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3)
郁達夫17歲東渡日本留學,在那個島國度過了長達10年的時光。這是郁達夫成長的10年,接受外來文學影響的10年,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由準備、積累到真正走上文壇的10年。日本文學、日本作家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不言自明的。
在郁達夫的文學生涯中,究竟有哪些日本文學思潮、哪些日本作家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一直是一個頗有爭議的話題。有學者想到了葛西善藏(1887-1928),因為郁達夫曾經在日記中提及過這位日本作家。1927年1月6日:“看葛西善藏小說二短篇,仍復是好作品,感佩得了不得。昨天午后從街上古物商處買來舊雜志十冊,中有小說二三十篇。我以為葛西的小說終是這二三十篇中的上乘作品”[注]①郁達夫:《村居日記》,見《郁達夫全集》第12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71頁。。1927年2月12日:“又買了一本《新潮》新年號,內有葛西善藏的一篇小說名《醉狂者之獨白》,實在做得很好”[注]②郁達夫:《窮冬日記》,見《郁達夫全集》第12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07頁。。又有學者想到了谷崎潤一郎(1886-1965),因為郁達夫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提及過這位日本作家:“第一部看的,是谷崎潤一郎的《食蓼之蟲》?!墓P的渾圓純熟,本就是這一位作家的技巧,而心理的刻畫,周圍環(huán)境的描摹,老人趣味和江戶末期的文化心理的分析,則自我認識谷崎,讀他的作品以來,從沒有見過比這一部《食蓼之蟲》更完美的結晶品過”[注]③郁達夫:《在熱波里喘息》,見《郁達夫全集》第6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1頁。。有日本學者也持這樣的看法,認為郁達夫“1921年的《南遷》,和田山花袋1897年寫的《片帆》極相似;1927年寫的《迷羊》,則酷似日本耽美派作家谷崎潤一郎1924年的《癡人之愛》”[注]④(日)鈴木正夫:《郁達夫與日本文學》,見《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6期,第113頁。。
然而,喜歡歸喜歡,敬佩歸敬佩,相似歸相似。在日記里寫上那么一兩句溢美之詞并非就意味著肯定會受其影響,在文章里說幾句贊揚的話也不見得就真的要拜其為師,文學作品里出現(xiàn)那么一點相似未必就一定有因果關系。其實,在郁達夫的文學道路上,我們真正能夠尋覓到影響其創(chuàng)作淵源的日本作家既非葛西善藏,也非谷崎潤一郎,更非田山花袋,而是佐藤春夫:
在日本現(xiàn)代的小說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當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薔薇》,即《田園的憂郁》了。其他如《指紋》,《李太白》等,都是優(yōu)美無比的作品?!颐肯雽W到他的地步,但是終于畫虎不成。他在日本現(xiàn)代的作家中,并不十分流行。但是讀者中間的一小部分,卻是對他抱著十二分的好意的[注]①郁達夫:《海上通信》,見《郁達夫選集》(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8頁。。
這是筆者在郁達夫的文獻中所能找到的他親口承認所受日本作家影響的最重要的證據。當時,一位友人試圖將郁達夫在中國的地位與佐藤春夫在日本的地位相比較時,郁達夫連表慚愧,并發(fā)出“我何敢望佐藤春夫的肩背”[注]②郁達夫:《海上通信》,見《郁達夫選集》(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9頁。之感慨。
