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君親師”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崇奉和祭祀的對象,表現了中國人對于蒼穹、大地的感恩,對于國家、社稷的尊重,對于父母、恩師的深情;表現了中國人敬天法地、孝親順長、忠君愛國、尊師重教的價值取向。這幾個字是中國人的精神寄托和心靈安頓之處,也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許多倫理道德取得合法性和合理性的依據,它們就像柱石一樣,支撐起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大廈。它們深入到了每一個中國人的心,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目不識丁者,都將它奉為天經地義的信條;它們對廣大人民的教育,比任何法令經典都更有效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舜徽先生認為:“真正徹底了解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的來源和作用,對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內幕,可算是了解了一大半?!?/p>
“天地君親師”既是無形的精神信仰,也是有形的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舊時在我國民間,民居廳堂正中壁上或神龕上,往往在黑色木牌上用金字漆書或用大幅紅紙書寫這五個字,也有的裝裱成卷軸懸掛起來。魯迅在《我的第一個師父》一文中曾說:“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庇械倪€在香火牌位或條幅兩旁,掛上一幅“天高地厚君恩重,祖德宗功師范長”的對聯,說明尊崇“天地君親師”的必要,以引起人們的敬畏。這種情形,不僅過去是這樣,現在很多地方和人家依然如此;不僅漢族是這樣,許多少數民族也是如此。
再進一步來看,這五個字的書寫也十分講究?!疤斓亍倍謱懙煤軐?,取天寬地闊之意;“君”字下面的“口”字必須封嚴,謂君王一言九鼎,口不亂開;“親”(親)字中的“目”不能封嚴,謂親不閉目;師(師)字不寫左邊上方之短撇,謂師不當撇(撇開)。
此外,還有所謂“人不奪天,地不離土,君不離口,親不閉目,師不掉巾”的說法。但是,“天地君親師”這一耳熟能詳的說法和司空見慣的牌位,人們并不知道它源于何時,更不清楚它發(fā)展演變的情況。張畢來先生的說法就很有代表性:“關于‘天地君親師’這個名單,我沒有很好地研究過,現在是‘三問三不知’。第一問,古人講人倫,講朋友而不講師生,其故安在?答曰:‘不知’。第二問,歷來講人倫既然不講老師,后來老師為什么又跑到香火牌位上去了。他在那里同天地一起排隊,人們燒香時,他端坐不動,其尊嚴如君如父。這又是什么緣故?答曰:‘不知’。第三問,‘天地君親師’這個排列次序始于何時?由誰開始?誰拍板定案的?答曰:‘不知’?!辈粌H是張畢來先生,幾乎所有的學人都對這些問題都是“三問三不知”。嚴元章先生在《中國教育思想源流》的開篇就說到:“從前舊社會一些家庭里,擺有‘天地君親師’的牌位。隨便看過去,那好像是民間對于統(tǒng)治權力的牽強附會;然而,就思路上推敲,把‘君親師’作單方面的那樣尊重,那就很可能是陰陽家的禮教作品之一。只是,由于來歷不明,資料缺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不好判斷了?!边@篇文章,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擬對“天地君親師”的源流作一梳理。
?笏 思想淵源
“天地君親師”的觀念起源很早,學者們一般把它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的《荀子》。錢穆先生曾指出:“天地君親師五字,始見荀子書中。此下兩千年,五字深入人心,常掛口頭。其在中國文化、中國人生中之意義價值之重大,自可想象?!崩顫珊裣壬舱f:“‘天地君親師’從內容和文字上可一直追溯到荀子?!?/p>
