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懷抱詩歌取暖妹：傷口長出翅膀

趙麗蘭的詩于我有一種意料外的、發(fā)現(xiàn)的驚喜。2013年上半年，我一直在持續(xù)不斷地搜集有關(guān)云南本土詩人的哪怕一鱗半爪，那些隱藏在這座紅土高原上的一束束詩性之光，以期獲得編選《云南詩選1980-2012》所必須的養(yǎng)分和第一手材料。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趙麗蘭的幾首詩出現(xiàn)在了我的案頭上。

閱讀趙麗蘭的這些詩，我立即就感受到了那種高度內(nèi)斂而又逼近生命現(xiàn)場的穿透力，女性書寫的細密與語言的張力被處理得恰到好處，令人側(cè)目。顯而易見，這是一個詩藝訓(xùn)練有素而又感受性極強的寫作者，其駕馭語言的能力是超常的；而在此之前，我卻對此一書寫現(xiàn)象的存在一無所知。

有意思的是，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滇池》筆會上，我跟《滇池》副主編李泉松談到云南當下詩歌的場域和地理坐標，突然就談到了趙麗蘭和她的詩。李泉松告訴我，趙麗蘭是澂江縣的一個寫作者，她還有一個胞妹叫周蘭的也寫詩，兩姐妹守著撫仙湖那一面明凈的湖泊和周邊的曠野寫作，兩人互為激勵，切磋詩藝，很可能還是彼此的第一讀者，已然彰顯出某種難得的品質(zhì)和高度。再后來，李泉松寄來了兩姐妹的這兩組詩，說要在同一期的《滇池》雜志上推出，要我為她們的作品寫一點批評文字。

為她們的作品寫點什么，這當然是我樂意做的事情。因為我覺得，她們所提供的文本樣態(tài)，在當下漢語詩歌書寫的場域，不說是一種孤立現(xiàn)象，起碼也與通常所習見的那種類型化寫作拉開了距離。只不過，我讀到的她們的作品實在是太少了，迄今為止，我接觸到趙麗蘭的詩也不過十幾二十首這個樣子。周蘭的詩，還是第一次讀到。不過，即便如此，她們的作品仍然激起了我放手一說的興致，尤其是兩人的書寫，在我看來有一種同質(zhì)化的傾向，這些作品仿佛出自同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這一點，無論是作品的精神內(nèi)質(zhì)、美學(xué)趣味，還是從語言修辭學(xué)的幅面上來說，都頗具言說的意味；我感覺到，出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在兩個個體詩人之間，那種冥冥之中沆瀣一氣而又不言自明的默契若隱若現(xiàn)，這種默契很可能來自于兩人體內(nèi)汩汩流淌著的同一種血液和基因，來自于兩人相同的出生及大同小異的成長背景，來自于大致相同的書寫場域與話語方式——而更為重要的是，兩人的寫作都具有著鵲巢灌頂、蘆芽穿膝般的抒情密度。復(fù)雜性在于，這種主體性強行進入，幾近于孤立狀態(tài)的詩歌書寫抱負并非空穴來風，它一度在俄羅斯白銀時代的天空下大放異彩。問題是，它偏偏就出現(xiàn)在我們這個主體性嚴重缺席的當下語境之中，出現(xiàn)在漢語詩歌地理中云南偏僻的一隅，以一種遺世獨立的書寫姿態(tài)來與時代抗衡。這一點，無論是從詩歌發(fā)生的隱秘角度，還是從歷史形而上的巨大遺產(chǎn)中尋求線索，都很難獲得必要的合理性的解釋。如此，詩歌書寫的倫理與書寫身份的合法性就很難建立起來。

誠然，在她們的作品中，一種無法消除的緊張感無處不在，身體、疾病，愛與死，易逝的光陰與時間的灰燼，這些頗具宿命而又有著強烈暗示性的詞語意象幾乎同時進入了兩姐妹的書寫系譜。如果我們深入到兩姐妹的作品，對具體的書寫符碼加以文本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者的差異性也是同樣彰顯的。或許，正是這種“書寫身份”的趨同性，為兩人在書寫主題與范式上的相遇和交會埋下了契機。

