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逸聞（五題）

吃將老皮

我老家有位鄰居，長得五大三粗，黑紅臉膛，脾氣倔，飯量大，說話高門大嗓。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只知道他的綽號：老皮。

字典里對“皮”字是這樣解釋的：由于受申斥或責(zé)罰次數(shù)過多而感覺無所謂。按農(nóng)村人理解，“皮”就是皮實，經(jīng)凍經(jīng)餓經(jīng)活經(jīng)摔打。

一般來說，飯量與力氣是成正比的，老皮也然，他既是吃將，也是干將。那會兒是生產(chǎn)隊大班子做活，老皮拉車駕轅，拉耬捉耬把，誰家蓋房打地基，扛石夯的準(zhǔn)是老皮；遇有白事，扛棺材頭的，老皮不在，還真選不出第二個人來。漸漸地，老皮在我們常西村成了名人。

老皮因為飯量忒大，低指標(biāo)時，為吃嘴啥事都做得出來。有回大年初一早起食堂分餃子，每人十個，塞塞牙縫罷了，老皮悶聲不響，抓過那把頭號大笊籬，伸鍋里撈了就跑，炊事員、食堂管理員、隊長、副隊長、會計、婦女組長等，就在后邊攆，老皮邊跑邊三個五個抓著往嘴里塞，一幫人攆上時，笊籬已經(jīng)空了。打那起，老皮多了個綽號：橫鬼。

隔兩年老皮娶了媳婦，媳婦又送他一個綽號：邪硬。我對“邪硬”二字是這樣理解的，違背常理的硬，或曰蠻橫、霸道。僅舉一例，每頓飯做熟，媳婦都眼巴巴瞅著，等一臉霸氣的老皮吃舒坦了，才往自己碗里舀，那時大多只剩個鍋底。她不敢多做，怕老皮榔頭似的鐵拳沒頭沒腦夯砸。老皮出門挺胸凸肚，與瘦筋寡力、風(fēng)擺柳似的媳婦形成鮮明對比。那時，人均至多能分到一百來斤口糧，老皮飯量那么大，哪兒夠吃啊，媳婦只得逮空去地里、堤坡或河套揪野菜、捋樹葉、刨蒲草根等，賴以充饑，有時餓得慌了，就把生野菜葉胡亂往嘴里塞，嚼出一臉菜色。

我對老皮印象最深的是有回吃“種瓜”。

那幾年漳河很少發(fā)大水，我爹當(dāng)上一隊隊長后，有一天突發(fā)奇想，何不在河套里種些瓜果？最新指示說以糧為綱，全面發(fā)展，到公社一級竟被曲解，不提全面發(fā)展，只講以糧為綱，并三令五申，禁止在大方地種瓜果蔬菜，河套不在核產(chǎn)地畝數(shù)內(nèi)，上級無法干涉。等到西瓜熟了，幾乎每天有公社干部騎自行車來瓜地巡視。

我爹給看瓜人下話：“無論哪位領(lǐng)導(dǎo)來，就地吃，可以！拿走，不可以！西瓜籽是金子，不能讓他們給貪污嘍！”

我爹指的是那些“種瓜”?！胺N瓜”直到長老了才摘，一般都是哪天分瓜時，趁人多，摘十幾二十來個，集體開吃。瓜棚下有個簸箕，專管盛放“種瓜”籽，之后淘洗，曬干，以備下年用。

有回老皮見四十多張嘴等著，而“種瓜”只摘幾個，有點窮急，一排溜挾走十幾塊，有誰想奪，卻掉頭走開，因為老皮一邊躲閃一邊“呸呸呸呸呸！”在上面吐了層唾沫。

又遇青黃不接，老皮的褲腰帶把肚皮快勒到脊椎骨上了，聽說村里淘井，不由喜出望外，有白面蔥花油餅吃了！一年里吃不到幾頓細(xì)糧，白面蔥花油餅自然就成了稀罕物。我村只有一口吃水井，每年淘一次，不然會被爛泥淤住。淘井人員是從四個小隊抽出的棒勞力，中午飯講定每人發(fā)兩張大餅。老皮比別人特殊，發(fā)三張大餅，因為每次下井的活都由他包圓。

