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王季明
1
那年冬天午后,天氣陰沉沉,像要下雪,我坐在教室里東張西望,心不在焉。我在想姜老師怎么還不來呢。她不是對我說,讓我做個紅旗手,下午隨學(xué)校迎賓隊去虹橋機場迎接外國親王嗎?
看看時間不早了,我坐臥不寧。這時班里一個同學(xué)從教室外走了進來,我問他:“看到姜老師了嗎?”同學(xué)說:“看見了,在校門口呢?!蔽乙汇?。同學(xué)又說:“她與學(xué)校迎賓隊的同學(xué)上車去迎接外國來賓了?!蔽颐摽诙?,說:“怎么可能呢?姜老師沒告訴我呀?!蓖瑢W(xué)朝我詭異一笑:“難道你也是迎賓隊的?我怎么沒聽說過呀?!蔽抑牢议L相很丑,怎么可能成為學(xué)校迎賓隊的一員呢,只是前些日子,我們班教唱歌的班主任姜老師曾對我說,迎賓隊少了個紅旗手,你愿不愿當(dāng)啊。我當(dāng)然愿意。你想啊,能接待外賓,又是親王,那是多大的榮耀啊。我這樣想著,想著,驀地覺得不對,莫非姜老師忙中有錯把我忘記了?我霍地起身,從班內(nèi)沖出,直奔校門口。當(dāng)我來到校門口時,只見一輛大巴沿著學(xué)校門口余姚路往常德路緩緩開去。我急了。姜老師肯定把我忘記了。我拔腿朝前追去,邊追邊喊:“姜老師等等我,姜老師等等我?!蔽业慕泻奥暎谄ъo的余姚路上分外響亮??刹恢醯?,車上的姜老師沒聽見,車上那么多的同學(xué)也沒聽見,那么司機呢。雖說他沒聽見,可他為何車子越開越快,難道他沒從反光鏡里看到一個同學(xué)邊揮手邊狂追他的車子嗎?
很快,車子在常德路拐了個彎,沒了蹤影。
我呆呆地看著遠方,蹲在地上,雙手捂臉,淚水涌了出來。
我在想,姜老師怎么會忘了我呢。她對我說得明確,我是學(xué)校迎賓隊的紅旗手,到了虹橋機場,我要扛著五星紅旗迎接外國親王的,可現(xiàn)在呢……
既然姜老師答應(yīng)我做迎賓隊的紅旗手,那么我就是紅旗手??墒乾F(xiàn)在我怎么能成為紅旗手呢?難道我就這樣回班里上課嗎?如果這樣的話,那么晚上回家我又怎么向父母親交待呢?他們知道我下午去虹橋機場迎接外國親王的,而且是個紅旗手。
姜老師肯定忙中出錯把我忘記了。既然忘記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自己去虹橋機場呢?
當(dāng)然可以!
虹橋機場我從沒去過,但我知道位于何處。我口袋里有3元錢。我想走到靜安寺美麗圓坐上開往西郊公園的57路公交車。到了西郊公園,離虹橋機場就不遠了。后來我改變主意。我想還是走吧。不是我怕花上一毛錢的車費,而是怕萬一坐上公交車,總統(tǒng)車隊恰好從機場開出,我在車上不就錯過了嗎?錯過了,那我不是白白去了虹橋機場了嗎?
我沒有回學(xué)校,直接從余姚路拐到常德路,然后很快到了延安路。 知道從延安路一直往西走,過了中山路,就是虹橋路。
記得我剛踏上虹橋路時,天空就下起了雪。我沒帶傘,雪就這樣一片一片落到我身上。我除了看到虹橋路兩邊莊稼和上街沿邊上高高圍墻外,很少看到路人。57路呢,好像也很少看見。
在雪花中,我發(fā)現(xiàn)雪蒙蒙的虹橋路,很長很長,像是一直通到天邊。我在路上走著,雙眼死死盯著雪花中的馬路。馬路寂靜。有那么一陣,我心里還是高興的,我沒看到從機場出來的長長車隊。外國親王的車隊。
可我心里又在想,要是車隊已經(jīng)過去了呢?
