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冰下

一

見到石青峰的第一眼，李秀就知道他是自己生命中期待的那個男人。

李秀和石青峰來自同市不同縣相隔遙遠的兩個村子，一起在市里李秀姨家新開業(yè)的酒店里打工。李秀漂亮，該凸的地方凸得熱烈，該凹的地方凹得深沉，是個男人一見就心波蕩漾的女人。但是蕩漾也白蕩漾，李秀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李秀的目光全落在了石青峰的身上。李秀姨家的表哥魁梧英俊，曾很自信地追求過她，但被她堅定地回絕了。李秀說除了石青峰她誰也不喜歡。

好長一段時間，石青峰不敢相信李秀對自己的感情是真的。確信無疑了，石青峰愛的堤壩一瀉千里，傾刻就把李秀淹沒在了自己的激情洪流里。洪峰退去，李秀依偎在石青峰的懷里呢喃“這輩子我們永不分開”。石青峰捧著李秀的腦袋重復著“永不分開”。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滴滴嗒嗒落了李秀一臉。

酒店的生意好得像石青峰與李秀的感情，4月初開業(yè)，10月中旬就吞并了隔壁經(jīng)營不善的另一家酒店。李秀的姨父決定把兩個店連為一體，按照同一風格重新裝修。裝修要一個月完成，裝修期間員工放假。

李秀興奮得直跳，說：“放假好啊，正好領你回去見見我爹我媽，說說咱倆的事?！笔喾逡哺吲d地說：“也領你回我們村去一趟，讓人們看看我石青峰福氣有多大。”

李秀的表哥對他父母說：“店里裝修，李秀留下來幫照應一下吧”。他父母說：“李秀要帶石青峰回家讓你姨你姨父看看，就回去吧，裝修這事一個女孩子也幫不上啥忙?！备改阜磳鹤酉矚g李秀，他們不想讓兒子近親結婚，怕將來生傻孫子。

表哥一甩手，氣乎乎地出去了。

李秀和石青峰興高采烈地上路了。

二

李秀和石青峰中午來到李秀家。李秀的父母見石青峰長相出眾，性格穩(wěn)重，是個值得托付的青年漢子，滿心的歡喜寫在臉上。

一問家事，知道十幾年前的一次雨后，石青峰的父母和他的舅舅舅母在山里種田時遭遇了山體滑坡，四個人全壓死在石頭下了。他家與舅舅家相鄰而居，他與舅舅家的兩個表弟王大郎王二郎相依為命共同長大。他出來打工后，房子讓舅舅家的兩個表弟代為照管。兩個表弟沒有一個爭氣的，讓他們隨他去打工，誰也不愿意去，在家種地也不好好種，偷雞摸狗賭錢打架，一點好事也不做。

李秀母親沉著臉說：“這樣的人以后離他們遠點好”。

下午，李秀父親要去鄉(xiāng)里的糧庫賣苞米，石青峰主動提出幫忙。李秀父親不讓，石青峰執(zhí)意要去，李秀父親高興地點頭。

兩個男人走后，母女倆一邊擇菜準備晚飯，一邊熱熱乎乎地說話。說著說著，李秀突然惡心起來，蹲在地上干嘔。李秀母親忙過來撫著女兒的后背關切地問：“是不是昨晚受涼感冒了？”

李秀抽抽鼻子，說：“沒有啊?！?/p>

李秀母親想想說：“那準是坐車顛簸暈車了，還沒過勁?！?/p>

李秀搖頭說：“不會不會，我從來不暈車啊?！?/p>

李秀母親一怔，遲疑地問女兒：“你——，你多長時間沒來例假了？”

李秀意識到事情不妙了。幾個月來，她的心里只裝著愛和幸福，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多長時間沒來例假了，母親不問，她哪會注意這樣一個似乎無足輕重的問題呢?，F(xiàn)在，她突然感到這個問題的至關嚴重了。李秀知道一些生理常識，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僅僅幾次她會懷孕。她沒有絲毫心理準備，抬起頭不安地看著母親，小聲說：“媽，一個半月沒來了?！?/p>

李秀母親傻了，手里擇好的韭菜散落一地。

當晚，石青峰住外間的小屋，李秀和父母住里間的大屋。李秀被子就過外間石青峰那去了，大半夜才回到里屋的炕上，被子一拉就響起了均勻的鼻息聲。李秀父母可沒有女兒的輕松，老倆口整夜未眠，絞盡腦汁尋思怎樣解決女兒給他們出下的大難題，直到雞叫天亮了，才商量出他們認為成熟穩(wěn)妥的解決方案。

一大早，李秀母親一臉憔悴地把李秀叫到后屋，嘶啞著小聲說：“關于你和石青峰的事，我和你爹商量好了，現(xiàn)在就看你的態(tài)度了，你要是真的認為跟了石青峰肯定能幸福，那就抓緊跟他結婚；要是你還沒拿定主意，就把孩子做下去，一來咱這樣的老實人家丟不起那人，二來也別讓石青峰手里攥住刀把，被他攥住刀把，事事就都得由著他了，輕賤了咱們那可不行?！?/p>

李秀連想也沒想，就態(tài)度堅決地說：“媽，除了石青峰我誰也不嫁，青峰除了我也誰都不娶，我們早就發(fā)過誓了?！?/p>

李秀母親急得一跺腳，壓低嗓音說：“傻閨女，你怎么敢保證石青峰一定非你不娶呀?！?/p>

李秀笑著摟過她媽的肩頭說：“媽，青峰是什么樣的人，這么長時間了我還不清楚嗎？不然，我也不會和他……”下面的話李秀沒好意思說出口，臉上就已是一片紅云了。

幾天的時間，石青峰便以準女婿的身份受到李家不同尋常的禮遇。李秀父母開始把他們的婚事擺上日程，訂哪個日子吉利，買什么樣的住房，置辦哪些生活用品……一樣樣，逐一精心地為他們操慮著。石青峰看在眼里，美在心上，鋪天蓋地的幸福甚至讓他有點不安，懷疑眼前太多的美好會不會只是一場黃粱美夢，只有一次次掐著自己的臉時，才在疼痛中相信這一切不是在夢里。

李秀姨家的飯店差幾天裝修完工的時候，石青峰提出回自己的家看看去，看能不能把他家的房子賣了籌錢結婚用，然后從那邊直接回城。李秀在家呆膩了，巴不得早走。

要走的早晨，吃過早飯，李秀父母把李秀和石青峰叫到跟前。交換下眼色，李秀父親十分鄭重地開口說：“你們不愿意在農村成家當農民，想在市里生活做城市人，這一點我們做父母的不反對。做農民又苦又累的，是沒啥大意思，能飛到城市里扎根當然好，我們老兩口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幸福。靠你姨你姨父你們不愁在市里扎根，只是聽說城市買房子太貴，我們老兩口沒別的能耐，一輩子累死累活只攢下十萬塊錢，我們又只有李秀這一個丫頭，這錢今天全給你們帶上，到那邊貸款買個小點的房子，首付也就夠了，剩下的房錢可就要靠你們的本事自己慢慢還貸了。把房子定下來，年后正月二十八是個好日子，就在那天回家來把喜事辦了吧。如果你們要買的房子暫時下不來，就先出去租房住，只是結婚這事絕對不能拖，我們做父母的只有這一個要求。”

李秀母親接過話說：“我給石青峰做了件棉襖，錢分二十份隨著棉花一起絮棉襖里了，絕對安全。我們知道，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冬天再冷也不愛穿這種老式棉襖了，那也沒啥，就讓青峰穿這一次，到城里把錢拿出來后，這棉襖你們給我放好了，年后回家結婚時再給我拿回來，我重新做做給你爹穿?！闭f完，拿出一條新棉襖來。

石青峰接過棉襖，心里熱辣辣的。想說話，嘴沒張開淚就先掉下來了。石青峰擦著淚說：“大姨，這棉襖我要一直穿在身上?！?/p>

李秀掐了石青峰肩頭一把說：“叫啥大姨，叫媽?！?/p>

石青峰領了命令，對著李秀母親熱熱乎乎地叫了聲“媽”。

叫得李秀媽激動地背過臉去擦眼淚。

石青峰穿上了新棉襖，好像李秀一下子裹在自己身上一樣溫暖，當然他也清楚，裹在身上的不僅是溫暖，還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他決不能辜負李秀的一片真情，也不能辜負李秀父母幾十年的心血、汗水和期望。石青峰萬分感動甚至有些悲壯地對李秀說：“為了你，為了咱爹咱媽，我一定要好好干，多賺錢，將來除了讓你和爹媽過上幸福日子外，還要把這十萬塊錢還給爹媽，白拿老人的錢我還是不是男人？”李秀捏一把石青峰裝在棉襖里的胳膊說：“爹媽會要我們還他們錢嗎？爹媽只希望我們好?！?/p>

棉襖里的錢幣發(fā)出微弱的響聲。石青峰緊握著李秀的手，激動地說“是，是。”

三

汽車左彎右轉地鉆過一個山洞，停在一處較為開闊的石坪上。李秀和石青峰下了車，深一腳淺一腳地繞了半個小時的山路，來到一條密林掩映著的山路上。石青峰向前指了指說：“沿著這條路再走二里地就到咱村了?！闭f完，拉著李秀的袖子讓她到路邊向懸崖般的山下看。李秀捂著胸口說：“有什么好看的，怪嚇人的，我不敢看。”石青峰說：“我拉著你沒有事，你看看，山下的地方你見過?！崩钚憷o石青峰的袖子，挪著腳萬分小心地來到路邊，向下看了一眼。李秀被進入眼簾的景物驚呆了，退回到路中心，摸著亂蹦的心驚訝地對石青峰說：“山下不就是剛才汽車鉆過的山洞嗎？”石青峰點頭說：“是，別看這山才三四層樓高，可是陡得像墻壁似的，根本開不出路來，所以，雖然回家的路就在頭上，卻不得不繞半個小時才能到達，山區(qū)窮就窮在交通不便上了?！?/p>