《荀子》中關于“天地君親師”的論述,見于《禮論》:“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五四時期那位被胡適稱為“中國思想界之清道夫”、“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吳虞認為:“此實吾國天、地、君、親、師五字牌之所由而立?!爆F代學者也多贊同這樣的說法,認為《荀子》中的記載是“天地君親師”這一說法的始祖。
荀子是戰(zhàn)國末期的學者。實際上,有關“天地君親師”的淵源,可以進一步追溯到春秋末期。在相傳是春秋末年魯國人左丘明所作的《國語·晉語》中,有這樣的說法:“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長,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薄秶Z》的這一記載,雖然早于《荀子》二百多年,但其中只提到了君、父、師,而沒有涉及天和地。中國古代以天為至上神,主宰一切,又以地配天,化育萬物,天地往往被看作是宇宙間萬事萬物存在的前提?!秶Z》提出了“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的說法,最早將君、親、師并列,看作是百姓萬民的根本,認為要將這三者同等對待。而注重天人關系、提出要“明于天人之分”的荀子,在此基礎上又加上了天和地,形成了“天地君親師”的完整的思想內容。
《荀子》之后,相同的說法屢見于各種文獻,如《史記》中說:“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則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一般認為成書于公元前1世紀的《大戴禮記》,也有基本相同的說法:“禮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焉生?無先祖焉出?無君師焉治?三者偏亡,無安之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寵君師,是禮之三本也?!薄抖Y記》的說法雖然有所不同,但也說及這五者:“故天生時而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故君者立于無過之地也?!庇蛇@些材料看來,對天地君親師的尊崇,在西漢時期已經非常普遍,并得到了知識界的廣泛認同。東漢章帝時,在班固等人整理編纂的《白虎通義》中,也強調了君、父、師的重要性:“天道莫不成于三:天有三光,日、月、星;地有三形,高、下、平;人有三等,君、父、師。
?笏 排序定型
無論是《國語》和《荀子》,還是《史記》和《大戴禮記》,都只是分別說明了天、地、君、親、師的重要,為“天地君親師”這一排列次序的形成奠定了理論基礎,但卻沒有把這五者連在一起。將天地君親師連在一起,形成一種整齊而簡明的序列,是在東漢時期。
東漢順帝時出現的《太平經》,是一部道教經典,但它同時繼承了儒家的旨趣,極力宣揚天、地、君、父、師的重要。如它反復強調“事師不可不敬,事親不可不孝,事君不可不忠”。書中還多次提及“君父師”,并有“太上中古以來,人益愚,日多財,為其邪行,反自言有功于天地君父師,此即大逆不達理之人也”的說法。這里最早將天地君父師五個字連在一起,整齊地排序,構成了后世敬奉的“天地君親師”牌位的雛形。
正因為如此,一些學者特別是研究道教的學者認為,“天地君親師”的排列源自道教,具體地說,最早見于《太平經》。如頗為權威的《中國道教》就這樣說:“道教承認忠孝節(jié)義,甚至最先提出‘天地君父師’的倫理序列,后演為‘天地君親師’,在中國社會廣為流傳?!?/p>
在《太平經》中,用的是“天地君父師”這樣一組概念。盡管它與“天地君親師”有微小的差異,但沒有本質的區(qū)別,可以看作是“天地君親師”完整序列的最早出處。
