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現(xiàn)實

有關(guān)鵝的故事

那群鵝出現(xiàn)在我上托兒所之前。我上托兒所那年虛歲六歲，如此推算起來，我養(yǎng)鵝的時候大概四、五歲光景。說是養(yǎng)鵝，其實是鬧著玩的，只是到頭來，果真讓我養(yǎng)成了一只鵝，這可就有點(diǎn)像真的了。

記得是春天的日子里，我母親領(lǐng)我去鄉(xiāng)下我父親工作的地方。我父親那時是在一家公私合營造紙廠里工作，造紙廠坐落在一個叫彭括的村莊里。彭括那個地方，我成人后曾去過幾趟，是個傍山依水的村莊，景色還可以，只是民居顯得雜亂無章了些。造紙廠早已撤了，不過那桿煙囪仍然豎立在村子中央，那上頭“公私合營青田華僑造紙廠”的字跡還依稀辨認(rèn)得出來。對于我小時候留在記憶中的彭括村，似乎是個懸浮于空中的物體，孤立而零碎。譬如說一條稍陡的泥路；一片長滿青草的溪灘；以及一只伸長脖子啼鳴的公雞（非常清晰），還有廠區(qū)里的那個大食堂。這個食堂由于在當(dāng)時演過一場古裝戲，相公小姐，長袖善舞，我印象特別深刻。

而那天捉（買）小鵝的事，我卻記得還比較清楚。那是一個上午，我和父母圍在一張四方桌上吃早飯。從窗戶里望出去，我看見一個穿黑衣的半老頭挑著一對篾扁筐打從眼前經(jīng)過，那老頭是下路人，他用溫州方言唱歌似地叫著“捉——小鵝——捉——小鵝噢——”。我母親那劃粥的筷子停在了嘴邊，她說：“是捉小鵝的，我們捉幾只給小育養(yǎng)吧?！蔽腋赣H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育他會養(yǎng)鵝？”我一聽，就嚷開了，“我會養(yǎng)的我會養(yǎng)的?！蔽夷赣H將筷子擱在碗沿上，拉上我往外跑。

我母親喊住了那黑衣人。黑衣人歇下?lián)?，并掀開那篾扁筐的蓋子。里頭的小鵝擠來擠去真多，黃絨絨的，太惹我喜愛了！我母親要挑選，主要是揀個兒大的，而我卻覺得每只都好，那小手放進(jìn)扁筐里撈上一只便嚷道：“媽，這只好?！蔽夷赣H不搭理，很專心致志地在那兒挑揀。后來我母親又和黑衣人討價還價了一通，付了錢。我們一共捉了六只小鵝，我捧了兩只；我母親捧了四只。我父親吃完飯出來看見，他說：“只怕不出三天就都死了?！?/p>

第二天我母親走了，我開始養(yǎng)鵝。幾天過去后，我對小鵝的態(tài)度由喜歡到了一般化；又過了幾天，我便很有些無所謂了。有一天我將小鵝趕到造紙廠后頭的荒地上，自個兒就跑出去玩了。我滿頭大汗回來時，卻不見了小鵝蹤影了，這下子我焦急了，撒開腿東跑西找，后來我在造紙廠汽油機(jī)車間的那口冷卻水池塘旁邊，看見了一只小鵝。那只小鵝站在池塘邊，向下頭探著腦袋，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我走過去一看，心頭咯噔了一下——因為那五只小鵝已全部浸泡在池塘里了！我在這里用“浸泡”這兩個字眼，那是為了說明這口池塘里積有大量的油污，塘水稠粘粘的，小鵝們在里頭根本無法游動，只能作徒勞的掙扎……眼看著塘邊這只小鵝還要往下跳，我急得差點(diǎn)要哭出聲來了。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是怎么穩(wěn)定住情緒的，我居然沒有亂了手腳，而是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只小鵝，猛地一把撈過去，將那只小鵝給捉拿住了。

我懷抱小鵝，急忙去找我父親。我父親跟隨我一道來到池塘邊，只看了一眼，便斷定說這些小鵝死了。我纏住他不放，說小鵝沒死，我說：“它們都還在動！”我父親只好去找來一桿撈浮萍的長柄網(wǎng)兜，將那一團(tuán)團(tuán)烏黑的東西給撈上來。有幾只已經(jīng)不會動彈，只有兩只還有氣息，身子隨了呼吸在蠕動。

