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理想那么美

創(chuàng)作感悟：這篇小說的想法來源于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在路邊擺攤兒賣盜版碟的男子，對報業(yè)大廈里的一個實習(xí)小姑娘特別殷勤，本以為是小混混的糾纏，最后卻發(fā)現(xiàn)不過是因為當(dāng)一名記者曾是男子小時候的理想而已。很多人被這個故事深深打動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可是當(dāng)我們一天天長大并老去，曾經(jīng)的理想又去了哪里呢？堅守理想的人都值得尊敬。

1.

我坐在報業(yè)集團大廈45層的空中花園等紀老師，太陽很大，空中花園熱成了一鍋滾燙的粥，我隱約覺得屁股底下的裙子都濕透了，忍不住站起來抖了兩下。

紀老師來了，他拿著手機往旁邊的茶幾上一放，在我對面坐下，小路，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不知道是你對房地產(chǎn)本身沒有興趣，還是你不想努力，反正，我?guī)阋呀?jīng)有一個多月了，一點沒有看到你的進步，如果再這樣，我只能對你說你不適合這一行，明白嗎？

我趕忙拼命點頭，小聲說，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

他看著我一副悲痛的樣子，皺了皺眉，欲言又止。我心想你不要這樣嘛，只是稿子寫不好，又不是要死了！幸好這個時候，躺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他接著電話走出了空中花園，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兒。

我真后悔來這家報社的房產(chǎn)部實習(xí)，托了N個人各種輾轉(zhuǎn)才塞進來的，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好像故意要把自己所有的愚蠢都暴露出來一般。

實習(xí)期為三個月，沒有工資，如果不能得到帶你的那個前輩認可，就要立刻卷鋪蓋走人。

我在這兒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深深嘆了一口氣，忍住終究沒有哭出來。

那天我中飯也沒有吃，下午下班的時候我本來想留下來再看看資料的，紀老師走過來拿了張餐券給我，說小路你先去吃飯，吃完早點回去。

我沒有去餐廳吃飯，拿著包走出了辦公室。

暖非打電話來，讓我買張系統(tǒng)盤回去重裝電腦，我記得報業(yè)大廈對面有一大超市，每天傍晚之后都有很多人在那兒擺攤兒，其中有一個就是賣盜版碟的，徑直找過去。

那個小伙子真的在那里，曬得黑黝黝的，個子不高，圓圓的臉。大概是很久都沒什么客人的原因，看到我走過去眼睛放出異樣的光芒，殷勤得不行，雖然我只是買一張10塊錢的盤，他卻一直喋喋不休跟我說話，問這問那，當(dāng)聽說我就在對面那棟報業(yè)大廈里面實習(xí)的時候，顯出非常驚訝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我，你以后是要當(dāng)記者的吧？

我笑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呢！心想哪有這么容易，跟我一起在那兒實習(xí)的還有三個人，兩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目測每個都比我能干。

他當(dāng)然不明白我的心情，看著對面那棟樓，又看看我，愣愣地說，那棟樓可真漂亮，要是在里面上班，快活死了吧！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夜色籠罩下來，大樓外面的燈都開了，亮得跟星星一樣，樓的正面鑲著一部巨大的LED顯示屏，播放著一則汽車廣告，跟電影一樣。這是附近最高最新的一棟樓，挺直了腰板兒驕傲地聳立在黑暗中。

真是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

我突然從他艷羨的目光中得到了一絲虛榮的滿足，又夾雜著無比的憂傷與哀怨。

2.

暖非的床緊挨著我的，房間小得我們倆都不能同時坐在床上把腳垂下來。

我把系統(tǒng)盤從包里掏出來扔在她床上，她頭也不抬地拿出光盤塞進電腦，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跟我說話，媛媛，今天班長打電話給我了，說是班上大部分人都簽合同了，我們倆怎么辦？

我怎么知道怎么辦呢，還有一個多月就畢業(yè)，白天紀老師的話又在耳邊閃過一遍，覺得頭都要炸了。

倒在床上，肚子又咕咕叫了兩聲。

暖非突然看著我，聽說孫競也簽了，跟他老家一大公司，可牛逼了，你知道的吧？

我側(cè)過身子也看著她，有氣無力地說，我不知道。

是啊，關(guān)于我男朋友孫競的消息，現(xiàn)在要從別人口中知道了，我們已經(jīng)有十幾天沒聯(lián)系了吧，為了畢業(yè)之后的去留，我希望留在這座城市，我喜歡這里每天擁擠的味道，人們在公交車上粗重的喘息，超市里食物的香味兒，甚至那些街邊鹵菜店雞爪的顏色……

