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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

    2013-12-29 00:00:00趙斐虹
    野草 2013年4期

    我常常夢見和陳浩天初次相逢的那個展廳。記憶在我眼前閃爍,深夜里,那些舊日時光在我小小的房間來回盤旋,一切都沒有改變。我看見十八歲的自己,穿著棉布白裙,捧著陳浩天的詩集,穿過一排排活動椅子,走向在主席臺就坐的陳浩天。那時,已近傍晚,簽名售書的高潮已過去。陳浩天用拳頭支著額頭,手肘靠在桌上,閉目養(yǎng)神。我把詩集輕輕放在他面前,怯怯地“嗨”了一聲。他睜開眼,一臉茫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書,回過神來,拿起筆,在扉頁上龍飛鳳舞地簽下他的大名。合上書的時候,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深邃遼遠(yuǎn),有著說不出的滄桑,還帶著些疲憊,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不知怎么的,我不由自主握緊了他的手。那一刻,在我們相互凝視中,時光凝滯。

    “吱”的一聲響,嚇了我一跳。椅子挪動的聲音讓我回到了現(xiàn)實,我看到兩雙糾結(jié)在一起的手,意識到那雙纖細(xì)瘦弱的手是我的時候,我為自己的魯莽感到羞愧,我慌亂地抽回手,碰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淌過桌面,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我顧不得多看一眼,抓過書轉(zhuǎn)身倉皇逃走。在門前站定,透過落地玻璃門,依稀看到陳浩天的目光緊緊追隨著我的背影,我不敢回頭,也不敢多看鏡中的陳浩天。定定神,推開門,玻璃門在身后晃了晃,關(guān)上了。我隱隱預(yù)感到,也許,我還會再次見到陳浩天。

    最初,我把夾了檀香書簽的陳浩天的詩集《月落》放在枕邊,臨睡前伴著調(diào)頻臺的音樂節(jié)目讀幾行,事隔多年,我已不記得那些詩句,但書頁間散發(fā)出的檀香味還時時在我指間盤旋,那久遠(yuǎn)年代的歌聲還時時出現(xiàn)在夢里。我學(xué)的是外貿(mào)英語,卻熱愛詩歌,長久地泡在圖書館里讀普希金,讀萊蒙托夫,后來是舒婷,海子……陳浩天這個名字在八個女生每晚的臥談中變得溫暖可親,伴隨著午夜音樂聲,朦朧的情愫滲透在我的每一個夢里。我偷偷地寫詩,滿懷期待地寄出去。那一年,我曾在當(dāng)?shù)氐耐韴笊习l(fā)表過一首短詩,得過五塊錢稿費(fèi)。

    除了詩歌,我還熱愛漂亮的衣服閃亮的飾品,爸媽給的錢只夠日常開銷。那個時候,八十年代末,海飛絲洗發(fā)液,美寶蓮化妝品的促銷事業(yè)剛剛興起,在校學(xué)生是最受歡迎的促銷員,我加入了這個龐大促銷隊伍。每到假期,為做促銷,我找種種借口拖延回家的日期。促銷賺的錢,足夠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運(yùn)氣好的時候,我做一個早上促銷,能賺五十塊錢,偶爾,我也會對比詩歌和促銷的價值。五塊錢的詩歌稿費(fèi)修修改改,費(fèi)時兩個多月??墒?,相比較,我得承認(rèn)詩歌更讓我開心。詩歌和打工耗去了我大部分時間,我在學(xué)業(yè)上欠下了一大筆債,大三一到,面臨即將畢業(yè),我還有最后一次機(jī)會過英語專業(yè)八級考試,計算機(jī)二級考試。我不得不每晚坐在圖書館做英語試題,編FOXBASE程序。我放棄了促銷員的工作,把陳浩天的詩集鎖入箱子里。一年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分配到外貿(mào)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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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完事已是下午三點多,我趕著去乘五點回濟(jì)南的火車,出租車在廣州的大道上疾駛,我看著窗外,過了前面那座橋,往北五公里就到火車站了。我身后,救護(hù)車、警車呼嘯而過,很快,車子在前面排起了一條長龍。橋上出了車禍,我遭遇了那個時候很少會出現(xiàn)的堵車。等我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火車站,我只聽到一陣長一陣短的汽笛聲。