佐藤春夫(1892-1964)是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八谖膶W領域內廣種博收,所寫的詩歌、小說、戲曲、評論、隨筆,甚至翻譯作品,都有相當的造詣和地位”[注]③吳樹文:《田園的憂郁·序》,見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吳樹文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12頁。。主要作品有成名作、短篇小說《田園的憂郁》、中篇小說《都市的憂郁》和長篇小說《這三個人》等。早年的佐藤春夫,曾經與那時的中國文學界有過比較頻繁的交往,不但翻譯過許多中國文學作品,而且還十分關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狀況。那一時期留學日本的中國作家中,與佐藤交往者很多,其中“直接與佐藤春夫保持著最密切關系的人當然應該首推創(chuàng)造社的郁達夫”[注]④(日)伊藤虎丸:《魯迅、創(chuàng)造社與日本文學——中日近現(xiàn)代比較文學初探》,孫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8頁。。從時間上計算,郁達夫與佐藤春夫大約交往了將近20年。這期間,他們曾經有過很長的一段蜜月期。既包括佐藤春夫在文學上對郁達夫的影響,又包括郁達夫對佐藤春夫小說的喜愛;既包括佐藤春夫訪問中國時郁達夫對他的盛情款待,又包括郁達夫對日本的回訪等。及至抗戰(zhàn)爆發(fā),因佐藤春夫暴露出反華面目,大義凜然的郁達夫斷然反擊,與之反目為仇,表現(xiàn)出一位進步作家毫不妥協(xié)的民族氣節(jié)。盡管如此,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與佐藤春夫已經形成了扯不斷的淵源。因為“在此之前的10余年里,佐藤春夫畢竟是他最為崇拜的日本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他自然不可能不受其影響”[注]⑤劉久明:《郁達夫與佐藤春夫》,見《常德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第23頁。。
在日本文學中,佐藤春夫(也包括田山花袋、葛西善藏、志賀直哉等作家)的作品被稱為“私小說”。這是流行于20世紀20年代前半期日本文壇的一種小說形式?!八叫≌f”有廣義和狹義兩種解釋,其中持狹義概念者較多?!八叫≌f”中的“私”指的“就是中文‘我’的意思,是指作者把自己作為主人公,以自己親身經歷為依據而創(chuàng)作的小說”[注]⑥ (日)鈴木正夫:《郁達夫與日本文學》,見《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6期,第112頁。。日后,日本學者又把“私小說”分為破滅型與調和型,認為表達生存危機感的是破滅型,而克服生存危機,以調和自我為目標的就是調和型[注]⑦唐月梅:《私小說》,見《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2年版,第942頁。。日本的“私小說”作家多屬于后者。
如果說日本學者認為“私小說”就是“自我小說”、“心境小說”,是“作者把自己直截了當地暴露出來的小說”[注]⑧(日)吉田精一:《現(xiàn)代日本文學史》,齊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01頁。的話,那么,郁達夫則直接借用了法國作家法朗士的一句話“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來宣稱:“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真的?!彼瑫r指出:“客觀的態(tài)度,客觀的描寫,無論你客觀到怎么樣一個地步,若真的純客觀的態(tài)度,純客觀的描寫是可能的話,那藝術家的才氣可以不要,藝術家存在的理由,也就消滅了。左拉的文章,若是純客觀的描寫的標本,那么他著的小說上,何必要署左拉的名呢?他的弟子做的文章,又豈不是同他一樣的么?他的弟子的弟子做的文章,又豈不是也和他一樣的嗎?所以我說,作家的個性,是無論如何,總須在他的作品里頭保留著的。作家既有了這一種強的個性,他只要能夠修養(yǎng),就可有成功一個有力的作家”[注]⑨郁達夫:《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見《郁達夫全集》第5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40-341頁。。
《田園的憂郁》又名《病薔薇》,描寫主人公“他”在夏日時分,同妻子一道帶著狗,帶著貓,前往一處遠離塵囂、“被世人忘卻,被文明沖刷,孤單單地存在著”[注]⑩ (日)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吳樹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37頁。的鄉(xiāng)村茅屋居住下來。生活在大都市的“他”倍感孤獨,早就渴望著回歸這一平凡、自然、靜謐的世界。其實, 這是一座被廢棄已久的田園,只是由于“他”及其家人的到來,才有了“人”的氣息。盛夏季節(jié),這座廢園卻到處可見繁榮的景象。在所有的花草中,他最喜愛的薔薇令他產生諸多的遐想。然而,眼前的薔薇卻顯得十分的憔悴,這使他感到憂郁。從夏到秋,自然界的一切都在變,他的心緒也由暴躁逐漸趨于平和。望著身邊的花叢樹木,望著令人依戀的夜晚的煤油燈,他的思緒飄忽不定,從往昔到現(xiàn)在,從幻想到現(xiàn)實,從夢境到眼前,記憶被沖破了口子,難以名狀的淚水也隨思緒流淌,憂郁和孤獨又緊緊地裹挾了“他”。在連綿不斷的秋雨的拍擊下,開出了一朵朵破碎的薔薇花。當“他”把自己最喜歡的一朵薔薇的花蕾燒成灰燼之后,“哦,薔薇,你病了!”的聲音就一直回響在耳邊……