這樣想著,我就有些憎恨起教唱歌的班主任姜老師了。
姜老師是我們班主任。她是教音樂的。
我們那一個年級共有七個班。班主任不是教語文數(shù)學(xué),就是教外語或者說政治的,從沒聽說過教音樂的老師能成為班主任。道理很簡單,音樂課不是主課??刹皇侵髡n的音樂老師偏偏成了我們班主任。姜老師長得矮小。在我心目中,她屬于那種嬌小玲瓏型的老師。記得剛開學(xué)時,她走進我們班內(nèi),我們還以為她是學(xué)校高年級同學(xué),只是她開口自我介紹說她是我們班主任時,我們這才驚奇地打量著這位老師。
我還記得她進了班里,是這樣自我介紹的:“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是音樂老師……”
我一聽,馬上插嘴道:“音樂老師?不就是唱歌老師嘛?!?/p>
她一愣,也沒解釋,只是有點尷尬地接著說:“對對,音樂老師就是唱歌老師?!?/p>
接著,她又說:“我將伴隨著你們度過中學(xué)四年美好的學(xué)習(xí)生活,我姓姜,就是……”
她話音未落,我脫口而出:“我知道,不就是蔣光頭的蔣嘛?!?/p>
那些惟恐天下不亂的同學(xué)一聽,笑了,嘴里紛紛說:“啊啊,蔣光頭的蔣?!?/p>
姜老師沒有作聲,只是當(dāng)同學(xué)們的笑聲低了下去,她才說:“笑夠沒有。我告訴你們,我不是蔣光頭的蔣,我是美女姜的姜。”
我想,這個唱歌老師還真能把自己當(dāng)成“美女姜”了,得殺殺她的威風(fēng)。
我突然大笑:“還美女姜呢,不就是大蒜生姜的姜嗎?生姜嘛,臭死人了?!?/p>
這下同學(xué)們發(fā)狂了,敲桌的敲桌,搖椅的搖椅,拍手的拍手,笑得不亦樂乎。
姜老師慢慢走到我跟前,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雖說死死的,很嚇人,但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看似很兇,其實一點不兇。
我齜牙咧嘴看著她說:“不認識呀?!?/p>
我剛說完話,姜老師嚇得倒退一步,說:“你,你怎么像狼一樣。”
姜老師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全班同學(xué)轟堂大笑,不知誰高聲叫道:“姜老師,你太有才啦,他的綽號就叫狼。”
我最恨別人叫我狼,盡管我的長相確實與狼有幾份相似。
2
遠遠看到西郊公園門前上方那幅巨大的油畫。畫上有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有熊貓、猩猩、猴子、老虎。它們是西郊公園的標(biāo)志。西郊公園就是動物園。以前每次來游玩,我總是孜孜不倦看著這幅畫,我總在想,如果我真是一頭狼,那么就可以吃住在西郊公園,整天與我喜歡的小松鼠、象鼻頭、長頸鹿它們玩了。就說這雪天吧,那么西郊公園里的狼在干嗎?它們會在雪地里奔跑撒歡嗎?啊,不會的。飼養(yǎng)員肯定把它們死死地關(guān)在籠子里。他們只能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雙綠色眼睛呆呆地看著雪蒙蒙的天地,偶一為之沖天狼嚎幾聲。我不是狼,我也沒關(guān)在籠子里,我自由自在地走在通往虹橋機場的虹橋路上,用姜老師的話來說:“我只是長得有點像狼。”可現(xiàn)在我這頭狼很累了。大冬天的,又是下著雪,走了那么多的路,我那雙腿像灌了鉛。我不想看那幅油畫了,我只是在想,從學(xué)校門口西康路余姚路到西郊公園究竟有多少公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好遠。
天空下起了雪,是大雪。我伸直雙手接到片片雪花。雪花與我手掌一般大。這是什么雪啊,怎么比鵝毛還大呀。是不是我眼花了。或許是吧。從我的眼簾朝前看去,天地一片白茫茫,偶一為之,天地間會出現(xiàn)一輛車子,白的,緩緩開著。