    徘徊在火車時刻表前,我有兩個選擇:坐晚上十點的慢車回濟(jì)南,或者乘第二天上午七點的快車回,無論哪個選擇,都將在第三天中午抵達(dá)濟(jì)南。我走出候車大廳,暮色蒼茫,去找旅館還是買火車票?我猶豫不決,我害怕慢車的速度,哐當(dāng)哐當(dāng)遲滯不前,不厭其煩地在每個小站停留,和陌生人共趴一張桌子休息。擁擠的人流挾裹著我,我不自覺地跟隨著人群朝出口處走去,站外等待出租車的長龍嚇壞了我,打車找旅館吃飯,明早退房打車,或許又會遭遇一次堵車。我擠出人群,站到路邊,拿出一杖硬幣,拋向空中,決定讓它來替我決定今晚是否要為公司省下住宿費(fèi)。老天,連續(xù)三次它都正面朝上。我折回售票大廳,買了九點的慢車票。

    夜色沉沉中,我拎著簡單的行李,通過檢票口。上車的旅客不多,我聽得見自己的皮鞋敲擊水泥路面的清脆聲響。火車上很安靜,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從小包里拿出陳浩天的詩集《月落》,翻了起來。出差的前一晚,整理房間,看到這本書,順手就放進(jìn)了包里。到廣州四天了,直到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才有時間翻開它。

    火車啟動,十幾分鐘過去了,相鄰的座位上還沒有人。我高興地吁了一口氣,滿意地把小背包枕在頭下,把詩集蓋在臉上,蜷起身子躺下休息。我聽到了若有若無的音樂聲,那應(yīng)該是從某個旅客的小收音機(jī)里傳來的,和著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幕疖囕喿忧脫糗壍赖穆曇?,我睡著了。我夢見我又回到了大學(xué)宿舍,八個女生嘰嘰喳喳地談?wù)撝闹械陌遵R王子,陳浩天三個字又從室友們的口中蹦了出來。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我醒了。借著過道上昏暗的燈光,我看清了此刻是凌晨四點,我打著呵欠,拿著毛巾去洗臉。洗手間的門緊閉著,我輕輕地推了推門。

    “請等一下?!币粫?,門開了,對視的那一瞬間,我想起五年前那扇在我身后晃動的玻璃門,是的,沒錯,他酷似陳浩天;沒準(zhǔn),他就是陳浩天。我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起來,想起那次莽撞的握手,臉紅了起來。我低頭走入衛(wèi)生間,把門關(guān)緊,撫著自己的胸口,鎮(zhèn)定著自己。我慢慢地洗臉?biāo)⒀溃瑥?qiáng)烈地預(yù)感到那個人還站在門外,我告訴自己要矜持,要穩(wěn)重。

    打開門,他果然站在過道中,我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我確定他就是陳浩天。我們的目光又一次對接了,從他的眼神中,我確信他還記得我。我低頭從他身邊慢慢走過,決定不主動和他搭話。這一次,我等待著他向我走近。我聽到自己輕輕的腳步聲,也聽到了另一個更輕的腳步聲,我聽出了腳步聲中的猶疑,或許我該回頭沖他笑一笑?但我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五年過去了,我不應(yīng)該還是當(dāng)初那個莽撞的小女孩。

    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我前面的桌上攤著陳浩天的詩集,我的雙手按在桌上,不自覺地一次又一次把詩集合起來,又翻開。我看到,陳浩天在離我兩排座位的地方站定,手扶著椅背。我意識到他在觀察我,我的心更慌亂了。我覺得很熱,用手扇風(fēng),覺得不妥,于是,起身去開窗。窗開了,四月凌晨凜冽的風(fēng)呼嘯著吹來,要命的是,我縮回手坐下的時候,打翻了桌上的杯子。茶水像五年前那樣,再一次淌過桌面,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我倉皇地拿起封頁已被沾濕的書,但是,這一次我無處逃離。這個時候,陳浩天走了過來,用他剛剛洗過臉的毛巾擦干了桌子,然后在我對面坐下了,深深地看著我:“我們又見面了,這五年來,我常常會想起你?!?/p>