錢穆先生曾向余英時問過這樣的問題:“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究竟是什么時候才變成紅紙條,貼在廳堂上的?帶著老師的問題,余英時平時留心相關資料,找到了許多有價值的材料,最后寫成了《“天地君親師”的起源》一文。余英時先生認為,雖然“我們現在還不能確知‘天地君親師’起源的上限,但是我偶然發(fā)現的一條記載,可以證明它不能早于13世紀中葉。”具體地說,余先生認為“天地君親師”出現于南宋末期的理宗時期。
余英時先生論定“天地君親師”“不能早于13世紀中葉”出現,根據的是南宋俞文豹在《吹劍三錄》中所說的一段話:“韓文公作《師說》,蓋以師道自任,然其說不過曰: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愚以為未也。記曰:天生時、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君以正而用之。是師者固與天地君親并立而為五。夫與天地君親并立而為五,則其為職必非止于傳道、受業(yè)、解惑也?!庇嘤r先生據此指出:“《吹劍三錄》俞序作于淳祐八年戊申(1248),此文所引‘記曰’出于何書尚待考,因為它和荀子之說及《國語·晉語》‘民生于三’之說都不同。但俞氏無疑是最早提出‘師’與‘天地君親’當并列而為五之一人。此時‘天地君親師’不但未成為制度,而且還沒有形成‘里巷常談’。這是可以斷言的。”
如前所引,“記曰”中的一段話,出自《禮記·禮運》?!洞祫θ洝分皇翘岢隽恕皫煛睉摗芭c天地君親并立而為五”,這與《國語》、《荀子》、《史記》、《大戴禮記》的說法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只不過特別強調“師”的意義和地位罷了。或許是因為這時這個序列還不是很完整,或許是考慮到俞文豹還在不遺余力地提倡,余英時先生這才得出了“天地君親師”的出現“不能早于13世紀中葉”的結論,并論定“俞氏無疑是最早提出‘師’與‘天地君親’當并列而為五之一人”。在我們看來,有《荀子》、《史記》等相關論說在前,又有《太平經》“天地君父師”的整齊序列繼之于后,俞文豹顯然不能算作是最早提出“師”應當與“天地君親”并列之人。
明朝末年著名理學家劉宗周曾有這樣的說法:“王文康公父訓誨童蒙,必盡心力,修脯不計。每與同輩論師道曰:‘天地君親師五者并列,師位何等尊重?后生以師事我,則終身成敗榮辱,俱我任之。若不盡心竭力,誤人子弟,與庸醫(yī)殺人等罪。’”很多文獻特別是傳統(tǒng)勸善書都記載有這一情節(jié),但這里王文康公所指不明。歷任后周太祖、世宗、恭帝以及北宋太祖兩代四朝的宰相、著名史學家王溥,寇準的女婿、宋仁宗時的宰相王曙,金朝最后一科狀元、元初大臣王鶚,三人均有“文康”的謚號,都被稱為王文康公。
我們認為,這里王文康公指的是王曙。第一,在歷史文獻中,用王文康公稱號的,往往是此人。因此,《錦繡萬花谷》前集卷三十一在《古人稱號》的“王文康公”下,即注明為“曙”。第二,有文獻記載說:“余為潞州長子縣尉,西寺中有王文康公祠。其老僧為余言,文康公之父,邑人也,以教授村童為業(yè)。有兒年七八歲不能養(yǎng),欲施寺之祖師。祖師善相,謂曰:‘兒相貴,可令讀書?!蛞藻X幣資之,是謂文康公。后公貴,祖師已死,命寺僧因祠之。文康公最受寇萊公之知,因妻以女?!边@則材料說明,王曙的父親曾從事啟蒙教育的工作,“以教授村童為業(yè)”,與劉宗周所說“訓誨童蒙”吻合。
王曙(963─1034)的父親以“師”與“天地君親”并列,因此盡力師職,盡心師事。他的說法,比13世紀早了近三百年,表述也更加規(guī)范。當然,這一說法見于明朝人的著述,有可能是劉宗周的追記,甚至有可能是用明朝末年已經通行的“天地君親師”的說法,徑直表達王曙父親的意思。但這一說法出自“以教授村童為業(yè)”的蒙師之口,與“天地君親師”主要在民間流傳的情形相吻合。如果這一記載可信的話,則王曙父親的說法,就是繼《太平經》的“天地君父師”之后,“天地君親師”的最早提出。也就是說,早在北宋初年,“天地君親師”的說法就已經出現了。