在趙麗蘭的詩中，生命的存在表現(xiàn)為某種極端的、形而上的身體性符碼，往往伴隨著醫(yī)院、疾病、疼痛和藥物，呈現(xiàn)為一次眩暈，一場大病之后的妥協(xié)與虛無?！斗影笨羝肥且皇字苯訒鴮懱弁吹脑姡?，這種身體的感受經(jīng)由詞語的魔法和受到嚴格限制的詞語意象，進入到身體倫理與身體美學(xué)的范疇，在形而上詩學(xué)的層面上被一再提及：“倘若疼，能夠以一種名義/無恥地糾纏在體內(nèi)/呈現(xiàn)出來的必是破綻/細若游絲，如影相隨/或火焰或灰燼//風寒水瘦這樣的詞語/倘若一定要追根溯源/不是因為季節(jié)本身/必是來自于體內(nèi)無法蛻變的疼/如此均勻的呼吸//小心翼翼吞下的/是一粒酚氨咖敏片/此時，倘若有薄涼的暖/跌落于額頭/疼，是否會/仰臉，以四十五度角的姿勢”。

趙麗蘭筆下的疼是絕對的，排他的，壓倒一切，令人動容；她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孤立的受難者的形象，即便是關(guān)愛者伸過來的手“跌落于額頭”，病者也只能感受某種“薄涼的暖”，成為多余的累物。很顯然，當一種疼痛超出身體所能承受的限度時，受難便成為凌駕于身體感受之上的存在之物，它遲早要進入到心靈的層面，成為生命符碼中的一個醒目的標記?！短ビ洝放c《酒石酸美托洛爾》，書寫的發(fā)生同樣根源于刻骨銘心的病痛，疼，成為日常人生的一個無法擺脫的類似于“胎記”的常態(tài)。“親愛，從昨夜到今晨，我的身體里多了一塊胎記/長在了心尖上，一跳就疼，一疼就碎，一碎就死/臨死，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請求來世生我的那個母親/一定要帶著我心尖上的這塊胎記/轉(zhuǎn)世托生”。

《兒子》一詩中，母愛這個主題仍然與疾病、藥物、疼痛相關(guān)聯(lián)，成為身體疾病的一個隱喻和象征：“兒子，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砣肉/給你36.8℃的體溫/給你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手和腳/給你我的心我的胃我的肺我的肝/人形和溫度，讓一個小女人安下心來/做你的媽媽//兒子，媽媽還有什么沒給你呢/你說，老媽，你早上趕著送我上學(xué)/沒來及喝的那碗中藥，給我喝了嘎/我要和老媽一起發(fā)熱咳嗽流鼻涕嘛/亮閃閃的月光，照著你的回答/硌疼了我//湯藥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疾病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從此，疼，是我身體里多出的一部分”。

趙麗蘭的這一組詩，更多的篇什集中在對親情的個人化敘事上，在這種敘事中，作為敘事主體的敘事者總是在場的，而且總是顯得強而有力，不管敘事的對象是老爹、奶奶，還是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兒子，也不論敘事者的現(xiàn)實身份如何變換，主體性的在場與存在仍然是絕對和唯一的。在趙麗蘭的書寫系譜中，讀者總是很輕易就能夠辨認出那個隱藏在文本中的發(fā)話者，這個發(fā)話者享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而且通常都是克制的，以一種毋庸置疑而又堅定的語氣說話，具有著某種偏執(zhí)與受到抑制的激情——或許，我們可以把這種激情稱之為冷漠。

趙麗蘭的抒情天賦是罕見的，即便是書寫的場域被放置在像“家樂?！背羞@樣的日常消費性場所和繁雜冰冷的醫(yī)院，她也能夠準確地捕捉到恰當?shù)脑~語意象，使幾近于零度的敘事獲得滿溢的詩性和抒情的質(zhì)地。這種賦予日常性事物以抒情性特質(zhì)的能力，我以為，除了寫作者需要具備強大的心靈驅(qū)動力和來自于本能的與詞語的親和力之外，尚需長期的書寫訓(xùn)練與對形而上美學(xué)的洞見作為助力。趙麗蘭的抒情詩之所以顯得張力十足而兼具覆蓋性，實是得力于對象征詩學(xué)用詞法的熟練運用。

相較而言，在周蘭的筆下，鋪天蓋地生長的“野草”，與趙麗蘭另一組作品《燕麥草》一樣，同樣被指認為自我生命存在的一個活生生的現(xiàn)場，一個與荒涼、孤寂、死亡、疾病、疼痛相伴生的虛無之地：“我的頭，扎進無數(shù)的芒刺/一道魔咒，來自地獄/附著，靈魂和肉體/我的耳朵，灌滿奇怪的聲響/一條河流，浩浩湯湯/穿過，現(xiàn)實與虛幻”。