虹橋機場還有多遠啊。
國慶節(jié),那是新中國誕生的日子。姜老師講,國慶前夕學(xué)校將在年級七個班里舉行歌詠選拔比賽,勝者班級將代表學(xué)校在國慶節(jié)那天,參加區(qū)教育局組織的歌詠比賽,地點位于南京路上風(fēng)雷劇場。
誰不知道南京路上那座圓形建筑的風(fēng)雷劇場呢。雖說叫風(fēng)雷劇場,但我們還是喜歡叫它上海雜技場。這個雜技場,又有哪個同學(xué)沒進去過呢。不稀奇。但姜教師說了:“歌詠比賽結(jié)束,將會有上海雜技團為同學(xué)們做精彩表演?!?/p>
這話激發(fā)了我們的活力。
能看雜技比賽,又不要錢,多么美妙的事啊。
姜老師說:“要想看雜技,我們班就要在年級歌詠比賽中奪得第一名。”
為了能看雜技,同學(xué)們都說沒問題,姜老師讓我們怎么唱,我們就怎么唱。
那天下課后,同學(xué)們還在議論時,姜老師破天荒把我叫到辦公室。
姜老師說:“老師曾經(jīng)叫你狼,是老師不對,向你賠禮道歉?!?/p>
我一聽,滿不在乎說:“我也不是叫你蔣光頭的蔣嘛。大家一來一去,扯平了?!?/p>
姜老師笑笑說:“這次年級舉行歌詠比賽非常重要,區(qū)里教育局領(lǐng)導(dǎo)也要來觀看?!?/p>
姜老師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幅簡易圖:“我想讓你看看這個?!?/p>
我不明白姜老師這是干嗎?歌詠比賽她應(yīng)該找班干部商量,找我這頭班里的狼,而且老是與老師抬杠的搗蛋狼干嗎?不過我還是伸過腦袋看了。
姜老師指著簡易圖說:“看見沒,這是我們學(xué)校大禮堂,到時七個班級將圍成一個大圈,組成七個方陣。每個方陣的同學(xué)都將站在搭起的階梯臺階上。我呢,站在圓圈中央指揮?!?/p>
我不解地點點頭。
她說:“歌唱時,七個方陣將有七位同學(xué)扮演七位革命英雄。他們是雷鋒、王杰、劉英俊、蔡永祥、歐陽海、羅盛教、董存瑞?!?/p>
我納悶地看著姜老師,她想干嗎?
她說:“知道老師為何找你嗎?你是班里長得最高最壯最聰明的同學(xué),老師準(zhǔn)備在我們班方陣?yán)?,讓你扮演革命英雄董存瑞?!?/p>
我一聽眼睛瞪得大大的,非常懷疑地問:“我扮演董存瑞?”
姜老師說:“對。你的任務(wù)就是在同學(xué)們唱起《董存瑞》時,你要從方陣中像董存瑞那樣托起炸藥包。要精神飽滿,視死如歸?!?/p>
我臉上一陣潮熱,說:“姜老師我不行,你讓別人做吧?!?/p>
姜老師站了起來:“這是老師與同學(xué)們對你的厚望。懂嗎?”
我低下頭,發(fā)現(xiàn)心臟像有一頭小鹿在砰砰撞擊。
姜老師沒理我,而是輕輕哼起《董存瑞》歌曲:“董存瑞為革命,去呀去參軍;眾鄉(xiāng)親送別淚,昂首奔遠征;堂堂男子漢,緊緊握青鋒;長劍誅兇寇,馳騁著奇功?!?/p>
哼到這里,姜老師說:“接下去是男生獨唱,‘戎馬戎馬雄姿壯,威武蓋英雄’這是關(guān)鍵節(jié)點,唱到這兒,你得立即站起,托起炸藥包,一個亮相動作,知道了嗎?”
我搖搖頭,說:“我沒弄明白?!?/p>
姜老師說了:“一時沒弄明白沒關(guān)系,排練時,我會詳細講的,現(xiàn)在通知你,是讓你有思想準(zhǔn)備?!?/p>
我記得清楚,年級七個班級魚貫而入進入大禮堂,各自坐上臨時搭起階梯座位上時,就見校長陪著陌生男女有說有笑坐在一邊主席臺前。姜老師手里拿著根指揮棒,邁著矯健步伐,雄赳赳氣昂昂走進禮堂中央,就見她向主席臺深深鞠躬后,雙手慢慢抬高,《雷鋒之歌》的音樂響起。當(dāng)歌聲進行一半時,扮演雷鋒叔叔的同學(xué)亮出造型:一手拿《毛澤東選集》,一手拿鋼筆,認真做著筆記。這時就見主席臺上率先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這些領(lǐng)導(dǎo)或許從來沒想到,革命歌聲中,會有英雄人物出現(xiàn)……這不是一大亮點又是什么?
