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之子（文化）

1942年12月，一個名字叫水木洋子的女作家從日本來到松山。陣地上的日軍很歡迎她的到來，紛紛為她要寫的連續(xù)報道和一個電影劇本接受采訪。113聯(lián)隊第4中隊長辻義夫更是熱情洋溢，親自帶她來到怒江邊參觀已被炸斷的惠通橋，并告訴她他們大致的作戰(zhàn)計劃。他認為，即使沒有這座橋，日軍也可以關山飛渡，很快打到中國昆明、重慶，與華東派遣軍會合，完全占領中國，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圈”的夢想。

水木洋子激動得渾身發(fā)燙，回到松山營地，她打開筆記本，飛快記錄著自己的所見所聞和內心波瀾。熱血使她產(chǎn)生錯覺，仿佛手里精細的筆，變成了性能優(yōu)良的三八槍。

1952年12月，一個名字叫陳育品的松山少年，雙手緊緊抱著一顆尚未爆炸的155毫米榴彈炮彈頭，小心翼翼向遠離村莊的山箐走去。他在箐溝底部一塊平地停下，找來冬天干燥的柴草，并用木棍綁扎好一個結實的架子，將彈頭穩(wěn)穩(wěn)地放在上面。他用火鐮與火草把那堆柴草點燃，轉身朝著遠處飛快跑去。他的身后，很快爆出一聲驚天的巨響。

少年返回那個火堆，在附近的草叢里找到剛剛破殼而出的銅塊，興高采烈地向著松山小街上收購廢舊銅鐵的鋪子奔去。過秤，1、5公斤。每公斤人民幣3元零5分。陳育品手中緊緊攥著最后一位數(shù)字因為4舍5入變成“8”的4元5角8分錢，走到賣米的鋪子，提著5公斤大米回家。那個時候，每公斤米價1角3分8厘。剩余的錢，用來買鹽。

2012年6月，一個名字叫陳院峰的青年男子走在我的左邊，雖然看上去是一個小胖子，但聽不到他一絲一毫喘息聲，也不見他額頭和臉上冒出一顆汗珠。我卻很累，不斷停下來擦掉臉上和發(fā)根的汗水。就在那一刻，我注意到他的腳上，夾著一雙塑料“人”字拖鞋。但他走路的速度，若不是要慢下來等我，應該很快。

那個叫陳育品的松山少年，就是陳院峰的父親。

我們繼續(xù)前行。在細密的小雨中撐著傘，穿過一棵棵蒼翠挺拔的云南松，繞過一條條沉默詭異的舊戰(zhàn)壕，向著那個被稱為子高地的松山之巔走去。

腳下的土地，是云南省龍陵縣松山抗日戰(zhàn)爭遺址。

松山主峰標高約為海拔2200米。主峰至怒江江面的垂直落差為1500米。遠眺怒江東岸，仿佛就在眼前，直線距離不到10000米，但行程卻在60000米以上。

被譽為“中國抗戰(zhàn)生命線”的滇緬公路，在松山上蜿蜒了43.6公里，加上105毫米榴彈炮可以封鎖怒江東岸30公里的路面，日軍占據(jù)松山，就能阻斷70多公里滇緬公路，使得聯(lián)合國的援華物資和重型槍炮再也無法運送。

龍陵縣投入滇緬公路修筑的民工有7000人，其中310人在各種事故中身亡?？h政府為他們的壯舉與犧牲，在松山上樹立了“滇緬公路死難民夫紀念碑”。1958年，這塊碑不知去向。

死守松山的日軍，目的就是切斷滇緬公路。而浴血收復松山的中國遠征軍，則是要通暢滇緬公路。這條路的爭奪，成為這場戰(zhàn)爭的核心重點，為此，中國軍隊的官兵、修路的民工、支前的民眾、普通老百姓以及侵滇日軍，有數(shù)萬人的生命在這里匆匆結束。

僅松山西面陰登山上下，就有3千多名遠征軍戰(zhàn)士在反攻戰(zhàn)斗中陣亡。戰(zhàn)爭結束，逃難回到臘勐街的百姓看見，軍用卡車正在一車一車拉走從山上滾落下來的人頭顱骨。

1980年冬天，在大埡口村新村一戶農(nóng)家的火塘邊，5歲的楊國剛和幾個小伙伴圍坐在大爹的身邊，聽他講松山上國民黨兵和日本兵打仗的故事。

大爹是國剛父親的大哥，松山大戰(zhàn)的時候，和村子里的男人們幫遠征軍扛過彈藥箱和抬過擔架。他最愛講的一段就是：“在陰登山，有個遠征軍已經(jīng)被打死了，頭靠在土洞口口上，眼睛還好好睜著。我過去，用手把他的眼皮抹上了?！?/p>