    我的心跳再一次加快,我已經(jīng)無法呼吸。我看著他,他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一縷一縷的,似乎探到眼睛里去了,眼睫毛低垂著,這是我見過的最黑最深邃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一種深沉而痛苦的憂傷,這憂傷是如此深情地打動了我。那一刻,我已經(jīng)知道,如果我接過他的話,那么,這個人將會和我的生命發(fā)生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我的各種感官打開了,我的感覺敏銳到無處不察。我在呼嘯的風(fēng)聲聽到一個聲音在警告我,我聽到了我體內(nèi)的血液時而戛然而止,時而突突涌竄。我的胸前抱著那本泄露我情感底細(xì)的詩集,我想起那連續(xù)三次的正面朝上,想起出差前夜的隨手一放,也許,這就是媽媽所說的“命中注定”。我覺得我無法抵賴,也不甘放手,最終,我聽從心靈的呼喚,我說:“是的,我也是。”

    天亮了,陽光透過車窗照進(jìn)來,照在我們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我記得很清楚,這一次是陳浩天握住了我的手。他的骨節(jié)分明,溫暖有力,每個手指頭都干干凈凈,指甲縫里沒有一丁點污垢。我記得有那么一刻,我心虛地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有那么一會兒,我試圖抽回我的手。但當(dāng)陳浩天松開的時候,我卻沒再往回縮。他笑著再一次握緊了我的手。我的掙扎只是一種姿態(tài),我相信他也知道了這一點。我們隔著桌子相對而坐,我第一次在明媚的陽光下看到陳浩天——他的頭發(fā)黑黑卷卷的,細(xì)看兩鬢稍稍有一點花白。他的前庭寬闊,眉間有一道深深的“川”字形皺紋,這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皺眉的人特有的。他的雙目深邃,眼神熱切,但同時也很警惕。他的下巴圓圓的,有個小凹坑,像是很好斗似的。我聽見他說:“我二十五歲就結(jié)婚了?!?/p>

    我的心一沉,下意識地把手往回抽了一下,但很快我就意識到我沉得沒有道理,我記得他應(yīng)該快四十了,我總不能苛求一個四十歲的男人還沒結(jié)婚吧?于是,我仍然把手停留在他手上。

    “我曾有個女兒,如果她還在,應(yīng)該有十六歲了。她才三歲的時候,得白血病去世了。”我看著他,想著說什么話才是合適的。可我的嘴是那么笨拙,嗯啊了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我把勁兒全使在手上了。

    他居然笑了笑,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笑,他說:“我沒看錯,你和別人不一樣,以前,每當(dāng)我告訴別人這件事的時候,他們總是感到必須說上一句,太可怕了,多么悲慘哪。等等等等?!?/p>

    “可你能怪他們嗎?”不假思索的,我說道,我自己剛才就差點兒沒說出一句類似的話。

    “不能,”他說,“不過問題在于,整個事情要復(fù)雜得多。我的女兒會覺得是一種悲劇嗎?我們沒錢為她繼續(xù)治療,就算有,她會覺得快樂嗎?看著她痛苦地活著,我們會快樂嗎?真正悲傷的,只是她媽媽。她太喜歡孩子了。我不喜歡孩子。我也不能對別人說,女兒的去世讓我得到解脫了。你不知道,她病情發(fā)作的時候,有多磨人,她那么小,甚至都不會說話,只會哭。那種哭聲在深夜里聽著寒磣著呢?!?/p>