姜老師嘴角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輪到我們班方陣唱起《董存瑞》時,我看到姜老師那雙眼睛親切地注視著我,她手中的指揮棒似乎在輕輕地敲擊著我的心臟,這種感覺就像她曾經(jīng)有意無意用那根玉蔥般手指輕點我的腦殼一樣,有一種讓我麻酥酥的感覺。就這么一剎那,我在想,同學(xué)們都在高聲唱著董存瑞頌歌,多牛啊,可我呢,難道只配手托炸藥包舍身炸碉堡嗎?不,我得讓姜老師對我刮目相看。于是在同學(xué)們的雄壯歌聲中,我在做著動作的同時,突然自說自話怒吼一聲:“同志們,為了新中國,前進——”
我根本沒想到這句話的后果。
我只知道,正在起勁唱歌的同學(xué)們在我突如其來的怒吼聲中,停止了歌唱。我見到整個大禮堂先是寂靜無聲,跟著爆發(fā)出同學(xué)們的轟然大笑。
姜老師的臉色變紅了,拿著指揮棒的手哆嗦起來。
我真是蠢到極點!
3
過了西郊公園,天完全黑了,風(fēng)雪交加中,我看到龍柏飯店門前亮著燈光,在燈光的映襯下,雪地里出現(xiàn)好多警車,還有警察。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像雪中的雕塑一動不動。他們或站在馬路上,或站在上街沿。
我興奮了,知道虹橋機場近在咫尺。我加快腳步,這時一個雪人張嘴吼道:“站住,干什么的。”我嚇了一跳。我呆呆地看著突如其來的雪人。雪人動了,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積雪朝我迎面走來,我嚇得想轉(zhuǎn)身就逃,但怎么也邁不開腳步。
雪人走到我跟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高個警察。他抖了抖身上的積雪,劍眉下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盯著我。我嚇壞了,說:“我是市一中學(xué)迎賓隊的,是紅旗手。我掉隊了。
警察打量我一下,笑了:“瞧你長得像個狼崽子似的,還迎賓隊,紅旗手呢。你說,你究竟是干什么的?!?/p>
我淚水掉了下來,說:“我真是迎賓隊的。我們學(xué)校車子開了。我從西康路余姚路走來的?!?/p>
警察一聽,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真從那走來的?”
我說:“真的,迎賓隊不能少了紅旗手,所以我就走來了?!?/p>
我掏出上海市一中學(xué)學(xué)生證交給他,他只是接過一瞄,還給了我,聲音緩和地說:“既然是紅旗手,老師怎么會把你扔下的呢?”
我說:“我不知道?!?/p>
他說:“好吧,我相信你。只是現(xiàn)在你不能往前走了,再說那么大的雪,那么多學(xué)生,你就是往前走,也找不到你們學(xué)校?;厝グ??!?/p>
我搖搖頭說:“我不回去,我要做紅旗手,我要迎接親王?!?/p>
警察板臉了,說:“親王剛下飛機,車隊馬上就要過來了,你給我站一邊去?!?/p>
我還想說什么,這時就聽到原先寂靜無比的大雪中的虹橋路上空,突然傳來鑼鼓喧天,那陣陣歡呼聲像波浪般的一層層地朝我耳膜涌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p>
我瞪大眼睛朝前看著,白茫茫的大雪中,好多白色影子在舞動著已經(jīng)變白的紅旗……
我知道班里好多同學(xué)瞧不起我。他們在乎的是看不到雜技表演了。據(jù)最終奪得第一名而去風(fēng)雷劇場表演的同學(xué)回來講,歌詠比賽后,他們看了特別精彩的雜技表演。太棒了。那個空中飛人啊,驚險無比,你們班可惜了。
我知道由于我的錯誤,不但讓同學(xué)們恨我,而且姜老師定會更難受。她是音樂老師,還是班主任??勺罱K結(jié)果,她的班沒得到第一名,這還不算,關(guān)鍵是我讓她在區(qū)領(lǐng)導(dǎo)面前出了洋相。
歌詠比賽后的那幾天,我他媽的真是度日如年,我等待著姜老師的批評。可是姜老師沒有批評我,好像忘了這檔事,依舊如往常那樣,每周給我們上一節(jié)音樂課。但是我班的一個同學(xué)悄聲對我說:“狼啊,你他媽的真扯蛋啊。你以為姜老師真的在乎我們班得第一名,讓我們同學(xué)僅僅能看雜技啊。她是想通過得到第一名調(diào)到區(qū)教育局,你傷害了她,你懂嗎?”
