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文學：從成長到“消費”

孟繁華

青春是永遠被談論的對象。這不僅緣于年輕人引領著社會新的時尚風潮，決定著不同時期的社會心理，同時還意味著他們將無可質疑地占領著未來。但年輕人的這一優(yōu)越并不意味著青春的幸運。由于在社會結構中的弱勢地位，決定了他們必須經過階段性的“壓抑”處境。他們初臨社會就宿命式地陷入了巨大的“意識形態(tài)”網絡之中，他們被教化、整肅、規(guī)約，要按照已經制定的“社會契約”進入社會。

但青春的壓抑必然要訴諸于它的反面形式。于是對抗和反叛幾乎是無可避免的。在西方也一樣，西方主流視野里的判斷是，20世紀60年代一代被認為是最糟糕的一代，當時，這一代人也是保守黨列在仇敵名單上的主要對象。西方的60年代運動在中國的80年代初期開始流行。“我不相信”的聲音成了那個時代最具影響力的反叛聲音。而后，金斯堡式的“嚎叫”——從詩歌到搖滾，震撼著中國大地?？梢钥隙ǖ卣f，任何一個時代最有生氣、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藝術幾乎都來自年輕人那里。他們剛剛出現的時候，幾乎又無一例外地有過遭到追殺或封堵的經歷。那些不合傳統的想象和形式，總會受到正統的指責或“除菌”式的勸誘和引導。在這些指責中，社會免疫能力的低下和年輕人的“危險性”被成倍地夸大。進入1990年代以來，女性文學、1960年代或被稱為“晚生代”的寫作群體、1970年代寫作群體、更年輕的網絡寫作群體等，幾乎都不乏漠視、警惕甚至敵意的對待。但是，當這些陌生的面孔逐漸被熟悉之后，當他們文學活動的“危害”預告并未兌現之后，他們開始得到追認。已經成為過去的“青春”于蜂擁而至的“研究”或“命名”來說，被延誤了多年。那些早期真正有見解的敏銳發(fā)現便被湮滅于這些致命庸俗的評論潮水中。被“除”過“菌”的寫作一旦得到追認，也就成了新的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新的寫作范型的誕生，也就意味著青春和挑戰(zhàn)已經成為過去。青春時節(jié)就是狂野的時節(jié)，青春就要充滿挑戰(zhàn)的勃勃生機。因此，對屬于年輕的文學思想和潮流，應該懷有像詹姆遜在評價西方1960年代那樣的情懷。他說，“對60年代光輝業(yè)績的追憶、紀念或悲慘兮兮地公開承認那十年的諸多失敗和錯失了的機遇，都是一種無法避免的錯誤，我們在這兩者之間找不到一條可以穿越而過的中間道路……歷史乃是必然，60年代只能那樣地發(fā)生，其機遇和失敗相互交錯，不可分割，帶著一種特定歷史情境的客觀規(guī)約和種種機遇”。所有的青春寫作都與這位大師所評價的“60年代”相似到了這種程度。

但是，進入新世紀以后，當青春文學創(chuàng)作獲得了最大限度自由的時候，青春文學卻偃旗息鼓沒了蹤影。代之而起的，是與文化產業(yè)相關的青春消費文化的興起。當青年不能找到適于自己閱讀的青春文學的時候，他們不自覺地被青春消費文化所吸引。“80后”鐘情的“宋穿”、“清穿”、“懸疑”、“盜墓”以及《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小時代》乃至“中國好聲音”等，讓當下青年形成了不同的“情感共同體”。這些情感共同體讓他們找到了“類歸宿”式的情感寄托；這種寄托也從過去的讀者閱讀變成了今天的“粉絲閱讀”。抑或說，一部作品寫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寫的。在當下中國，許多“80后”作家都有自己的粉絲。但是這還不是最有代表性的。不可否認，今天在青年中流行的價值觀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不然我們就不能解釋為什么那些消費性的文化產品受到如此熱情的歡迎和追捧。由此我們想到，是什么力量支配了今天的青春文化生產，今天的青春文化的讀者和觀眾發(fā)生了那些變化。各種現象表明，支配今天青春形象生產的最大的隱形之手是金融資本。當文化作為一種“產業(yè)”被開發(fā)以后，文化也同時成為攫取剩余價值的資源。既然是一種產業(yè)，就要遵循商品生產和消費規(guī)律。這樣，文化產業(yè)一開始就不是以文藝或文學生產規(guī)律來作要求的。

在今天，包括文化產業(yè)在內的商品生產，出新獵奇吸引眼球是第一要義?！白⒁饬洕币呀洀V為人知深入人心。要達到這樣的效果，文化產業(yè)要生產什么樣的文化產品就不難理解了。因此，最有代表性的，是2011年E·L·詹姆斯的《五十度灰》的出版。它在西方出版市場被炒得沸沸揚揚，出版10個月后，一舉沖上紐約時報暢銷小說榜，上榜第一周即占據榜首。它被稱為是一部“繼《達·芬奇密碼》后，蘭登書屋再次創(chuàng)造的圖書銷售神話”的小說，是“21世紀的口耳相傳”取得巨大成功的小說，并且在英國國家圖書獎評選中獲得了“年度圖書”大獎等等。那么，《五十度灰》究竟是一本什么樣的小說，是什么原因使這部小說如此吸引讀者的眼球并獲得巨大的市場效益？

