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暑期師范學校畢業(yè)之后,我被分回到紅旗公社下面的一所小學,教五年級。那所小學叫民和小學,五年級在民和小學是最高的年級了。那個小學的校長年紀挺大了,有四五十了吧,當校長也有些年頭了,平時不茍言笑,一天到晚喪喪著臉子,像是所有的老師都欠他的,都是給他家扛活,掙的都是他家的錢。十來個老師,公辦的,民辦的,沒有不怕他的,有他在,大氣不敢喘。民和小學的校園光禿禿的,連個校墻也沒有,倒顯得很寬敞,本該有校墻的地方,簡單地挖了壕溝,栽趟二尺寬的榆樹墻。操場上靠南邊有一副東倒西歪的籃球架子。教室是一溜土平房,把東頭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大筒間。校長也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跟老師們擠在一個屋里,只是位置好點,靠里邊,桌旁靠墻立著唯一的卷柜,上著鎖。民和小學的許多秘密估計都在那里鎖著。然后是主任,然后是會計,然后是教高年級的老師,最后是教低年級的老師。校長若是想找誰單獨談個話,得利用放學之后的時間。
我在那里認識的第一個老師就是王貴。當那個小學校長面無表情地給我分配完工作,叫我教五年級,把一本語文一本算術扔給我之后,王貴一面卷著旱煙一面齜著牙走過來,說我太了不起啦,一來就得到了學校領導的如此重用。王貴說這話時我還不知道他叫王貴,一口黃牙,讓人惡心,不由得蹙了蹙眉頭。王貴不但牙黃乎乎的,臉也灰嗆嗆的,胡子拉碴,頭發(fā)焦干,給人的感覺是,頭不梳臉不洗似的。穿戴也破舊,大夏天穿件灰了吧唧的厚布衣服,脖后的領子上打了塊藍補丁,很顯眼,且磨得烏黑油亮;兩個胳膊肘上也打了兩塊跟領子上一樣顏色的補丁,袖口磨飛了,成了毛邊。袖頭上衣襟上蹭的都是粉筆面子;褲子像是藍色,又像是灰色,很難確定,反正已經發(fā)白,污漬斑斑,不知怎么弄得一塊一塊的黑,一塊一塊的黃,一塊一塊的綠。黑的是豬屎,黃的是黃泥,豬屎和黃泥干后掉了,留下底子。綠的則是豬菜的汁液,洗也洗不掉;腳上一雙黃綠農田鞋,鞋幫上也是干了的泥,前尖頂出了窟窿,露出的大姆腳趾頭,指甲蓋黑黑的。沒穿襪子。乍一見,我還以為他是學校干雜活兒的工友。從他的穿戴上,猜想著這個人,不是忒邋遢,就是家里面忒窮。要不就是既窮又邋遢。后來知道,果然。王貴家里的生活,不是一般的困難。主要是人口多,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呢,爹偏癱在炕上,幾年下不了地,媽眼瞎,干不了啥。小的呢,三四個孩子,挨著肩兒,最大的也才十二三,根本幫不上忙,七八張嘴,全靠他一個人掙那點錢。王貴是個民辦教師,不掙現錢,掙工分,跟社員一樣,到年底由大隊結算。照李春陽黃福山他們又差了一等,人家是“代課教師”,掙現錢,跟公辦老師一樣,每月三十幾塊,雖說不多,月月見錢。王貴則一年一年也見不到一分錢,用李春陽奚落他的話說,兜兒比臉兒干凈。家里的日?;ㄤN,柴米油鹽,基本靠老婆養(yǎng)點豬養(yǎng)點雞來維持。冬天屋里不燒爐子,買不起爐子和爐筒子,更買不起煤,北墻上掛了白花花一層霜,連門后的水缸都凍了,老婆每天早晨起來做飯,先要拿斧子鑿一頓,鑿破上邊一層冰,方能舀出水來。睡覺前喝剩的半碗開水,到第二天早晨起來,凍成了冰坨子。王貴人很勤勉,從生產隊的場院背回幾梱谷草,打成草簾子,掛在窗戶的外面和外屋房門的里面,白天卷起來,夜晚再放下,這樣可以抵擋一下寒風的侵襲。房子的后山墻上,被王貴從下到上貼墻堆了厚厚一道雪墻。屯子人都夸王貴能發(fā)明。