一聽這話,我嚇了一跳。
同學(xué)說:“你知不知道你演砸后姜老師是怎么樣的嗎?”
我搖搖頭。
他說:“那天我正好去辦公室,剛推開門,就見姜老師滿臉怒容,活生生地把那根指揮棒折斷了?!?/p>
同學(xué)如此一說,我傻眼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姜老師會不會報復(fù)呢?”
同學(xué)說:“這個嘛,我不知道。只是你以后小心點?!?/p>
我很孤立。我有時候總覺得自己像頭狼,名副其實一頭孤寂的狼。
以前每次上音樂課時,我總是大聲喧嚷,鬧得整個班級不得安寧?,F(xiàn)在不了。我就是想喧嚷也沒人理我。我覺得自己安靜了。
冬天到了,就在冬天那節(jié)音樂課上,我打開那本從沒打開過的音樂課本,細細看著,但怎么也看不進。我看不懂上面的簡譜與五線譜。記得姜老師曾經(jīng)教過我們怎樣識譜,可我從沒認真聽過,學(xué)過。我是個五音不全的人,我要認識這些東西干嗎?
姜老師坐在那架碩大無朋的黑色三角鋼琴前,鋼琴閃爍著漆光,我發(fā)現(xiàn)姜老師還真是“美女姜”呢,不但嬌小玲瓏,而且五官精致,腰板筆直,尤其坐在琴凳上,黑色鋼琴似乎把她整個身子都融化進去了。不是嗎?你看看那漆光中,姜老師那雙在黑白鍵盤上彈奏的十指,白皙細長,非常有力,而音樂呢,就像流水般地響了起來。那天音樂課她教我們學(xué)唱《上甘嶺》主題歌《我的祖國》。在學(xué)唱前,她自己先邊彈邊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wèi)T了艄公的號子響……”
我只知道那歌是郭蘭英唱的,沒想到姜老師唱得與郭蘭英一模一樣。
音樂課結(jié)束后,我趕緊低頭走出音樂室時,姜老師叫住了我。
空蕩蕩的音樂室里就我與姜老師倆。
姜老師坐在琴凳上沒動,只是溫和地看著我。
我想,她終于憋不住了,要罵我了。隨便吧,我就是個捧不起的劉阿斗。
沒想到她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你是不是還在想那件事?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呀,主要是太緊張了?!?/p>
姜老師這么一說,我納悶了。我在想,上次我同學(xué)說姜老師怒不可遏折斷指揮棒,到底是真還是假?
姜老師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伸出彈鋼琴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的腦門,說:“你要多多鍛煉,會成長起來的?!?/p>
我沒吭聲。
姜老師說:“學(xué)校有個迎賓隊你是知道的,下星期吧,我們學(xué)校會有迎賓任務(wù),你想不想?yún)⒓??!?/p>
讓我參加迎賓隊,怎么可能呢?我訝異地看著姜老師。
姜老師說:“你不要吃驚,你個子高,身體壯,我想讓你擔(dān)任迎賓隊的紅旗手。”
我使勁搖頭:“不行,姜老師我真的不行。我演董存瑞時,嚇得炸藥包都舉不起來,我怎么能參加迎賓隊呢?”
姜老師說:“紅旗手比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簡單多了。外賓來了,你只要與其他同學(xué)一起舞動紅旗就可以了,這個,難道你也不會?”
