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婆要進城看兒子。走時,麻婆照例把門鑰匙交給鄰居藍大娘,讓藍大娘幫忙照看院子里的雞仔兒。往常麻婆去兒子家里,都是大包小包的,裝點不打藥的蔬菜。人也拾掇拾掇,起碼換雙不帶雞屎的干凈鞋子。這回倒好,頭發(fā)亂得像母雞難產(chǎn)時撲騰過的雞窩,先不問那皴黑的臉啥時候洗的,但看那塊堆得跟小山似的眼屎,都要把小眼給糊住了。麻婆手腕上掛了件布包袱,這年月誰出門還帶布包袱?何況還臟兮兮的,像是剛從地窖里挖出來的,干癟得又像空了殼的扁豆。
藍大娘玩笑似的捏了捏包袱,啥值錢玩意,還用打個包袱裹著?
麻婆的回答,讓連死老鼠都怕的藍大娘嚇得兩眼發(fā)黑,腿腳發(fā)麻。麻婆微微壓低了嗓音,麻婆越低聲說話,鼻音就越重,聽起來就越像是嚴冬臘月的夜晚呼嘯的寒風。
上吊繩,麻婆若無其事地說,俺們家死鬼的上吊繩。
麻婆帶了根上吊繩進城看她兒子。
說起來,麻婆男人的死,和藍大娘還能扯上點關(guān)系。藍大娘善心發(fā)作時,甚至覺得是自己害死了麻婆的男人。那上吊繩起初是藍大娘家的,一股標志性的陳年豬騷味。藍大娘哪能想到,十年前那個春風蕩漾的下午,這個腦袋被砸過的麻婆,竟會借繩子給自己的男人上吊?回想當天,麻婆的臉平靜得就像正在給豬崽喂奶的母豬,麻婆問藍大娘家里有沒有結(jié)實一點的繩子?藍大娘說有,藍大娘借給她的時候,還信誓旦旦地拽了拽繩子,你瞧,前兩天捆俺們家三百斤的老母豬,用的就是這個,保管你好用。
麻婆男人是上吊自殺,公安也這么說。能不是自殺嗎?麻婆男人力氣大得能掰死一頭牛,一腳就能把麻婆從堂屋門口踢到院子外面,摔在地上還彈兩下。只有他要人的命,誰能要他的命?他不想死,哪個小鬼敢把繩子套他頭上?
可事實上,偏偏就是麻婆的三言兩語,讓她男人乖乖地把繩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嗓門跟叫驢似的他,走時哼都沒哼一下。
麻婆命苦,麻婆見著誰都說自己命苦。命對麻婆來說,不過就是肚皮上那點能耐。麻婆沒能耐,麻婆大腿根子叉了三回,也沒見個茶壺嘴兒。麻婆生三丫頭時,男人正在院子里做小推車,男人聽說懷孕的女人肚子是尖的,里頭就一定是個帶把的。麻婆這回肚子尖。男人每天都對著麻婆樂呵呵地笑,但笑臉給了麻婆,眼睛只盯著她尖尖的肚皮。男人對著麻婆的肚皮尖兒喝酒,連菜都不用就。男人要做個小推車給兒子,小推車還差個座墊,男人將座墊做得一絲不茍,座墊是小推車最神圣的部位,承載的是他寶貝兒子神圣而偉大的屁股,那是一個源遠流長、繼往開來的屁股,麻婆在屋里頭使勁,叫聲忽高忽低,帶著些心有余悸的保留,男人在院子里對著座墊眼睛發(fā)亮浮想聯(lián)翩。
可當屋里的接生婆說是丫頭時,男人傻了,男人撅著屁股對著天罵,老天爺俺日你個龜婆你為啥不能給俺整個茶壺嘴俺日你個龜婆。男人罵完將座墊狠狠地摔進里屋,座墊準確地砸在了麻婆的頭上,麻婆腦袋給開出個血窟窿,血流如注,哭的卻是男人,男人的叫驢嗓子弄得滿院子雞飛狗跳。男人覺得委屈。
幾個月后,麻婆頭上的傷還沒好,她的肚子又重新振作起來。此時的麻婆骨瘦如柴,頭腳加一塊都沒個肚子重。都擔心她生完小孩,人就會被風吹走。麻婆說這回要是生不出個茶壺嘴兒,不用她男人砸,她自個兒一頭撞死,沒見過老天爺跟哪個老娘兒們這樣子慪氣的。
麻婆的兒子就是在這樣嚴酷的歷史背景下誕生的。
麻婆的兒子自打生下來就體弱多病磕磕碰碰,以至于鄉(xiāng)里的護士光聽哭聲,就知道是麻婆的兒子。兒子在他十歲那年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他在醫(yī)院門口被車撞倒了,左腿骨折。治好之后第一次出門,又是在同一個地方,又被一輛車撞倒,右腿骨折。
這么蹊蹺的事,換了誰不犯嘀咕?麻婆趕了好幾里山路,腳趾頭都磕出了血,為的是找一個遠近有名的半仙,傳說這個半仙年輕時給孕婦號脈,能號出腹中胎兒是男是女,一直到后來手指累出個關(guān)節(jié)炎,這才作罷。半仙瞇著眼,拇指和其他手指頭僵硬地碰了幾下,便大驚失色地說,你們家小子能活到今天,算不容易的了!