學校里人雖然不多,但一年當中說不準哪天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一遇上這種事,大伙自然要隨隨份子。一到掏錢的時候,王貴就抓瞎了,兜里常常一分錢沒有,就得厚著臉皮沖人借,學校的老師們幾乎都被他借遍了。但王貴有一樣,就是守信用,借時答應啥時候還到時一定想辦法還上。王貴的辦法基本上屬于拆東墻補西墻,就是再從另一個人手里借錢把眼前這個人的饑荒堵上。常看見王貴手里攥著三兩塊錢找人還賬。遇到老師們湊一塊兒吃個飯喝個酒啥的,別人問王貴算不算一個,王貴會把兜翻個底兒朝天,抖了又抖,叫大伙上眼,說你看看,你看看。別看咱人埋汰,兜可干凈。春季公社開運動會那天,中午那頓飯,老師們都要下館子,喝幾盅,一年也沒幾回出來的機會嘛。這種時候,王貴總是找個借口,說是上親戚家辦點事,躲到背旮旯,買個面包,喝瓶汽水,三五毛錢,已經是很奢侈了。民和小學的老師們還有個破習慣,就是,秋天剎冷之后,老師們喜歡每人攤個兩塊三塊的,買兩只白鵝,學校的倉庫里有粉條,大鵝燉粉條,吃得熱火朝天。王貴哪舍得那兩塊錢?王貴一看有人張羅著吃鵝,推說家里有事,早早就溜了。李春陽他們就譏笑他,說王貴,別害怕,不用你攤錢。兩個鵝屁股,夠你吃了。王貴說不是錢的事,我不愛吃那玩意兒。王貴說他不愛吃鵝,別人就撇嘴。有一回硬被校長留下,校長跟大伙說王貴殺雞殺鴨子的可有一套,就把殺鵝的任務交給王貴。王貴一手拎著菜刀,一手拎著長長的鵝脖子,鵝叫不出來,卻還撲騰著膀子垂死掙扎。王貴將白鵝摁在地上,一腳踩住鵝的長脖子,高高舉起菜刀,歪著臉,閉著眼,并不敢看。王貴說,一看就下不去手了。咔嚓一刀,把鵝腦袋剁下來,血濺到褲腿上。沒了頭的鵝,兀自還能在地上撲騰幾下。接下來王貴又是抱柴火燒水,禿嚕鵝,又是薅鵝毛,翻鵝腸子,臟活兒累活兒搶著干,忙前忙后的格外賣力。上桌的時候卻不靠前,忸忸怩怩的,校長又拽他,夾一大塊鵝肉作為獎賞,王貴吃得狼吞虎咽。
王貴這樣的人能當上民辦老師,一個呢是因為他跟那個小學校長家有層親戚關系,屯中論著叫姐夫;一個呢是因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讀書識字的人奇缺,王貴念過初中,滿大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王貴不但家里窮,本人能力也有限,仗著跟那個小學校長這種姐夫小舅子的關系,這個民辦老師也就對付著當,教個一二年級的加減法什么的,再難點就不會了,又管不住學生。后來我聽說,王貴從打當上民辦老師那天起,十多年了,就一直教一二年級。怪不得說我了不起呢。王貴對那個小學校長百依百順,平時看人家的眼色行事,聽到老師們背后議論領導怎么怎么,過不了當天晚上,校長就知道了。后來大伙都知道王貴嘴不好,好打小報告,是校長的耳目。