我想留在這里做自己，哪怕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但是我希望有人跟我一起奮斗，而不是跟他回老家當(dāng)他的附屬品。

我給紀老師發(fā)了一條短信，說輔導(dǎo)員打電話來讓畢業(yè)生都回校填表，所以后面的幾天都不能去報社上班了。

紀老師很快回了一條，雖然只有兩個字“好的”，卻讓我從頭到腳都輕松了，騙人成功的感覺真好。突然覺得肚子餓得不行，拖了暖非起來去外面喝柴火餛飩。

孫競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跟暖非喝餛飩喝得滿頭大汗，他說路媛媛，你在哪兒，我來找你，現(xiàn)在。

我說太晚了，我睡了，明天我回學(xué)校，到時候找你。

暖非一邊把碗里的湯都喝完了，一邊抹著嘴嘲笑我，你看你干嘛這么冷淡，要不然讓他過來，來個什么最后一夜。

我沒說話，想起第一次跟孫競在外面過夜，是一起去西塘玩，我們聊天聊到半夜，他突然跑出去重新開了一間房，一臉羞澀地對我說，我們還是分開住好了，我怕我把持不住，到時候強奸你！

他就這么跑了，后來想起這件事我都想笑，所以，我坐在暖非對面喝著餛飩又情不自禁笑了出來。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男孩兒，我們在一起兩年零三個月，他一直很好很好。只是在畢業(yè)之后到底去哪里這個問題上，他罵我太自私，可是當(dāng)我們彼此暴露出都希望對方能夠順從自己的那一刻，恰好證明了其實我們都更愛自己！

3.

我們學(xué)校的正門走進去是兩排茂密的法國梧桐，很多人秋天的時候都會來這里照相，孫競也幫我照過，還做了相冊拿給我，那段時間我特別愛那套照片，抱在手里展示給各種人看，后來漸漸忘了這玩意兒，有天收拾的時候無意中拿出來又看了一眼，覺得太他媽矯情了，自己怎么會拍出這么一套東西。

我記得當(dāng)時是孫競特地從宿舍帶來掃帚，將路邊的梧桐葉都推到草坪上，然后讓我躺在那堆葉子上面，裝作十分享受的樣子。

我還真就那么干了，雖然照完站起來孫競就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三只螞蟻，事實證明不止三只，晚上回到宿舍換衣服的時候還要掉出來兩只。

冒著這么大犧牲得來的那張照片，是所有照片中我跟孫競最喜歡的一張。

現(xiàn)在想想，有些事情真的只有在你人生的某個階段才會去干，如果是現(xiàn)在，就算打死我，也不愿意那樣了，而孫競，也許更沒有這種熱情和傻氣了吧！

他曾經(jīng)的理想是當(dāng)個攝影師，我們之間最快樂的事就是在一起勾畫未來要開一個屬于自己的照相館，幫各種人照相，記錄時光。我們的婚紗照要自己拍，支個三腳架，兩個人隨便選一條路線，開車去，開到哪里算哪里，哪里風(fēng)景好就停下來在哪里拍，每一年都要這么出去一次，帶著一樣的衣服，在不同的地方，拍真正記錄歲月的婚紗照。

我不知道今后是誰跟孫競?cè)崿F(xiàn)這個理想，也不知道還有誰會愿意跟我一起實現(xiàn)這個理想，總之每次我想到這件事，就不由自主地覺得憤怒，原來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擊的，是個屁！

我跟孫競約在正門口，他竟然帶著相機，我在心里沒由來地后悔了一下，應(yīng)該好好打扮過再來的，現(xiàn)在穿了件黑色的T恤和肥大的褲子，遠看就像個撿破爛兒的。

孫競朝我走過來，我假裝沒有看見他，轉(zhuǎn)過身去東張西望，他從后面在我左肩拍了一下，我立刻向左回頭，這是我們每次見面都會玩的伎倆，現(xiàn)在，也許是最后一次了，我還是勉強擠出了微笑，理論上說，我們還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因為到目前為止，誰也沒有說過分手，只是這兩個字已經(jīng)在雙方心里占了百分百的比例，誰也不愿意說出來，我猜，等到畢業(yè)打包各奔東西的時候，就什么都不用說了，一切戛然而止。

4.