幾十個棒勞力輪換著用老桿往外吊水，傍晌午才看到淤泥，這時該老皮光膀穿褲衩下井了，他的任務(wù)是把淤泥裝桶，直到挖出磚砌的硬底。沒料到他遲遲不脫衣服，靠井臺邊那棵空心柳樹蹭起了肩膀頭的癢癢。老桿起起落落，繼續(xù)吊水，不然會前功盡棄。

時任村革委會主任的張海林看出了端倪，走上前說：“老皮，別磨蹭了好不好，覺得三張大餅不夠吃的話，再加一張?！?/p>

老皮說：“加兩張！”

張海林說：“中！”

老皮麻利下了井。

五張大餅如數(shù)兌現(xiàn)。

張海林學(xué)我爹說話，一本正經(jīng)道：“當(dāng)場吃，可以！拿走，不可以！”說罷扭臉竊笑。

清水煮菜半年糧的日子，人的腸子都餓細(xì)了，經(jīng)得住山吃海吃么？我爹覺得不妥，悄聲對張海林說：“這和吃西瓜是兩碼事，甭吃出好歹來?！?/p>

張海林麻陰著臉，不說話。

那邊老皮使勁剜張海林一眼，邊狼吞虎咽邊說笑話，一頓吃飽，一天不饑，等于給家省了兩頓，值！

最后，他像頭吃撐草料的毛驢，肚皮圓鼓鼓緊繃繃的，連百來步的家門都沒蹓跶到，一頭栽地上，死了。

那頓麥糝子飯

麥子傍熟時，掐麥穗，搓出麥籽煮飯鍋里，麥籽筋道，耐人回味。但麥子收獲后曬干，再煮鍋里就不容易熟了，原因是，顆粒大，質(zhì)硬。如果把麥籽磨碎，煮麥糝子飯，就很好吃，勝似煮玉米糝子飯、小米飯。

讓我無法忘記的是一九六四年秋末的那頓麥糝子飯。

那時遭逢大澇，漳河兩岸尚未修筑大堤，河水一再溢出河槽，莊稼連年被淹。家家戶戶瓷缸與瓦甕里沒有麥子，有的只是紅高粱，高粱耐旱也耐澇，但分到的數(shù)量有限，都舍不得蒸窩頭，只能頓頓煮高粱面稀菜湯喝。孩子們呼嚕呼嚕把肚子吸溜成氣球，不到半晌，幾泡尿丟出去，氣球就癟了，人也跟著無精打采起來。

那時，人的盼頭極其簡單，啥時能吃頓飽飯呀？啥時能吃到麥子呀？

想不到，這天擦黑，爺爺揣回一兜麥子，有十來斤。娘如獲至寶，忙用篩子篩，簸箕簸，又用濕毛巾擦，然后，摸黑去磨房呼隆呼隆推半個多時辰磨，磨成了麥糝子。磨房里有燈窯，娘不點燈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家家見不到麥子，誰家能吃到麥子，十有八九是偷來的。

次日早晨，麥糝子飯煮熟了，爺爺大手一揮說：“都別吃，讓我先吃！”

我和姐姐弟弟只有眼巴巴看著咽口水。

爺爺就著洋姜咸菜喝了一海碗，抹抹嘴，吸罷兩袋旱煙才發(fā)話：“你們也吃吧！”

我用三號粗瓷碗，一氣呼嚕了兩碗半，比一海碗還多，感覺撐脹得慌了，才擱碗。

上學(xué)路上我還在與往常的照臉湯做對比，那也叫飯？叫豬食、刷鍋水還差不離，能有啥營養(yǎng)？麥糝子飯才是飯，又香又當(dāng)饑，要能天天吃頓頓吃就好了，如爺爺所說，到共產(chǎn)主義社會，啥啥都會有的，麥糝子飯想必也會有吧？這樣想著，學(xué)校到了。