我沒吭聲。我在想,不是我不會舉旗,而是姜老師真會把這等好事讓我做?要知道,我們班多少同學(xué)想?yún)⒓佑e隊成為紅旗手呀,姜老師憑什么讓我去呢?再說我已經(jīng)給姜老師添了很大麻煩了,不可能吧。
姜老師說:“不過,參加迎賓隊有個條件,你要有白球鞋、藍褲子、的確良白襯衫。你有嗎?如果有,就能參加,沒有,就沒辦法了?!?/p>
藍褲子呢,我當(dāng)然有;白球鞋呢,也有,只是有點破,但沒事,只要買盒白粉,到時涂白就是。白襯衫呢,尤其是的確良白襯衫,我沒有。不過我可以回去跟我父母親說,他們會同意的。
想到這里,我有力地朝姜老師點點頭。
4
我只能站著不動,大片大片的雪花掉在我身上。我也成了一個雪人了。我努力睜大眼睛朝前看著。白茫茫的大雪中,一片片白色在晃動。我顧不得了。雖然成不了紅旗手,但我是迎賓隊的。我穿著白球鞋,藍褲子,青年裝里還有我媽用最快速度,替我裁剪做成的的確良白襯衫。
我毫不遲疑地脫下青年裝,我的的確良白襯衫展現(xiàn)出來。
一陣大雪夾著寒風(fēng)朝我撲來,冷得我牙齒直打哆嗦。我拚命想與其他同學(xué)一樣叫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可我怎么也叫不出。
白茫茫的大雪中,亮出了數(shù)道大光燈,陣陣警車鳴笛聲在風(fēng)雪之中響起,大雪中猛地沖出好幾輛摩托車,緊跟著就是警車。警車上響起了刺耳的聲音:“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車隊來了,車隊來了。”
摩托車與警車呼嘯過后,大雪中沖出跳著雙燈的一輛輛紅旗牌轎車,轎車在迎賓隊的歡呼聲中快速駛過。親王呢,親王呢?還有公主,對,據(jù)說是位極其漂亮的公主呢?
除了披掛著白雪的車隊,我什么都沒看到。
后來我在想,整個迎接親王的過程怎么那么短呢?短到只有三五秒的時間。不要說親王、王后、公主的影子都沒看到,就是連機場都沒進去,飛機,那架親王坐的飛機也沒看到。不過我看到了紅旗牌轎車,一輛接著一輛,在白雪中閃著漆光飛駛而過……
晚上吃飯時,我顯得心事重重。我媽問我怎么啦,我低頭不吭聲。我爸火了,把筷子往桌上猛地一拍:“小赤佬,是不是在學(xué)校闖禍了?!蔽覔u搖頭。我媽看著我爸,輕聲對我說:“你說呀?!蔽疫@才吞吞吐吐地說:“媽,我們姜老師對我說了,說是下個星期讓我參加學(xué)校迎賓隊,擔(dān)任紅旗手?!蔽覌屢宦?,眼睛一亮:“這是好事呀。兒子你什么時候有出息了。”我沒說話。我媽問:“迎接誰呀?!蔽艺f:“聽姜老師說是外國親王?!蔽野终f:“小赤佬不闖禍算好的了,老師還會把這等好事讓給他。”我媽不開心了:“老頭子,你說啥呀,我兒子怎么闖禍了。”我爸這才不吭聲。我媽看著我說:“是不是還想跟媽說事?!蔽业椭^說:“媽,姜老師說,有一個條件,就是要有白球鞋,藍褲子?!蔽覌屢宦牐α耍骸凹依镉邪 !蔽姨ь^看了看我媽說:“姜老師說,還得要有的確良白襯衫。”我媽一聽明白了,不作聲了。我爸有些奇怪,問:“難道大冷天的,也要穿的確良白襯衫迎接外賓啊。”我點點頭。我爸當(dāng)即站起,一口否定了,說:“那把人凍壞了,誰負責(zé)?再說的確良襯衫是什么價錢,你們姜老師難道不知道嗎?”