孫競上上下下打量我，用十分嫌棄的表情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嘆了一口氣說，你也用不著這么自暴自棄吧，稍微收拾一下又不會死。

我心想你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是怎樣的心情眼看著工作沒著落根本就沒有情緒打扮好嗎。但我懶得跟他說，因為，他一定會借題發(fā)揮，打壓我堅持要留在這里是錯誤的！我覺得我眨眨眼睛就能哭出來了，這種氛圍，以及今天我本該出現(xiàn)在報社，我是說謊逃班的，我變成了一個會說謊的人。

孫競看我不說話有些不對勁，歪著頭問，怎么了？

我沒有說話，他舉起相機對著我，笑一個咯小妞兒！咔咔照了幾張，對著顯示屏回放，不滿意地皺著眉說，回去換套顏色亮一點的衣服吧，要走了，記錄一下。

我跟他并肩走在通往宿舍的路上，學(xué)校一向很安靜，這五月的天，漫天飄散著法國梧桐的毛絮，以前的這么些年，我都用一條大披肩把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裹起來，要不然就一片一片紅腫。而今年，我竟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大概心情糟了，身體卻變得堅強了吧！

我換了一套綠色的罩衫和白色的裙子下來，化了淡妝，頭發(fā)還是那么亂，好久沒有去理發(fā)店了，帶了頭繩下來，我知道孫競會嫌棄我的頭發(fā)，而且，他會自己幫我弄。

果然他看到我就左右研究，想了一下幫我編了個彭松的辮子搭在肩膀上，說實話，對于他的審美，我還是挺相信的，只是這樣一個男孩兒，卻要回到家鄉(xiāng)的一家大企業(yè)去做技術(shù)，對著一房子的機器，還會下工地，帶著安全帽，拿著圖紙，我想著那樣的孫競，想象不出他的樣子，也許，別有一番風(fēng)韻吧！

我們走過了四年來在學(xué)校里待過的每一個角落，一直是孫競在說話，教我怎么擺姿勢，怎么弄裙子，怎么調(diào)整情緒，我像個木偶，倒也十分享受，他說你現(xiàn)在拍照可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拍一百張只能挑出一張好的，現(xiàn)在好歹能挑兩張了！

我笑了，如果時光一直這樣，該多好！

拍到食堂的時候遇見暖非和宿舍的其他同學(xué)，看到孫競背著相機，尖叫著沖上來，喊著要拍照留念，每人一套最后的寫真。

孫競被纏得沒辦法，答應(yīng)了，幾個姑娘一窩蜂跑上樓換衣服，我們倆坐在小食堂等她們，倆人就這么靜靜地坐著，也不說話。

大概是無話可說了吧。

最后是孫競打破沉默的，他說你還記得我們的理想嗎？開個照相館，拍旅行婚紗，支著三腳架，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我笑笑。

他看著我說，如果你以后跟別人結(jié)婚了，也會這么做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看那個人愿不愿意了！

他也笑笑，我想我不會了，這是我跟你的理想。

5.

我在學(xué)校賴了兩天，還是得去報社上班，再逃避也不是問題，硬著頭皮堅持到最后被趕走再說。

那天下班我又去了賣盜版碟的小伙子那邊，暖非說買點喜劇片回來看看吧，要不然晚上的日子好難熬，等房租到期一定要租個有寬帶的，要不然簡直與世隔絕??！

我去買喜劇片。小伙子見我來特別高興，甚至還自我介紹起來，他說他叫李大亮，他問我叫什么，出于對陌生人的防備，我隨口說我叫袁小路。

他很開心地重復(fù)了一遍我的名字，又開始跟我聊天。我們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一直到我挑好了碟付錢走，他又在后面追上我，要送我一盤輕音樂的，我堅持沒有要。