《田園的憂郁》是佐藤春夫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寫就的一個短篇。據史料記載,1916年4月,為了遠離令他透不過氣來的都市生活,年僅24歲的佐藤春夫告別雙親,帶著愛犬和貓兒,同妻子一道來到神奈川的鄉(xiāng)村。美麗的自然景色,迷人的田園風光,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也激起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引發(fā)了他強烈的共鳴:“藝術上的煩惱、初戀時受到的挫折、大都市生活的壓抑,紛紛涌上他的心頭,離群索居的田園生活使佐藤春夫覺得自己復雜而豐富的情感與孤獨的現(xiàn)實完全吻合在一起了……”[注]①吳樹文:《田園的憂郁·序》,見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吳樹文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92頁。。作為佐藤春夫這次行程和這一情感的藝術而真實的寫照,《田園的憂郁》“在強烈的自我意識下分析了人生的無法忍受的單調和疲倦”[注]②(日)吉田精一:《現(xiàn)代日本文學史》,齊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76頁。。
《沉淪》描寫主人公“他”留學日本時期的悲劇命運:開學已有數日,“他”卻愈顯孤獨與可憐。在尚未成熟的稻田中,手捧華茲華斯的詩集,聆聽遠處的犬吠聲,不時流出憂郁的淚水。讀書沒有興趣,課程令他感到乏味,有時逃避到人跡罕至的山水之間,多日不去學校上課。他三歲喪父,跟隨兄長東渡日本。不久,兄長回國,將他一人留在這個島國。在同學之中,他感到孤獨,因為他們都是日本人,都是他的敵人。他感嘆自己在這里虛度了青春年華,他渴望異性的體貼,異性的愛情。來到N市,住在與世隔絕的專為中國留學生開設的旅館,懷鄉(xiāng)病更加強烈起來。正在成長中的他,又面臨青春的苦悶,身體愈見衰弱,記憶力日益減退。秋日的一天,躲在房間里讀書的他,忽然被一陣潑水的聲音吸引。隔著玻璃窗,他無意之中看到房東的女兒正在洗澡。他害怕女孩子告訴她爸爸,竟然不辭而別逃出旅店,租用了一間更加偏僻的農屋。一日,他又在無意之中聽到一對男女野合的呻吟,心靈上倍受打擊。酒店里,他受到日本人的侮辱。醉酒嫖妓后,他面對大海高呼: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
《沉淪》也是郁達夫根據自己在日本留學時的經歷所創(chuàng)作的一個短篇。如前所述,郁達夫17歲就去日本,在那里度過了10年的時光。這期間,正是中國飽受列強欺侮與蹂躪的時期。國家地位的低下,使留洋在外的游子們切身體驗到社會地位的屈辱、到處受人歧視的痛苦和民族的自卑?!冻翜S》就是這種復雜心境的真實摹寫,是郁達夫自我心靈的苦難傾訴。
《田園的憂郁》展現(xiàn)了佐藤春夫難以言狀的憂郁,《沉淪》則流露出郁達夫難以描摹的孤獨。作家的這段話,道出了他當時的苦痛和這部作品誕生的緣由:
人生從十八九到二十余,總是要經過一個浪漫的抒情時代的,當這時候,就是不會說話的啞鳥,尚且要放開喉嚨來歌唱,何況乎感情豐富的人類呢?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的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所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同初喪了夫主的少婦一般,毫無氣力,毫無勇毅,哀哀切切,悲鳴出來的,就是那一卷當時很惹起了許多非難的《沉淪》。
所以寫《沉淪》的時候,在感情上是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影子映著的;我只覺得不得不寫,又覺得只能照那么地寫,什么技巧不技巧,詞句不訶句,都一概不管,正如人感到了痛苦的時候,不得不叫一聲一樣,又哪能顧得這叫出來的一聲,是低音還是高音?或者和那些在旁吹打著的樂器之音和洽不和洽呢[注]③ 郁達夫:《懺余獨白》,見《郁達夫全集》第5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542頁。?