隨后我和我父親拿著那兩只還活著的小鵝去了造紙廠的食堂，將它們的身子埋在了灶灰里。因為據(jù)說，灶灰是可以吸走小鵝身上的油污的。我守候在小鵝身旁，心里頭很難受。那一回的心路歷程，許是我這一輩子最初的“感受”了。

埋于灶灰里的小鵝一死一活。那活下來的那只，因眼睛受油污的浸泡，成了瞎子。自那以后，我和這兩只小鵝幾乎可以說是形影不離了。兩只小鵝之間，好像也能“相依為命”，那只瞎眼的小鵝跟隨在那只健康的小鵝后頭，憑觸覺覓食，活了下來。

一段日子后，我和兩只小鵝一道回到縣城的家里。我家由于是住在市井的陋巷里，周圍沒有草地，我便將小鵝趕到縣中的操場里吃草。縣中的操場，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應(yīng)該算是很大很大了，那兒的旁邊有一條溪流，清冽的溪水在緩慢地流動；操場上的青草雖說談不上怎么茂盛，但喂養(yǎng)兩只小鵝，卻是綽綽有余的。就這樣，我每天早上將小鵝趕往縣中操場，到了傍晚，再去趕回，如此周而復(fù)始，小鵝便漸漸長大了，褪去了淡黃的絨毛，換上了雪白的羽毛。

有天傍晚，當(dāng)我去縣中操場趕鵝時，我的鵝卻不見了。我找遍了操場的角落，以及那條溪道旁的每一處草叢，就是不見我那兩只鵝的蹤影！我那時候年紀(jì)小，情急之下哭是無以避免的了。我淚流滿面，哭得又傷心又響亮。我的哭聲引起了在操場上玩籃球的縣中學(xué)生的注意，他們中有人跑過來對我說：“小孩，你的鵝被敲鐘的工友趕走了?！蔽乙宦犨@話，就止住了哭，趕忙往縣中的傳達(dá)室跑去。跑到那兒，我一眼就看見了我的鵝被圍在那棵槐樹下頭。那只健康的鵝是認(rèn)得我的，它看見了我，就拍著翅膀又跳又叫；那只瞎眼的鵝在它的帶動下，也拍起了翅膀。我上前想搬開那塊攔著我的鵝的黑板，背后卻傳來了一聲嚴(yán)厲的喝斥聲：“誰敢亂動！”我一慌張，又裂開嘴哭了。那位工友虎著臉說：“你的鵝把屎拉在操場上，影響學(xué)生們上體育課你知道不知道？你把你家里人叫來，要罰款處理的！”我三十六計哭為上策，閉上眼睛嚎啕大哭，工友抓著頭皮毫無辦法。他最后只好不耐煩地?fù)]揮手說：“去去去，如果下次敢再把鵝放到操場來，我就把它們宰了吃了！”

我母親下班回來，不見我在家，就趕緊跑出來找了。那時天已蓋黑，我母親在麻石街的路燈下看見了我和那兩只鵝，她叫了我一聲。我那委屈的淚水又涌上來了，站在那兒光哭不走。兩只鵝好像也懂人事似的，也站在了那兒，不管是瞎眼的還是沒瞎眼的，都抬起了腦袋瞅著我們母子倆。

一天早上，我打開雞籠時，發(fā)現(xiàn)那只瞎眼的鵝已死在籠子里。這只在小時候被油污弄瞎了眼的鵝，一直以來那個子比起那只健康的鵝來，要小許多。它終于沒有抵擋住那油污對它肌體所造成的損害，寂寞地死去了。我母親下班回來后，我們用一個紙板箱將它裝上，捧到山上入土埋了。