之后的幾天部門特別忙，我一直很晚才回去，沒有再從李大亮擺攤兒的地方路過，也幾乎忘記了這個人。

我在他那兒買碟的第二個星期三，因為第二天有房產(chǎn)專版，通常頭一天晚上都會到很晚，甚至通宵，所以那天到了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我餓得不行，紀老師看到我兩眼無神的樣子說，你下樓去旁邊24小時便利店買點吃的吧。我剛準備走，他拉住我，從錢包里掏出兩張毛主席，多買點，我知道你能吃！

我咧開嘴拿著錢做了個行禮的手勢，一溜煙兒跑出去。

電梯到一樓，門一打開，就聽見有人在爭執(zhí)，吵得很大聲，我湊上前一看，竟然是李大亮，我急忙跑過去，拉開保安，大叫，李大亮，怎么是你！

李大亮一看到我眼睛都亮了，馬上來精神，耀武揚威地對保安說，你看，我就說我朋友在上面吧，你們非不信，你看你看。

保安看了我的牌子，嘴里罵罵咧咧，我把李大亮拉到外面，站在旁邊中國銀行的自助銀行里面，問他，你這么晚在這兒干嘛，還跟保安吵架，怎么回事??！

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其實沒打算跟他們吵架，就想在那兒等你，等著等著，他們不讓我在那兒了……

我看他兩只手背在后面，拉他，他往后退，我說你等我干嘛，拿的是什么？

他咬咬牙有些不好意思，你那天說工作很煩，睡不著覺什么的，我就給你拿了兩盤挺好的音樂，想給你晚上聽的！說著伸出手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果然是適合睡覺的音樂啊，安眠曲、寶寶睡眠曲大全……這些東西放在我家里，被人看見一定以為我精神分裂吧！

但我還是接了過來，替他拉好皺起來的襯衫領(lǐng)子，看著他問，什么時候來的？

他怯生生地回答，六點半。

我看了看表，現(xiàn)在是十二點零五分，他在樓下等了我將近六個小時。我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又問他，就為了送這個給我，沒有別的事？

他認真地搖了搖頭，沒有！

我拿著他送我的碟對他說，那你快回去吧，我今天要加班到很晚，改天我請你吃飯！

他又拼命搖了搖頭，我不要你請我吃飯，我走了！

他按了墻上那個開門的按鈕，門開了，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我也跟著走了出來，卻已經(jīng)找不到他的背影了，這么晚，街上還是車水馬龍的，行人仍然沒有減少，這就是城市的魅力吧，永遠都那么繁華，那么熱鬧，永遠不會沒有人，卻永遠孤獨。

走進便利店好好想想這件事覺得有些后怕起來，一個擺攤兒賣盜版碟的，完全不知道底細，幾面之緣，為了給我送幾盤碟苦等六小時，如果說完全沒有企圖，那我真的無法相信。

便利店幾乎沒人，就我跟一個年輕的店員，我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他惺忪的睡眼努力掙扎了一下，給我擠出了一個笑容。

我隨便拿了一些吃的結(jié)了帳，站在便利店門口打給暖非，跟她說這件事，讓她給我分析分析，哪知道她一聽就斬釘截鐵地說，你明天去他擺攤兒的地方給點錢給他，跟他劃清界限，這些人不知根不知底的，別哪天纏上你甩也甩不掉，知道嗎！

我聽著心里好像吃了蒼蠅般郁悶，本來是感動的，現(xiàn)在一想，感動個屁，現(xiàn)在這種社會，哪里有什么感動，保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抱著那堆吃的上了樓，又被紀老師一通罵，你這是去了幾公里之外買吃的了啊，這么慢，我這兒盯著版子盯不過來了……

我渾渾噩噩去幫他盯版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6.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路上，就接到了紀老師的電話，路媛媛你到底想怎么樣，那么大的版面也能發(fā)錯稿子，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趕緊給我打車過來，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我奔喪一樣趕到報社，紀老師把一疊報紙攤在我面前，我腦袋里就好像有幾百只蒼蠅在轉(zhuǎn)，看了半天都沒有看出來哪里錯了。

紀老師終于忍不住怒了，當(dāng)著辦公室所有人的面大叫，你不是自己都看不出來吧，網(wǎng)上那句話真是說得太對了，不怕神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戰(zhàn)友，你就是那個豬一樣的戰(zhàn)友！你自己看看，你發(fā)的稿子是上周的啊親！