松山的冬天，小朋友們總是游走在各家各戶的火塘邊聽老人講戰(zhàn)爭故事。這些講故事的老人，都參加過這場戰(zhàn)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版本。

抵達松山，并非以游客的身份和心情。我關注的原朝鮮籍日軍慰安婦樸永心大媽，就是在1944年9月3號逃離日軍松山陣地，帶著腹中的胎兒奔向山下激流奔騰的勐梅河的。2003年，82歲的樸永心大媽再次來到松山，指認了日軍當年修建的慰安所原址。

我來到的那一天是2012年6月12日，36歲的陳院峰剛剛成為松山抗戰(zhàn)遺址管理所的所長。

他把我?guī)У铰愤呉粔K農(nóng)民的菜地，離老滇緬公路只有二十多步，恰好就在兩座山相接的埡口處。地里種著應季的玉米、辣椒和洋絲瓜。地邊雜亂的野草中，有兩間一高一矮的瓦頂土坯小房。矮的一間已經(jīng)破敗，門朽壞得不能推拉。高的一間墻面刷著白石灰，但用途不明，也不像住房。向西的墻面上有人用紅色的顏料寫著某種飼料的名字和聯(lián)系人的電話號碼。

我走進地里，植株上的雨水打濕了我的鞋襪和褲腿。有一個一米多高，下方上圓的石柱，頂端咬著一塊石碑，上面的文字這樣寫著：日軍盤踞松山期間，在此設立慰安所（軍妓院），日軍敗亡時，慰安婦（軍妓）多數(shù)被其殺害，少數(shù)被我軍俘虜。

院峰說：“當時的守備隊長松井秀治經(jīng)過這里從不停車，他嫌這個地方晦氣。一開始他不愿建慰安所，但抵不過上級的指令，還是修建了?！?/p>

他指給我看樸永心當年逃離以及被村民救助送往臘勐街遠征軍野戰(zhàn)醫(yī)院的大致路線。他說若沒有日軍某人，甚至某些人的暗中幫助，樸永心不可能逃出這個把守嚴密的陣地。那些沒有逃走的朝鮮籍和東南亞籍慰安婦，都被日軍強迫吞下升汞片斃命，或是被集體槍殺。

戰(zhàn)爭結束以后的很多年，一位名字叫太田毅的日軍老兵在他的著作《松山：全軍覆滅戰(zhàn)場的證言》第一頁就寫到：“一提起松山，那些幸存下來的老兵就會談‘松山’色變，說松山就是‘一座人間地獄’”。

但是，擁有這些可怕記憶的日軍，當年卻是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充滿著必勝的信心踏上了中國的土地。

1942年5月5日，松山被日本侵略軍號稱“龍兵團”的第56師團坂口支隊占領。

就在那一天的凌晨，隱隱約約的槍炮聲使整個松山上的老百姓慌亂了，有人帶來確鑿的消息，說日本兵已經(jīng)來到龍陵，很快就會來到松山。所有人家紛紛關門閉戶，老老小小一同向著深山老林或是遠處的親戚奔逃而去。

陳育品的父親陳常有也急忙帶著媳婦和一雙兒女加入逃難的人群，離開松山大埡口村，向自己的老家鎮(zhèn)安街大松坪村趕去。

大松坪在松山下的勐梅河對岸，從松山村走小路15公里，直線距離3公里。到家才發(fā)現(xiàn)，因為走得急，什么吃的也沒有帶。一家四口，陷入了無柴無米的饑餓之中。他們想起留在地里那些幾乎成熟的包谷。

陳常有想來想去，還是下定決心冒險返回松山。他乘著晚上的月色，悄悄摸回大埡口的地里，想把包谷全部掰下，用麻布口袋背回大松坪。但是，中午前就到來的日軍已經(jīng)開始巡邏，聽見包谷地里的動靜就圍了過來。日軍抓住他，帶回連隊充當了民夫。

后來，部分日軍調換到騰沖的曲石，陳常有也被一同帶上當馬夫。

丈夫去向不明，妻子只好帶著6歲的女兒和3歲的兒子，游走于幾個沒有日軍的小山村，靠賣鹽這樣的小本生意維持生活。

在松山駐扎下來的日軍，馬上住進松山村逃走的村民家中，又繼續(xù)在一些空地上修建兵舍。

因為奉命調離松山前往緬甸胡康河谷參戰(zhàn)而免去一死的軍曹神崎博，剛到松山時就在一戶主人逃離的家中弄了一個房間當自己的辦公室，還用廢紙把厚厚的墻面貼起來，在地上用松木板搭了一個簡易床，很有日本“和室”的氣氛。后來覺得光線不夠，叫部下在墻上挖個窗子。當士兵的十字鎬挖開土墻時，墻里露出一個紙包，打開看，竟是一包中國的銀元。神崎博離開松山時把銀元留在房間里。估計那些銀元后來在遠征軍的炮擊中又被埋進了土里。在大隊本部，神崎博還成為“轉轉燒”師傅，為愛吃甜食的士兵烘烤餡餅。他記得，從松山陣地往水無川（勐梅河）方向看，零零散散點綴著一些矮土墻的人家，看上去非常貧窮，但那些弄叫房子的周圍還種了很多龍舌蘭和梅花樹，風景很不錯。