    我看著他的眼睛,這是一段悲傷的往事,我似乎應(yīng)該說些什么安慰安慰他。但是,我覺得他并不需要這些,他述說的語調(diào)是那么平靜,他的眼神清澈明亮,他看我的眼神甚至充滿著柔情。他撫摸著我的手,那種溫?zé)幔屛页錆M了渴望。他說我與別人不一樣,是的,也許就是指的,面對他悲傷的往事,我卻還能夠沉迷于他的溫柔之中。那么此刻,就讓我享受這一份不一樣吧。

    陳浩天松開了手,直起身子,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的雙手撐在腦后。他瞇縫著眼看著我。我被看得不自在起來了。他的眼神里有種能夠掌控一切的意味,此刻,他能掌控誰?毫無疑問,他是覺得他對我有把握。不快在剎那間遍布全身。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我緊了緊領(lǐng)子,也靠向了椅背,雙手疊在一起放在胸前。我垂下眼睛,看到自己的雙手,白皙柔軟,像一對等待的小鴿子,它們不曾屬于誰??删驮趧偛?,它們被陳浩天緊緊地握著。忽然,我感到羞恥,還有莫名的惱火——我對他還什么都不了解,怎么就允許他這樣子對我?而且這個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一個影子出現(xiàn)在我眼角里。接著是一條穿裙子的腿,她在一點一點的移過來。

    “這個位置有人嗎?”自然是沒有人的。我能說什么呢?或許眼下這個處境,有個無關(guān)的人出現(xiàn),再好不過了。她在我對面挨著陳浩天坐下。陳浩天往里挪了挪,保持著剛才的坐姿。

    “再也不會有孩子了,因為我已經(jīng)離婚了。”陳浩天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的心又一次飛速地跳了起來,這么說,他是一個自由的人,與他調(diào)情算不上不道德。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還是那樣瞇縫著眼,眼神里的那種自得的笑意惹惱了我。我賭氣地把目光投到窗外,不說話。

    巖石、樹木、田野,這些始終不變的東西在車窗外構(gòu)成了一幅又一幅的景色。巖石很大,有時是嶙峋突兀的,有時平滑得像塊圓石。樹木看上去都是齊高的,松樹或者是杉樹,也可能是楊樹,一排一排地向后退。整片整片的田野全是一望無際的綠色。我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像哪某本小說里的一個年青女子,正離家進(jìn)入到一片不熟悉、讓人驚恐又讓人興奮的景色中,在此處,一到夜晚便有野獸出沒,這個年青女子將在這里面臨自己的命運(yùn),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會變得怎樣,也不在乎前方未知的旅途會走向何方。

    我收回狂野的思緒,轉(zhuǎn)頭看著對面。看清了緊挨著陳浩天坐著的女子,這是個漂亮的女人,但顯然她不那么年輕了。她的臉上涂了一層薄薄的白粉,大大的眼睛上有對忽閃忽閃的假睫毛,她也向后靠著,頭幾乎挨到陳浩天的胳膊了。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陳浩天一眼,陳浩天把手臂從后腦勺上拿下來,雙手抱臂,又往里挪了挪。我輕輕地“哼”了一聲,垂下了眼睛。我用余光瞟著那個女人,她穿了一件低領(lǐng)的薄毛衣,飽滿的乳房呼之欲出。有人從過道上走過,她順勢又往里靠了靠?,F(xiàn)在,他們幾乎肩膀碰到肩膀了。

    “你看著怎么那么眼熟呀,你上過電視吧?”

    “沒有。”

    “我想起來了,你這種發(fā)式、額頭還有眼睛和我表弟太像了。”那個女人興奮地說,她的手都快碰到陳浩天的頭了。典型的和陌生人搭訕的話,你怎么不說和你老公很像。我在心里鄙夷著。

    “你剛才說你離婚了,我也離婚了,咱們同病相憐哪?!?/p>

    ……

    他們居然聊上了。最初,陳浩天“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著,不時抬眼看看我,我知道有些話他是在問我,但他說的每一句話,那個女人都能立刻接下去。他們越聊越熱乎。