紀老師的“親”字一出口，辦公室好多人都笑了，只有我木頭一樣杵在那兒，盯著那張報紙，恨不得把它吃掉！

中午的時候，我一個人躲在廁所哭，那條稿子五萬多塊錢，我不知道怎么辦，自己賠，那要怎么賠呢？這么多錢，我不可能向家人要，那我要去哪里弄？關(guān)鍵還有紀老師，我是他帶的實習(xí)生，客戶和領(lǐng)導(dǎo)也只會找他，不會找我，他屬于無端被我牽連的。

我在廁所哭了好一會兒，收到孫競的短信，說有事找我！

有什么屁事呢，既然已經(jīng)各自做了決定，還要假裝在一起做什么？

我一邊哭一邊給他回了一條短信，別找我了，我們分手吧！

我承認發(fā)這條短信是帶著怨氣的，但現(xiàn)在我根本沒有心思去想我們倆的事。就在這一秒，好像突然明白了愛情算什么，在所有世事艱難面前，愛情其實是最廉價的，沒有了不會餓死，不會病死，根本不會怎樣啊！

那一整天我都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紀老師從那之后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說，當(dāng)然，下午他就不在辦公室，不知道去哪兒了，另外三個實習(xí)生輪流安慰了我一會兒，我從他們眼睛里也真的看到了憂傷，雖然我一直覺得，我出這種事他們應(yīng)該落井下石的，因為留下來的名額只有兩個，我們四個人，總有人要走！

一直捱到晚上下班，紀老師也沒有回來，我也不敢打電話給他，雖然很想知道這件事的解決方法，但還是只敢等待。

六點鐘下班，我沒敢走，坐在辦公室等紀老師，一直等到七點，他也沒有回來的跡象，我想想還是走吧，坐在這兒又能怎樣呢，回去想想看這錢怎么辦！

走到一樓，一個人突然沖過來站在我面前，我嚇一跳，原來是李大亮，本來就心情不好，一看他更生氣了，皺著眉頭問他，你怎么又來了，以后別到這兒來找我。

他冷不防我這種態(tài)度，有點尷尬，手上舉著兩張碟，很小聲很委屈地說，我只是，想給你送張新碟，很好看的，特別搞笑，一定能減壓。

我接過他的碟放在包里，然后從錢包掏出一百塊錢塞給他，怒氣沖沖地對他說，包括前幾次的那幾張，一起給你錢，以后不要給我送了，也不要到這兒來找我，聽到?jīng)]！

他還想說什么，我沒讓他說，自顧自對他吼，就因為你上次來找我，害我發(fā)錯了一條稿子，現(xiàn)在要賠五萬多塊錢，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辦，你以后不要到這里來找我了，我們根本不熟！

說完這些話，我把他拋在身后，邁開大步飛快地走了，走著走著心里的歉疚開始慢慢往上涌，自己的不如意，怪罪給別人，這算什么呢？

7.

我買了啤酒和鹵菜回到出租屋，看見暖非在收拾東西，一只小皮箱扔在旁邊，里面就幾件衣服，其實，在這間屋子里屬于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大部分在宿舍，這里只有一些必需品。這么想的話，人可以活著的條件并沒有那么高，除了一個小箱子的必需品之外，多出來的都是欲望。

暖非看我回來，站起來一把抱住我，媛媛，我不能在這兒陪你了，我姑姑幫我找了一份工作，有員工宿舍，所以，過幾天我就要搬過去。

我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哭了，這一天過的，也太他媽悲壯了，失意、失業(yè)、賠錢、失戀、失去朋友，快要一個人了，后面的日子怎么過呢，我都不知道。

暖非聽我說了今天一天發(fā)生的事，嘴巴張得老大，半天冒出一句來，沒事，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我冷冷笑了一聲，是啊，就是沒錢！

暖非說，沒錢可以借啊，再說，風(fēng)險是公司共同承擔(dān)的，我看你也不用賠五萬那么多，到時候，我們到處去借一點先救急，后面你找份工作慢慢還就是了！

我點點頭，倒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這才想到白天給孫競發(fā)的那條短信，他也沒有回，回不回都不重要了吧，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從此老死不相往來，還回什么回。