那時，日軍不會有人覺得松山是地獄。他們正在為自己所屬的“龍兵團”又一次取得的輝煌戰(zhàn)績沾沾自喜。

中日開戰(zhàn)前，“龍兵團”前身的坂口支隊一直在菲律賓的巴拉萬島進行登陸作戰(zhàn)訓練。

1942年4月20日，坂口支隊在緬甸仰光登陸，在沒有時間休整的情況下，緊隨師團主力部隊趕往緬甸臘戌與師團主力會合。

在不斷進攻的過程中，坂口支隊漸漸以快速果敢在日軍中聞名，被授予“龍兵團”的稱號。因此，它的機械化動力得到更進一步的補充。自北上滇緬公路占領中國畹町之后，又快速占領了遮放、芒市、龍陵。5月5日中午前，抵達并占領松山。

事實上，在日軍占領松山不到20天的時間，中國軍隊第71軍的3個師、第54軍的2個師和另外兩個軍已奉命急急趕往云南西部，71軍已到達怒江正面，準備對松山發(fā)起大反攻。

日軍野炮第18聯(lián)隊和第3 聯(lián)隊第2 大隊抵達松山后，聯(lián)隊長田村中佐成為松山上第一任守備隊長。并根據(jù)松山下一個叫臘勐的村莊諧音，取名“拉孟守備隊”。只是不到兩天，猛烈的炮擊就開始了，中國軍隊的地面部隊甚至攻進了日軍加隆炮中隊陣地的伙房，雙方拉開了刺刀戰(zhàn)。整個松山都是激烈的槍炮聲，日軍野炮陣地遭到中國軍隊更加猛烈的攻擊。松山在多處出現(xiàn)白刃戰(zhàn)。

指揮作戰(zhàn)的田村守備隊長被中國軍隊機槍的一排子彈打在身上，死了。

很快，松井部隊奉命前往松山解救田村部隊。日軍步兵、炮兵猛烈攻擊中國軍隊，中國軍隊被迫暫時后撤。從那時起，松井部隊和野炮第三大隊成為拉孟守備隊的主力部隊，松井秀治成為拉孟守備隊隊長。

松山上的日軍，與怒江東岸的中國軍，漸漸形成隔江對峙的態(tài)勢。日本軍忙著修建半永久性工事，想把松山變成“東方馬奇諾”。暫時敗退的中國軍隊，除了更加嚴密把守怒江東岸，就是策劃如何反攻。兩國軍隊除了偶爾的炮擊，基本沒有發(fā)起大型的槍戰(zhàn)。

1943年元旦過后，松山上的日軍在修工事的同時，也在村民荒蕪的地里種菜，但總是不能保證千名以上日軍生活的需要。由此他們開始收買一些鄉(xiāng)紳，請這些鄉(xiāng)紳說服動員逃難在外的村民回來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還在本道陣地附近的喂雞水，形成了當?shù)乩习傩张c日軍以物易物，或使用日軍發(fā)行軍票交易的街道。老百姓叫它“日本街”。神崎博軍曹去那條街上買過香煙和紅糖。

與此同時，屈從的鄉(xiāng)紳開始向日軍派送民夫和花姑娘。當?shù)匾幻?，還和一個日軍小官結婚，生了一個兒子。戰(zhàn)爭結束后，迫于言論遠嫁他鄉(xiāng)。

而在勐梅河邊救助了樸永心的松山少年李正早，當年才15歲，正是日軍的小馬夫。

這樣硝煙相對稀疏的日子維持到同年年底。日本人發(fā)現(xiàn)，中國軍隊正在準備反攻，為了偵察日軍的情況，遠征軍派出的諜報人員已經(jīng)來到松山。

一天晚上，幾個喝醉的日軍在鎮(zhèn)安街上溜達，突然看見迎面走來兩個年輕漂亮的花姑娘，他們撲上去拖拉，兩個姑娘拼命掙脫，拉扯當中，姑娘的發(fā)髻被抓散，幾根緊裹的紙卷掉落地上。一個日軍撿起來打開一看，上面畫的是日軍在松山的布防位置，嚇得酒意全無。他們連夜審訊、逼供、毒打、輪奸，沒有得到任何信息。第二天早上，兩個姑娘的頭被日本軍刀砍下，高高掛在鎮(zhèn)安街頭的旗桿上示眾。這兩個可憐的姑娘，是遠征軍滇西諜訓班剛剛畢業(yè)的學員。