李春陽他們就你一句,他一句,挖苦王貴,人家《王貴與李香香》里的王貴是給地主扛活的,受苦人。咱們這個王貴,是給地主當狗腿子!那個小學校長心不順的時候,也常拿王貴出氣,指雞罵鴨子的:你他媽的還能不能干了?不能干,趁早收拾收拾夾包兒滾蛋!別擱這兒給我丟人現眼!末了總是那句話,“些個驢馬爛子!”王貴似乎頗能領會領導的意圖,挨了罵不但不惱,反而笑嘻嘻的,像是撿了多大便宜似的,說姐夫消消氣,我給你買煙去。小跑著到隔壁的供銷社,給校長買包兩毛錢的“金烏”黑桿煙。那個小學校長把王貴恭恭敬敬遞上來的煙看也不看就扔到地上,誰是你姐夫?王貴照樣嘻嘻的,打自己一個響亮的嘴巴,說瞅我這臭嘴。哈腰撿起來,改口說校長您抽煙,不依不饒地遞過去。校長樂了??尚iL知道他困難,從不白抽他的煙,從兜里掏出兩毛錢,扔在桌子上,王貴一面說不要不要,一面把錢拿在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悄悄揣起來,臉上笑嘻嘻的。不管別人什么眼神,王貴始終是笑嘻嘻的。校長罵是罵,有什么事,還是愿意支使王貴去跑腿。王貴便顛顛地,絕不含糊。不但在學校,就是那個小學校長家有什么活兒,也經常支使王貴去干,打個米,磨個面,只要吩咐一聲,王貴樂顛顛地去干?;貋碓斓脻M身雪白。臉也像是擦了胭脂似的白。老師們見了,撇著嘴,問王貴,又有何公干哪?王貴齜齜牙。王貴平時也往校長家跑得勤,比別人勤多了,見當院埋汰了拿把掃帚就掃,見水缸沒水了挑起水筲上井沿便去挑。春天種地,先別說是種園田地,連校長家門前的園子都是王貴給一鍤一鍤地翻地,一鋤一鋤地打壟。這還不算,有時還要拽上老婆孩子,一塊兒幫校長家去干活,起土豆啦,起胡蘿卜啦,砍白菜啦,割苞米稈子啦。王貴的老婆長得五大三粗,若將王貴一屁股坐底下,任王貴如何也拱不起來。姓不姓李不知道,但老師們戲稱王貴的老婆叫“李香香”,逗王貴,還不快去割豬菜,看回家“李香香”不把你當馬騎才怪!王貴知道老婆聽不見,撇撇嘴:什么“李香香”啊,我看叫“李臭臭”還差不多。老師們就笑,從此都管王貴的老婆叫“李臭臭”。有人看見王貴領著老婆孩子給校長家干活,第二天再見著王貴,半真半假地說王貴,把“李臭臭”都舍出去啦?你家臭臭是不是挺樂意?甚至還有人添枝加葉,說些更難聽的話,然后啪啪地拍拍王貴的脊背,說嘎嘎硬!王貴也不怎么在乎。王貴常常利用上班時間,偷摸到學校房后的校田地里給家里的豬割點豬菜,給家里的雞鴨剪點草籽,不敢讓校長看見,怕校長罵。而李春陽他們則故意當著校長的面大聲逗王貴,說王老師,又給豬割菜去了?過年殺豬可別忘了請大伙吃豬肉??!校長就不拿好眼神瞪一眼王貴,罵句“沒個逼臉”。王貴笑嘻嘻的,齜一口黃牙,馬上卷棵煙給李春陽遞過去,小聲罵,你小子,真損!李春陽也一臉壞樂。王貴心里始終有個夢想,就是想把自己的民辦老師轉成像李春陽那樣的“代課教師”,酸不溜丟地說“此生足矣”!不知跟老師們許過幾多回愿了,信誓旦旦地說,等我掙現錢那天,我一定請咱們全校的老師下館子,好好搓一頓!大伙更樂。