半仙解釋了半天,表達的卻只有一個意思——他們爺兒倆相克。想活,家里頭必須一命換一命!
麻婆回到家,男人正在睡覺,麻婆進了屋,屁股剛倚到床邊,嘴巴就跟拔了塞子似的嚎啕大哭。男人被吵醒了,氣得翻過身就是一腳,麻婆被踢倒在地,也不起來,哭得更厲害了。男人心想不是個事,麻婆過去哪這么哭過的?遂坐在床上問咋了,麻婆抽抽噎噎地把半仙說的話告訴了他,男人聽了沒吱聲,他把被子一蒙,又躺下了,挺尸了一樣,一動不動。
半天,男人將被子使勁一掀,對麻婆說,去,去割斤豬頭肉回來吧,不急這一頓飯的工夫。
麻婆剛要出門,男人又說,再去借根繩子吧,家里連根像樣的上吊繩都沒有。
男人活著的時候沒有活的樣子,死時倒挺出息的。人活一世,死法從來都比活法重要。男人死前面不改色,吃豬頭肉就酒時,還晃著小腿哼幾句聽不懂的京劇。豎完最后一口酒,男人很過癮地打了個飽嗝,像是把水桶扔進了井里。男人將頭繞進了繩圈,男人問你他娘的借了誰家的繩子,騷氣沖天的。麻婆還沒來得急回答,就聽當啷一聲,男人把凳子踢倒了。
這些年,麻婆每每想起這個畫面,愣神的她都禁不住笑出聲來,這笑聲藏在鼻子里,聽起來陰陽怪氣的,令人毛骨悚然,可這卻恰恰是麻婆對她男人最柔軟的懷念。
爹的死讓麻婆的兒子逐漸明白生命的含義,生和命是兩碼事。他是他娘生的,但命卻是他爹給的。生是種存在,命卻是恩賜,有恩就得還,還給誰?還給他爹是不可能了,只能讓麻婆代為接收。麻婆大字不識,可教兒子很有一套,就把死鬼的上吊繩往桌上一放,轉(zhuǎn)臉就讓她兒子跪下,反復(fù)幾次,便形成了條件反射。麻婆一拿繩子,兒子膝蓋就軟了,接下來的內(nèi)容順理成章,無外乎是自我批評坦白從寬以淚洗面永不再犯。兒子這輩子最怕的就是線性的東西,他不玩跳繩。
而自打男人走了之后,每日陪伴麻婆的就只有這根繩子,繩子白天壓在麻婆的枕頭底下,晚上就出來和麻婆對話。男人在世時,麻婆很少和他說話。他一走,麻婆的嘴巴對著繩子反而沒完沒了。繩子對于麻婆的問題永遠一種回答,捆。麻婆的兒子就是這么捆在身邊的。死鬼沒死,死鬼死了嗎,麻婆時常這樣問,死鬼沒死。死鬼就是這根繩子,繩子幫她管教兒子,繩子教出來的兒子也就是根繩子。
兒子高考那年考得不錯,那年,計算機專業(yè)熱得燙手,兒子和老師合計過后報了幾所鐘意的理工科大學(xué),兒子志在必得,可志愿最后被人改了,整齊劃一地改成了三所師范學(xué)院,第一志愿的那所離家最近,第三志愿的那所離家最遠,錄取結(jié)果的變數(shù)僅僅是路費的多與少,第一志愿四十塊,第三志愿五十五塊。四年來回十六趟,最后回地方教育局報到。殊途同歸,這就叫殊途同歸。兒子不用死腦細胞就知道是自己的娘親干的,只是不知道他娘改志愿時的細節(jié),他娘把他爹的上吊繩帶到老師辦公室去了。兒子要把志愿改回來,兒子戳在院子里,歪著脖子對屋里的麻婆喊,這是我的人生,讓我自己選擇好不好?好不好?麻婆說,人咋活不是一輩子,咋吃不是三頓飯?跑那么遠干啥?當個老師守在家門口多好?俺還能給你洗衣做飯帶孩子。兒子不聽,甩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淚地哭,哭聲很像他爹當年那個叫驢嗓子。麻婆這回沒拿繩子出來大呼小叫的,麻婆的語氣平靜得就像老母貓打了個哈欠。去吧,兒大不由娘,你愛怎么選就怎么選,只是別忘了回來時路過棺材店,順手給你娘挑副棺材。