我媽站了起來對我說:“你先把飯吃完再說吧。”
我聽出了我媽的意思,趕緊三口兩口把飯吃了。
我媽說:“你到外面玩會去?!?/p>
我走到了家門,我知道我媽得與我爸商量。就我們家而言,要替我買件的確良襯衫那可是件大事。
其實我并沒有離開家門。我悄然無聲地站在石庫門天井里,那雙耳朵緊貼著窗欞下。
就在我剛出了房門時,我爸就對我媽說:“真是個討債鬼,迎接外賓非得穿白襯衫嗎?”我媽說:“你這不是廢話嗎?又不是兒子要白襯衫,那是接待外賓必須的?,F(xiàn)在你說說看,到底替兒子買不買的確良襯衫?!蔽野址浅8纱啵骸安毁I。”我媽惱了,說:“我告訴你,兒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再問你一句,買還是不買?”我爸有些氣餒,聲音緩和地說:“你又不知道家里情況,再說,那是的確良白襯衫呀,價錢不小,還要布票。我弄不明白,為何非要的確良白襯衫呢,不是的確良的白襯衫難道就不可以了嗎?”我媽說:“的確良挺括?!蔽野窒肓讼耄銖娬f:“大冬天的,你能看出挺刮不挺刮?”我媽說:“我不管,既然老師這樣要求,那就得滿足兒子。”我爸想了想說:“那好吧??梢詾樾〕嗬刑砑拇_良白襯衫,但是我們不買現(xiàn)成的。你替他做一件吧,可以節(jié)約些?!蔽覌屢宦?,想了想說:“好吧。”
下個星期我就要迎接外賓了,還是親王呢,我媽能做好的確良白襯衫嗎?
記得第二天一早,我就見我媽拿了布票,跑到大自鳴鐘老大祥布店買了的確良布頭,回家后立即替我量起了身子,在量身子時,我爸說:“大些,小赤佬還在長身體呢?!蔽覌屨f:“你站一邊去,我不懂嗎?”量完尺寸,我媽開始裁剪起來。
我媽用了一天時間就替我做好了襯衫,可是紐扣兒呢。就是那種白色的紐扣兒呢,我媽走了好幾家店都沒有買到。
我急了,離我參加學(xué)習(xí)接待外賓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可我媽還是沒有買到白色的紐扣兒。我爸說:“實在買不到就用灰色紐扣兒代替一下吧。”我媽搖頭說:“那怎么行啊?!?/p>
就在我絕望時,我媽終于弄回家五粒白色紐扣兒。我爸問她怎么回事?我媽先是不肯說,后來總算說了:“借來的?!蔽覀兌紱]弄明白,紐扣兒怎么會是借來的呢?我媽說:“你不就是接待外賓一天嗎?”我點點頭。我媽說:“我就借一天功夫。”我和我爸面面相覷,還是不明白。我媽說:“我問隔壁小三他媽借的。小三不是有件白襯衫嗎?我對小三媽說,把她兒子那件白襯衫的白紐扣兒鉸下來先借我們一用,等你接待完外賓,我們再鉸下來,還給他們就是了?!?/p>
5
車隊過后,我看到大雪中,好多白點子在快速移動。那些雪人似的警察呢,剎那間不見了蹤影。迎接親王的同學(xué)們呢,好像也都沒了人影兒了,整個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現(xiàn)在沒人管住我了。我邁開步子。我要找我們學(xué)校的大巴士。我要讓姜老師知道,盡管她忘記我這個迎賓隊的紅旗手,但我可以自豪地說,我與迎賓隊的同學(xué)一樣,脫去了外衣,穿著我媽做的嶄新的確良白襯衫迎接了親王。
我看到昏暗路燈下的大雪中,一輛輛披著白雪的大巴士從我面前駛過。究竟哪輛車載著我們學(xué)校迎賓隊的同學(xué)與姜老師呢,我不知道。我對著每輛駛過面前的車子拚命招手,可沒有一輛車子理我。他們無動于衷。就像沒看見雪中的我一樣。我眼睜睜地看著一輛輛車子駛離了。
整個虹橋路成了萬籟俱寂的雪的世界。
我渾身冷得厲害。
如果說,我下午從學(xué)校走向虹橋機場還是信心滿滿,但我現(xiàn)在是何等的沮喪啊。我又怎么回家呢?
難道我再次走回家?我沒那么傻。我趕緊往西郊公園方向跑去。如果我能坐上開往靜安寺的57路公交車,那么我就很快能回到家了。可是當(dāng)我氣喘吁吁地跑到西郊公園對面57路公交車終點站時,整個車站漆黑一團。
末班車開走了。
我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欲哭無淚。
我慢慢站起。
我走到西郊公園門口,我聽到陣陣?yán)呛俊?/p>
是公園內(nèi)的狼在嚎,還是我這頭狼在嚎!