兩人一邊感嘆一邊進了村子。

石青峰和表弟的家被一個很大的泡子與村子隔開一段不小的距離，孤靈靈孤零零地立在泡子西頭，像漁民臨時搭起的窩棚，遠遠看去荒涼破爛。初冬時節(jié)，泡面上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淘氣的孩子把石頭扔在近岸的冰面上，砸出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洞來，整個泡子像一只爛了眼邊的大眼睛，看著心里麻麻拉拉的，很不舒服。

石青峰和李秀繞過泡子，來到家門前。門鎖著，石青峰找到鑰匙開門進屋。一股臭氣撲面而來，屋子亂得像個豬窩，除了鍋和炕等不能挪動的東西，每樣物品都不在應有的位置上。要不是一看就有種窮得讓人心寒的感覺，這里倒真像是經(jīng)歷過一次盜匪的洗劫。

李秀皺皺眉，開玩笑地問：“你家進日本鬼子啦？”

石青峰氣憤地說：“都是大郎二郎這兩個東西弄的，不好好收拾收拾，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石青峰先點爐子生火取暖。屋子熱起來后，兩人動手收拾亂七八糟的物品。

石青峰和李秀正拾掇屋子，忽然聽見外邊有人喊，“大哥！大哥！”抬頭向外一看，是大表弟王大郎來了。王大郎一進屋就抱住石青峰肩膀大叫：“我看房上的煙筒冒煙，猜是你回來了，真猜著了，你可想死我啦，大哥！”

生氣歸生氣，見到大郎，石青峰仍然很激動，家里只有大郎二郎兩個親人，半年沒見面了，真是挺想的。石青峰正想問問兩個表弟在家的情景，忽然見他雖然抱著自己的兩肩，兩只眼睛卻在李秀身上亂竄。

石青峰不自在地推開大郎的手，介紹說：“這是你沒過門的嫂子，你叫秀姐?！?/p>

大郎回過神來，目光慌亂地從李秀身上跳開，向后退一步，磕磕巴巴地叫了聲“秀姐”，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向前跨兩步，勇敢地學著城里人的樣子與李秀握手。

大郎的手有種女人的綿軟細膩。李秀心生好奇，仔細端詳一眼大郎，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一個長相漂亮的男人，漂亮的程度只在石青峰之上。李秀壓制不住強烈的忌妒，狠狠地瞪了一眼這個一雙大眼在自己身上巡回掃描的漂亮男人。

石青峰見大郎死皮賴臉地盯著李秀不放，更不高興了，沉著臉對大郎說：“瞧，這屋子讓你們哥倆弄的，跟豬窩有啥區(qū)別，去把二郎叫來，一起幫我收拾收拾?！?/p>

大郎支吾著說：“二、二郎出、出去了，我一個人跟大哥收拾吧?！?/p>

大郎雖故作鎮(zhèn)靜，但石青峰一眼就看出他在說謊，石青峰猜想二郎又惹下什么禍事，不敢讓他知道。石青峰的氣更大了。深追問，果然，一周前大郎二郎和楊寡婦張胖子四個人酒后賭錢，二郎借著酒勁，摸了楊寡婦屁股一把。楊寡婦只罵了他一句不要臉，他就一茶碗把她腦袋打了一個一寸多長的口子。二郎哪知道楊寡婦和鄉(xiāng)派出所的李所長好，一個電話李所長就把二郎抓走了，說是罰款兩千元，啥時交錢啥時放人。

石青峰搖頭嘆息，拿這兩個不爭氣的表弟一點辦法也沒有。

收拾完屋子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石青峰拿錢讓大郎去村里的小賣店買些米和菜。

大郎很快買回來，除了米和菜，還提了一瓶白酒和一尾大魚。大郎舉起酒瓶晃晃說：“大哥，半年沒見了，今晚咱哥倆一醉方休?。∵@大魚就是咱這泡子里的，鮮著呢；不是花大哥的錢買的，是我從小賣店賒的，哪天我從泡子里撈一條還他就行?！?/p>

石青峰指指大郎說：“犯得上嗎？拿我給你的錢一塊結了不就完了嗎？自家兄弟還跟我整啥事呀？”

大郎撂下酒菜，邊收拾魚邊笑著說：“大哥倒不外，秀姐是第一次登咱家的門，我這個做弟弟的咋說也得有點表示呀?！?/p>

李秀一臉麻木地說：“我不愛吃魚，說完下廚收拾好飯菜去了?！?/p>

不到一個小時，飯菜做好了，屋子里香氣四溢?？蛔酪粩[，三個人圍在一起開始吃飯。

兩杯酒下肚，大郎眼睛立馬活躍起來，雷達似的在李秀身上轉動。石青峰看了心里極不舒服，但一想在家呆不了兩天，沒有必要與表弟鬧翻臉，就提醒似的咳嗽一聲，說：“大郎，喝酒。”大郎口上雖唉、唉、唉地應著，目光卻粘在李秀的身上拉不下來。

李秀開始還忍著，漸漸地實在忍受不了大郎惡心的目光了，就撂下面子沒好顏色地拿眼睛夾他，與他對話更是冷得像往腦袋里灌冰。但大郎聽了卻像是盛夏時節(jié)洗了個痛快的涼水澡，從心里往外舒服。看著大郎的受用樣，李秀氣得七竅生煙。

石青峰不勝酒力，酒杯只沾沾嘴皮做做樣子。大郎嗜酒如命，大一口小一口灌得香甜。喝到晚上八點半，一瓶一斤裝的白酒差不多全被大郎喝光了，舌頭都大了，還賴著不下桌。石青峰忍無可忍了，攆他走。說“喝好了回去吧，哥坐了一天汽車太累了，想早點休息。”

大郎這才沒趣地撂下酒杯，暈頭脹腦暈頭漲腦地從炕上往地下蹭，腳落地上沒站穩(wěn)，閃了個趔趄。李秀坐炕邊，本能地扶了他一把。誰知這家伙酒壯色膽，順勢一把抓住李秀的左手，抓住就長了在自己的手心里，任憑李秀怎么往回抽也不放開。

李秀這回可真火了，抬起右手劈頭蓋臉打了大郎一巴掌，罵了一句“不要臉”，又一口唾沫狠狠地啐到他臉上。

大郎一下子醒酒了，異常狼狽地逃出門去。逃著逃著感到有東西從臉上流到嘴角，突然想起是李秀的唾沫，忙伸出舌頭舔到嘴里，一種滿足感油然而生。

罵跑大郎，李秀怒火難平，又把矛頭轉向了石青峰：“這個破房子賣不賣能值幾個錢，非回來不可；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還認他作做什么表弟？”

李秀委屈不過，趴在炕上哭了。

石青峰氣壞了，低著頭抖著兩只手在屋地上走來走去，好像丟了什么東西找不著，臉色煞白，嘴唇顫抖，狠狠地大罵：“畜生，這兩個畜生，一對豬狗不如的敗類……”

見石青峰氣得不行，李秀的氣自動消了，過來拉著石青峰的手央求，“我們明天回市里去吧，這個破房子賣了也不值錢，干脆別賣了，我一刻也不想在這兒呆了?！?/p>

石青峰流下淚來，傷心惱怒地說：“知道大郎這么不是人，打死我我也不會留他吃飯呀?！?/p>

互相安慰了好一陣，石青峰和李秀閂上門，關燈休息。雖然疲憊，雖然生氣，但是當黑夜把世界縮小到只有兩個人時，愛的火焰還是旺過爐火。

第二天早晨，天上積滿了黑沉沉的烏云，看樣子冬天里的第一場雪隨時都會降落。

李秀和石青峰吃過早飯，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城，大郎進來了。這家伙頭快垂到了胯下，臉色比天上的烏云還難看。一進屋就跪下了，帶著哭腔說：“大哥，秀姐，昨天我喝的得太多了，酒后無德做了不是人的事。大哥，看在我死去的爹媽和咱們兄弟多年的情份上，你和秀姐就原諒我這一次吧?！闭f至悲處，大郎大嘴一張，眼淚鼻涕滂沱而下。

李秀背過臉去不言語。

眼前情景，讓石青峰想起十幾年前從石頭堆下扒出父母、舅舅舅母尸體時，他和兩個表弟痛不欲生的往事。從那以后，表兄弟三人比親兄弟還親，飯在一起吃，覺在一起睡，誰被村里的哪個孩子欺侮了，另外兩個一定找上去跟他拼命。想起這些，酸楚和溫暖混雜在石青峰心里。他覺得不管怎樣也得原諒大郎一次，不但要原諒大郎，還要把二郎從鄉(xiāng)派出所里贖出來，他不能看著二郎因沒錢贖身而忍受折磨。石青峰流著淚拉起大郎說：“別哭了，以后好好做人就行了?！?/p>

