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著更悲憫的深意。他的不把性靈分為動物和人類,已經(jīng)表明了他的姿態(tài)。他愛動物,又不只站在人的立場觀看,他將多種情感傾注于它們,包括藝術家本人的感知,是以這種方式消解了人的自負。
傅榆翔1963年生于重慶。2007年榮獲日本東京美術館第33屆AJAC海外藝術家“年度藝術家獎”,2012年中國大城市專業(yè)畫院學術年會作品聯(lián)展“優(yōu)秀作品獎”。重慶畫院專職藝術家,獨立策展人。參與創(chuàng)建重慶尚潮美術館,漢象當代藝術中心,海王星藝術區(qū),馬拉野生動物保護基金理事,“美麗地球”發(fā)起人之一。作品分別在法國、意大利、德國、西班牙、日本、美國、新加坡、香港、臺灣等國家和地區(qū)舉辦展覽和交流。作品由日本東京美術館、橫濱美術館、今日美術館、江蘇美術館、藍頂美術館、武漢鉆石藝術博物館、田野當代美術館、尚潮美術館等機構收藏。
獵豹趴在樹上喘息,烏龜在天上飛游,鱷魚攀在枝頭張望,瘦骨嶙峋的女人在大鳥的背上騰空躍起……背景都被抽離了,色調是黑白灰的,有一種接近零度的末日感。
他選擇了動物、枯枝和人。其中,動物是主角,人是配角。
一幅畫里,赤裸的女人與猴子相依,熊貓、獵豹的眼神茫然又坦然,骷髏樣的火苗升起在人的頭頂,兇猛的大鳥把斷翅棲息在樹杈上。另一幅畫里,普通的熊長出了鹿的角。人到底有多貪婪,附加值還不夠嗎?甚至要熊長出鹿茸!這只熊閉上雙目,嘶叫著,有驚詫和不知所以的凄然。
狗、獅子、鳥、魚,猴子,每一類動物都現(xiàn)出人類才有的神情。嗔怒、詫異、瘋狂、萎靡、絕望,唯獨沒有安然!藝術家以一雙眾生平等的眼睛觀看眾生,并對人類的偽善、狂妄持有警惕。于此,動物便超越了動物的狹隘,端出一副平視、質問的眼睛。他看著人類,我和你的出路在何方?
最是絕望見柔情
采訪完傅榆翔,我一直思忖著如何進入他的繪畫世界,一次次躍躍欲試,一次次無功而返。他打造的這個末日情境,一如混沌初開的宇宙,萬物需要重新歸位,畫面強大而又冷靜,早已超越了我的閱讀期待。
有些藝術不是迎合審美,而是挑戰(zhàn)審美的。他開辟了一條新路,充滿風險,你要找一個支點,摸索著走進去。
筆觸怎么可以這樣冷?每一筆都帶著狠意,不留一點余地。
畫家真是冷酷到底么?為什么他又用工筆般的耐心,細細描摹每一根羽毛,給大鳥裝飾那樣富麗的長尾?為什么女人裸露著,雙手環(huán)胸,露出側身,還不忍泯滅她原初的愛欲?為什么獵豹的花紋,不見一絲萎靡受損,通體散發(fā)自然明麗的質感?
光滑的皮毛,柔軟的皮毛,美麗的皮毛,是上帝送給動物的衣服。他一樣也沒損壞掉,還要把它們打扮得更加華麗,還它們以尊嚴,甚至給予仰視。
這是一雙慈悲的眼睛!到底,柔情還是從絕望處生出來。我仿佛看到,他站在現(xiàn)實邊緣,握著畫筆,瑟瑟發(fā)抖,不得不給動物以美貌,將絕望的心境以適時的搭救。他沒有引導我們走向虛無,到底留了心眼,讓我們沿著動物的美貌,重返俗世。于是,溫厚的力量從畫面背后透出來。
環(huán)保、人道主義,用于他的藝術是恰當?shù)?。我卻以為,把藝術家的初心歸結于這些泛泛的概念,未免太膚淺與一廂情愿了。
我認為,他有著更悲憫的深意。他的不把性靈分為動物和人類,已經(jīng)表明了他的姿態(tài)。他愛動物,又不只站在人的立場觀看,他將多種情感傾注于它們,包括藝術家本人的感知,是以這種方式消解了人的自負。
我們暫時把眼睛從畫面離開一小會,求索一下,藝術家的繪畫經(jīng)歷。
傅榆翔的父親曾學習于鼎鼎大名的國立藝術??茖W校,藝術素養(yǎng)深厚。大他8歲的哥哥傅文俊是位攝影藝術家,以立異標新的觀念聞名業(yè)內。小時候,他就在父親兄長的影響下,用顏料在本子上畫故事。從那時起,家人發(fā)現(xiàn)了他有豐富的想象力,總是對神秘的事物充滿好奇。這是他的藝術基因迥異于常人的呈現(xiàn)。
從1970年上小學,到1980年高中畢業(yè),10年里,他在學校就做3件事:讀書、出黑板報、畫畫。高中畢業(yè)后,他曾三報美術院校,都因于文化分不夠而落榜。最后一次,文化課只差3分。因這3分的失之交臂,使他多少年后,都不想再與任何美術院校發(fā)生關系。