我們注意到,還有一些題署為北宋之前的人撰寫的著作,也曾經說及“天地君親師”。民間傳說中的唐朝人呂洞賓,著有一部《九品仙經》,其中的序文中這么說:“吾乃唐朝進士,夙世好道。尊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不敬天,雷震電隨,暴雨混死。不敬地,尸首落水,體現鴨飧。不孝父母,天地難容,萬劫不免。不忠君主,敗國欺君,后墮沉淪。不遵師教,天地循環(huán),后醒難逃?!边@里明確提出要尊天地君親師,而且也是五者并列。
呂祖名喦,字洞賓,號純陽子,自稱回道人,世稱呂祖或純陽祖師,民間傳說奉為八仙之一。唐末五代道士,少習儒、墨,舉進士不第,遂浪跡江湖。北宋以來,民間關于呂洞賓的神話傳說很多,苗善時收編為《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兜啦剌嬕肥珍浧渲鞫喾N,或出于扶乩,或為后人偽托。盡管這篇序文中有“余身列仙班,親筆而成”這樣的語句,有“吾乃唐朝進士”、“戊子年命諭”這樣具體的說法,但仍不可相信,更不能據以立說。
?笏 廣泛流行
天地君親師的的排列方式,盡管早在東漢時期就已經出現了,但在很長一個時期,依然流傳不廣,遠沒有形成制度和“里巷常談”,學術界根據的也依然是《國語》、《荀子》、《禮記》的說法。除了南宋俞文豹在《吹劍三錄》中所說的那段話之外,元代學者陳櫟,曾多次論及君、父、師。如在《疑經》中說:“人生于三,事之如一:君、父、師是也。天生時而地生材,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是師也者,上參乎君父之尊,而下為朋友之倫,中之最尊者也?!痹麑W者許衡,在《跋麗澤諸友帖》中也說:“古人于行輩,最嚴于師。弟子為尤重。蓋人生三事,師與君父一?!痹┟鞒跞送跫澰凇渡详愰L史書》中也說:“人生于三,事之如一,謂君也、父也、師也。三者,固人之所資以養(yǎng)、以生、以教而成材也?!笨梢娝纬┠曛敝猎酥撩鞒跄辏醋悦耖g的“天地君親師”之說,并沒有得到全社會普遍的認同。
“天地君親師”在社會上廣為流傳開來、成為人們祭祀的對象,是在明朝中后期。余英時先生發(fā)現的兩則材料,可以用來作為這一判斷的佐證。一是張履祥(1611-1674)的《喪祭雜說》。在談及自己家鄉(xiāng)當時的祭祀時,作者這樣說:“惟家設一廚,曰家堂,或于正寢之旁室置之,或懸之中堂而已。然多奉神佛,如釋、老之宮。其稍知禮者,則立一主,曰家堂香火之神,或曰天地君親師,而以神主置其兩旁,亦無昭穆祧祔之別,其歲時祭祀,率憑僧人節(jié)關?!边@則材料很清楚地說明,在明末清初時期,在張履祥的家鄉(xiāng),天地君親師已經成了人們祭祀的對象。
另一條史料是廖燕(1644-1705)在《二十七松堂集》卷十一《續(xù)師說》中的一段話:“宇宙有五大,師其一也。一曰天,二曰地,三曰君,四曰親,五曰師。師配天地君而為言,則居其位者,其責任不綦重乎哉!”這一說法雖然是老生常談,沒有什么新義,但這段文末,有魏禮的一句評語:“天地君親師五字為里巷常談,一經妙筆拈出,遂成千古大文至文。”由“天地君親師五字為里巷常談”可知,在明末清初時期,“天地君親師”的說法在民間已經十分風行了。
2004年12月17日王春瑜先生在天津《老年時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天地君親妻”》的短文,也提供了一條很有價值的資料。明末清初松江文人吳履震,在《五茸志逸隨筆》卷八中有這樣的記載:“徐封公方壺乃龔方川先生門下士也,嘗述:‘先生課子弟最嚴,不少假借。每謂人曰:“宇宙間所并尊者,天地君親師。天地有覆載恩,君王有平治恩,父母有生育恩,如何深重,而師亦與焉,何可不思參配其恩?且以他人之子弟而尊事我,等于父母終其身,我茍無恩,而偃然當尊,豈不厚愧?故我必欲成人子弟,是以嚴也?!庇职裼谥v堂說:“誤人之子弟,何異殺人之父兄?”先生立心如此?!?/p>
我國民俗學家車錫倫先生,曾經專門研究“天地君親師”牌位的出處,最終認為“天地君親師”牌位出自明朝中后期的羅教。明正德初年,士兵出身的羅清(1442—1527)創(chuàng)立無為教,又稱“羅教”。羅清打著佛教的旗號,倡導回報父母恩、師長恩、國主恩、施主恩的“四恩”,后來羅教又有“報五恩”或“報十恩”之說。在集中體現羅教教義的《五部六冊》中,多處說及“一報天地蓋載恩,二報日月照臨恩,三報皇王水土恩,四報爹娘養(yǎng)育恩,五報祖師傳法恩”?!懊魅f歷二十四年(1596),羅清的私淑弟子、自稱‘臨濟宗’第二十六代傳人的蘇州和尚蘭風,在為《五部六冊》作‘評釋’時,將這‘五恩’概括為一‘頌’:‘天地君親師,行藏原不昧;古今圣賢道,動靜自分明。’(原文注:見清光緒十二年莆邑通明堂刊《開心法要》本《破邪顯正鑰匙卷》卷上之一)這是‘天地君親師’牌位的最早出處。明末清初活動于山東、河北的一個天地門教,它供奉的主神牌位便有‘天地君親師’;明末直至現代流行于江浙地區(qū)的長生教,也要求信徒崇拜這個五字牌;與無為教有直接繼承關系的青幫,在開‘小香堂’時,主神牌位也是這個五字牌。”