大郎止住哭聲站起來，擦眼淚的空當，還是忍不住從指縫里偷看了李秀幾眼。

停止哭泣，大郎忽然覺得沒有淚水遮擋的眼睛盡管清爽，但看哪里都不太自然，不發(fā)出哭聲的嘴巴也竟無話可說。人垂手立在地上，尷尬向四面八方輻射。

石青峰彎下腰系鞋帶，露出新棉襖的后襟來。

大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羨慕地說：“這么多年咱們哥們沒穿過爹媽做的新棉衣了，現(xiàn)在大哥終于有人給做新棉衣穿了?！闭f著過來在石青峰的后背上捏了一把。

一捏，大郎覺得手感有些不對，“咦”了一聲，抬頭驚奇地對石青峰說：“大哥，這棉襖里好像有錢啊，我好像聽見咔咔的錢響了。”

石青峰心一撲騰，忙把大郎的手架開。轉念一想，自己表弟即便知道他棉襖里是錢，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于是放松下神經(jīng)說：“什么錢響，這種新布料就是這個聲音，神經(jīng)錯亂了吧你？”

系好鞋帶，石青峰對李秀說：“你先一個人在家呆兩個小時，讓大郎跟我到鄉(xiāng)派出所去一趟，把那個不要臉的二郎贖出來。”“不要臉”三個字讓大郎的臉登時紅到了脖子根，低著頭順溜地跟著石青峰出門去了。

李秀盡管非常不情愿，但她沒阻攔石青峰，她想反正以后不會再來這個鬼地方了，這次就由著石青峰吧，只是在石青峰出門時，附在他的耳邊小聲囑咐他注意身上的錢。

石青峰走了幾分鐘后，李秀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落在自己的包里沒帶上，忙跑出屋去攆他，跑了幾百米，也沒見著他和大郎的蹤影，累得直喘粗氣。想想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會回來了，于是放下再攆的念頭，轉身邊走邊歇地回屋去了。

四

不一會兒，天上下起大雪來。濃密的雪片把天和地緊密地連為一體，世界仿佛又退回到清濁不分的混沌形態(tài)中。四個小時過去了，石青峰他們還沒回來。李秀坐在窗前焦急地等待著，心里又亂又堵，好像天上那急急飄落的雪片全堆進了自己的胸腔，憋悶得透不過一絲氣來。

雪漸漸地停了，窗外的景物某種病人般蒼白浮腫。

突然，李秀看見大郎和另外一個人高馬大的家伙荒亂地跑進院子。一進門就干嚎干嚎著大喊：“秀姐，不好了，我大哥讓狼攆丟了！”

李秀腦袋像是被誰重重一擊，差點暈過去。她一把抓住大郎的衣領，瘋了般大叫：“你說什么？你胡說什么？！你敢在我面前扯謊嚇我，我撕碎你的嘴！”

大郎嚇得面色如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秀、秀姐，我沒騙你，我和大哥從鄉(xiāng)派出所把二郎贖回來，走到村口的時候，大哥生二郎的氣，一個人在前面走，我和二郎在后面跟著。正走著，山那邊的林子里突然躥出一只大灰狼，一下子就把大哥撲倒了。我和二郎一人撅根樹棍跑過去，只看見狼朝林子里跑去，大哥卻不知哪去了。不信你問二郎?！闭f著指了指靠在門框上人高馬大的家伙。

人高馬大的家伙撓了撓又骯又亂又長的頭發(fā)，一副無賴的口吻說：“秀姐，說我二郎不是人吧也行，因為確實是為了我大哥才出事的，但話說回來，也怪大哥太小心眼兒，非生我氣不和我們哥倆走在一塊兒，要不然我們仨人在一塊兒狼也不敢撲上來呀。當時，我們在大哥被撲倒的地方找不到他，就想他會不會被狼撲掉到山下了，我們就跑到山下的隧道口上，可是隧道附近除了雪什么東西也沒有。于是我們斷定大哥肯定一時情急，跑到山上的林子里藏起來了。狼也一定攆過去了。我們又返回山上，到林子里找，可林子太大，我們找不過來呀，這才回來喊人幫忙……”

李秀不等二郎胡扯完，就聲嘶力竭地哭喊：“別他媽瞎放屁了，還不上山找人去！”

村里的鄉(xiāng)親們聽說石青峰被狼攆丟了，自發(fā)組織起來，幫助大郎、二郎和李秀他們上山找人；李秀在楊寡婦的提示下，給鄉(xiāng)派出所的李所長打電話報了案，李所長立即帶著所里的三個民警前來支援。人們三五個人一伙，手里拿著鐵鍬鐵鎬等家什（李所長他們是手槍），展開一場大搜山活動，漫山遍野找了好幾天，不但沒找到石青峰，也沒發(fā)現(xiàn)狼的蹤影。

幾天的時間，李秀瘦了一大圈。她后悔石青峰走的時候沒把手機帶上。那樣，如果石青峰活著，不管他在哪里都可以與他聯(lián)系上。看一眼手里石青峰的手機，李秀哭干了的眼睛又掉下淚來。石青峰用的是一只十分破舊的手機，他舍不得花錢給自己買只像樣的手機，卻拿省吃儉用攢下的兩千多塊錢，給她買了一只很不錯的手機。本想這次回城先從爹媽給的錢里拿出點來，給石青峰買只好點的手機……

錢！十萬塊錢！

想到錢，李秀心里突然一驚，一個可怕的猜疑頓時闖入腦海中——如果石青峰沒被狼吃掉，那么他早該回來了；如果他真的被狼吃了，這么多人找了幾天幾夜，別說他的尸骨，連一片破碎的衣服都沒看見，這可能嗎？顯然太不可能了！如果這兩種情況都不可能，那么可能的情況只有一種：就是大郎和二郎這兩個壞東西見財起意殺了石青峰，拿了錢后把他的尸體隱藏到秘密的地方，一到夏天就爛得只剩骨頭了，那時即便讓人發(fā)現(xiàn)了，是不是狼咬死的誰還看得出來呢？李秀越想越覺得大郎和二郎能做出這種六親不認傷天害理的事來。兩個殺害石青峰的兇手好像已經(jīng)原形畢露，恨得李秀咬牙切齒渾身發(fā)抖。

李秀記得幾天前剛開始上山尋找石青峰的時候，為了方便聯(lián)系，她與鄉(xiāng)派出所的李所長互換了手機號。

李秀立即翻出李所長的號碼，給他打電話。

撥通后，李秀向李所長詳細地報告了自己的猜測。李所長邊聽邊認可地嗯嗯著。李秀講完，李所長態(tài)度堅決地說：“極有這種可能。這附近的山上先前狼是很多，后來修柏油路，狼老是合伙攻擊筑路工人，交通部門就聯(lián)合地方武裝進行了一次大捕殺，打死幾百只狼，可以說幾乎把狼打絕了，因為這以后人們再就沒見過狼，今天這狼又從哪冒出來了？大郎二郎這兩個狗東西什么不是人的事做不出來，況且十萬塊錢的確夠讓兩個窮鬼見財起意的了?！?/p>

李所長的氣憤不亞于李秀，他說：“馬上把這兩個狗日的東西拘起來，看別讓他們跑了！”

大郎和二郎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會被拘留。二郎咆哮著，拼命地拒絕民警往他的手上帶手銬戴手銬，他大罵李秀是個狐貍精，害死表哥又來害他和大郎。他大叫：“李所長，你能相信表弟為了幾個臭錢會害他的表哥嗎？！”

李所長立著眉毛掏出手槍頂在二郎的腦門上罵：“你他媽的敢拒捕我斃了你，你倆他媽一肚子壞水，什么事干不出來。遠的不提，單說近的：前年4月，你倆偷你堂叔家的兩頭牛，事情敗露被一人判了一年刑；去年5月，你倆剛出來又和伙偷了你表姨家的狗，肉一夜之間變成了你們那幫狐朋狗友的‘狗糞’，人家在你家后院扒出狗皮狗腸來，你倆不認賬不算，還把你表姨父打了個鼻口躥血，又蹲了半個月拘留；幾天前，你又摸人家婦女屁股，砸人家的腦袋，要不是你表哥交了罰款，你他媽現(xiàn)在還在里邊蹲著呢?！?/p>

李所長如數(shù)家珍般把大郎和二郎的劣跡一一抖摟出來，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像你們倆這樣的玩意，干出這種謀財害命的事可以想見順理成章。最后，李所長說：“不過抓你們只是懷疑石青峰失蹤與你們有關，如果一旦證實與你們無關，那么立馬放人，公安絕不會冤枉你們。”

二郎不在乎李所長揚他的丑，在他的腦海里沒有丑的概念，而在乎頂在他腦門上的槍，他深知在這個冰涼的鐵家伙面前，自己毫無反抗能力，所以盡管嘴上大叫冤枉，手卻老老實實地任憑人家?guī)狭虽D子。

與二郎相比，大郎順服多了，手銬像手表一樣毫不費力地套在腕上。他不喊不叫，只是流著眼淚可憐巴巴地哀求李秀：“秀姐，我們真的沒害大哥，我們再不是人也不會害了大哥呀，再說，大哥身上有錢我們也不知道呀，我們能把一個不知道身上有沒有錢的人殺了嗎？”

李秀氣得手突突直抖，指著大郎的鼻子質問：“你敢說你不知道青峰身上有沒有錢？你忘了那天你捏了他的棉襖后，說他的棉襖里有錢響了？看你當時的眼神就知道你猜出了那里是錢，而且不會少了?！?/p>

大郎大嘴一咧，傷心地哭開了，他說：“秀姐，你不能這樣冤枉好人吶。”