有中國學者認為:“《田園的憂郁》是一篇典型的‘私小說’, 它大膽的自我暴露以及抒情式的表現(xiàn)手法,都鮮明地體現(xiàn)了‘私小說’的特征”[注]①劉久明:《郁達夫與佐藤春夫》,見《常德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第26頁。。有日本學者認為:“郁達夫的成名作《沉淪》,很明顯是以佐藤的《田園的憂郁》為樣板的”[注]②(日)鈴木正夫:《郁達夫與日本文學》,見《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6期,第112頁。?!短飯@的憂郁》的主人公是“他”, 《沉淪》的主人公也是“他”;《田園的憂郁》中的“他”是作家本人親身經歷的寫照,《沉淪》中的“他”寄托著作家本人的情懷;《田園的憂郁》敘述了作家內心深處的憂郁心境,《沉淪》則抒發(fā)了作家心靈底處的憂郁情感;《田園的憂郁》是一部作家的心境小說,《沉淪》是一部作家的自敘作品;《田園的憂郁》開篇處即引用了美國詩人愛侖·坡的詩句,《沉淪》在情節(jié)展開之后就描寫“他”在田野中吟誦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詩作;《田園的憂郁》中,“他”的心靈中不時出現(xiàn)“疲憊不堪的郁悒和厭倦”,并時常自語:“我大概是得了嚴重的憂郁癥了吧?”《沉淪》中的“他”總“覺得孤冷得可憐”,并感到“他的憂郁癥愈鬧愈甚了?!?/p>
注重對大自然的描寫,借助大自然的景物表達自己憂郁的心境,袒露自己憂郁的情懷,是兩位作家、兩部作品共有的特征?!短飯@的憂郁》中,佐藤春夫在對故鄉(xiāng)景色的描摹中流露出一個浪子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他出生在遙遠的南方,是在一個半島的尖端。那里的海岸犬牙交錯,岸外是洶涌的大海,岸內是險峻的山崖。在相當于半島尖端的胸次部位,有一個小小的街鎮(zhèn),這里居有低微卻很聰明的人們。一條湍急的大河從街鎮(zhèn)旁流過,浮在河上的長長的木排,你撞我推地向咆哮著的大海競向奔去。故鄉(xiāng)的這種令人銷魂的景致多為典型的戲劇景象。相比之下,眼前這有著綿亙的山丘、天空、雜木樹林、田地和云雀的鄉(xiāng)村,就象是一首小小的散文詩。如果說前者的天然景物是他的嚴峻的父親,那末后者就他的慈愛的母親[注]③(日)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吳樹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37頁。。
在《沉淪》中,郁達夫也通過對自己遙遠的故鄉(xiāng)景色的描述,表達了一個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孤獨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
他的故鄉(xiāng),是富春江上的一個小市,去杭州水程不過八九十里。這一條江水,發(fā)源安徽,貫流全浙,江形曲折,風景常新,唐朝有一個詩人贊這條江水說“一川如畫”。他十四歲的時候,請了一位先生寫了這四個字,貼在他的書齋里.因為他的書齋的小窗,是朝著江面的。雖則這書齋結構不大,然而風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風景,也還抵得過滕王高閣。在這小小的書齋里過了十幾個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來留學[注]④郁達夫:《沉淪》,見《郁達夫集》小說卷,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
《田園的憂郁》中,處在極度的“憂郁的世界、呻吟的世界、靈魂彷徨的世界”之中的“他”,望著充溢于滿屋子、滿園子的憂郁,在靜靜的思考中聯(lián)想到了生與死:
他想:我現(xiàn)在生活著的這塊地方,已經不是在“生的世界”里了;不過,也不是“死的世界”;可能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一個“幽寂的世界”。自己大概是生猶如死地在“死的世界”中彷徨……如果說但丁是以活人的身份巡游了天堂和地獄……那末,自己現(xiàn)在所站的地方,至少是一條以死亡為底邊并向死亡明顯傾斜著的坡道[注]⑤ (日)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吳樹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25頁。。
這種由于孤獨和憂郁所導致的對生命與死亡的思考,也不加掩飾地出現(xiàn)在郁達夫的《沉淪》中,出現(xiàn)在主人公“他”的腦海中:
我怎么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谝矡o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里死了吧。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的了。沒有愛情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么?唉,這干燥的生涯,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擠我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里呢[注]⑥郁達夫:《沉淪》,見《郁達夫集》小說卷,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50頁。!