雪,越下越大,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在雪地里挪動著,沿著虹橋路往家里去。
我怎么也想不通,姜老師怎么會把我忘記了呢?有那么瞬息,我覺得這一切仿佛都是假的。姜老師真的說過讓我參加迎賓隊的嗎?姜老師真的說過讓我成為迎賓隊的紅旗手嗎?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我臆想的呢?不對,姜老師真的說過了,就是那天唱歌課后,她站在那架碩大無朋的黑色三角鋼琴親口對我講的。她還用那細長的彈鋼琴的手指點著我的腦門說,你要有白球鞋,有藍褲子和的確良白襯衫。
可是……
就這樣邊想我邊走著。
當(dāng)我半夜時分像個雪人似地到達家里時,我爸媽像兩頭困獸,在房內(nèi)來回不停地轉(zhuǎn)著圈子。他們一見到我時,我爸沖上來就想打我,我媽拚命攔住了。
我媽說:“兒子,你怎么那么晚回來呀?!?/p>
我爸氣咻咻地說:“我們到學(xué)校找過你了,也見到了你們姜老師,你根本沒去迎賓。你說,你這個小赤佬到底死到哪里去了?!?/p>
我媽沒多說話,立馬替我脫下濕漉漉的衣服,給我倒了杯熱水,隨后端來了飯菜。
我媽說:“老頭子,你別發(fā)瘋,讓兒子先吃飯?!?/p>
我無言。我喝著熱水,吃著飯兒,那不爭氣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了。
我媽看了我爸一眼,說:“有我在,你只管說實話,你爸不敢對你怎么樣的?!?/p>
我含著淚水邊吃邊對我爸媽說了。
我爸愣了:“你是說,姜老師明確對你說,讓你參加迎賓隊的,而結(jié)果是他們沒帶你上車,你是自己走到虹橋機場的?”
我點點頭。
我爸大聲說:“我不信?!?/p>
我媽說:“我的兒子我相信?”
我媽也流淚了,接著說:“兒子,你就是在這大雪天里,來回走了一圈虹橋機場?”
我點點頭。
我媽猛地站起說:“兒子,你知道走這一趟,是多少公里嗎?”
我搖搖頭。
我媽說:“大雪天的,來回整整30公里路啊,這個該死的姜老師?!?/p>
我爸冷笑道:“你凈聽你兒子胡說八道吧。如果真是這樣,他敢明天與姜老師對質(zhì)嗎?”
我點點頭,身子一歪,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似乎冷靜些了,再次問我:“你真的敢與姜老師對質(zhì)?”
我點點頭。
我爸媽帶著我,大清早地來到了學(xué)校校長室。
上課鈴響了,校長把姜老師找來了。
姜老師一見到我們一家三口,也沒看我,只是似笑非笑地說:“昨兒個晚上我不是對你們家長說過了嗎?”
我爸站了起來說:“姜老師,我只是再想問一句,你到底有沒有答應(yīng)過我兒子,讓他參加迎賓隊,做個紅旗手,迎接外國來賓?”
姜老師搖搖頭。
我媽說:“我兒子大雪天,從學(xué)校到虹橋機場,走了一個來回,你知道嗎?如果你真的沒答應(yīng)過,我兒子這樣做,不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嗎?”
姜老師臉紅了。
我媽說:“如果真的沒答應(yīng),我兒子會讓我做白襯衫嗎?”
姜老師小聲說:“這要問你兒子了?!?/p>
我媽看著我說:“好,兒子,有爸媽在,你如實跟校長說?!?/p>
我還沒說話,姜老師卻唬著臉,對我爸媽,也是對校長說:“你們到底相信我這個老師呢,還是相信你家兒子呢?”
我媽抬起頭,堅定地說:“這件事上,我相信兒子?!?/p>
姜老師冷笑一聲:“說句老實話吧,你兒子是班內(nèi)出名的調(diào)皮搗蛋鬼,也是班內(nèi)出名的捧不起的劉阿斗,這些,你們身為家長也是應(yīng)該知道的。再說吧,迎賓隊的同學(xué)至少得五官端正,是吧,可你兒子長得也確實不怎么樣,你想,我怎么可能讓他去參加迎賓隊呢……再說這是迎接親王、王后與公主呀!”
聽著姜老師的話,我渾身哆嗦。
我什么話都說不出。
我只知道,陣陣恐怖慢慢地逼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