李所長嘲諷地一笑：“說你們倆他媽要是好人，我們這些警察早失業(yè)了?！?/p>

李所長把大郎和二郎關進鄉(xiāng)派出所，立即向縣公安局匯報了此案。縣公安局派了兩個年輕的刑警前來偵辦。兩個年輕的刑警來到大郎二郎的村子，把與此案可能有關的人逐一調查了一遍，又到出事的山路上實地查看半天，拍了不少在李所長和百姓們都認為毫無意義的照片，然后回到所里尋問大郎二郎。偵察訊問了一周，沒有一點讓李所長滿意的結果。反而，兩個年輕的刑警說：“從他們的偵察情況看，大郎和二郎不像做了你老李指證的事?！彼麄兘ㄗh，如果再得不到確鑿的證據(jù)，應該盡早將大郎和二郎放了。

兩個刑警的不信任，讓李所長很是惱火。不管怎么說自己也是干了幾十年的老公安了，論經(jīng)驗比這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不知強多少倍，怎么會看走眼呢？他對兩個刑警說：“你們能查清大郎二郎無罪當然是好，但有一點我已經(jīng)反復強調多少遍了，石青峰失蹤的時候，只有大郎和二郎這倆小子在場，怎么說他們也是最知情的人，即便他們沒殺人，抓他們調查情況也沒啥錯。再說，憑我?guī)资昀瞎驳闹庇X，我覺得大郎二郎肯定與此案有關，只是這倆家伙是慣犯，反偵察能力很強，一時半會兒弄不出個所以來，也很正常?！弊詈罄钏L像老師開導學生似的，打比喻說了一句頗是讓他滿意的話。他說：“審案好比挖井，往往在就要挖出水的時候，容易做出此處無水的斷定，從而使成功與你擦肩而過?！?/p>

兩個年輕的刑警相視一笑，李所長看出了那深藏在笑意里的不屑神情。高個兒刑警收起笑容對李所長說：“老李講的真好，我們完全贊同。但就這個案子而言，不論從現(xiàn)場偵察情況還是從人員訊問情況，我們認為的確暫時察不出什么結果。”深吸一口煙，吐出一片幽藍的煙霧后，高個刑警不懷好意地笑著說：“王二郎這家伙真是無賴透頂，問急了就提摸你相好楊寡婦屁股的事，從他倆嘴里真調查不出啥于此案有價值的東西?！?/p>

李所長差點沒氣死過去。

讓李所長更為生氣的是，他這邊還在堅持，李秀那邊先打退堂鼓了。李秀是在汽車上給他打的電話，她說他市里開酒店的表哥在市里看到石青峰了，所以真對不起，大郎二郎圖財殺人的猜測肯定錯了，抓緊放人吧。

聽完李秀的話，李所長恨不能拿導彈把李秀送月球上去。

五

李秀萬萬想不到表哥會帶給她天大的驚喜。她在絕望中接到了表哥的電話，表哥說半個月前在市里看見石青峰了。他坐在馬路邊的雪堆上，臉上有一個很大的傷口。過去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沒到店里報到去？在雪堆上坐啥？李秀呢？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奇怪的是，青峰萬分恐懼地說他不認識他，然后從雪堆上跳起來，大喊著“狼來了狼來了”跑開了。表哥說他當時以為是認錯人了呢，因為他不相信青峰會撇了你一個人回到市里，更不相信他會弄成這付這幅模樣。但半個月過去了，你和青峰一個人也沒回來，就覺得有些不對頭了，于是才給你打電話。

李秀不知道青峰是怎樣狼口逃生又怎樣跑回市里的，但她相信表哥的話一定是真的。表哥不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事情，他不會把一個不知情的故事續(xù)寫得如此逼真。那么青峰一定還活在世上，聽表哥的話，青峰肯定受到狼的攻擊，并且好像精神有些失常。但只要他還活著，她就一定要把他找回來。青峰是她的靈魂，失去他，她的生命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軀殼。

李秀是流著淚和表哥通完電話的，電話里李秀泣不成聲地向表哥講述了石青峰失蹤的經(jīng)過，她哀求表哥馬上組織人幫她把青峰找回來。通完電話，李秀瘋也似地跑出石青峰家的破屋子，連門也顧不上去鎖，一口氣跑了半個小時的山路，來到山下的汽車站，坐上通往市里的汽車。列車開出很遠了，李秀才想起大郎、二郎的無辜，于是滿懷歉疚地給李所長打了請求放人的電話。

回到市里，李秀立即帶著石青峰的照片，到電視臺和報社作了《尋人啟事》的廣告，然后加入到表哥組織的十幾個人的尋找石青峰的隊伍中。

半個月過去了，沒有找到石青峰的蹤影。又半個月過去了，石青峰仍然音信皆無。

李秀找遍全市的大街小巷，找遍了臨近該市的大部分縣鄉(xiāng)村落，走到哪里，尋人廣告就貼到哪里。可是沒有一個人看見過他們描述中要找的人。石青峰石沉大海了。

姨和姨父煩了，說：“中國這么大，你們上哪去找一個精神失常而又長腿會跑的大男人去？瞎浪費時間，白耽擱正事。”

李秀的心涼了，姨和姨父說的不無道理，一個月下來，她才知道找一個不斷改變方位而又精神失常的人，真像是在找回一朵隨波遠逝的浪花，找來找去只有失望。她不能再找下去了，尋找的失望一天天吞噬著她內心中原本不多的希望，她不能讓自己的希望全部消失，她要保留下僅有的一點，讓它支撐著自己在飯店挨下來，等待著青峰哪一天恢復正常，回到飯店來找她。自始至終，李秀沒有也不讓別人把青峰失蹤的事告訴她的父母。在這件事上，父母幫不了她的忙，只能白白跟著著急上火。

飯店生意如日中天，李秀表哥的色膽也就遮天蔽日。開始時他還耐心地在幫李秀尋找石青峰的過程中用真情感化她，想用“潤物細無聲”的辦法慢慢得到李秀的感情，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李秀對他只有感激，毫無感情。他不耐煩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終于在一天下午把李秀騙到他辦公室里，門一關，借著辦公桌就要行起虎狼之事來。幸虧李秀抓到桌子上一支不帶帽的鋼筆，毫不留情地插進他的屁股里，才得以虎口脫險。

逃出姨家的飯店，李秀知道這個城市她不能呆了，她必須回家了，帶著精神上的累累傷痕，回到能慰藉她的父母身邊去。

回來的路上，李秀看什么都心煩，都疲憊不堪。她真想一頭鉆進汽車輪下，到另外的世界去換個活法。偏偏念頭一動，肚子里的小生命就以讓她惡心的方式反抗她草菅人命的想法。

摸摸肚子，李秀欲哭無淚。

六

李秀走后的第二天，姨和姨父就打電話把石青峰失蹤及她與表哥翻臉的事告訴了她的父母。父母幾次給她打手機，焦急地催促她馬上回家。但她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她先繞路去了石青峰家的村子。李秀不知聽誰說過，精神病人可能忘記一切，唯獨不會忘記回家。她懷著一絲僥幸地猜測，青峰會不會跑回家來了呢？李秀越是確信這樣的猜測可能性不大，就越想通過自己的眼睛否定自己的確信。

李秀是在晚上來到石青峰家的。為了不被大郎二郎撞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她盡量把聲音弄小一點打開院門，輕手輕腳地來到屋前。

屋里沒有燈光，李秀只好借著月色把頭貼在窗子上向里面看。屋子里凄涼的景象告訴她這里已久無人居。

李秀悲痛地默立半刻，然后扭過身子想離開。一回頭身后站著一個人，月光下她認出了是大郎。李秀心里一咯噔，意識到災難可能馬上就要降臨到她頭上。

大郎的表現(xiàn)出乎她的意料，大郎見到她竟帶著一臉激動的喜色。他壓低了顫抖的聲音說：“秀姐，真是你啊，我和二郎聽見有人進院子，我就過來看看，從后頭瞅像你，沒想到真是你；你快走吧，要是二郎知道是你就麻煩了，他恨你恨得牙直疼……”

大郎正勸說李秀離開，突然他家的院子里“嗷”的一聲大叫，緊接著二郎就從兩院中間的隔墻上跳了過來。他手里提著一根粗壯的木棍，落在地上不容分說飛起一棍，打在李秀的小腹上。

李秀毫無防備地遭了重重一擊，像一棵被人連根拔起的小樹，頃刻趴倒在地上抱著肚子呻吟。

大郎懵了，萬沒想到二郎就在墻那邊偷聽他們講話。他攔住還要往李秀身上撲的二郎，奮力奪他手中的木棍，破口大罵：“二郎啊二郎，你犯什么混啊，打死人不償命??？”

二郎抓著木棍的一頭，猛地用力一搡，大郎連退數(shù)步仰倒在地上。二郎扔了木棍，惡狠狠地撲在李秀身上，瘋狂撕扯她的衣服。邊撕邊罵：“你這個婊子，往我們哥倆身上栽贓，讓我們吃足了苦頭，差點沒弄出個殺人罪來送了命，今天你送上門來了，我他媽要便宜了你，十里八村道上的人就白叫我‘二狼崽子’了！”

大郎迅速爬起來，抓住二郎的頭發(fā)往起揪，罵他是個畜生，大哥的女人他也敢動。

二郎被大郎揪著頭發(fā)站起來，頭發(fā)掉了一大把，腦皮麻酥酥的，疼得要命。他用力掰開大郎的手，極其憤怒不解地大吼：“你他媽豬腦袋呀，她害你蹲拘留差點沒送命你還護著她？”