恰好當年,他得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廣電總局下屬的電影院畫海報。在他看來,比起那些分配到邊遠單位的藝術生,天天做著與藝術無關的工作,自己的工作有意義和有前途多了。
沒有先入為主的制約,一切都憑心性與趣味而來,于學畫上更易做到手到擒來。之后,他也曾輾轉學藝,但始終沒有磨失當初的靈氣。
1989年,他的油畫《生命之舞》參加首屆中國優(yōu)秀油畫作品展,并赴日本展出。那時他才26歲,正是在藝術上左突右撞,拳打腳踢,眼中無人的時候。他真正在業(yè)內獲得名氣,是畫了《樹妖》之后。
2002年,他在重慶黃桷坪創(chuàng)作,那里有的是冠如大傘的黃桷樹。他的想象力在成年后,以另外的方式滋長,別人看到盤虬交錯的樹根,他卻看成是盤繞交織的身體。他照著自己的想象,畫了12幅樹妖,一個奇異妖媚的世界誕生了。
問題還在空中飛
山城重慶,一塊充滿巫氣的神奇土地,它的文化活力更兼具熾烈的能量。
在傅榆翔的眼里,黃桷樹長成龐然大物,裸露的樹根修煉成妖,豐乳、肥臀,子宮、嬰孩,她們幻化成強大的生命力。那些畫作一律是巫氣的,人間煙火悉數(shù)退盡,讓位給了靈魂。靈魂是隱喻的,卻反過來照亮俗世。
那些樹妖盤繞交織,巫氣一團,細看卻是澄澈的,像水底的荷或水草,多情的、柔順的。色彩以綠為主調,筆法是精雕細琢的。不難看出,那時的作品比較注重玩味與精致,還處于繪畫語言的尋找中。在后來的作品中,他的筆觸越來越松動,色彩簡化為黑白灰三種基色。
要知道,在繪畫里,做加法容易,做減法難。這是一種從量化到質變,從外觀到內化的過程。減法做到極致,是以一化萬,是無窮無盡的豐富。手頭上是減法,內力上乃是乘法。他的繪畫到最后,集合了素描、版畫、水墨、油畫等多種技法,呈現(xiàn)出水墨意象的雅致韻味。
由此,他的繪畫具有了一種功能,第一秒鐘內,就能把你的眼睛攫住。
有毫發(fā)畢現(xiàn)的精微,有楚楚感人的凜然,有滿目華麗的蕭殺之氣。假如說,他的構圖是中心句,那么筆法與色彩就是形容詞與副詞,如果沒有后者的附麗,中心意義不會這樣透徹,這樣含意深重。
畫畫一事,畫的就是一個天性自由,這一點他是懂得的。在與著名畫家張奇開的對話中,他坦承自己的愛好廣泛而自由:“除了繪畫,還關心國防軍事、宗教信仰、哲學心理、人文地理、太空奧秘、化石考古以及神秘文化。”
而這些,都在他的畫里得到了呈現(xiàn)。天空、飛行器、不明飛行物、有人類表情的動物、潛水爬行的嬰孩、難以名狀的枝椏、云朵等等,都成為他的繪畫元素。從《樹妖》開始,一系列托寄想象世界的作品《佛歷浮想》、《景語》、《藏地·藏地》、《飄靈》等橫空出世。
這些面畫,奇異、魔幻、無拘,絲毫不遷就人們的審美經(jīng)驗。就是這樣的天馬行空,成就了他的藝術。
這樣的圖式,在藝術圈罕見;這樣的當代性,還沒有哪一個畫家呈現(xiàn)得如此精準,可謂刀刀準。
近年來,傅榆翔的作品遠赴臺灣、日本、新加坡、法國、意大利、美國等地展出,并被重要機構收藏,私人收藏也越來越多,著名電視人阮次山就收藏了他的作品《世界》。2 010年3月,在今日美術館舉辦的個展中,他的作品《九九八十一難》被香港某機構以62萬元的高價收藏。
學術與市場的認可,使他更有能力介入到動物保護中去。從去年到今年,他擔任由海外華人發(fā)起的野生保護基金會(馬拉野生保護基金會)的藝術總監(jiān),發(fā)動國內外藝術家奔赴非洲肯尼亞,并由此策劃一系列的藝術展覽。
生活中的傅榆翔謙和內向,但在繪畫上,他沒有延續(xù)這條路,而是跳到了另一藝術家級,痛快酣暢的,天真未泯的,陳述著動物與人生存的困境。
反躬自省,每一個生靈都是孤獨的,何不偎依取暖?
“天空是所有生命的布景,土地是所有生命回歸的終點?!备涤芟桦p腳站在土地上,仰望天空,問題從何來?問題如何而去?他并未作解,只靜觀悲憫?!u家王林這樣理解他的藝術。
我以為,傅榆翔即使做著前衛(wèi)的藝術,骨子里仍是一個古典人道主義者,他所希望的和諧是萬物和諧,人與動物、人與社會、人的自身,都處于共同的安祥之中。
他用想象與慈悲造了一個境,予以動物和人一樣的命運。我們可不可以走上前去,與他筆下的困獸抱個滿懷?如此,便消融了生靈之間本就不該有的屏障。如此,于藝術家本人,總該欣慰一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