跟王貴比,我應該知足??晌覅s是一肚子的怨氣。跟我一樣的同學,通過各種關系,活動活動都留在了縣城,進了哈爾濱大慶這樣大城市的也有,當了中學老師,也有的直接轉了行,進了行政機關。而我卻被分配到這樣一個破爛不堪的農村小學,夜里跟打更的老頭睡在一鋪炕上,頓時感到前途渺茫暗淡無光。我不但課不好好教,不遵守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不聽領導的話,還常常把一肚子的怨氣撒在學生們身上,對犯了錯誤的男生,非打即罵,用穿著皮鞋的腳踢他們瘦小的屁股,輪圓了巴掌扇他們的耳光。有時候對女生也不手軟,薅著她們的辮子往墻上撞。弄得三天兩頭就有學生家長,也就是當地的社員上學校來興師問罪,找領導告狀。民和小學離我家有十來里地,如果天天來回跑著上下班也夠辛苦的,再說時間也緊張。尤其冬天,天寒地凍,凍死人??墒悄?,跟那個看屋的老頭睡在一鋪炕上,夜里聽他咬牙放屁聞臭味,看他抓虱子連我的身上都跟著癢,這對于在城里念了幾年書的我來說實在無法忍受。我跟那個小學校長提出來,看能不能給我解決住宿的問題,那個小學校長破天荒地笑了,旁邊的老師也笑了。那個小學校長說咱們學校就這個條件。后邊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能夠聽得出,就是愛住就住,不住拉倒!我于是干脆天天騎自行車來回跑。上完課也不管學校有沒有事,騎車就回家。早晨磨蹭夠了才騎車子來,不是遲到就是早退,鬧情緒唄。這還不算,三天兩頭就在家一待。我一曠課,我那個班級的學生們就反了天啦,教室里造得烏煙瘴氣鬼哭狼嚎。如是幾回,把那個小學校長氣得差點要瘋掉,知道我也沒什么社會背景,有社會背景能分到這破地方來嗎?歪著脖把我叫到屋外,雖然沒有當著老師們的面,但跟當面也沒什么區(qū)別,因為那個小學校長的聲音特別高,全校都能聽見。他指著我的鼻子對我咆哮,你還能不能好好干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這能行嗎?這不行!嫌這疙瘩不好,你倒是自個找個好地方呵!我說他媽的,自行車半路壞啦。那個小學校長根本不相信我的鬼話,你車子天天壞?我再無話可說,臉紅紅的。末了,那個小學校長態(tài)度緩了緩,把聲調降了降,年輕輕的,剛參加工作就這樣瞎胡混,對你以后沒好處!這句話,多少帶點關懷晚輩的意思。那個小學校長沒有像罵王貴那樣爹長媽短,末了再加上一句“些個驢馬爛子”,算是給我留了面子。我再沒跟那個小學校長頂嘴,但也沒有馴服的意思,進屋拿起桌上的白手套,啪啪地往手上拍兩下灰塵,脖子直直地走出了辦公室,在屋里眾人伸長的目光里,騎上自行車回家了。過幾天,那個小學校長沒有找我,王貴卻找了我。我正領著學生勞動,鏟操場,王貴悄悄踅過來,鬼鬼祟祟地把我叫到樹墻后的背靜處,拽拽我的衣襟,蹲下身,卷上棵煙遞給我,我不抽,王貴沖我笑,齜一口黃牙,笑半天,然后說,年輕人脾氣挺倔呀。我看著他,聽他往下說。王貴說我那天不應該不給校長面子,弄得校長下不來臺。又說,也就你吧,剩下的,誰敢那個態(tài)度?我不知道王貴這話是損我呢還是夸我呢??次也灰詾槿坏臉幼?,王貴又說,年輕輕的剛參加工作,不能這樣。你說,校長對你多器重,你一來就讓你教高年級,還咋的?我這都當了十多年老師了,凈教一二年級了,連三年級還沒教過呢。我用鄙夷的眼光看著他。王貴給我出主意,讓我買兩瓶酒,晚上上校長家串個門,打打進步,說校長這個人其實挺好的,面冷心不冷。我也沒有聽。心說,你算老幾?憑你還來指教我?