大郎一正一反給了二郎兩個響脆的嘴巴，一字一頓同樣響脆地警告二郎：“我愿意讓她害我，就是不許你動她。別人叫你‘二狼崽子’是別人的事，少拿這個來嚇唬我?！?/p>

大郎沒有威嚇住二郎，相反徹底激怒了他。他徹底成了“狼崽子”，鼻子里發(fā)出哼哼的怪叫，兩只眼睛露出瘆人的兇光，抓起地上的木棍狠命砸在大郎的頭上。

大郎沒想到二郎會對他下毒手，歪倒在地上。

李秀又被“狼崽子”壓在身下，劇烈的腹痛讓她毫無反抗能力。她萬分恐懼，凄厲的叫聲劃破了寒冷的夜空。

二郎雙手牢牢地鉗住李秀的兩臂，嘿嘿怪笑著說：“你他媽叫吧，大爺這家離村中住戶遠著呢，等人聽見趕來了，大爺早完事走人了，叫有什么用？我大哥那熊貨說你好看，可他光會痛快嘴，爺爺我要渾身都痛快！”

二郎一邊無恥地翻動著厚厚的嘴皮，一邊粗暴地撕下李秀的褲子，自己的褲子也瞬間脫至剛好能行禽獸之事的位置。

李秀發(fā)出更加凄厲的叫聲，徹底的無助和屈辱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她想她的生命就要在屈辱中走到盡頭了。

但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叫聲把大郎從昏迷中喚醒了，在二郎即將進入她體內的時候，大郎醒了，他憤怒地摸起地上二郎砸自己的粗木棍，悄悄從背后在二郎的頭上猛砸一下。

二郎屁股一歪從李秀身上滾下來。大郎簡單整理了蜷在地上呻吟的李秀的衣服，然后迅速背起她往外就跑。

村里的人們聽到叫聲趕來，看見二郎半脫著褲子屁股露在外面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腦袋旁邊橫著一根木棍，有人用手電一照，又看見他身邊的地上有一片血跡已經(jīng)結了冰。人們知道出大事了，楊寡婦立即掏出手機給鄉(xiāng)派出所的李所長打電話報了案。

李所長和兩名民警聞訊趕來的時候，二郎已經(jīng)被人們抬到屋里的炕上。他恢復了知覺，屁股一拱一拱的，試圖往起爬，但頭像被釘在炕上了似的，怎么也爬不起來。終于爬起來后，看見李所長就踉蹌地想跑。李所長立即反應出他肯定沒干好事，做賊心虛想逃，搶上一步一個掃堂腿把他撂倒在地，兩名民警撲過來給他戴上了手銬。

李所長把二郎帶回派出所詢問。二郎編謊說自己喝多酒上廁所，不小心滑摔在結冰的地上摔暈過去了，醒來一看是李所長，就像耗子見了貓似的本能地害怕想跑。李所長知道他在說鬼話騙人，瞇眼笑著在他的頭上輕輕拍了拍。二郎頭上被大郎木棍擊過的地方，在李所長的輕拍之下劇烈地疼痛，二郎大叫道：“李所，李所，別拍了，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李所長罵道：“你他媽‘二狼崽子’多有種啊，啥時也知道疼了呢？疼也忍著點吧，恐怕這回你疼的日子可要長了。”二郎聽出了李所長話中的深意，忍著頭上的疼痛，眼珠子亂轉地尋思著拿什么樣的瞎話騙李所長，好借機脫身。李所長與二郎打交道多年，早看透了這家伙的彎彎腸子，不再跟他費話，把他鎖在詢問室里，讓兩個民警在外面看著，自己帶一個民警到二郎的村里去調查。

一查得知，大郎在二郎出事的當夜借了張胖子家的三輪摩托，拉李秀去縣醫(yī)院治病去了。李所長馬上意識到這件事一定與二郎有關，立即馬不停蹄地攆到縣醫(yī)院。

大郎本來是想達到阻止二郎侵犯李秀的目的就算了，以為二郎會馬上醒過來呢，萬沒想到他會落在李所長的手里。李秀剛輸完液，正在睡眠狀態(tài)中。大郎試圖為二郎遮掩，想拉李所長到外面去說。李所長一甩手罵了句：“滾開！”徑直走到病床前輕聲叫醒李秀。李秀微微睜開眼睛，見是李所長，淚水馬上下來了。她無法阻止自己號啕痛哭，邊哭邊向李所長控訴二郎侵犯她的事情真相。由于過度虛弱和悲傷，哭訴間李秀險些再度昏迷過去，嚇得醫(yī)生護士一起給李所長下“逐客令”。

李所長向醫(yī)院人員講明自己是來辦重案的，耽擱不得時間，醫(yī)生知道不好再攆他走，就警告他一定要控制住李秀的情緒，否則人容易出現(xiàn)危險。李所長連連點頭說好。

李所長坐在李秀身旁，一臉鄭重和親切地輕聲對她說：“小李姑娘，我來就是給你做主的，你不要太激動，‘二狼崽子’已經(jīng)被我們抓起來了，你身體太虛，慢慢講，我保證讓‘二狼崽子’受到應有的懲處。”

聽了李所長的話，李秀慢慢平靜下來，把二郎加害她的事說得一清二楚。李所長如獲至寶，讓一個民警快速整理了李秀的訴詞，取得李秀的認可并讓她摁了手印后，立即到縣公安局進行匯報。在縣公安局，李所長見到此前到鄉(xiāng)里幫他審問大郎和二郎的那個高個兒刑警，李所長拍拍高個兒刑警的肩頭，用教誨人的口吻洋洋得意地說：“年輕人，我老李看人不會走眼，你們前些日子幫我審的那個王二郎真犯罪啦，這回可是鐵證如山啊?！?/p>

二郎很快以強奸罪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李所長把這一消息電話通報給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李秀。李秀知道二郎是被自己送進監(jiān)獄的，掙扎著欠了欠虛弱的身子，對床邊照顧她的大郎說：“我是你們家的仇人，你懲罰我吧?！贝罄上駛€孩子似的眼里汪著淚說：“二郎他罪有應得怪不得你！我不能看著你躺在這里沒人管，我得管你，我不能走啊，秀姐?！?/p>

李秀說不清是傷心還是感動，心里一顫，落下兩行淚水。

遭過了二郎的折磨，李秀流產了，而且由于出血過多身體十分脆弱。為了付足醫(yī)藥費徹底治好李秀的病，大郎賣掉了賭博贏來的一頭大花母牛。李秀沒有生命危險了，醫(yī)生對大郎說：“接回去養(yǎng)吧，你們的押金不足了，再說，這人沒大事了，再在這里呆待下去浪費錢不值當?！?/p>

大郎把李秀接回他家里精心照顧。李秀雖然不愿意讓大郎為自己做事，但她太虛弱了，從炕上動一動就冒出一身虛汗，再動，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李秀想給家里打電話，讓父母接她回去。但她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怕視她如命根子的父母看見她被打成這樣火出病來。她打電話告訴父母，自己去縣里初中時的同學家了，散散心，過一陣子就回去。

李秀安心養(yǎng)在大郎家里。經(jīng)歷了這次不幸的遭遇，李秀確信大郎對她是安全的。在李秀認為，即便大郎和二郎都壞，也不是一個壞法。他們的主意可能都打在了她的肉體上，但不同的是，二郎是想在她的肉體上埋植罪惡，而大郎是要在她的肉體上收獲幸福。幸福是強迫不來的。她相信，他絕對不會采取強迫的方式要她，所以主動權掌握在她的手上，她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對大郎為自己的付出，她想等養(yǎng)好身體回家后多寄些錢給他作為報答也就問心無愧了。至于二郎因自己進了監(jiān)獄，李秀想正如大郎所說，那是他罪有應得的下場，完全活該，沒有什么好顧慮的。

大郎花錢雇楊寡婦到他家來，照顧李秀吃飯、上廁所。大郎換著樣給李秀做好吃的，每天做一條從村頭泡子的冰下?lián)瞥龅拇蠡铘~。大郎用鐵镩在泡子的冰面上镩出窟窿，把帶長桿的兜網(wǎng)伸到冰水中，在水中旋轉攪動，魚被兜在網(wǎng)里后，向上一提長桿，鮮魚就到手了。撈魚說起來輕松，干起來辛苦，每次大郎從泡子上回來褲腿和鞋上都會結一層薄冰，手和臉凍得紅蘿卜紅蘿卜似的。李秀明明知道大郎的辛苦付出別有企圖，但他的一舉一動仍然不斷地在她的心里積淀著感激，以至于她一次又一次紅著眼圈對他說“謝謝”。大郎就在這聲聲感謝的掩護下，不失時機的或握握她的手或摸摸她的額頭。小動作得逞后，他總是附上一句“別多想，養(yǎng)好身體最要緊”的話語來掩飾自己的狡猾和心虛，但做賊般的荒亂還是老老實實地寫在他英俊的臉上。說來也怪，看著大郎英俊的臉，李秀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石青峰，然后就為石青峰沒有大郎漂亮而心生妒忌。她為有這樣的心理反應而自責——這樣的想法實在有點缺少心肝。

七

李秀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心境也漸漸開闊。她想，只要石青峰活著，盼頭總是有的。她固執(zhí)地相信，石青峰一定會恢復正?；貋碚宜?/p>