剩下的這只鵝是孤單的，我和它一道去山坡上。鵝吃草的時候，我就坐于一旁的巖石上看天上的流云。

岱山行

第一次知曉“岱山”這個地名，有些年頭了。當(dāng)年我在深山老林水電站工地打工，干體力活兒，腦袋瓜子里頭卻填塞滿了紅花綠草，犯年輕人通常要犯的毛病，無病呻吟；只要有點(diǎn)兒空閑，便會對著山水流云唏噓一番。當(dāng)年書籍奇缺，屬封資修產(chǎn)物，書店里沒得賣，圖書室里原有的整板車?yán)瓰┑厣?，一把火燒了。工地上我們有幾位臭味相投之輩，嗜書如命。沒書看的情況下，我們躺在稻草鋪上，相互講述各自看過的書，過過干癮。如若有誰弄到一本書，必定輪流看個遍。有一天，一位叫漢雄的退伍兵不知是從鄉(xiāng)下老家回來還是從哪個相好那兒回來（他歲數(shù)比我們都要大，已曉得談情說愛），一句話沒說，他即從軍挎包里掏出一本書，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是一本不薄的書（書厚耐看嘛），雖磨損得厲害，但至少是有封面有封底的。我們的眼睛，都射出綠光來了，其貪婪相比見到一碗紅燒肉有過之而無不及。漢雄說，只有一星期期限，你們看著辦吧。

這是一本什么書呢？是巴金的《愛情三部曲》，里頭分三個既獨(dú)立又有相連的章節(jié)——“霧”、“雨”、“電”。這本書里的人物，以及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背景和生活場景，與我們當(dāng)下的狀態(tài)，可謂十萬八千里。但是，我們和他們在精神層面是相通的，他們的苦悶，他們的壓抑及對前景的那份渺茫，我們都是能夠感同身受的。這本書的扉頁留有購書者的一行文字：購于岱山新華書店。下面為購書者姓名和年月日。這個印記對我來說太過深刻了，以至于時至今日，我尚能清晰記得那藍(lán)色的鋼筆字跡，有點(diǎn)潦草。

當(dāng)年的我勿用說屬于井底之蛙了，缺乏最基本的地埋常識。況且，浙江省內(nèi)以“山”為地名的又多，如蕭山啦、江山啦、常山啦、舟山啦、象山啦等，哪是哪兒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根本無從分辨。不過毫無疑問，“岱山”這個地名是入我腦子了。而且，我對岱山那地兒是有過想象的，雖模糊，連個大致輪廓都沒，但因“入腦”時間早，故而持續(xù)發(fā)酵。

我與岱山之間的緣分，于前年冬日的一天里光臨了。我記得那是一個灰蒙蒙的日子，我在停車，手機(jī)響了。對方說他叫谷頻，是岱山《群島》文學(xué)雜志的，問我約稿子。我欣然答應(yīng)了。那時候的我自然早已知道岱山是在什么方位了；而且因了走南闖北閱歷，我已是一位老江湖了。當(dāng)初青澀時代對“岱山”所留下的那份新鮮感和神秘感，可說早已蕩然無存。不過無論如何，我對“岱山”這地名，還是會有那么一絲絲的“似曾相識”，或者說有穿鞋子合腳的感覺。

其實從接到谷頻電話那一刻起，岱山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海島縣城就向我撲面而來了。我通過網(wǎng)絡(luò)瀏覽岱山風(fēng)土人情，并搜索了《群島》文學(xué)網(wǎng)頁，知曉那兒有一群詩人，在熱情洋溢地歌唱海洋，歌唱漁家獨(dú)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風(fēng)貌。同時，我也知曉了那兒有個民間文學(xué)社，幾十年如一日地堅守文學(xué)陣地，任憑社會風(fēng)潮變化多端，我自巋然不動。在過后我去岱山走動時，我見到了他們文學(xué)社早年的合影，一個個都年輕得要命，甚至稚嫩?，F(xiàn)今，他們大部已是人到中年了，皺紋爬上了臉膛，青絲逐漸消退。可是他們的那顆文學(xué)心，那種詩性和詩意的做派，卻絲毫并未減弱，或者說是水漲船高了。

多年以前，如若探究根源，無疑是那根細(xì)如游絲的“文學(xué)之線”將遠(yuǎn)在海角的岱山與我系上了；多年以后，同樣又是這根“文學(xué)的線”，將我引到了岱山。我們是先乘車抵達(dá)定海的，在定海由黃立宇兄陪伴游玩了兩日，再由他送我們登上前往岱山的輪船。一個縣城，車子不能到達(dá)，而要靠船只作為交通工具，這本身就具有稀缺性，具有美感了。當(dāng)海洋略帶腥味的風(fēng)吹來，島嶼點(diǎn)點(diǎn)滴滴打開，海鳥在陽光下亮亮地展翅，所有的一切，都是迷人的。

