時很享受,我就不在乎她們是否要受到啟發(fā)。與其讓人們得到更多啟發(fā),不如得到更多愉悅感,這才是我想要的。我想讓人們享受我的書,讓他們感覺到(這書)從不同角度和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但是那也不是最主要的事情。我試圖說明的是,我并不是一個很有政治傾向的人。
問:你是一個(更具)人文性的人嗎?
門羅:也許吧,我不太確定那個(人文性)指的是什么,但是我想我是。
問:你似乎看待事物的觀點很單純?
門羅:是嗎?嗯,也許是的。
問:我曾經(jīng)獲知,你希望事物以一種簡單的方式被闡釋。
門羅:是的,但是我從未想過我會更簡單地闡述事情,這只是我的寫作方式。我想我就是很自然地用一種簡易的方式在寫作,從未考慮過刻意要把事情簡單化。
問: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認為自己不再有能力寫作的時期嗎?
門羅:是的,我有過。大概一年前我放棄過寫作,但是那是一個決定,并非沒有能力繼續(xù)寫。那只是我決定度過余生的方式。因為當(dāng)你在寫作時,其他人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而你也不能討論它,你總是生活在秘密世界中,所以你就是在一個常態(tài)世界中做著非常態(tài)的事情。我對于這種狀態(tài)有點厭倦,我一生都在做這件事。當(dāng)我和其他更具學(xué)院派風(fēng)格的作家在一起時,我變得有點慌張,因為我知道我不能用那種方式去寫,我沒有那個天賦。
問:我想那是一種講故事的不同方式吧?
門羅:是的,而且我從未有意識像那樣去工作,當(dāng)然我是有意識的,我用一種自己感覺舒服而且能取悅我自己,而非跟隨那些想法的方式寫作。
問:你想過自己會得諾貝爾獎嗎?
門羅:沒有!我是一個女人,雖然我知道也有女性得過這個獎。我只是很愛惜這個榮譽,但是我不曾想過得獎,因為大多數(shù)作家可能會低估他們的作品,特別是在完成以后。你不會四處告知你的朋友們說你可能會得“諾獎”,那不是一種擁抱“諾獎”的常規(guī)方式!
問:你曾經(jīng)有過重讀自己作品的日子嗎?
門羅:不!我恐怕沒有!但是我可能有一種急切的熱望,想要(在舊作品中)改改這兒,改改那兒,而且我曾經(jīng)從書櫥中拿出過一些作品去那么做。但是之后我意識到,我改不改并不重要,因為對外界來說,它不曾改變。
問:你有沒有什么想對斯德哥爾摩的人們說的?
門羅:哦,我想說能得到這個獎,我非常感激。沒有什么比這個能讓我這么快樂了,謝謝!
翻譯:新京報記者:吳永熹 江楠 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