這些教派所供奉“天地君親師”中的“師”,并不是“至圣先師”,也不是教師,而是“傳法”的“祖師”,帶有幫派的意味。車先生的觀點雖然值得商榷,但他提供的材料進一步說明,“天地君親師”在明代中后期流傳已經非常廣泛了。
以下材料進一步證明了“天地君親師”在明朝后期已經廣為流傳。
明朝弘治丙辰(1496)進士、曾任工部尚書的劉麟,寫有一篇《山東按察司副使邵康山墓志銘》,其中說傳主邵康山“左圖右史,檢飭蠲靜,屏幾盤盂,悉有箴銘。操觚染翰,遇天地君親師字,必斂容端楷,雖造次亦然?!鄙劭瞪脚c劉麟是同時期的人,他在書寫過程中,遇到“天地君親師”字樣時,總是嚴肅恭敬,即使在匆遽急促時也是這樣。而同時期作者,將傳主的這種虔誠特別標樹,乃至寫進墓志銘中,可見當時的人們對“天地君親師”的敬畏和尊崇。
歷任刑部主事、云南按察使的李材,是嘉靖壬戌(1562)進士。黃宗羲的《明儒學案》收錄有他的一段話:“修身為本。只有一個本隨身,所接無非末者。延平曰:事雖紛紜,還須我處置。畢竟宰天、宰地、宰人、宰物,運轉樞機,皆是于我。離身之外,無別有本。雖天地君親師亦末也?!薄疤斓鼐H師”在修身之外是最為重要的。
明末清初著名學者朱舜水(1600-1682),在“天地君親師”說法已經十分普遍的情勢下,專門寫下了《天地君親師說》一文,逐一論說敬祀天、地、君、親、師的必要。作者在篇末還附有一段自評:“此文雖分為五段,然總是一意。中間通以孝字貫之,蓋孝為百行之原也。師者立教明倫,統(tǒng)承天地,故第五段總包前四段在內,讀者須自理會?!币詭熆偫ㄌ斓鼐H四者,突出了“師”的地位。
清朝初年的石成金(1659—1739后),匯集數十年的人生經驗,收集前代格言、庭訓、詩文、俚語、諺語、童謠、笑話、故事等,編成了《傳家寶》這么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他在分述皇上、天地、父母和師長的深恩后說:“天地君親師,此五件世上都該感激,都該設牌位早晚焚香叩謝。切不可懈怠,做個忘恩負義的人。”不僅如此,石成金還編寫了這樣的歌謠:“師與君親等地天,成人明理望周全。須知受業(yè)還傳道,不為區(qū)區(qū)給俸錢?!薄懊刻烨宄恳混南?,謝天謝地謝君王。太平氣象家家樂,都是皇恩不可量。”石成金是一介鄉(xiāng)儒,他編寫《傳家寶》是以百姓大眾為對象的,這進一步說明“天地君親師”這時主要流行于民間。
根據以上材料,我們得出結論,明朝后期以來,“天地君親師”的說法在社會上已經是非常普遍,而且牌位也被供奉起來,成了人們祭祀的對象。誠如王春瑜先生所說:“至遲從明朝末年起,‘天地君親師’的神牌,差不多已經高踞于每一個家庭的供桌之上了?!?/p>
?笏 上諭欽定
在明朝后期“天地君親師”已經流行的情勢下,仍然有一些人特別是學者文人并不是五者并舉,而往往遺漏位列末席的“師”?!皫煛钡牡匚?,在不少人的心目中,仍不能與天地君親并列齊觀。明代杰出畫家沈周(1427-1509),有一首《晏起》詩這樣說:“水漫湖田雨漫村,家貧只好不開門。詩書衣食外無德,天地君親中是恩?!鄙蛑懿皇菫榱嗽娋涞恼R才略去“師”這一項的。當時論說“天地君親”而不及“師”,在文人學者間是較為普遍的。