從那以后，松山日軍在勐梅河（他們叫水無川）附近的竹箐村和鳳嶺村，經(jīng)常會遇見來偵察松山動靜的中國軍隊便衣隊，雙方多次交火。同時，日軍開始嚴查村民和民夫，害怕遠征軍便衣諜報人員混入。由此，一些無辜的村民和民夫慘遭毒打和殺害。松山村的村民不得不再次離開家園，向四處逃難。

留下來的幾戶，要不和日軍關系不錯，要不就是膽子大不怕死。

1943年12月1日，配屬松山守備隊的第56師團防疫給水部的岡崎正尚軍醫(yī)大尉、吉田好雄準尉等人，用汽車吸水排氣裝置改裝成一臺動力抽水泵，又從畹町運來水管和混凝土材料。日軍官兵汗流浹背苦干了20多天，在步兵和炮兵兵舍西邊的高地上修了一個蓄水池。又在附近修了一個配水池。用兩級抽水泵抽水上來，再用鐵水管輸往各個兵舍。

對日軍來說，1944年1月1號有特殊的意義——松山陣地開始供水。為慶祝這個日子，日軍在寬敞、平坦的道人坪子上用汽油桶燒了熱水，脫得精光，痛痛快快洗了個露天浴。日軍113聯(lián)隊補充兵、曾是日本“每日新聞社”記者的品野實在其《中日拉孟決戰(zhàn)揭秘——異國的鬼》中介紹，從那個元旦開始，松山上的日軍可以3天洗1次澡了。

很快，吉田準尉又用汽車發(fā)動機改裝成發(fā)電機，為松山主要陣地和兵營安裝了電線，使70多處用上了電燈。

松山陣地外的一些老百姓，遠遠看著那些莫名其妙的亮光，不明白日軍的燭火為何在刮風、下雨的時候一直那么亮？

1944年2月，中國空軍一位少校駕駛的飛機在騰沖附近因濃霧緊縮而找不到著陸地點，不幸被日軍抓到。他身上攜帶的一份最新無線電密碼本和有關云南方面軍組成的資料落入敵手。日軍很快破譯了遠征軍的密碼，也掌握了遠征軍反攻的意圖。5月5日，56師團長松山佑三在芒市司令部召開各團、連負責人會議，專門研究了對策和進行了作戰(zhàn)部署。

5月8日，為了對付中國遠征軍來自紅木樹方向的攻擊，松井聯(lián)隊長帶領本部和直屬部隊的200多人離開松山，并把113聯(lián)隊的軍旗留在了陣地。15日夜，又轉向增援陷入中國軍隊重重包圍的大塘子，暫時擊退中國軍隊。松山守備隊隊長的位置，轉給炮兵第3大隊長金光惠次郎。9月7日，駐守松山的1260名日軍被中國遠征軍全殲，金光惠次郎死于美軍炮火。

離開松山再也沒有返回的松井秀治在戰(zhàn)后的1966年郁郁而終。1957年，他發(fā)表了自己的戰(zhàn)地回憶《波亂回顧》，帶著負疚的心情，他寫到：“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拉孟，那是我和部下一起傾注了心血構筑的陣地。不，應該是我和部下們埋葬自己尸骨之地。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因緣讓我沒能葬生于那里；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再去一次拉孟，去祭奠我陣亡的部下和燒掉的軍旗，但這恐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這的確是不可能的事。直到今天，松山管理所依然根據(jù)中國政府的規(guī)定，不允許任何日本人來松山挖遺骨、刨軍旗和搞任何祭奠活動。

去年從云南省旅游局退休的劉向宇先生還記得1978年自己大學畢業(yè)，工作分配到云南省旅游局接待處的日語組，就有日本旅行社開始來昆明洽談滇西的旅游了。但當時國家明文規(guī)定云南只開放昆明，不可能答應日本人的要求。一直到1983年左右，才又開放了大理。那時來云南旅游的日本客人很奇怪，大多要求去滇西的保山、騰沖、龍陵。有客人請求劉先生幫他們弄點保山那邊的土帶回日本。年輕的劉向宇不知他們要土做何用？也無法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帶過的一個日本團請他與云南省旅游局領導商量，說中國政府不讓日本人到保山、騰沖、龍陵，那他們就不走陸路，包一架飛機在這三個地方的上空盤旋一次可以嗎？答案當然是不行。這個旅行團走到了云南最遠的開放城市大理，入住當時住宿條件最好的大理賓館。第二天早上5點多鐘，劉向宇聽見樓下草坪似乎有人行動。他起身拉開窗簾，看見了令他無比驚訝的情景——他帶來的日本人，手里拿著指南針，在找南邊的松山方向，然后集體跪在草坪上，默默祭拜。見他們沒有做什么出格的行為，劉向宇也就沒有出面干涉。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一些日本游客的真正來意。