我閉著眼睛一直胡思亂想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去，又很早就醒了，爬起來去報社，我該對紀老師說點什么吧，錢一定會還的之類，或者，給他寫個欠條，然后離開這里。嗯，就這樣吧！

我到的時候紀老師還沒有到，我坐在那兒等他，一直等到下午他才出現(xiàn)，我?guī)状魏萘撕菪?，都沒有勇氣走過去，直到他喊我，讓我?guī)退覀€資料，我才鼓足勇氣去跟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他聽完看了我一眼，表情漠然，摘下眼鏡滴了兩滴眼藥水，面無表情地對我說，錢的事情你不用擔(dān)心了，我再怎么也不會讓你這么個沒畢業(yè)的小姑娘去承擔(dān)這筆錢，這件事算我的，我已經(jīng)跟上面說過了，但是，你到底適合不適合干這一行，倒是我真正擔(dān)心的，我看得出來你很努力，那反正還有點時間，好好干，長點腦子，明白嗎？別讓這件事成為負擔(dān)。

我聽完他的話全身哆嗦，這是什么意思啊，不要我賠錢了嗎，可是，我又怎么能讓他幫我承擔(dān)這么大的損失呢？而且，不會讓我立刻滾蛋嗎？

他見我一臉茫然，大手一揮，愣著干嘛，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啊，不用干活啦！

我這才趕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回，另外三個實習(xí)生沒有一個過來恭喜我！

8.

一下班我就去擺攤兒的地方找李大亮，想為前幾天的態(tài)度道歉，卻發(fā)現(xiàn)原本整齊的攤位一個人也沒有，問了旁邊超市的保安才知道，原來今天城管突襲，大家都跑了，聽說有個賣盜版碟的跟人打起來，被帶到派出所去了呢！

我心里一緊，忙問哪個派出所？

保安說還能哪兒啊，就最近的派出所，過個馬路的巷子里就是！

我一口氣跑到保安所說的那個派出所，跑到門口卻站住了，這個人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個街邊擺攤兒賣盜版碟的，還打架生事，他就是個小混混而已，要是以后纏上我，可就難擺脫掉了吧。

這么想想，又從派出所的大門退了回來。

日子就這么一直過下去，距離畢業(yè)越來越近了，我在報社努力地熬日子，每天看很多很多資料和樣稿，自己試著重新寫，跟老師跑樓盤，原先看見人都不敢說話，現(xiàn)在好歹能夠問幾個在點子上的問題了。

紀老師說有進步，但是你沒天賦，離合格還有十萬八千里呢！

可我真的很累很累了，巨大的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也不知道，為了捧上媒體這個金飯碗，而逼自己拼命做自己不喜歡也不擅長的事，到底是為了什么，不是自己的理想，跟孫競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這種迷茫又開始一直糾纏我，畢業(yè)離校的那一天，我跟紀老師請了假回校。這是最后一天我以學(xué)生的身份站在這個城市，前途一片未知。

我是宿舍最后一個走的，因為我離校就是換個地方住而已，那個窄小的出租屋是我唯一的家了，送走了室友，暖非要去新宿舍送東西，我一個人鎖了門，把鑰匙交還給一樓的宿管。那個卷毛的阿姨笑嘻嘻地對我說，同學(xué)，再見。

真?zhèn)邪?，我忍著眼淚走出女生宿舍的大門，一抬頭就看到了孫競站在那兒。我大大方方地朝他走過去，對他說，再見。

他拖著一只箱子，手里拿著一個袋子，把袋子遞給我說，拿著，上次找你要給你，你給我回了那么一條短信，就當(dāng)畢業(yè)禮物吧，等我走了你再拆。

他說完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走，我喊他，他也沒有回頭。

我打開那只袋子，里面是一本照片書，孫競將那次拍的照片一張一張沖印了出來，夾在一本厚厚的相冊里面，每一張照片旁邊都寫了字——

我們第一次牽手的林蔭道，那天你穿白色的襯衫，短頭發(fā)。

我們經(jīng)常在這里吃飯，你喜歡吃宮保雞丁和木須肉，不愛吃魚。

我在這個墻角第一次吻你，你連接吻都不會，太笨了。

我每天幫你打開水，你的水瓶上貼的那只Kitty貓實在太弱智了。

我們第一次吵架你坐在這條長椅上哭了兩個小時，怎么拉你都不肯走。

……

你是我的理想，而每個人的理想多數(shù)都無法實現(xiàn)。再見，媛媛。

我站在盛夏碩大的太陽下面，對著他走掉的方向，哭花了臉上的妝，再見孫競，再見理想，再見，青春。

9.