可是正當她頑強地祛除掉心頭的陰霾，準備等待生活給予她希望和恩賜時，表哥的一個電話讓她的希望破滅了。表哥說：“沒想到我還會給你打電話吧？告訴你，死了等石青峰回來的心吧！我猜他早他媽變成狼糞了！我打電話說看見石青峰純是騙你回來呢。你不相信我會騙得這么生動形象吧？跟你說實話吧，我家飯店剛裝修好后，來了個打工的，在店里刷盤子，我問他哪來的，他說哪哪，我記得石青峰好像就是那個地方的，就問他認識石青峰不，他說咋不認識，石青峰和他是一個鄉(xiāng)的，可惜他出來前石青峰出事失蹤了。他講了石青峰失蹤的經(jīng)過。我給了他五百塊錢，讓他只管刷盤子，以后與石青峰有關的話一句別說。我封了他的嘴，就編了個謊騙你回來。我以為沒了石青峰我就能用真情打動你，誰知道你一根脖筋骨，好像天下除了石青峰沒男人了，告訴你，別看你給我屁股上留個染了鋼筆水的藍疤，可是啥事不耽擱，好女人隨便我玩，而你，就只能等著下輩子再嫁你的如意郎君吧……”

李秀的手機滑落在地上，表哥滔滔不絕的發(fā)泄聲此伏彼起。李秀用腳把手機跺了個粉碎，表哥的聲音消失了。李秀目光呆滯地看著地上的手機碎片，看著看著，仿佛看到了石青峰被狼咬碎了的骨頭，她蹲下身，精心地把碎片一片一片拾在手心里，捧在臉上放聲痛哭。

李秀能走動了就決定回家去。她想如果她還想活著，家是她唯一能生存下來的地方。她對大郎說了數(shù)不清的感激話，并鄭重承諾，回去就寄錢過來加倍報答大郎對她的付出。

大郎無力地搖著頭說不用，他不是一個在乎錢的人，說這話時傷心與無奈密集地交織在漂亮的臉上。李秀心里知道大郎在乎什么東西，但她無法給予他。

沉默了一會，大郎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告訴李秀，最近進村道口邊的山林里真有狼，前幾天張胖子上鎮(zhèn)上去賣羊，狼從林子里竄出來，活活拖走一只大綿羊，要不是有羊墊嘴，張胖子肯定沒命了?，F(xiàn)在人們沒啥事都不出村了，出村也都帶了家伙結伴走。你走我?guī)屗湍恪?/p>

大郎的話讓李秀徹底認定石青峰已經(jīng)葬身狼腹了。她萬分悲痛，說：“大郎，不用送了，遇上狼就讓它吃了算了，反正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活著也沒啥意思。”

大郎給自制的火槍里裝滿了火藥，別在腰上低聲說：“秀姐，我比你活的還沒意思，有我輪不到你讓狼吃?！崩钚阊劾镛D動著淚花，說：“大郎，我欠你的太多了，真不知道怎么報答你?！贝罄杀亲右凰?，強作笑顏說：“別人都說我壞透腔了，你能把我當一個不好不壞的人就行了?！崩钚愕蜗聹I來說：“你不是什么不好不壞的人，而是一個好人，真真的是一個大好人?！钡昧死钚愕目洫?，大郎羞澀地一樂，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出門的時候，大郎又提了一把鐵鎬扛在肩上，心里好像踏實多了。

出村走了兩里地，山林閃現(xiàn)在眼前。大郎和李秀的心提了起來。他們小心翼翼地踩著厚厚的落葉繞過林子，轉到向山下汽車站去的道口上。兩個人長出了一口氣，為沒有遇到狼而慶幸。可是他們的心還沒完全放松下來，就聽見身后刷拉刷拉有動物踏著落葉奔跑的聲音。大郎回頭一看，頭發(fā)立時豎了起來，一只特大個兒的灰狼正惡狠狠地向他們撲來，離他們最多不過十米遠。

大郎變了調地喊：“秀姐，快跑，真的來狼了！”

李秀身體虛弱，跑兩步就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狼已經(jīng)逼迫到身后了。大郎這時也變成了一只“惡狼”，嘴巴張得老大，罵著“操狼八輩祖宗”的粗話，迎著狼撲上去，照著它的頭揚起鐵鎬就是一下子。

狼顯然低估了人的膽量，它想象不出人會有勇氣主動攻擊它，所以毫無防備地挨了一鎬，被打得身子一晃悠。

狼憤怒了，躍身飛撲過來，一口咬在大郎的小腿上，用力連咬帶拖，大郎站立不住，痛倒在地上。

狼撲到大郎的脖頸上，張開血盆大口準備結果他。就在這時，大郎的火槍奇跡般地插進了它的嘴里，“砰”的一聲悶響，狼的后腦冒起一股黑煙，它兇猛殘暴的軀體向旁邊一歪，安靜地倒在地上了。

八

李秀連跑帶爬回到村里，喚來人把大郎送進縣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小腿骨已經(jīng)被咬斷了，而且斷處凍傷十分很嚴重，這條腿必須從凍傷處的上方截去，否則，人會有生命危險。”大郎流下淚來：“截了它，這輩子我可怎么活呀?！?/p>

李秀再也無法抑制自己沖動的感情，雙膝一彎直直地跪在大郎的面前，聲淚俱下地說：“大郎，我嫁給你，這輩子我養(yǎng)活你?！?/p>

大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忘記了腿上要命的疼痛，忽地坐起身來，一把抓住李秀的手，死死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像是不握緊李秀的手就會飛走。大郎眼里充滿生怕被人哄騙的恐慌，怯生生而又急促地問“真的嗎？秀姐，你、你不是在騙我吧？”

李秀握著大郎的手哭著說：“大郎，我沒騙你，我發(fā)誓養(yǎng)你一輩子，等你腿好了，我們就結婚。”

幸福和快樂迅速從全身匯聚在大郎那條腿上，疼痛瞬間消失了，反而生出一種很是舒服的快感。大郎興奮地想：要是付出一條腿的代價可以換來李秀的愛情，他真的希望在第一眼看到她時它就折掉。

李秀想給她的父母打個電話，向二老稟明自己現(xiàn)在的境遇和她想嫁給大郎的決定。與大郎出來時，她身上帶了石青峰的破手機，可現(xiàn)在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她于是斷定，這只破手機肯定是在她被狼追趕跌倒時，丟在山林路上了。她想這樣也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石青峰與自己的緣份已經(jīng)盡了，他的手機丟掉了反倒能免去她睹物思人的傷痛，該了結的事情趁早了結了吧。

李秀背著大郎，用大郎的手機給她的父母打了個電話，講了自己前前后后的遭遇和想嫁給大郎的決定。她媽一聽就哭了，說：“我們做了一輩子老實人咋還做出孽來了啊，為啥這不幸的事都讓我們老李家趕上了呀！”李秀哭著跟她媽說：“不是爹媽做了孽作了孽，做作孽的人是我自己，所以我必須來承擔罪孽的后果。”李秀她爹當然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嫁給個不務正業(yè)的瘸子，但聽清了女兒講述的經(jīng)過，也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開明地勸說她媽同意了這門親事。

過完大年，大郎腿上的傷口完全愈合了。正月沒了，大郎就無比幸福地和李秀結了婚。

大郎雖然只有一條半腿，但發(fā)動起床上的進攻來一點不減當初打狼的威風。與大郎相比，李秀完全處在被動的狀態(tài)中。她像一個不愿聽課的小學生，時而愁眉苦臉，時而煩躁不安，時而又心不在焉。頭幾天，大郎沒怎么在意李秀的表現(xiàn)，一味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快樂中。及至他漸漸發(fā)現(xiàn)李秀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時，大郎心里就不高興了。但他沒表現(xiàn)在臉上，而是提著瘸腿努力在白天把家務做好，做好飯菜，喂好豬雞，洗好碗筷，搞好衛(wèi)生，想以此來討好李秀，贏得她的高興。大郎想：做好了白天的事，李秀就會配合他做好晚上的事。他勤勤懇懇地努力了半月，連楊寡婦都在賭鬼們面前夸他脫胎換骨了，可李秀還是不買他的賬，天天跟個死人似的躺在他的身下。這讓大郎光火至極，終于在一天夜里以故意弄痛她的方式發(fā)泄了他的不滿。可是他萬沒想到的是，疼痛中的李秀竟抬手狠狠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力氣大得差點把他掀到地上去。

大郎瞪大了眼睛看著李秀，足足看了有兩分鐘，一臉盛怒又一臉傷心?？墒撬痪湓挍]說，也什么都沒做，默默從李秀身上滑下來，被子一拉睡下了。一連幾個晚上，大郎沒碰李秀一指頭。

這件事讓李秀很內疚，她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大郎，但讓她配合他，她真的從心里往外不愿意，像一個討厭喝酒的人被強迫喝酒一樣，她感到與大郎親熱很難受，持續(xù)時間長了甚至有種喝多了的惡心。她很痛苦。

一次李秀半夜醒來，聽見大郎蒙在被里輕聲地啜泣。李秀心里驀然涌起強烈的歉疚和自責，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大郎了。她心如刀絞，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然后默不作聲地鉆進大郎的被子，第一次主動地在大郎的身體上熱烈起來。

從這以后，李秀變了個人，主動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而且每次都像是發(fā)動沖鋒般興奮地“啊”個沒完。大郎在李秀的啊聲中找到了自尊心和成就感，他每次都力圖讓這啊聲來得更猛烈些，而且他每次都感到自己做到了這一點。那夜，他正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李秀的啊聲推向從未有過的極至時，突然聽見完全忘情了的李秀喊出來的不再是那個既簡單又撩人的“啊”了，她兩手死死地抱著他，欲死欲活地叫著“峰，峰，青峰……”