多年以來，日本人，尤其是那些親人的遺骨留在松山的日本人，一直對這個地方有著強烈的向往。

中國遠征軍的大反攻開始于1944年6月4日。戰(zhàn)后日本的公開戰(zhàn)史對遠征軍參戰(zhàn)的火力和兵員做了統(tǒng)計。認為，直接對準松山的火炮有：150毫米榴彈炮4門；120毫米榴彈炮17門；速射炮12門；迫擊炮約100門。山炮戰(zhàn)史沒有記錄，但戰(zhàn)記上提到是17門。而參戰(zhàn)的中國遠征軍，約41005人。

往前走著的路上，突然想到68年前的6月12日，敵我雙方正在交戰(zhàn)，想知道那一天松山上發(fā)生了什么，就張口問了院峰。

“那一天，拉孟守備隊隊長金光惠次郎發(fā)現(xiàn)東南方向的大埡口、滾龍坡遠征軍陣地有動靜，好像在調整兵力。北邊陣地倒是沒有多大動靜。跟隨松井聯(lián)隊長去增援高黎貢山的113聯(lián)隊副官真鍋邦人在幾天前帶著300多個傷病日軍從紅樹木、新成方向返回松山。由于兵力不足，金光惠次郎將一部分傷員配備到前沿陣地，加強防御。那個現(xiàn)在還活著的日軍機槍手早見就是從高黎貢山護送傷員來松山后返回去追趕撤往騰沖的本部，剛過龍川江就被我們的部隊包圍了，只好返回松山。9月7號，早見被遠征軍俘虜，后來遣送回日本。12號這天，最關鍵的是我們的炮擊炸斷了日本人的電話線，日軍56師團與松山守備隊只能靠無線電聯(lián)系了?！蔽液艹泽@他的記憶力，這樣具體的一天，他都能說得清楚。我更加吃驚的是，68年就這樣快地過去了，那一天的情景，經(jīng)院峰的講述，仿佛還在昨天。

日軍在松山的陣地基本上是按地形和方位來命名的。比如我們的馬鹿塘，他們叫橫股陣地。滾龍坡，他們叫本道陣地。鷹蹲山，他們叫上松林。也有幾處是按當時守備那個陣地的隊長名字來命名的。像關山陣地、緒方山陣地、原口山陣地就是。而我們遠征軍的陣地，是用中國古代歷法的‘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來命名。比如子高地。日軍達到松山，除了知道松山腳下有個村子叫臘勐，對其他地名還是搞不清楚，就自己取了名字。他們把松山守備隊占領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叫做“拉孟”。

在閱讀有關松山戰(zhàn)役的一些資料中，知道日本人把守的松山防線難以突破，就是因為這些工事的堅固和日本軍的訓練有素。

在陣地上，日軍不僅精心設計構筑了交通壕、射擊位，還建蓋了牢固安全的掩蔽兵舍，沒有戰(zhàn)事的時候供士兵睡覺休息，一旦戰(zhàn)斗打響，士兵可以很快沿著有蓋的交通暗壕到達射擊位。院峰指著“多聯(lián)體堡壘”告訴我：“對遠征軍來說最可怕的陷阱就是這種堡壘。有三聯(lián)體、五聯(lián)體、最多是八聯(lián)體。先是最前面的一個火力點開始射擊，旁邊的射擊位隱蔽，按兵不動。等到前面這個火力點被打啞，遠征軍以為危險解除，跳出戰(zhàn)壕往前沖，旁邊的射擊位突然開火，傷亡慘重。這種時候，后面的部隊又沖上來打啞這兩三個火力點，又以為絕對消滅了這幾個射擊位，就會有更多的士兵跳出掩體沖上來，后面更多的射擊位同時開火，你說，我們要死多少人？！”

看著眼前日軍殘留的工事，我不寒而栗，終于明白這么小小的地方，布置了這么密集的工事，火力幾乎形成網(wǎng)狀，遠征軍怎么攻得上來？！

修筑這些工事的日軍56師團工兵連，還從緬甸和東南亞一些國家擄來1768個民夫苦力。在工事基本成型的1944年3月17號這一天，以打預防針為幌子，將這些民夫全部毒殺。1946年，云南大學史學教授方國瑜先生來到松山，他找到了這些民夫的火葬大坑。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人知道這個大坑的準確位置。