李大亮又來找我了，我再一次看到他有些頭皮發(fā)麻，起先的愧疚也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變成了厭惡。

因為保安一直看著我們，所以我示意他邊走邊說，我們再次站在旁邊的自助銀行里面，他臉紅紅的，遞給我一個信封。

我不要。

他急了，聲音都在顫抖，一定塞在我手里，你是嫌少嗎，但我只有這么多錢了！

我不解，你給我錢干嘛？

他說，你上次不是說我害得你要賠錢嗎，我最近一直在拼命掙錢，哪知道又不湊巧，上次被逮了，一車貨都被沒收，損失了一千多塊呢，要不然還可以多給你一點的！

我心里已經(jīng)波濤洶涌了，連忙解釋說，我不要你的錢，那天是我正在氣頭上，不該那么說的！

他低下頭，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這棟大廈不是想進就能進的，不能因為那點兒小錯誤就耽誤了你的前程，不怕你笑話，小時候，我作文寫得好，最大的理想就是以后當(dāng)個記者，去采訪，亮個牌兒，多威風(fēng)?。〉羌依锔F，我上到初中就沒能再繼續(xù)上學(xué)了，而且，以我現(xiàn)在這種樣子，能認識個記者，能夠有個正當(dāng)?shù)睦碛蛇M到那棟樓，我真的很高興。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他繼續(xù)說，你放心，我要離開這兒了，以后不會再來打擾你的，你收下這個，讓我安心走。

我問，你要去哪里！

他有點不好意思，家里給說了個媳婦兒，回家見見，要是合適的話，就結(jié)婚，然后一起在老家安穩(wěn)地過日子。

我點點頭，把信封還給他，告訴他那件事已經(jīng)解決，不用我賠錢了。然后我做了個決定，拉著他回到大樓，跟保安打了個招呼，說是我老家的親戚，帶他上樓拿點兒東西。

我?guī)麉⒂^了報業(yè)大廈，給他介紹了出報紙的每一個步驟，告訴他記者是怎么工作的，除了記者還有編輯，還有主編，還有美編、校對、發(fā)行員等等等等，很多人都要工作到深夜甚至凌晨，辦一份報紙是很辛苦的事。

他一直帶著無比好奇的表情聽我介紹，我覺得我好像一個幼兒園的老師，帶著小朋友參觀海底世界。

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袁小路，謝謝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實現(xiàn)理想了呢！

我這才想起，原來他連我的真名都不知道呢！

但那又怎樣呢？

10.

我在七月的時候終究還是離開了報社，還記得李大亮走的時候?qū)ξ艺f，多想像你這樣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當(dāng)我告訴他，當(dāng)記者并不是我喜歡做的事的時候，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種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羨慕的表情。

我喜歡做的事，就是開個照相館，記錄每個人永不能回去的時光。

我走的那天對紀老師說，等我找到合適自己的工作，那筆錢會慢慢還給你的！

紀老師假裝黑著臉說，不用了，你不在身邊搗亂，我相信那筆錢我很快就會掙回來的！

我們都笑了，雖然他是個說話刻薄毫不留情面的人，但是此刻我卻對他充滿感激和不舍，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你困難的時候拉你一把，我可以做的，僅僅是不再給對方添麻煩，以及，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有一天讓那個幫助你的人覺得你是值得幫的。

我去了一家攝影工作室當(dāng)攝影助理，很低端，很辛苦，但是每天工作的時候，我都覺得是在完成自己的理想。

常常會想到孫競，甚至很想告訴他我在做什么，但我希望是在實現(xiàn)的時候再告訴他。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站在他面前，帶他到我的照相館，為他拍一張照片，然后驕傲地對他說，看，我實現(xiàn)了我們的理想，我的堅持有了結(jié)局。

這么做，并不是為了證明他是錯的我是對的，而是為了證明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擁有這種單純的幸福，能夠堅持自己的理想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而教會我這個道理的，是一個叫李大亮的賣盜版碟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