兒子到師范學(xué)院上學(xué)不久,輔導(dǎo)員給了他一百塊錢,說是新生獎學(xué)金。兒子說才開學(xué)幾天,就評獎學(xué)金了?輔導(dǎo)員說,這是獎勵高考第一志愿填報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兒子捏著錢,嘴張得跟瓜瓢似的,兒子問班上有幾個人拿新生獎學(xué)金的?輔導(dǎo)員拍著他的肩膀說,整個年級就你一個,其他人大多是填服從志愿轉(zhuǎn)來的。瞧你,入學(xué)分數(shù)還那么高,挺感人的。
記不得是哪個夏天的傍晚,麻婆無意中看到了正在洗澡的兒子,她看到兒子的下面長出了寸許濃黑的陰毛。麻婆心里一怔,這才幾天的小公鴨,長毛了?跟初春的嫩韭菜似的。麻婆突然有些凄惶,兒子大了,喂不了幾把米,就得說媳婦了,現(xiàn)在年輕人處對象哪還管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個不是尋死覓活非要在一起?鄰居藍大娘家的兒子找媳婦,藍大娘看好的,他看不好,他看好的,藍大娘看不好。咋辦?最后還不得聽兒子的?弄不好還得罪了兒媳婦。藍大娘的兒媳婦至今和藍大娘不上門,叫個媽都是在嗓子眼里擠出來的,跟小母雞放屁似的。
麻婆料定不久的將來,和兒子要有一場惡戰(zhàn)。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麻婆借著月光對著死鬼的上吊繩反復(fù)演練。未來的兒媳婦,她說誰能進誰才能進,兒媳婦是啥,是和你爭兒子的!苦苦養(yǎng)了二十幾年的兒子,她扭扭屁股就給你勾過去了。
可惜這場精心準備了十年的戰(zhàn)爭,沒能打起來,麻婆多少有些失落。兒子師范畢業(yè)之后到了縣城當老師,起早貪黑,一個月兩千塊錢,外加住房公積金二百五。所有說媒的,談到最后,都要在縣城買套房子。麻婆算了算,家底掏空了也就夠買個放馬桶的衛(wèi)生間。麻婆自信房子有一天會便宜的,你看,雞蛋兩個月前還賣四塊五,這個月三塊錢都不到。麻婆說縣城整天蓋房子,總共就那些人,能住多少房子?不想兩年一過,麻婆本來家底子還夠買個放馬桶的衛(wèi)生間,后來只夠買個馬桶了。想不明白的麻婆整日對著上吊繩以淚洗面,有一次,深夜里,麻婆竟然里從床上爬起來,摔打著繩子,用近乎她男人的嗓音喊,捆啊,你捆啊,就知道捆,有本事給俺捆個兒媳婦回來?
終于,一個老姑娘無條件地看上了麻婆兒子。兒子打電話給麻婆,說姑娘家想領(lǐng)結(jié)婚證,這周末帶回家給你看看。麻婆急吼吼地說,你個呆子,腦袋被繩子勒啦!領(lǐng)證,先領(lǐng)證,領(lǐng)了證再回來,不然就咱家這窮樣,來了再反悔了咋整?
幾天前,兒子在電話里說媳婦懷孕了。小兩口偷偷到私立醫(yī)院查了,是個丫頭。起先,麻婆還說,丫頭好,小棉襖。這個先孵著,明年再生個茶壺嘴兒。兒子說只能生一胎了,吃財政飯的人,違反了政策,要砸飯碗的。電話那頭立刻換了口氣,兒子清晰地感覺到電話那頭有股子冷風八百里加急似的吹了過來,麻婆說那得流掉,大了不好流了。兒子不同意,麻婆就在電話里和兒子吵,兒子氣得把電話都給摔了。
麻婆臨走時告訴藍大娘,俺這趟,要是不親眼看見兒媳婦把肚子里的丫頭給流了,俺就不回來了!大不了和死鬼在一條繩上吊死,吊死給他們看。俺和他爹為了這小子連命都不要了,俺偏不信這小子的心給狼吃了?俺這趟,就是去換俺孫子的命的,俺這條老命能值幾個錢?綁著一根油條也不值五毛錢!俺的命要是能換個孫子,俺死了也值!
你說說,俺到底遭了啥孽啊,命咋那么苦呢!
麻婆對著藍大娘泣不成聲。麻婆委屈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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