在另一首詩中，扎進頭顱的芒刺再次被提及：“我病了，我知道的/我的頭顱，橫插進無數(shù)的芒刺/醫(yī)生說，是美尼爾氏綜合癥/也或許是，白血病，腦膜炎/……/可是，我才二十七歲！”

對疾病的隱喻與象征性書寫，一直以來都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一個揮之不去的傳統(tǒng)，很可能跟基督教文化中“原罪”的觀念有關(guān)。耶穌基督受難的形象，一直以來都是西方話語敘事中一道顯赫的屏障。具體到某個詩人的書寫行為，一方面很可能跟書寫者個人的身體境遇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可能來自于對自我的身體性迷戀以及隱藏在歷史話語中的隱形機制。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把疾病看做是“生命的陰面，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在她看來，幾乎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對疾病的隱喻性書寫，文學(xué)書寫的對象不外乎是書寫者的身體和自我。在書中，她引用了一則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寫于1923年的《日記》：“這一天糟透了……疼痛難忍，虛弱，等等。我什么也做不了。虛弱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在我治好我的病以前，我必須先治好我的自我……必須把它分開來治，而且事不宜遲。我老不見好，它才是根本的病因。我沒有控制好我的情緒?！甭狗茽柕虏粌H認為“自我”是致使她催病的病因，而且認為，只要她能治好“自我”，安撫好情緒，她就有可能治好自己的肺病。

在趙麗蘭姐妹的書寫中，正是曼斯菲爾德所說的這種強烈的自我意識，賦予了疾病以一種隱喻和象征的色彩。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兩姐妹的書寫總是伴隨著醫(yī)院、病痛、藥物等這樣一些象征生命陰面的詞語意向?；蛟S，對她們來說，身體的疾病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寫作現(xiàn)場，同時又是構(gòu)成自我的一個書寫身份，一個話語的烏托邦。

“我的秋天/從一次復(fù)發(fā)的舊病開始/躲在一罐濃黑的/湯藥背后……”（趙麗蘭《理由》）。

周蘭的組詩《野草》，借助“野草”這一荒涼意象的不斷延伸來強化疾病與死亡的意識：“點燃蓄積已久的溫度/星火，已燒成燎原/春天的耕者/把鋤頭架在太陽的頂端/此刻/我所有的退路都被統(tǒng)統(tǒng)燒斷”。

就像愛情一樣，文學(xué)書寫的發(fā)生常常需要深入到生理病理學(xué)的范疇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在文學(xué)書寫的神話中，寫作或許真的具有一種治愈功能，能夠為身體/靈魂患者提供一種精神療法。有一種說法認為，因為寫作允許你基于生活中及過去的所有大小事情，來思考自己從哪里來和現(xiàn)在身在何處，而這種做法能把你的感情、恐懼、夢想、幻想和回憶連結(jié)到一起。換句話說，寫作不但能夠在情感上加深自我意識和自我洞察力，而且還能提高智力水平，由此促進自我痊愈。

不過，寫作也是一柄雙刃劍。當寫作帶著醫(yī)生的使命來到我們的生命中之時，它也完全有可能對我們的身體構(gòu)成威脅。對趙麗蘭姐妹而言，對疾病隱喻的現(xiàn)象學(xué)書寫似乎與生俱來，因為寫作的在場，實際上也就是身體性的在場，在寫作中，如果企望書寫與強大的現(xiàn)實語境達成和解，或是獲得某種對抗性的平衡，那么，身體極其有關(guān)疾病的隱喻就是不可或缺的。

感傷情調(diào)——深沉、抑郁、敏感，陷入沉思和恍惚，趙麗蘭姐妹的詩不乏動人之處，其中有些篇什還顯得相當美妙。趙麗蘭早先發(fā)表在《滇池》的一組作品《燕麥草》，與周蘭的《野草》，可視為互文性寫作，語調(diào)凄艷、決絕，恍若是遲來的、盛開在象征主義荒原上的兩朵奇葩。

1963年，桑塔格在《作為英雄的人類學(xué)家》一文的結(jié)尾把她對列維·斯特勞斯的感受，歸結(jié)為“體現(xiàn)著一種頗有英雄氣概的、煞費苦心的、復(fù)雜的現(xiàn)代悲觀主義”，我以為，把這句話用來印證趙麗蘭姐妹的寫作，也同樣是貼切而又恰如其分的。

責任編輯 李泉松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