修工事的同時，為了應對中國遠征軍的反攻，第56師團長松山佑三中將著力指導各部隊提高戰(zhàn)術技能，在1943年緬甸方面軍第15軍舉行的師團對抗射擊競賽會上獲得優(yōu)勝。1944年初，又進行了兩次聯(lián)隊對抗刺殺術、射擊比賽。就在我們反攻前不久，56師團還對全團進行了戰(zhàn)前強化訓練。而據(jù)守松山的拉孟守備隊一直在這些訓練中獲得“標兵”的稱號。在緬甸方面軍舉行的一年一度軍事大比武中拉孟守備隊一直保持步槍射擊、火炮射擊和負重攀登三項“第一”的優(yōu)異成績。

后來的戰(zhàn)事證明，日軍拉孟守備隊留守的1260人，居然堅守松山3個月，盡管全軍覆滅，卻讓我們以犧牲7763名戰(zhàn)士的生命為代價才奪回松山。這7763名戰(zhàn)士，平均年齡才19歲！

走到子高地，見到那個巨大的凹坑。這個留在松山頂端的大坑意義非凡，記錄著中國軍隊從日本侵略軍手中奪回自己的河山竟然如此艱難！

1944年8月20日上午9點15分，子高地紅色的土壤以及日軍修建的堅固堡壘被TNT炸藥送上高空，又散沙般落下。據(jù)當時美軍聯(lián)絡組記錄的結果，那一聲驚天巨響炸斃的日軍官兵為42名。多年以后，在松山戰(zhàn)役中被俘活下來的日軍機槍手早見政則證實，他所熟悉的淺田分隊長、橋本芳行上等兵、有吉成喜兵長和在諾門坎戰(zhàn)役僥幸活下來的白川正廣兵長，都在這次大爆破中被活埋了。

5年前，保山史志辦的滇西抗戰(zhàn)研究學者陳祖梁先生在日本見到還活著的這個機槍手早見，他告訴陳先生，在松山與中國軍隊的交戰(zhàn)中，他用機槍射殺過61個軍人。我和陳先生都認為這是一個可疑的數(shù)字。

時至今日，關于當初是誰想出從山肚子里挖一條通到敵軍腳下的坑道，然后用TNT掀掉上面的敵軍堅固堡壘的坑道爆破辦法還有著不同的說法，就連當年參與了這次爆破，如今還健在的鮑直才老人也說不清楚。雖然子高地大爆破后，中日軍隊的交戰(zhàn)又進行了堅苦卓絕的17天，但它卻撕開了日軍的牢固防線。這個最原始、最笨拙、最不得已的爆破方法，意外成為整個松山攻堅戰(zhàn)的最大亮點。

我一直納悶，松山上的日本鬼子為何如此堅強與瘋狂，死不投降？難道他們有著超出普通人類，或者是普通軍人的鋼鐵意志？后來在品野實的《中日拉孟決戰(zhàn)——異國的鬼》中看見他說：“在最后一刻，殘存日軍士兵的精神終于崩潰了?！?/p>

1999年，品野實應陳祖梁先生邀請來到中國，他們從保山、騰沖來到松山。對于自己的著作已經(jīng)成為中日雙方研究滇西抗戰(zhàn)最有影響力的資料的品野實，親自來到松山還是生命中的第一次。在“滇緬公路死難民夫紀念碑”的原址前，品野實以此為坐標，指出了當年日軍據(jù)守松山時所有陣地的方位。當然，他還是不甘心68年前那一場松山日軍的“玉碎”。

68年過去了，松山遺址因為缺少保護遭到了某些范圍的破壞。

破壞開始于1958年，為了響應超英趕美的號召，村民們首先拆除了自家屋頂和院墻上使用著的日軍遺留下來的有蓋式堡壘頂部的鋼板，再上山把殘留的鋼板鐵片全部收集，抬下山去投入土法冶煉爐，用松山上的樹木，去燃燒冶煉爐的熊熊烈火。那些軍用好鋼，很快煉成了一堆民用廢鐵。事實上，已經(jīng)毫無用處。

雖然如此，松山仍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保留最完整的戰(zhàn)場遺址。在松山上，中國遠征軍編號的46個陣地，日軍編號的30個陣地還能一一對應找到。也就是說，拿著68年前敵我雙方的作戰(zhàn)地圖，還能找到當時的戰(zhàn)場。“2010年，我們對現(xiàn)存的戰(zhàn)壕進行了丈量，總長度為18公里多一點點。”院峰說，“我從不把自己當講解員，我是松山的一個部分。最重要的任務是對松山遺址的保護?！?/p>