挨著辦公室旁邊是學校的一間倉庫,倉庫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是一些破桌子爛板凳,開運動會打彩旗用的一堆旗桿,大大小小的鑼鼓,一塊一塊的宣傳板標語牌,癟了氣的籃球足球,標槍鐵餅鉛球,各班級冬天用的爐子爐筒子,燒剩的煤及木頭柈子也堆在角落里。要說值錢的,也就是秋季學校搞小秋收活動,學生們撿來的苞米黃豆什么的。土豆當時就拉到生產隊換了粉條,也放在倉庫里,預備著學校有個什么活動,老師們會個餐用。倉庫的保管員你道是誰?便是王貴。我才知道,王貴除了教課之外,還兼著學校的保管員這樣一份重要的工作。所以老師們除了戲稱王貴是狗腿子之外,還管王貴叫“紅管家”。
冬天的一天,學校發(fā)生了件大事,倉庫被盜了,丟了兩梱粉條,一袋黃豆,一袋白面。盜賊應該是下半夜做的案,趁夜深人靜借著夜色掩護,撬開窗戶進去的??次莸睦项^早晨起來發(fā)現了,趕緊跑到那個小學校長家報告,說出大事啦,便一五一十地一說,說他上半宿起夜還看了呢,一點動靜沒有。誰知道下半夜……老頭兒一眼一眼地看校長那張喪喪著的臉子。校長打發(fā)老頭兒上公社派出所去報了案。派出所的人房前屋后看了一圈,還到附近的農戶家搜查了一番,都沒發(fā)現什么蛛絲馬跡,然后就倒出一間教室,把學生放回家,挨個找老師們進去談話,問問前一天晚上干了啥,能不能提供點啥情況。問什么老師們全是搖頭。輪到王貴的時候,發(fā)現王貴穿戴像個農民,身上埋埋汰汰,竟有白色的痕跡,王貴見人家注意他的身上,有點緊張,慌忙拿手撲拉著,一面說,呵,那什么,這是整的粉筆面子,不是白面。派出所的人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似乎發(fā)現了破案的線索,揮手制止住王貴,不讓王貴把罪證毀滅的意思,重新把王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把那白色研究了半天,了解的問題也細致,態(tài)度呢也有些嚴肅,審問一番,談話用的時間比別人長許多。老師們見派出所跟王貴的談話時間長,便交頭接耳,議論不休,雜以說笑,見王貴開門進來,立時噤聲,只把眼睛盯著王貴死看,盯得王貴突然不會走路了,一瘸一拐的,表情也不自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人們聽得見他喘氣的聲音。李春陽見派出所的人走了,沖人家背后呸一口,些個吃屎的貨!再說了,誰吃還不是吃呢,只當是救濟窮人啦!眾人就竊竊地笑。王貴大口喘粗氣,一聲緊似一聲,一張灰白的臉竟變得紫漲,忽地站起來,把倉庫的鑰匙從自己黑乎乎的腰帶上解下來,嘩啦放在那個小學校長的桌子上。那個小學校長看著王貴,說你這是啥意思?王貴說這個保管員我不當了,誰愛當誰當!我王貴活半輩子了,別看家窮,可我王貴從來有三樣是干凈的。老師們就直起脖來,王貴說,我王貴一是兜兒干凈,二是手腳干凈。老師們就忍不住笑,都想到了王貴那黑黑的腳。李春陽逗王貴,你自己說可不算數。你得把你的鞋脫下來讓大伙看看,看看你的手腳到底干不干凈。眾人大笑。王貴說我說的是他媽真話。轉而面向大伙,一下把聲音提高了許多,聲嘶力竭地叫嚷:誰他媽往我王貴頭上扣屎盆子,我操他祖宗!屋里一時無聲。那個小學校長虎著臉,站起來,照王貴的屁股親切地踢一腳:干什么?你他媽還有個老師的樣子了嗎!王貴也不管,瘋了似的,依然吼道,我王貴就是窮死,窮掉底兒,也不會干那種雞鳴狗盜的事!語調已經帶著強烈的哭音兒。一摔門,出去了。走到門外,我見他抬手抹把臉。說實在的,我還真是頭一次看見一個大老爺們掉眼淚。
在那個小學待了一年多,我就調走了,先是上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后來進了縣城,從此再也沒回過那個小學。對于那里的人和事,也懶得打聽。王貴在我的記憶中早已淡忘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有一天晚飯后出去溜達,在街里的休閑廣場上居然碰見了王貴。王貴手里拿把扇子,紅上衣,白褲子,一看就知道是來扭秧歌的。那幫人都這打扮,平時誰能這么穿。若不是王貴先拉住我,就是撞他身上也不敢認他。這身穿戴,看上去似乎比三十多年以前倒還年輕了。一問才知道,王貴退休之后,在縣里買了房子,家已經搬到縣里來了。