岱山這地兒，是有些傳說的。我在當(dāng)?shù)赜巫叩臅r辰里，當(dāng)?shù)匚挠颜f“岱山”這地名是從泰山來的——泰山古名不叫岱山么。那么，這“岱山”又是怎樣從遙遠(yuǎn)的中原飛到這海島上來的呀？據(jù)說這是緣于一個叫徐福的方士給帶來的。岱山的古稱叫蓬萊，有點(diǎn)仙境的意思。秦始皇求長生不老之仙藥，派徐福到處顛簸，聰明伶俐的徐福于是就跑到了海上蓬萊。徐福在蓬萊有沒有尋找到仙藥，不得而知；但他卻將地名給改了，將“蓬萊”叫做“岱山”了。我聽罷這些傳說笑笑，只能笑笑啦，能當(dāng)真么。不過岱山這地兒，要說都沒奇異之處，那是大錯特錯的。特別在古人眼中，泛舟離開陸地，在浩淼如煙的洋面上，發(fā)見星羅棋布島嶼一大群，能不驚喜過望么，能不對它們刮目相看么！故而，方士們來這兒尋找靈丹妙藥的可能性，是大大的有的。

在我眼中，岱山既有cFzyxB4v27XD/EBHTJegPg==其文化底蘊(yùn)，有神秘的面紗，有遼闊的水天一線，同時，它還蒙有一層孤寂的氣息。怎么說呢，首先它是一座島嶼，孤懸于海中，難免孤單吧；其次，是我的感覺。那天從東沙鎮(zhèn)轉(zhuǎn)過來時，但見山頭地角立有水泥雕堡三二。陪同的當(dāng)?shù)匚挠颜f道，國民黨撤退時，是要想守住這兒的，做了許多工事……后來撤離時，當(dāng)?shù)厝艘叩木妥?，不愿走的留下。我問走的人多不多？文友道，有一些吧，這些年常有人回來，成臺胞了。我站在那兒看眼前孤零零的雕堡，心想如是秋風(fēng)里或是寒冷的冬日里，此處該當(dāng)是另一番情景吧。不知何故，當(dāng)即便有一股孤寂的氣息襲來，我大熱天里不禁打了個寒顫。

東沙鎮(zhèn)，頗有一些老房子的，可謂古風(fēng)猶存。小鎮(zhèn)不大，一條小街走個幾分鐘就見底了。我們一伙人停頓在一攤販前，谷頻等文友請我們吃一種涼粉，滑滑的，透心涼。這就有些老街的味道了。岱山的那個民間文學(xué)社，在東沙鎮(zhèn)一處老房子里頭，擺放小竹椅、小木桌，并堆放雜志和掛有文學(xué)社自成立之時起的所有合影留念照片。名曰：活動中心。我們在文學(xué)社活動中心喝茶嗑瓜子。谷頻說，他們文學(xué)社經(jīng)常在這兒搞活動的，外地有文友來，往往也大多來這兒走上一趟的。值得一提的是，就是在這個小小的東沙鎮(zhèn)，卻有個冠以“中國海洋漁業(yè)博物館”名頭的博物館。在這一方面，岱山可說是做足了文章。我們在岱山縣城，還參觀了一座“中國燈塔博物館”，同樣是一絲不茍的，以小見大的。

岱山周遭的海水不算清澈，但我們還是嚷嚷著要下海一游。畢竟來海島一趟不是那么隨隨便便的，畢竟是海水嘛，含于口中是咸的味覺的嘛。谷頻幾位文友夠意思，租了太陽椅攤位，替我們看管衣物；詩人孫海義陪同我們下海。要說盡興，那是沒有的，沙子偏少，污泥偏多，海水就渾濁了，施展不開身手。但轉(zhuǎn)而一想，人家沒游泳的干坐岸上替我們看管衣物；孫海義跟隨一側(cè)，分明是為了我們的安全起見嘛……我的心，就暖融融了啊。

在岱山吃的好！海鮮鮮美，廚藝地道，再添文友情誼，我們不說吃的心花怒放的話，至少也是口舌生津了。在臨海的窗邊落座，一道道海鮮依次端上，色澤光鮮，香氣撲鼻。海的上空，夕陽欲墜未墜，洋面上霞光萬道，海鷗還是什么的水鳥飛過來了，發(fā)出一聲聲啼叫。還有漁船，一排排的，隨了海潮起伏，隨了海風(fēng)搖晃（我本想用上“漁舟晚唱”這詞兒的，覺著落套了）。我端上啤酒杯與在座的諸位敲了一下，嘴上說，喝酒吧！

【責(zé)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