那時我正上四年級。第二節(jié)課剛上一會兒，忽覺不對頭，滾肚痛。我想報告老師，去廁所解手，卻已說不出話。就見我家北院鄰居靳根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教室，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師，不得了啦！‘老紅軍’全家中毒！快讓書汀回家！”說罷伸胳膊挾了我就跑。爺爺因為當(dāng)過幾年紅軍，所以“老紅軍”成了他的代號。

到家一看院里屋里擠滿了人，村醫(yī)榮老蟒正在給我爹我娘灌肥皂水，姐姐弟弟已經(jīng)打上了點滴。爺爺圪蹴在灶膛前，面色紙白，額頭滾動著幾粒豆大的汗珠。

有人在一旁埋怨：“‘老紅軍’你不想活了，也甭拉拽全家呀？瞧你干得這慫事，咋也不能吃信麥子喲！”

原來，昨天傍黑爺爺收工回家，見路邊有好多麥籽，是耩地回耬時灑下的麥種，為防螻蛄吞噬，上面拌有1605劇毒農(nóng)藥。爺爺走過去，走回來，住腳不走了，解下那條尺把寬的藍(lán)粗布腰帶，逐片撥拉起來。

時任常西村一把手的吳周敬對大隊會計羅俊福說：“去！去倉庫挖二十斤麥子，讓‘老紅軍’一家吃幾天飽飯！”

因禍得福，我和弟弟盼過年，盼的就是過年時能吃上暄騰騰的白面饃頭，沒想到離過年還有三個多月，竟預(yù)先吃到嘴了。

一頓憶苦飯

一九六九年初夏的一天，公社召開全社生產(chǎn)隊長會，傳達(dá)縣革委會通知精神，定于明天中午吃憶苦飯，各村以隊為單位砌鍋壘灶，各戶煙囪一律不準(zhǔn)冒煙……

次日早起，我爹指使小隊會計挨家挨戶借谷糠，然后安排全體女勞力去堤坡、河灘里揪灰葉菜、馬齒菜、豬毛菜。

趁大伙都在，會計嚷嚷著，誰家有谷糠？四斤換一斤玉米。

有人說：“都喂豬喂雞了，要知道能換玉米，早幾天該去稱勾集糴一布袋預(yù)備著唻！”

會計轉(zhuǎn)一圈，掂回小半口袋谷糠。

他找到我爹說：“麥隊長，不沾弦呀，就這點谷糠，將就夠十幾只雞喂一頓嗉子，個戶不讓冒煙，連老帶小涌過來，二百來號人呢，能中？”

我爹撓撓后脖頸，轉(zhuǎn)念說：“倉庫里不是有兩麻袋谷子嗎？有谷子還怕碾不出谷糠？”

會計帶幾個人去了碾房。

碾房里不僅有石碾，還有盤石磨。等到我爹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兩麻袋谷子全磨成了細(xì)粉。

我爹說：“我、我沒說磨成面喲！”

會計說：“你沒說，是我自作主張讓他們這樣弄的，上級來檢查，往我身上推就是，我不就戴著頂小隊會計的帽子么？摘就摘球了！”

我爹只好將錯就錯。

倉庫窗外盤有兩口五筲水大鍋。一口鍋煮飯，滿滿一鍋水，灰葉菜切碎，扔進去，撒鹽，糊進半桶谷子面。

飯煮熟，我爹從倉庫掂出個塑料壺，倒多半馬勺花生油，另外燃堆火燒沸滾了，潑進飯鍋，哧啦！香味飄飛得哪哪兒都是。油是春節(jié)分剩下的。誰家不是鹽水煮菜？誰不想吃油飯？一斤油能換十幾斤麥子，麥子都沒得吃，誰舍得沾油星？

會計說：“麥隊長，你真敢弄，平常誰家舍得煮油飯？這是讓大家過年啦?！?/p>

我爹說：“橫豎你替我擔(dān)一回責(zé)任，不吃白不吃。”

會計疑惑不解：“我、我沒說煮油飯喲！”