1944年8月，日軍開始潰敗，騰沖陣地防守松懈，陳常有才找機會逃了出來。10月，他回到鎮(zhèn)安街。陳育品已經(jīng)5歲。姐姐8歲。

1946年，因為土地的分配問題，陳常有帶著一家人，搬回松山大埡口村的小水溝社定居。

從那時起，大埡口的村民開始過上了安定但很窮困的生活?！拔覀兊淖孑吅透篙吅軣o奈卷入了這場戰(zhàn)爭。在我們小的時候，戰(zhàn)場痕跡比現(xiàn)在清晰得多。村里的小伙伴幾乎都是用戰(zhàn)爭遺物當玩具。99%的人家都在使用戰(zhàn)爭遺物當生活用品。家里都有日軍的腰鍋、飯盒、湯勺、彈藥箱、槍支、軍刀。日軍的刺刀，成為村民的殺豬刀。鋼盔，安上一根木柄就成糞瓢。有些人家的豬圈和牛廄，都是用日軍戰(zhàn)壕的鋼板來當頂蓋，上面還有槍彈打過的痕跡?！?/p>

很多村民，成為專門的“挖山人”。他們靠收集子彈殼、炮彈碎片，賣給廢品收購站的人，再拿這個錢去買糧食。這是戰(zhàn)后十多年之間的事。1958年以后，這些東西在陣地上基本看不見了。

1990年，15歲的楊國剛想收集一對遠征軍的帽徽，得省下每個星期5元的吃飯錢，以50塊的價格支付給舅舅。到現(xiàn)今，他收集了4000多件戰(zhàn)爭遺物，花掉了他十多萬塊錢。

成為“挖山人”的陳育品，依靠賣破銅廢鐵的錢給家里買米，還讓自己念到初中畢業(yè)。他用松山上撿來的一只日軍的絕密文件公文箱裝著自己的十多本書。少年時代的院峰，突然對箱子上“絕密”二字心生好奇，就打開了箱子，在父親的書本中拿起品野實的《中日拉孟決戰(zhàn)——異國的鬼》。

從第一行字開始，這個松山大埡口村農(nóng)民的兒子就被吸引住了。讀著讀著，他發(fā)現(xiàn)這個日本人寫的事情跟自己生活的這個村子和這座大山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那些每天和小朋友躲貓貓玩的土溝，就是日軍費盡心力挖掘并為之得意的堅固戰(zhàn)壕。

但很快，這本書就看完了。院峰問父親還有沒有關于松山戰(zhàn)斗的書？父親說沒有了。父親只好把自己從父親那里聽來的故事，一遍一遍講給自己的兒子聽。陳育品并不清楚，自己的講述正在把年幼的兒子帶向歷史的深處，帶向戰(zhàn)爭以外的廣大世界。

“我們村的一位老人去挖柴禾，挖到一個洞，看見一個日本兵抱著槍靠在洞里的土壁上，臉上是扭曲的表情，估計是洞口炸塌后與空氣隔絕被悶死了。”

“黃家水井那個玉華，拆彈的手藝不如他爹閆榮德。他爹用一把砍柴刀，就拆過幾千枚20毫米的戰(zhàn)防槍彈和炮彈啞彈。可能是時間搞長了，人放松了警惕，在院子里拆著一顆15公分長的機槍彈，和廚房里玉華媽說著話，一刀砍在子彈上，把他炸死了?！?/p>

2006年，閆玉華在拆一枚75毫米山炮炮彈時不幸身亡。那是他拆過的第50枚炮彈。

中午在松山小街上的“芳香魚館”吃飯，院峰叫來他小學和中學的同學楊國剛。飯桌上，院峰轉述著這些父親的故事，國剛提醒他：“還有那個，死人打死活人那個?！?/p>

那個故事是這樣：村里一個老人上山放牛，看見雨水沖出一截槍管，老人就用手刨開泥土，差不多槍管露出夠他雙手抓住的長短，老人就使勁一拉，槍里居然射出一顆子彈，把老人打死了。村子里的人聽見槍響紛紛跑來，覺得奇怪往下挖土，很快挖出一個日本兵。分析是，可能他的子彈剛剛上膛，就被炸死埋掉了。老人一拉，他放在扳機上的手指骨頭擊發(fā)了，子彈打死了老人。

“什么時候的事？”我問他們。

“好幾十年了。怕是五六十年代的事情了。”

