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國演義》是一部歷史小說,人們往往把它和歷史混合來讀,而不注意它小說的特點,本文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出發(fā),以諸葛亮為中心人物,以曹劉斗爭為基本線索,揭示小說所展示的人的自由選擇與命運之間關(guān)系的新主題。
【關(guān)鍵詞】結(jié)構(gòu);自由選擇;命運
簡單的把它當(dāng)做歷史傳奇性的注角,是閱讀《三國演義》的最大誤區(qū)。我們往往會想,這是真的,這是假的,這種閱讀是對小說的唐突。小說和歷史(尤其是中國的史傳作品),雖然主要講述的都是人物與故事,但兩個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作者的意圖。歷史作者,寫的再有傳奇性,他的出發(fā)點是要給讀者還原一個更為生動具體的真實狀況,比如司馬遷寫霸王別姬一節(jié)。而小說家則是主動的虛構(gòu),他寫得逼真,調(diào)動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經(jīng)驗,都是為了讓讀者上當(dāng),誤以為真。所以,在小說與歷史之間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歷史是忠于事實,而小說是制造幻境。從這個觀點來看,雖然《三國演義》是歷史小說,但是我們要知道,歷史只是外殼,要是我們太關(guān)注這一點,無疑買櫝還珠了。
如何用一個結(jié)構(gòu),重新講述既成的歷史,是理解這部小說的首要問題。作者需要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結(jié)構(gòu)歷史,把八十多年的漫長的時間,從自然流程中抽取出來,納入到一個更有意義的人為秩序中。作者確立了一個中心:諸葛亮。以他的生與死為節(jié)點,小說被分成了三個部分。第一到至第三十六回為第一部分,我們可以成為等待諸葛亮。在這一部分中,作者用大量的篇幅,構(gòu)造了一個亂世,曹操以邪惡的名義,正把亂世推向最高潮。第二部分,第三十七回到第一百零二回,是全書的中心,我們稱之為襯托諸葛亮。在這一部分中,作者選取了突出的幾個人物與諸葛亮對比,從正反兩個角度襯托諸葛亮的絕對價值。正面的有劉備、徐庶、關(guān)羽、龐統(tǒng);反面的有曹操、周瑜、孟獲、司馬懿。第三部分,第一百零二回到一百二十回,我們稱之為想念諸葛亮,此時諸葛亮雖然死了,但是整個的格局仍然在諸葛亮的計劃之中,而且姜維、鐘會等人的生活還被諸葛亮影響。按照這樣的結(jié)構(gòu),漫長的歷史,重新被把握了。
而且,以諸葛亮這個人物為代表,小說也很好的把主題出現(xiàn)出來——人的自由選擇與既定命運之間巨大的悲劇性。諸葛亮出山之前已經(jīng)久負(fù)盛名,世間流傳“臥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所以,我們可以預(yù)見,在亂世之下,諸葛亮的選擇似乎就是歷史的選擇。而在當(dāng)時的情形下,選擇曹操是人生的捷徑。但是,他偏偏逆歷史潮流而動,選擇了最不被看好的劉備,從此也走上了一條最艱難的道路。恰如水鏡先生所說,“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1于是,諸葛亮就帶著劉備這個被命運擠到擂臺邊的拳擊手,開始了逆襲之旅。并最終,倒在水鏡先生的讖語之下。但是,如果我們仔細(xì)看這個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作者比水鏡先生還要高明,他為了讓諸葛亮的命運更為坎坷,除了讓諸葛亮?xí)r運不濟外,其實在人事上也波折最多。他并不“得其人也”。
第一個不得的人,是劉備。按照我們慣常的理解,劉備對諸葛亮是言聽計從,但錯了。分什么事。在小事上,比如具體的戰(zhàn)斗,分兵派將方面,確實是言聽計從。但每遇大事則是言不聽計不從。比較凸出的三件事,從新野撤退,不聽諸葛亮擺脫百姓的勸告,導(dǎo)致長坂坡之?dāng)?。取西川時,不聽諸葛亮的計謀,導(dǎo)致龐統(tǒng)的死。最后,不聽諸葛亮的勸告,為關(guān)羽報仇,猇亭一戰(zhàn),兵敗身死,也從根本上喪失了光復(fù)中原的機會。