我爹說：“敢把谷子磨成面，就敢把花生油往鍋里潑，這會兒你說你執(zhí)行上級指示不走樣兒，誰信？”

會計無言以對，直撥拉后腦勺。

另外那口鍋坐著兩扇籠，沖倉庫門并排擱著兩塊大案板，六位女社員正弓腰撅腚忙著捏菜團。菜團是谷子面摻進預(yù)先煮半熟剁碎的馬齒菜、豬毛菜，還撒了一碗細(xì)鹽。

菜團蒸熟，一幫孩子長頸鹿般往前擠，咽口水的咕咚聲清晰可聞。我爹伸手做阻攔狀：“別急，待會兒保準(zhǔn)讓你們吃飽喝足，臨走一人抱個大西瓜?！?/p>

“還發(fā)西瓜？”有個孩子傻乎乎地問。

“連這都不懂？來！”我爹彈兩下那個癟癟的肚皮：“喲！快貼脊梁上啦，待會兒吃飽就熟了，圓溜溜的，不是西瓜是個球啊？”

吃憶苦飯前，照例要開憶苦思甜會。老豁娘說：“前年秋末，我去河灘捋草籽，轉(zhuǎn)半天，只捋幾把，草籽找不到，野菜也找不到，我刨蒲草根……”

我爹有點急眼：“吁！吁住你！又在說低指標(biāo)，那會兒可是新社會，去年你胡亂控訴，被攆下臺，今年又長一歲，咋不長記性呢？”

老豁娘說：“長記性沒長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貧農(nóng)，沒有貧農(nóng)，沒有革命，有貧農(nóng)，就有江山！”

“那也不能亂說不是？”

“誰亂說啦，這不在憶苦嗎？說苦有錯？”

“說解放前的苦，解放后，窮人過上了好日子，掉進了蜜罐子……”

“麥隊長，你說得比唱的還好聽，還說那年吧，你來我家串門，見有蒲草根面餅子，嘗嘗，問我用啥做的，第二天你也去河灘刨起了蒲草根……”

“跑題個球了！”我爹說：“開吃！”

“好吃么孩子？”有家長問。

“好吃，飯也好喝，娘，比你做得好吃呢?！?/p>

“傻小子，巧手難為無米之炊，有好東西，娘做出來，能難吃嘍？”

吃飽喝足，一群小不點兒美得直撥拉肚皮。我爹逗趣道：“不能白吃呀！去街里搞一回宣傳中不？”

“中！”孩子們摩拳擦掌。

“這也沒有小旗子呀？”有個孩子說。

“小旗子？爬梧桐樹上掰些葉子，小旗子不就有了？”我爹說。

有個孩子真的跑出去，爬上了墻外那棵不高的梧桐樹。

不一會兒，街里響起了奶里奶氣的歌聲：“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心酸淚，掛在心……”

紅太陽家常餐菜館

關(guān)筧是我上財貿(mào)學(xué)校時的下屆同學(xué)，那年他下崗后生活無著，愁眉苦臉來找我，想討個主意。

我說：“你開個飯館得了，起碼掙個肚兒圓?！?/p>

又說：“但愿你能堅持一個原則，好吃不貴，省錢耐饑，別介張口就想吞下個碌碡?！?/p>

當(dāng)時我在基層糧站當(dāng)主任，每月總要來幾次縣城招待職能部門吃飯，動輒幾百元，雖然花的是公款，心內(nèi)難免惴惴不安。建議關(guān)筧開飯館還有一個原因，他擅長烹炸煮燉，我們幾位文友聚會時，他總要亮一手，或生炒雞塊，或水煮肉片，或拔絲蘋果，或酸菜魚，或老醋花生米，或醋溜白菜，樣樣有板有眼，色香味俱佳。

個把月后，在城西挨近長途汽車站的地方，關(guān)筧同學(xué)的飯館開張，門外掛有他用紅漆寫就的八團火焰似的楷體字匾額。附帶交代一句，關(guān)筧同學(xué)酷愛書法，曾獲得過市書法比賽二等獎。