有日本學者指出:“《田園的憂郁》所描寫的是‘世紀末的倦怠’,……是第一次大戰(zhàn)前后,日本資本主義出現(xiàn)的經濟繁榮的反映;而在《沉淪》中,郁達夫所描寫的乃是‘世紀末的頹廢’,……是青年人性的苦悶的告白,同時也是對于日本人的輕視而說出的留學青年的悲憤,和對于祖國富強的切盼”[注]①(日)伊藤虎丸:《魯迅、創(chuàng)造社與日本文學——中日近現(xiàn)代比較文學初探》,孫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3頁。。這話不無道理。
佐藤春夫的憂郁,是他自我試圖擺脫透不過氣來的都市生活的憂郁,是他試圖逃離幾乎被壓扁了的都市喧囂的憂郁,是他遠離了城市的塵囂和焦灼,試圖在恬淡和寂寞的鄉(xiāng)村生活中尋求寧靜卻反而理想破滅,以失敗告終的憂郁。相比之下,郁達夫的憂郁則并非一人的憂郁,而是留學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學子們在祖國遭受磨難,個人倍受歧視,渴望愛情又無法得到的憂郁。對現(xiàn)實的絕望,對境遇的無奈,對故鄉(xiāng)的苦思,使生存的苦悶和性壓抑的苦悶糅合在一起,構成了郁達夫及其筆下的“他”難以言表的痛楚和苦衷。同為憂郁,佐藤春夫將憂郁的重心置于極端自我的內部世界,以一朵凋零的薔薇花為象征,既表現(xiàn)出對都市文明的厭倦,又流露出遠離都市的單調和乏味,凸顯出一股倦怠的情懷。而接受了佐藤及其《田園的憂郁》影響的郁達夫,則把憂郁的視野由個人拉大到社會,將其置于20世紀初葉那個苦難中國的大背景之下?!白髡咭运诿盼莅烁呱蠈W期間的生活為題材,以自我告白的形式,寫出了一個青年的性的苦悶以及在日本蔑視‘支那人’之中生活的留學生的孤獨感、屈辱感和民族的悲憤”[注]②(日)伊藤虎丸:《魯迅、創(chuàng)造社與日本文學——中日近現(xiàn)代比較文學初探》,孫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0頁。。盡管小說的“外形”還未能脫離佐藤小說的窠臼,但個中的內涵已截然不同。即便小說中的“他”還未免帶有佐藤筆下人物的痕跡,但已經不再是佐藤筆下的那個極具個人色彩的“他”,而在相當大的意義上已經成為那一代中國青年苦悶、悲憤、孤獨和憂郁的象征。
作為“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的倡導者,郁達夫在《銀灰色的死》、《南遷》、《青煙》、《茫茫夜》、《蔦蘿行》、《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和《煙影》等作品中,通過“他”、“伊人”、“我”、“于質夫”和“文樸”等人物形象及其悲劇命運,延續(xù)了他的“自敘傳”創(chuàng)作理念,不但使筆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帶有其自身的命運之影,還使其悲劇命運與對社會的反抗,對弱者的同情緊密結合在一起,從而具有了更為廣闊的生活視野和深刻的社會意義。郁達夫借鑒了日本“私小說”又有所突破,接受了佐藤春夫的影響又有所創(chuàng)新,在對外來文學養(yǎng)分的汲取中,他始終腳踏著民族文學的土地,堅守著民族文學的風骨,以特色鮮明的“自敘傳”小說在20世紀初葉的中國文壇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