第二個不得的人,是關(guān)羽。諸葛亮進入劉備的隊伍,一開始就有點不舒服。在他之前,劉關(guān)張三個人,已經(jīng)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情意,突然插入諸葛亮,這個年輕、英俊、才智超群的后起之秀,關(guān)張二人當(dāng)然不爽,尤其是關(guān)羽。他從出世以來,做的都是出彩的事,并且在自己職業(yè)生涯的后期,趕上了一場大雨,這是老天爺最后幫了他一把,水淹七軍,俘獲于禁,殺死龐德,讓他一戰(zhàn)成神。此時的他,已經(jīng)是站到了人生的最頂峰。但也正是此時,他一頭從云端墜入了谷底,身死麥城。此時打亂了光復(fù)漢室江山的全盤部署,劉備更是哭的死去活來,但是諸葛亮卻非常平靜的說:“王上少憂。自古道,死生有命,關(guān)公平日剛而自矜,故今日有此禍。”2所以,我們可以知道,面對關(guān)羽的失敗,諸葛亮是早有準(zhǔn)備的,而且在前邊的敘述中也早埋下了伏筆,比如托付荊州時的不快,送他八字箴言,以及在得知關(guān)羽拒絕東吳聯(lián)姻之后讓人換回關(guān)羽的決定。但是這些都沒有實行的原因只有一個,比起諸葛亮,劉備更信任的還是二弟。諸葛亮當(dāng)然明白這層關(guān)系,后來無法阻止劉備討伐東吳也印證了這一點。
第三個不得的人,當(dāng)然就是劉禪。在劉關(guān)張死后,蜀中剩下的是個爛攤子,但是諸葛亮也得以沒有阻礙的施展自己的才華。南征孟獲之后,他確實為蜀中帶來了短期的強大。于是,開始了北上大計。但每每一戰(zhàn)功成的時候,劉禪就下一道旨意,命令他班師回朝,終于耗干這盞孔明燈。
講到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了諸葛亮所有的敵人,既有正面交手的曹操、周瑜、司馬懿,又有己方的劉備、關(guān)羽、劉禪。但是,這些人都沒有真正把他擊敗。甚至,當(dāng)他死了之后,面對他最強大的敵人司馬懿還是留下了:死諸葛嚇走活仲達的千古笑談。就個人而言,他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如果一定要說他被打敗的話,我們就要看到在不得天時,不得其人之外,諸葛亮面對的又一個問題,叫做天不假年。魯迅在講到《三國演義》時,說其中的一個短處是“狀諸葛多智而近妖”,這里邊多指的是諸葛亮借東風(fēng)啊、觀天象之類的特異功能。但是,我認(rèn)為,這里邊其實也為諸葛亮的死買下了一個大大的伏筆,他一定要通天性,才有在征南回蜀的途中祭鬼一說,才有最后在五丈原延壽一事,并最后感嘆,天命如此。因為他是全書的中心,他是戰(zhàn)無不勝的,他最終的勝敗一定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勝敗,而是人與天之間的勝敗。這也讓我們看到,諸葛亮最初的選擇何止是逆時而動,簡直是逆天而動,這樣也把他個人的生命價值提到了最高,成就一段人的自我選擇與天定宿命之間宏大的悲劇性。
筆者認(rèn)為,這種悲劇性,是對一些人的警示,同時也是對另一些人的鼓舞。
小說的另一條主線,是劉備與曹操的斗爭,我們從表面的敘述中看到的是權(quán)謀、刀兵的爭斗,但他們的內(nèi)在有一種更突出、更持久的矛盾,情感于理性的沖突。劉備主情,曹操主理。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小說中勝利的一方是曹操,但他不動人,因為他無情。反觀劉備,以及他的組織是失敗者,但動人,因為他們的每一次失敗都是情感于理性爭斗時情感的失敗。不止他如此,他的兄弟們也是如此,關(guān)羽曾義釋曹操。張飛為了關(guān)羽被部將殺死。諸葛亮傾其一生,持守對劉備的誓言。這些無一不是他們失敗的命門,但是也都是他們之所以能夠把傳奇留下的原因。他們的失敗恰恰證實了中國人心中情感與理性之爭中,情感的勝利。這是一種悲傷的勝利,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中國人在做事情的時候,雖然很大程度上是實用理性主義者,但是在心理上卻暗涌一種悲傷的氣質(zhì)。所以,為中國人所崇拜的英雄,往往是用情很深的失敗者,而不是理性至上的勝利者。這里,與其說是作者在迎合一種心理,不如說是作者在塑造一種心理。一個民族心理特征的塑成,一定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歷史、文學(xué),對歷史、文學(xué)的書寫和感喟,正是一個民族心理特征不斷加深的途徑。所以,我覺得《三國演義》其實闡釋了一對永恒的矛盾——情感與理性,并在此矛盾的展示中,塑造了這一文化下的心理特征。
到此為止,筆者認(rèn)為可以回到一句關(guān)于《三國演義》民諺似的評價:老不讀三國。為什么,因為在讀《三國演義》的時候,讀者要面對的是心底的悲傷。這種悲傷不是人人都有,他屬于這樣一種人:他用情太深,面對命運,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仡櫼簧?,他感到不滿意,但是這種不滿意不是一個人的失敗,而是情感面對理性時更宏大而永恒的失敗。是一種生存方式對另一種生存方式,一種人生理想對另一種人生理想的失敗。這種失敗的特點在于,它是實踐中的失敗,卻是時間上的勝利,一種勝利者永遠無法見到的勝利。它不是簡單的同情弱者,而是樂觀、實用的中國人對情感與悲傷的珍視。這一點,是中國人身上的非常特殊的氣質(zhì)。
注釋:
[1]P204 《三國演義》 羅貫中 著 新世紀(jì)出版社 2001年
[2]P429 《三國演義》 羅貫中 著 新世紀(jì)出版社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