我?guī)巳コ赃^兩次飯，每次消費人均十元以下，我很高興，因為物美價廉。

很快，“紅太陽家常餐菜館”在整個縣城包括城外二十里之內(nèi)眾口相傳，好多人知道了這是個實惠餐菜館，實惠得令人乍舌。

主打菜是亂燉，主食是水餃。亂燉其實就是大盆燴菜，所以把燴菜改稱亂燉，因為里面確實夠亂的，有小酥肉、海帶燉肥膘肉片、豆腐塊、粉皮、粉條皮渣、蒜薹、蘑菇、水汆素丸子、焦炸肉丸子、土豆塊、白菜心、白蘿卜片等。一大盆亂燉比別的飯店三元一碗的燴菜六碗還多，只賣十元。另有一道菜叫燉魚塊，別的飯店菜單上標(biāo)價二十元，這里標(biāo)價十元。

雇了兩位廚師，一位專管整菜，一位負(fù)責(zé)調(diào)水餃餡。又雇來兩位姑娘從早到晚包水餃，冰箱里卻不見剩余，究其原因，無非餡里多放了些精瘦肉，餃子皮大了些。有的居民一買就是幾斤速凍水餃。

既是家常餐菜館，當(dāng)然離不了野菜，比如豬毛菜、杏仁菜、灰葉菜、香椿葉等，電話預(yù)訂，有人送貨上門。

飲料、白酒與啤酒進出一個價，都是大路貨，比如白酒，有牛欄山二鍋頭、老陳根、莊稼漢等，三、五元一瓶。

據(jù)說，某些單位的正頭也來湊熱鬧嘗稀罕，他們該不是高檔菜吃膩了吧？

個把月后我再次帶人來吃飯，居然無座可坐，大廳二十張圓桌滿座，門外三十幾張條桌滿員，另有二十幾位男女顧客呆立一旁，等著這里那里的食客離開。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中午、晚上各按四十幾桌算，一桌少說贏利十元，一天將近千元進項，除去房租和雇人費用，也該有四、五百元賺頭。這才是，財來自有方，方自薄利生。

關(guān)筧說：“我開飯店就是為了與人方便自己有活干。薄利廣銷，回頭客多了自然有得賺?！?/p>

我說：“好多飯店都是一頭鉆進錢眼里，爹娘老子進來也得宰一把，你另類，真把‘好吃不貴省錢耐饑’當(dāng)法寶了，應(yīng)該弄塊招牌，把這八個字亮出來?！?/p>

一晃九年過去，關(guān)筧在城東城南城北開了三家連鎖店，逢夏、秋收獲季節(jié)，許多城邊村民連飯也不做，紛紛涌來，吃現(xiàn)成的了。自己做省不了幾個錢不說，還賠時間，大忙時節(jié)賠不起時間啊！

奇怪的是，哪家“紅太陽家常餐菜館”門口也不見“好吃不貴省錢耐饑”的招牌，可能太忙，關(guān)筧給忘了，也可能，他覺得顧客的口碑比什么招牌都強。您說呢？

嘗 鮮

從朋友口中聽到一段有關(guān)吃嘴的逸聞。

是個數(shù)伏天，臨近中午，日頭灼烤得樹葉蔫頭耷腦，提不起精神?！绊橅橈埖辍遍T外停下一輛奧迪小轎車，從車上下來一位中年男人，戴一副金絲框遮陽蛤蟆鏡，頗有派頭。

飯店老板一臉微笑迎上前：“您好，吃點啥？”

中年男人不答話，直接進屋，卻不落座。

飯店老板趕緊拿抹布抹凳子，還往餐桌上鋪了塊臺布。

中年男人坐下，掏出玉溪牌香煙，彈一支點著吸一口，噴一個禿嚕旋轉(zhuǎn)的煙圈，才說：“怎么，沒有空調(diào)??？”

飯店老板說：“鄉(xiāng)下小店，都不安空調(diào)?！?/p>

“天兒這么熱，兩盤爐子再加熱，顧客受得了嗎？”

“鄉(xiāng)下人受熱慣了，沒啥的。”