吃完飯，院峰叫國剛帶我去看炸死閆玉華的那種75毫米山炮炮彈。

國剛用他那輛灰紅相間的“宗申”150型摩托車把我?guī)У剿摇＿M門我才明白，他新蓋的一院兩層樓房有7間屋，樓下的三間住著他的父母，妻兒和弟妹，樓上的三間被他布置成展覽室，展出他自1995年開始收藏的日軍軍刀、鋼盔、刺刀、彈夾箱、82迫擊炮彈殼、75毫米山炮彈殼、炮彈尾翼，美軍和日軍的皮鞋，日軍的毛毯和美軍的刀叉、酒瓶，日軍的水管鉗和濾水器外殼，遠征軍七九槍的子彈，槍管等等來自松山各個陣地的戰(zhàn)爭遺物。他寫的說明，除名稱外，還注明此物屬于哪方軍隊，來自當年的哪個陣地。在一個我拳頭那么大小的藍色玻璃瓶旁邊，國剛用碳素筆在一張白色小紙片上寫道：日軍妓女化壯（妝）盒。有一個美軍的氧氣瓶，如果國剛不介紹，我絕對猜不出來是一個什么東西。

1944年8月，松山不遠處淘金河村的兩個鄰家青年因為肚子餓出門覓食，沿滇緬公路來到龍山卡，路上見兩個日軍趕著一輛馬車迎面而來。突然遠征軍和日軍開火，受到驚嚇的馬匹，一陣嘶鳴后開始狂奔，馬車上兩個氧氣瓶滾落下來。日軍也顧不得回來撿拾，估計也是剛從遠征軍那里搶來的。兩個饑餓的青年一人一頭抬著一個回家，一直擱在家里。很多年過去了，其中一個青年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嫁給國剛的舅舅。這位舅娘給國剛帶來了這個故事，并帶他回家觀看實物。

國剛請這位老爹把氧氣瓶賣給他。老爹不愿意。國剛說借給他玩一久就送回來。老爹答應了。2008年，老爹見他還不想還，就270塊錢賣給了他。

樓下三間只有3面墻而沒有門的耳房，墻上掛著翻拍來的美軍、日軍和遠征軍拍攝的松山陣地和戰(zhàn)時戰(zhàn)事照片。國剛把家辦成了“大埡口村抗戰(zhàn)文化展室”，無償接待來松山參觀的各界人士和觀光游客。寫過《一寸山河一寸血》的作家，給了國剛一個大大的贊揚，還和他成了好朋友。

他拿起一個鋼盔告訴我：“我在官成村看見一位老人拿這個鋼盔當喂狗盆。我叫他把鋼盔賣給我，老人不賣，說他一輩子都要拿這個日軍的頭盔給狗舔。我告訴他這個不是日本人的，是美國兵的。他聽聽才賣給我?！蔽倚α?，問國剛：“多少錢？”國剛張開右手的巴掌：“500塊！”

為收這些東西，國剛連續(xù)3年在不下雨的“干天”去緬甸打工，鋸柚木，每天可以得到100塊勞務費。一共掙得三四萬塊錢，他全部用來收東西。每年種烤煙的收入一萬多，也統(tǒng)統(tǒng)用來收東西。他看到一只日本人喂馬的盆，跑回家來把媳婦準備“七月半”買紙錢燒給祖宗的錢拿著跑去找盆子的主人，人家已經(jīng)賣給別人了。媳婦李雙珍開的縫紉店一年有七八千的收入，基本維持著家里柴米油鹽的開支，經(jīng)常氣得和國剛吵架。

告別國剛，坐上龍陵來接我的車。突然接到院峰電話，說我的雨傘忘在“芳香魚館”了。

院峰騎著他剛買的藍色嘉陵150型越野摩托車，在日軍的本道陣地追上我們，把雨傘遞給我。說縣里通知他去開會，他要騎著摩托車去龍陵。松山離龍陵39公里。我們要他上車，他說不用，他還要騎著車回來。在這條路上，他已經(jīng)跑壞了一輛紅色“建設”125普通型摩托車。

院峰先走了。我站在路邊，再次看著這個曾經(jīng)最不知名的山頭，想象著它經(jīng)歷過的那一場中國最著名的戰(zhàn)爭。

車上，來接我的龍陵縣日軍慰安所罪行展覽館的邱佳偉告訴我，幾年來，院峰通過調查了解和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收集了近萬人的滇西抗日陣亡將士名單。還到廣東、貴州、烏魯木齊等40多個地方拜訪過300多個健在老兵。他說：“我們文體局的局長在幾年前帶人來松山看遺址，想找個人介紹情況，有人把陳院峰帶來了。沒想到，他講得太好了！什么都知道。后來，就把他調來松山管理所了。”

車子向龍陵開去，院峰的摩托一直跑在我們的前面。

我的腦海中，再次想起那個名叫水木洋子的日本女人，不清楚她回到日本后，是否寫出了一個關于松山日軍的電影劇本。以1938年入伍，并隨日軍從上海吳淞口登陸進入中國的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回國后對戰(zhàn)時題材的放棄來看，估計她的劇本也會隨他們的戰(zhàn)爭失敗而不了了之。而再次想起自己來過的松山，也不知道她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