大郎像是被人一下子抽去了筋骨，傾刻頃刻間綿軟了。他從李秀的身上翻滾下來，全身不住地抽搐著，淚水不斷地從眼里涌出。

差不多一個禮拜，大郎一次家沒回，整天整夜地在楊寡婦家賭錢。他輸光家里的錢后，又輸?shù)袅死钚隳锛遗闼瓦^來的一臺大彩電。大郎領著人來搬電視的晚上，李秀撲通跪在地上，拉著大郎的褲角哭著說：“大郎，電視輸就輸了，你就別再出去賭了，我們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行嗎？我發(fā)誓以后我心里只有你?！?/p>

大郎落下兩行淚來，感到淤在心里的一口惡氣終于出來了。這個晚上他沒走，重振雄風與李秀親熱。李秀沒有了以往的熱烈，卻也不似最初的冷漠。大郎反倒反到喜歡她這種平淡的表現(xiàn)，大郎想：這才是她的真實面目嘛，那個歌唱啥了著？——“平平淡淡才是真”。這話沒錯。

九

但是他們的生活注定不能平淡。

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李秀和大郎正在夢鄉(xiāng)里，朦朧聽見有敲門聲。大郎欠身打個哈欠，懶懶地問了聲“誰呀？”一個陌生而又稔熟的聲音像把刀子刺進了他的記憶深處：“是我，是我呀?！?/p>

李秀也聽到了這個聲音，這個聲音讓她異常激動困意全無。她忽地坐起來，打著燈、光著腳板跳下地來，飛快地打開了門。

是石青峰，果然是石青峰。他頭發(fā)凌亂，神情憂郁，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疤，像一截年深日久的朽木頹唐地立在門口。

石青峰顫抖著嘴唇叫了聲“秀兒”，淚水就吧嗒吧嗒地滾下了臉頰。

李秀情緒異?？簥^，她緊緊抓住石青峰的手，腦袋咚咚地撞在門板上，歇斯底里地哭喊：“老天有眼啊，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可是回來得太晚了，太晚了??！老天爺，我做了什么孽，你為什么這樣捉弄我呀？！”

大郎也滿臉淚痕，他拄著拐一擰一擰地挪到石青峰面前，說：“大哥，我真的以為你被狼吃了呢，你看……你看……事情現(xiàn)在到了這個地步，我……我……已經(jīng)和李秀結了婚啊，大哥，你……你是怎么從狼嘴里逃出來的呀？“

石青峰擦去淚水，嘆了口氣講述了他狼口逃生的往事：

那天贖二郎回來，石青峰一個人走在前面，在轉向村口的山林旁，也就是隧道口上面的那個山頂上，他遇到了狼。那天雪大，直到狼撲到面門時他才發(fā)現(xiàn)，可是他已經(jīng)來不及回避了，他被狼一下?lián)涞舻綉已孪隆?/p>

也是命不該死，下落過程中，懸崖腰壁上的一棵老松樹托了他一下，盡管沒托住他，但卻減緩了他下落的速度，降低了下落的力量。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好掉落在一輛卡車里?？墒喾迥睦镏溃溥M的是一個黑煤窯的運輸車，當卡車停在黑煤窯的高墻大院里時，石青峰就被人發(fā)現(xiàn)并被從車下揪了下來。兇神般的窯主問清緣由后，高興地罵著粗話說：“這他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嗎？”

就這樣，石青峰開始了他牛馬不如的礦工生涯。盡管他沒有一刻不在思念李秀，不在想著從黑煤窯逃出去，可是黑煤窯的院墻比監(jiān)獄的還高，看一眼就知道插翅難飛。非但院墻高不可攀，看鐵大門的禿頭男人更難對付。那家伙不但又高又壯，而且手中的沖鋒槍像長在身上一樣形影不離。石青峰費盡心思，也想不出逃身之策。

就在石青峰幾乎陷于絕望之中時，一件小事給了他巨大的啟發(fā)。一天晚飯后，石青峰上廁所經(jīng)過廚房時，看見黑煤窯的胖廚師突然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沒好聲地叫喚。石青峰跑過去問他怎么了，胖廚師慘叫著說風把辣椒末吹到他眼睛里了。石青峰趕緊給胖廚師舀了一盆清水，讓他馬上用水洗眼睛。一通折騰后，胖廚師的眼睛雖說變得紅腫嚇人，可終于不很疼了。胖廚師搖著石青峰的雙手感激，說“多虧你了小石，不然非疼死我不可”。就在這時，石青峰突然想出一個逃出去的辦法。盡管這個辦法充滿風險，但他決定冒死一搏。他問胖廚師能不能給他半碗辣椒末，說他最愛吃這東西，留著每餐拌一點在看不見油星的青菜里給自己解饞。胖廚師瞇著腫成一條縫的眼睛說：“你幫我解除了痛苦，這點事我再不答應你還是人嗎？”就在一只塑料袋里倒了半碗辣椒末遞給石青峰。石青峰如獲至寶地揣在懷里回到宿舍。后半夜兩三點左右，石青峰假裝內急起身進了廁所。他把棉襖里子撕開一角，摸出四張百元鈔票，再拿出懷里的辣椒末包，小心地敞開口，把錢錯開邊角平鋪在包上，蓋住辣椒末，然后用一只手托好，穩(wěn)步向大門口走去。

鐵門高不可攀，又被一把大鎖牢牢鎖死，所以看門的禿頭毫不擔心夜間會有人從這里逃走，每夜只管插好門衛(wèi)的門，在里面睡個死去活來。石青峰遠遠就聽見門衛(wèi)里傳出如雷的鼾聲。他快步走到門衛(wèi)門口，定定神，伸手用力敲了敲門。

門衛(wèi)內的燈刷地亮了，禿頭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對著門口警惕地甩過一個“誰”字。

石青峰不慌不忙，按照在心里演習過無數(shù)次的套路說：“是我，挖煤的小石，我半夜上廁所，回來路上撿到一個塑料包，里面有四百塊錢，咱這里挖煤工全都窮得底朝天，所以我猜這錢肯定是您的?！?/p>

禿頭從門窗里往外一看，真是四張百元大鈔，只覺喜從天降，哪管錢是誰的，唰啦打開門探出半個身子，可仍然沒忘了拿上沖鋒槍。石青峰托著手里的包貼近禿頭，在他低頭拿錢的一剎那，向上一揚手，把一塑料包辣椒末全摜在禿頭的臉上。禿頭立即被辣椒末傷了雙眼，啊的一聲慘叫，扔了手里的槍去揉眼睛。石青峰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拾起地上的槍高高掄起，一槍托砸在看門人的腦袋上。

看門人身子一歪倒在門口。石青峰把禿頭拖進屋里，扯下窗簾把他捆死，從他身上解下大門鑰匙，拿著槍直奔大門。

打開大門后，石青峰沿著山路拼命奔逃，跑不動了就走，恢復了點力氣再跑。跑到天色將明時，迎面遇見一輛汽車，石青峰端著沖鋒槍攔停汽車，拉開門坐進副駕駛位置。開車人嚇得癱在車里不敢動。石青峰握著槍說：“快把我送到最近的派出所去，我是從一座黑煤窯里逃出來的，再晚一會兒就會有人追來，到那時我們都活不了?！彼緳C哪敢問是真是假，按照石青峰的命令發(fā)動汽車就跑。跑了不到半個小時來到一座鎮(zhèn)子里，轉了個彎，一家派出所閃現(xiàn)在眼前。石青峰下了汽車扔了槍，三步兩步?jīng)_進派出所報了案。

就這樣，警方很快就在他的指引下，端掉了那個該死的黑煤窯，拯救出三十幾個跟他一樣受盡苦難折磨的挖煤人。

得見天日后，石青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公安的電話跟李秀聯(lián)系，可是當他激動萬分地撥出李秀的號碼時，電話里面?zhèn)鞒鰜淼膮s是關機的信息；他再打自己落在李秀包里的手機，已經(jīng)停機了；他又把電話打到李秀姨家，李秀姨氣哼哼地說了一句“她早不在這干了”就掛斷了。他最后把電話打到李秀家的村上，接電話的人找來李秀的母親，李秀母親哭著向他講述了幾個月來發(fā)生的事情。石青峰感到自己的世界頃刻間天塌地陷了。他發(fā)了瘋地往家里趕，不相信幾個月的時間桑田就會變成滄海。

石青峰從一個破包里拿出那件絮著十萬塊錢的棉襖交到李秀的手上，流淚嘆息道：“不親眼看見我真不相信這是真的——現(xiàn)在信了，信了我就是多余的了，這里沒有我的牽掛了，一切都是命運啊，我該走了，該走了?！?/p>

石青峰弓著腰向門外蹣跚走去。

李秀淚流滿面，一把拉住石青峰，哭著講述了他被狼襲擊后，她遭遇的種種事情。講完，她拉著石青峰的手哀求他說：“留下來吧，這個樣子你還能到哪里去呢？留下來吧，這里有你家的房子，有你家的地，留下來日子會好過些，我和大郎也能照應照應你?！闭f完用探詢和懇求的眼神看著大郎。

大郎擦把淚，十分誠懇地點頭說：“是啊，大哥，留下來大家都有個照應啊。”

十

石青峰留下來了。在李秀的幫助下，簡單收拾了狗窩似的家。

灶下點把火，屋頂冒青煙。村民們好奇的目光刷地投向了這個久已荒廢了的土屋。

楊寡婦得知石青峰回來的情況后，逢人就說“人家石青峰齊胳膊齊腿地回來了，這下可夠瘸子大郎的嗆了！”