這里還可以蔡清為例。著名理學家蔡清(1453—1508)在他的著述中,就不止一次說到“天地君親”,而不及“師”。他在《復李宗一書》中說:“蓋其最緊處,全在不言中。言及此,清慚負天地君親,慚負師友矣?!北环Q為“明代朱子學第一人”的蔡清,不把“師”與“天地君親”并列,而是和朋友等同。“慚愧天地君親”似乎是他的口頭禪,在《與曾侍御書》中,他有“撫心惴惴,惟自待之不稱,而慚愧天地君親,慚愧賢士夫知己耳”的說法;在《壽王太夫人序》中,則有“嗚呼!言及此,清益為慚負天地君親矣”的說法,都只說到“天地君親”而不及“師”。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如與羅欽順同為弘治六年(1493)進士、官至南京禮部尚書的顧清曾說:“臣賦性愚拙,任真率理,知所當敬者天地君親,所當重者人倫行檢。”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桂林府通判汪森所輯的《粵西叢載》,在涉及當地的風俗時說:“節(jié)物所尚,列郡多同。元日設香燭,盛服拜天地君親及尊長,鄉(xiāng)黨交賀,三五日而止?!边@一記載根據的是《廣西通志》。汪森所能看到的《廣西通志》有二種:一是嘉靖時林富、黃佐等纂修的六卷本,二是萬歷時蘇潛纂修的四十二卷本,那么這一記載出自明代志書無疑。
康熙初年曾任陜西鳳縣知縣的周召,在評價馮開之的日記中“初一日,晴,佛室禮佛、禮祖先及參神如常儀”的內容時說:“以余觀之,祀祖先,禮也。至于禮佛參神,果何佛何神耶?人生在世,天地君親而外,所不可忘者師耳。先生本寒士,藉其教以魁南宮,號尊宿,享湖山詩酒之樂,而不聞一拜于孔子之座下,余雖谫劣,不能不以先生為非?!敝苷購娬{,只有“天地君親師”,才是值得人們祭祀膜拜的對象。對于士人來說,“拜于孔子之座下”尤其必要,“師”是“天地君親”之外,最值得尊崇的對象。作者努力為祭祀崇奉“師”尋找依據,從一個側面也反映出“師”的地位的偏低和崇奉理據的脆弱。
由此可見,“天地君親師”雖然在明朝后期在民間廣為流傳,但受文人重視的程度有限,士大夫并沒有把這一民間信仰當一回事。尤其是其中的“師”,更是受人冷落?!疤斓鼐H師”被全社會特別是士人所接受,成為風行宇內的祭祀對象,和清朝雍正皇帝《諭封孔子五代王爵》有關。雍正皇帝的上諭,主要標樹的就是“師”。正是借助這道上諭,“師”才最終完全確立了在“天地君親師”這一序列中的地位。
雍正皇帝一即位,就上諭內閣禮部:“至圣先師孔子,道冠古今,德參天地;樹百王之模范,立萬世之宗師;其為功于天下者至矣。而水源木本,積厚流光,有開必先,克昌厥后,則圣人之祖考,宜膺崇厚之褒封。所以追溯前徽,不忘所自也?!钡鬃拥南热?,只有父親叔梁紇在宋真宗時追封啟圣公。而叔梁紇以上,歷來都沒有封號,也沒有奉祀祠庭。雍正皇帝“意欲追封五代,并享嘗”,為此他要求內閣禮部會同商議,拿出一個具體方案來。很快,禮部上奏,認為孔子的先世五代,都應該封公爵。針對禮部的意見,雍正皇帝再次發(fā)布上諭:“五倫為百行之本,天地君親師人所宜重。而天地君親之義,又賴師教以明。自古師道,無過于孔子,誠首出之圣也。王公雖同屬尊稱,朕意以為王爵較尊??鬃游迨缿穹馔踔?,著詢問諸大臣具奏?!敝T大臣遵旨議定孔子父親叔梁紇以上五代“并封為王爵”,并議定了具體封號。
雍正皇帝這道上諭的意義在于:首先,它以帝王之尊和國家的權威,第一次明確欽定了“天地君親師”的秩序,改寫了作為“百行之本”的“五倫”結構。其次,針對這一秩序中原本最為薄弱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師”的作用和意義,作了新的詮釋,即“天地君親之義,又賴師教以明”,從而為“師”在這一香火牌位上與“天地君親”并列齊觀,進一步提供了理論和合法性依據。
雍正之后,在“天地君親師”這一序列中,人們特別強調以前重視不夠的“師”,又因為“師”與傳道、受業(yè)、解惑直接關聯,與學校的關系最為密切,所以學校對祭祀“天地君親師”最為熱衷。上自全國最高學府國子監(jiān),下到從事啟蒙教育的一般學塾,都是如此。道光二十五年進士周壽昌(1814-1884)曾說:“今國子監(jiān)大堂后壁大篆‘君親師’三字,不知自何時?!币恍W塾中的學規(guī)也明確規(guī)定,必須祭祀孔子或“天地君親師”:“家塾中,須常懸圣像,俾學徒朝夕拈香致拜?;驊姨斓鼐H師五大字,早晚作揖亦可。”
由于繼承了明朝后期以來的傳統(tǒng),加上最高統(tǒng)治者的提倡,清朝雍正以后,在民間祭祀“天地君親師”的風氣非常興盛。周壽昌甚至說:“俗以天地君親師合祀,比戶皆然?!边@非常典型地說明了在清朝后期,家家戶戶爭相祭祀“天地君親師”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