從小說的角度看，《五十度灰》本是一部并無驚人之舉、相貌平平的通俗小說： 21歲的文學女青年安娜斯塔西婭·斯迪爾臨近畢業(yè)的同時也面臨就業(yè)危機。此時，她受病休室友凱瑟琳之托，代表校報去采訪格雷集團首席執(zhí)行官克里斯蒂安·格雷。在宏偉壯麗的格雷集團大廈內，初出茅廬的斯迪爾謹小慎微，她發(fā)現她的采訪對象是一個典型的“高富帥”，令她大感意外的是自己的一見鐘情。她試圖忘掉他，回到勤工儉學的郊區(qū)五金店上班，沒想到的是在這里與格雷重逢。光鮮照人的億萬富翁親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五金店，親自購買華盛頓州難尋的稀有商品：繩子和膠帶。于是兩人迅速陷入情網。走近格雷的斯迪爾發(fā)現，格雷不僅是一個腰纏萬貫的企業(yè)帝國的王者，而且還是一個會品酒，會彈鋼琴，有教養(yǎng)的優(yōu)雅男士。而斯迪爾的美貌也讓格雷一見傾心欲罷不能。但是，格雷很快就向斯迪爾展示了他另一面的與眾不同：格雷有一間精心設計的“密室”，這間密室成為兩人性愛活動的主要場所。于是，性虐待與被虐待的情節(jié)成為小說集中講述的內容并且不厭其煩。值得注意的是，在格雷的調動下，斯迪爾從不適、恐懼逐漸到接受甚至渴望。她在與格雷不正常的接觸中也發(fā)現了另一個自己，抑或說是格雷塑造了另一個斯迪爾。 小說最后一定是一個感傷的結局，這不僅因為《五十度灰》沿用了浪漫主義感傷小說的基本元素，重要的是，那與人性相悖的性行為一開始就預示了危機的存在。這一點與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始亂終棄模式并不相同。是斯迪爾主動離開了格雷，不是格雷拋棄了斯迪爾。斯迪爾在格雷的誘導下對性虐雖然也產生了興趣甚至期待，但是斯迪爾的承受力終還是有限的——當格雷對其訴諸暴力之后，斯迪爾再也不能忍受，她主動提出了分手。

E·L·詹姆斯“從小就夢想能創(chuàng)作出人人都愛看的小說”。由于要照顧家人和規(guī)劃自己的事業(yè)，這一夢想只能束之高閣。直到45歲方鼓起勇氣動筆寫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五十度灰》，并隨后出版了《五十度黑》和《五十度飛》。這里的關鍵是E·L·詹姆斯所理解的“人人都愛看的小說”是什么樣的小說。《五十度灰》揭示了人性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如果“常人”是被社會觀念塑造出來的話，那么，“趣味”顯然也是被誘導或塑造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小說對人的不確定性和多種可能性的揭示或表達，并非是空穴來風。但是，小說的本意顯然不在這里。

小說全篇毫無遮掩的情色場面和描寫，既是小說備受爭議的焦點，也是小說在市場暢行無阻的核心要素。我們知道，無論是貝塔斯曼、蘭登書屋或全球其他知名出版商，他們對大眾文化的敏銳嗅覺幾乎無人能敵。因此，《五十度灰》的神話也是策劃、營銷和制造出來的。它是西方文化產業(yè)——圖書營銷策略的產物，是以不同的方式奪取讀者注意力的具體實踐。創(chuàng)意產業(yè)是不可復制的，試想，當《哈利·波特》、《達·芬奇密碼》、《暮光之城》的奇異之光即將暗淡之后，還有什么內容能夠再次激起讀者興奮的神經呢？只有情色甚至變態(tài)的情色。情色與暴力是大眾文化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泉源。而《五十度灰》正是以極端的方式再次利用了這一資源。它從一個方面也表達了創(chuàng)意產業(yè)如果一味關注市場和利潤，它究竟能走多遠可能會成為一個問題。在這個意義上，《五十度灰》應該是一個值得認真分析、解剖的個案。它或許會成為我們從“文化產業(yè)迷思”到“文化產業(yè)超克”過渡的一個起點或誘因。

因此，青春文學從成長到消費，就不止是我們面臨的問題，它更是一個“全球化”的問題。西方二戰(zhàn)以后、中國上世紀90年代以后，日常生活成了社會生活的主體，除了“上網”生活里，再很難找到激動人心的事。中國80年代的勃勃生機和理想主義成了一個遙遠的夢境。對許多年輕人來說，精神的追求往往會使他們跟現實人生漸行漸遠。青年作家同樣處于迷惘之中卻沒有那種搖曳多姿的經歷。但是，對于青春的書寫，我們必須超越障礙，寫出那些“不可能”的事情，特別是當消費的青春文化已經成為“毒藥”的年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