“你這是飯店，來吃飯的不全是鄉(xiāng)下人?！?/p>

“要說吧，也有城里人來，寥寥無幾，寥寥無幾?！?/p>

“起碼，安臺電扇嘛?！?/p>

飯店老板忙把灶旁那臺舊電扇搬過來，擱在靠墻一張餐桌上，墻上有電源插座，插好，照著顧客吹。

中年男人擺擺手：“算了，熱風(fēng)，不吹也罷?！?/p>

飯店老板又問：“您想吃點啥？”

中年男人說：“有茼蒿嗎？”

“有倒有，得去堤南菜園子里現(xiàn)薅?！?/p>

“麻利去薅！吃肉膩了，我想嘗嘗鮮，蒸茼蒿加蒜汁淋香油，挺好吃。”

飯店老板面露難色：“我走不開，有人約好要來吃飯。要不，您吃點別的？”

“不！我就要蒸茼蒿。你忙，雇人去唄，我出跑路費！”

飯店老板直撓頭皮上的癢癢：“中倒中，可人不大好找，我媳婦在就好了，她回娘家了。”

中年男人聲色俱厲：“知道顧客是上帝這個道理嗎？上帝說一，你絕對不能應(yīng)二，更不能拗著不辦！”

飯店老板點頭哈腰：“是是是、是、上帝，我立馬去辦！”

不一會兒，飯店老板八十多歲的老娘掂一個小竹籃，顫顫巍巍從飯店旁邊的家門走了出來。中年男人沒有看見這一幕，他正在車?yán)锫犩圎惥鞘赘琛逗稳站賮怼?，空調(diào)大開，不一會就睡著了。

個把小時后，一位黑大漢背著飯店老板老娘回來了。老太太不省人事，手里緊緊攥著的竹籃里有一把茼蒿。

飯店老板慌了神，接過老娘，不知如何是好。

從飯店出來幾位鄰居，有人嚷嚷道：“趕緊送醫(yī)院呀！”

飯店老板說：“這也找不到車喲！”

黑大漢說：“這不有輛奧迪嗎？”說罷“嘭嘭嘭嘭”擂起了車門。

中年男人從車?yán)锍鰜?，搗黑大漢一拳：“黑丑，咋不開手機呢？”

黑丑吃一驚：“喲！對不起，手機沒電了，你啥時來的？”

“我來好大會兒了，想在這兒弄盤蒸茼蒿嘗嘗鮮?！?/p>

“嘗球鮮！天兒賊熱，這又爬堤翻高的，老太太口吐白沫，癱倒在菜園了，幸虧我路過?！?/p>

中年男人訕笑著埋怨：“飯店老板也是，雇個年輕人去嘛！”

黑丑兩手一攤：“你睜大眼睛瞧瞧，哪兒有年輕人，不都在您這位建筑公司經(jīng)理的授意下，讓我給挖刨走了嗎？”

這當(dāng)兒，老太太已經(jīng)被眾鄰居七手八腳抬到奧迪車上。

開往縣城的路上，飯店老板在后座上埋怨不止：“我說找不到人，你非讓找，還說出跑路費……”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黑丑搶白道：“你老娘不是患有心臟病嗎？”

“她安生在家待著會犯病嗎？”

縣中心醫(yī)院急診科一位女醫(yī)生診斷后，說：“必須馬上搶救?！?/p>

飯店老板攤開兩手，說：“我沒帶錢……”話沒說完，手機響了，他去一旁接電話。

中年男人從包里摸出幾張百元鈔，往住院部走。

黑丑追過去奪了錢，裝自己兜里，壓低聲音說：“沾邊粘知道不？你立馬走人！走球！”

夜里，黑丑給中年男人打電話，說老太太去世了。

朋友不再往下講了。

我仍在等待下文。

下文是，他遇到了麻煩事，要我不揀多少借給他點錢。

我說：“你先告訴我，那位霸氣十足的上帝是不是你？”

朋友苦笑。那表情，像烈日暴曬下提不起精神的樹葉。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