話傳到李秀和大郎耳朵里，李秀對大郎說：“別聽這個爛嘴的瞎說，咱們過咱們的日子，現(xiàn)在正是春種的時候，從明天起，我下地干活去，你干不了重活兒，只管把家守好就行?！贝罄煽谏洗饝靶?、行”，心里還是犯了嘀咕，表哥一回來，李秀怎么變了一個人似的呢？渾身上下都是精神頭兒……

春種夏鋤，李秀和石青峰整天忙活在田里。一場場及時的夏雨催著莊稼拉開腰身猛長。豐收在望的喜人景象感染著李秀的情緒，晚上做夢樂得合不攏嘴，早上不見太陽就下田。

大郎整天足不出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但他疑心李秀過分火熱的情緒不大對頭。他雖游手好閑慣了，但田里什么時候該忙什么時候該歇他還是知道的，現(xiàn)在正是秋收前的農閑時節(jié)，李秀天天往田里竄啥？

一天清早，李秀前腳出門，大郎后腳就悄悄地從后門來到石青峰家的后窗下，費力地攀上窗臺往屋里看。只一眼，他疑心的事情就纖毫畢現(xiàn)地刺入了他的視線。大郎腦袋一暈，撲通一聲摔倒在石青峰家的后墻下。

李秀和石青峰聽到后窗有很大的響動，知道事情不好，一邊簡單草率地整理著各自，一邊慌張地商量對策。李秀讓石青峰先到后窗下看看情況。一看，不了得，大郎正拄著拐一擰一擰加勁地向家里奔去，看背影氣勢洶洶的不像是在逃避，而像是為了決一死戰(zhàn)去做最后的準備。石青峰害怕地問李秀：“怎么辦？”秀說：“你先躲躲吧，我回去看看大郎想干什么。”石青峰腦袋一片空白，他從未做過這等對不起人的丑事，不知道如何面對即將來討的正義之師，只能任由同樣慌亂的李秀匆匆離去。

李秀回到家里，見大郎打了玻璃，摔了碗，砸了鍋，正操把刀在手里，一拐一拐大叫著要去殺石青峰。李秀撲過去抱住他的腰，哭死哭活不讓他動彈。大郎畢竟少了半條腿，被李秀猛力一拉就趴下了。

大郎費了好大勁兒才爬起來，手里的刀在他倒地時扎在自己肩頭上。沒殺了石青峰，卻差點把自己殺了。大郎傷心極了，哭著拔出刀，怒吼著說：“離婚！我他媽和你個婊子離婚！”

李秀知道她和大郎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就低著腦袋默默地點點頭，表示同意離婚。

大郎見李秀對他點頭，失望、悲傷、憤怒三股情緒擰在一起交替飆升，哐啷一聲把沾滿血跡的刀擲在李秀腳下，說：“別他媽以為上法庭開個條我就會白白成全你們一對狗男女，老子為你丟了條腿，石青峰給你拿回來的十萬塊錢得給老子五萬！少一個子兒老子跟你倆沒完?！?/p>

李秀同樣低著腦袋掏出鑰匙，默默地打開箱鎖，拿出五打錢來，雙手捧著遞給大郎。大郎一把捋過來，對李秀說：“滾，抓緊滾！我這個家一刻也不放你個婊子”。

李秀從大郎家搬出來，被子撂在石青峰家的炕上，李秀心里頓時生出一種暖烘烘的踏實。李秀眼里噙著淚想：自己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十一

大郎又整天泡在楊寡婦家賭錢了。大郎出手非常大方，賭鬼們愿意跟他玩。大郎的情緒好極了，輸多少不在乎，輸了錢照樣請客，一百二百的拿出來讓楊寡婦買雞魚酒菜來跟賭鬼們吃喝。賭累了或是喝多了，大郎就住在楊寡婦家的熱炕上。楊寡婦在李所長得了腦血栓回家退養(yǎng)后，再沒有過既肯出錢又肯出力的男人。大郎的表現(xiàn)讓她喜出望外。在她看來，大郎出錢比李所長手壯，出力更是比他氣壯。她常在完事后贊許地對大郎說：“你這家伙，除了腿瘸哪都不瘸呀！”大郎總是在這種略帶揶揄的贊許中鼾聲大作。

入冬后一個天降大雪的晚上，楊寡婦可能過于滿意大郎的表現(xiàn)了，贊許的話比每天多了不少，說著說著竟替他鳴起不平來。她附在大郎胸上，用手輕輕提拎著大郎的耳朵說：“你這家伙要模樣有模樣，要力氣有力氣，又他媽為李秀那婊子丟了條腿，她咋就不知足呢？石青峰到底哪好呢？”

啪，大郎掄圓了勁給楊寡婦了一個大嘴巴，打得楊寡婦嘴角流血，赤身裸體翻在炕上，捂著臉殺豬似的嚎叫：“你他媽不是人啊，老娘替你喊冤你反倒打老娘。”大郎毫不理會楊寡婦耍潑，披了衣服摔上門，一拐一拐走進雪夜里。

大雪下了三天，大郎也三天沒到楊寡婦家去。賭鬼們受不了了，嚷嚷著讓楊寡婦去找他，說：快去快去，大郎不來，沒錢沒酒沒菜的，還他媽賭個啥勁。

楊寡婦雖然挨了嘴巴氣還沒消，但受不住賭鬼們慫恿，就到村西頭來找。她頂著大雪向泡子對岸走，剛走到泡子中間，她就被映入眼簾的情形嚇得一聲大叫，她看見大郎抱了床破被子趴在泡子上，身上落滿了雪，凍得直發(fā)抖。

鼓了半天勇氣，楊寡婦才蹲下身來，怯怯地問：“大、大郎，這么冷的天，你趴這想凍死啊，你這是搞的哪門子名堂??？”

大郎嘴角上流著涎水，樂呵呵地說：“不冷，不冷，她在冰下，李秀她就在這冰下，我趴這兒就趴她身上了，她身上暖和著呢?！?/p>

楊寡婦抖著腿站起來，像怕踩著地雷似的躡著腳一步一停小心地越過大郎幾米遠后，撒腿朝石青峰家跑去。

石青峰和李秀得了楊寡婦的消息，馬上到泡子上把大郎拉了回來。大郎嘴里不停地念叨：“不冷，不冷，她在冰下，我趴這就趴她身上了，李秀身上哪能冷呢？”

李秀心里油煎般地難受。剛和大郎離婚時，她深感自己對不起大郎，后來見他拿著自己給的錢在楊寡婦家吃喝嫖賭，心里反倒平靜了，她想這人的本性不過如此，沒有什么值得為他難受的。李秀和石青峰結了婚，全心全意地經(jīng)營他們溫暖的愛巢，不再關心大郎的一切。現(xiàn)在大郎瘋了，李秀感到自己是個罪人。

石青峰的痛苦不亞于李秀，看著瘋瘋癲癲的大郎，石青峰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誰在做孽呢？

石青峰和李秀擔起了照顧大郎的責任，讓他住到自己家的東屋，不錯眼睛地盯著他，不讓他到處亂跑跑丟了。

可臘月初七那天大郎還是失蹤了，準確地說他是在頭天夜里失蹤的，因為頭天晚上李秀和石青峰親熱得正激烈的時候，他們還聽見大郎在東屋不停地咳嗽呢。李秀和石青峰忙到泡子上找。泡子上除了別人撈魚镩下的幾十個已經(jīng)凍實了的冰眼外，一無所有。李秀說“大郎會不會從冰眼掉到冰下去？”石青峰用力踹了幾腳冰眼說：“不會吧，這冰凍得死死的，你一個四肢健全的人想打開它都不容易，他又瘸又瘋的咋能進去？”

李秀和石青峰發(fā)動起鄉(xiāng)親們到處找，找了半個月，哪兒也不見大郎的蹤影。鄉(xiāng)親們都說：別找了，這人不定死哪個山旮旯兒了。李秀當時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想起大郎的百般好處，李秀哭了一整夜。

十二

又是一個春天。冰雪消融，草長鶯飛，人氣旺盛。

李秀又開始嘔吐了，而且特別想吃魚。石青峰樂壞了，天天穿著水褲背了魚網(wǎng)到剛解凍的泡子里去打魚。泡子里的魚真多，不到一個小時就能撈起一盆活蹦亂跳的魚來，而且鲇魚特別多?；貋碜龊昧耍钚氵B魚帶湯一個人就能吃兩大碗，吃完擦著頭上的汗?jié)M足地說：“這個泡子里的魚真香，尤其那鲇魚更香?！笔喾逭f：“鲇魚香，我下次專撈鲇魚?！?/p>

一個中午，李秀正在廚房里耐心地等著石青峰打了魚回來燉，突然聽見咚咚的跑步聲，緊接著門咣的一聲打開了，石青峰一身泥水氣喘吁吁地跑進門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我從泡子里把大郎打上來了；他，他，他已經(jīng)讓鲇魚吃掉一只胳膊了，撈出來時，另一只胳膊上還有十來條鲇魚正啃他呢?！?/p>

李秀聽了，當時就跪在地上大哭起來?？拗拗?，一股惡心排山倒海般地撞了上來，早晨吃過的稀飯機槍掃射般從嘴里鼻子里噴出來，一邊噴還一邊忍不住說話：“他在——冰——下，他在——冰下，他在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