多年不見,我居然對王貴非常親熱,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王貴的手,原先的那點成見早被歲月的河流沖刷干凈了。說了沒幾句話,秧歌就要開始了,鑼鼓點已經敲起來,小喇叭已經吹起來,王貴便急忙跟我道別,說明天請我喝酒再好好嘮。第二天晚飯王貴早早約我到小酒館喝酒。王貴穿了件深色夾克衫,看著不像原來那么土了吧唧的,牙肯定也經常刷了,不那么黃了嘛。一面喝一面向他打聽了那時的幾個人,王貴說,李春陽干了幾年干等也沒機會“轉正”,又嫌掙得少,后來工資還拖欠,半年半年也不發(fā)一回,一氣之下撂挑子不干了。說好漢不掙有數錢,上大慶做買賣去了。先是騎三輪車各樓區(qū)串著收舊家具,收廢銅爛鐵,慢慢掙著錢了,自己開了家裝修公司,開始也不會啥,說是裝修,其實就是往樓上給人家扛扛砂子水泥,刮刮大白啥的。后來行了,后來隊伍壯大了,電工,木工,油漆工,齊全了。有一年回來碰上我,還讓我上他那公司跟他干,我沒去。我有點疑惑,心想李春陽怎么可能看上你,窩窩囊囊的,能干啥呀。王貴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不知道他為啥找我吧?我說為啥?王貴說,我猜他是看上了咱的人品。我說那是那是。問他,那你怎么不去?不比當民辦老師強?王貴哼一聲,說,就是要飯也要不到他的大門口上。我說你可不要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李春陽肯定是出于好意。王貴說李春陽當時也這么說,說是看我這些年始終這個窮樣,低三下四的,要拉巴拉巴我。我想來想去,最終沒有去。又問到老黃,王貴搖搖頭,聽說全家搬到綏芬河去了,跟老毛子屁股后,給人家扛個包兒啥的,后來聽說還學會了幾句俄語,給老毛子當向導,中間拼個縫兒,不少糊弄。也已經好些年沒啥信兒了,如今咋個情況說不上。說到他自己,王貴臉上現出滿足。王貴說他教一二年級一直教了二十多年才轉的正。后來不教了,打打雜,管個吃喝拉撒。我說那不是相當于后勤主任嗎?王貴齜齜牙,說差不多吧。不過我們那學校小,十個八個老師,叫啥主任。王貴問我這些年如何,沒混個一官半職的?我笑笑。王貴說,你呀,我說你可別生氣,脾氣太倔,牢騷太多,受不了委屈。毛主席說,“牢騷太盛防腸斷”,吃虧呀。當年我就勸過你,還記著嗎?你沒當回事。我點頭稱是,說那時太年輕,幼稚啊。王貴又說,也難怪,像你這樣正規(guī)師范學校畢業(yè)的人,分到那么個小破地方,懷才不遇呀。我搖頭,說喝酒。算賬的時候,王貴與我撕巴了半天。臨走,王貴紅著眼珠,握著我的手不放,說兄弟,這日子真不抗混,一晃三十多年啦……似乎感慨太多,一下都堵在喉頭那兒,竟說不出話來。我說可不是。王貴說明天我再請你喝酒。我推辭說不用,上街里來哪能叫你破費。王貴一瞪眼,咋的,看不起我?我說不是不是。王貴扯著我,要不,咱們樂呵樂呵去?我沒明白他說的是哪種樂呵。我請你上舞廳跳跳舞。眼里光芒萬丈的。我搖頭,說跳啥跳。拍拍腿,都喝散腳啦。那,上歌廳唱唱歌。我歪著嘴笑他,就你那公鴨嗓子,破鑼似的,會唱啥呀,咋從沒聽你唱過呢?王貴說瞎嚎唄。我說那就拉倒吧。王貴忽然搬住我的肩膀,把嘴貼在我的耳朵上,我以為王貴要跟我說點啥秘密,聽他低聲道,我家你老嫂子,就是李臭臭,沒半年啦。你得關心關心老哥,有相當的,幫老哥再搭幫一個。我答應說一定一定。說著話來到熱鬧的休閑廣場,王貴一聽見鑼鼓點兒腿就不由自主了,從懷里掏出把扇子,我說還能行?王貴說沒事。從人縫里擠進去,跟在人家秧歌隊伍的屁股后,歡歡實實地扭起來。從頭上到腳下,渾身“得瑟”出一種極具感染力的韻致。看著扭得來勁的王貴,我恍惚有種隔世的感覺,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忽然有一天,王貴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攤上點麻煩。我吃驚地問啥麻煩,王貴喔喔半天才說,老哥沒臉跟你說。我就猜出了八九分。王貴問我派出所有沒有認識人,他叫人家給罰了。說有認識人的話就能少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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