    我悶悶不樂地去看窗外的風(fēng)景。有時,火車經(jīng)過一整片的陰涼地,透過窗玻璃里,我仿佛看到他們越來越黏糊的眼神。我惡毒地想,過不了多久,他們的雙手該緊緊握在一起了,他剛才不也就那樣握住我的手了。我還那么享受他的撫摸,真是可恥呀!再過一會兒,那女的就會鉆進(jìn)陳浩天的懷抱了。

    光線暗了下來,火車進(jìn)站慢慢停了下來,窗外除了人流再沒有什么風(fēng)景可看。我不得轉(zhuǎn)頭面對他們兩個。我想逃離這個地方。可過道上全是剛上車擁擠著找座位的乘客。此刻,他們也不說話了,兩個人都沉默著看著過道。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書,翻開一頁,裝模作樣地讀著??珊芸?,我就讀不下去了,《月落》是陳浩天的詩集,我怎么甘心在這個時候讀他的詩?

    火車再次啟動的時候,他們的聊天掀起了高潮,他們低頭輕聲交談著,頭幾乎挨在一起。我氣惱地把書扔回桌子,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沿途一直有的田野、樹木、巖石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裸露著紅色磚瓦的低矮房子,稀疏地立在曠野里,那么荒涼。我懈氣地轉(zhuǎn)頭,看到陳浩天的身子靠著窗,女的向后靠在椅背上,胸脯高高地挺著,陳浩天的視線正好落在那片裸露的白色的肌膚上。我覺得我沒法呆在這里了,我“騰”地站了起來,拿起包就走。

    “潔潔,你去哪里?”陳浩天也站了起來,伸手拉住我,急急地問。

    我不說話,打掉了他的手,轉(zhuǎn)身就走。

    “你們是一起的?”那個女人驚訝地問道。

    “我不認(rèn)識他,我沒你熟悉他?!蔽一剡^頭,盯著她,解氣地說。陳浩天追了上來,我加快腳步,朝洗手間走去。在兩節(jié)車廂交界處,我絆了一下,撞在一個抱孩子的女人身上?!皩Σ黄?!”我狼狽地說,抬頭的時候,嚇了一跳——那個孩子的臉,慘白慘白的。女人的神情木木的,仿佛沒聽到我的道歉,一聲不吭地走了過去。

    在洗手間里,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臉漲得通紅,眼睛里噴著嫉妒的火苗,那張涂脂抹粉的臉在我腦海里晃呀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洗了洗臉,停下,又用雙手掬了把水,潑向鏡子,水滴沿著鏡面,緩緩滑下,鏡子里的那個影象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張年輕健康,沒有涂抹任何化妝品的臉,這張臉常常被人夸獎漂亮。我意識到,這張臉應(yīng)該比那個胸脯更有吸引力,況且,誰知道,她的胸是不是就是貨真價實呢?她的眼睫毛就是假的。我不無惡毒地想。我想起公司里一直向我獻(xiàn)殷情的部門經(jīng)理李清榮,他是我的學(xué)長,我一分到公司,他就追我追得緊緊的,明里暗里地幫著我向著我,他可比陳浩天年輕英俊多了,也肯定比陳浩天有前途多了。他陳浩天算什么?我怎么就昏了頭呢?我一次又一次把水潑向鏡子,鏡子里的影象模糊了清晰了無數(shù)次。我終于平靜下來了。

    開了門,一雙手不由分說地拉住了我,他用力把我拉向他的懷抱。我想我可以大聲呼喊,這么一個人,他其實就是一個陌生uY1qpGJPMUSvo4NGXQhCDA==人,他怎么可以這樣對我。但是我的呼喊只在喉嚨里來回徘徊,怎么也沖不出口。“你吃起醋來的樣子真討人喜歡?!?/p>

    “不,我沒有。”我抵賴著,“你盯著她胸脯看的樣子真讓人惡心?!?/p>

    “瞧,還在吃醋,承認(rèn)吧?!标惡铺毂Ьo了我,呵著氣在我耳邊說,“我看見的可都是你。我故意看她就等著你發(fā)飆?!蔽蚁胪崎_他,但他的懷抱多么溫暖。我覺得自己通體上下都給撫觸搜索遍了,只感到全身沉浸在輕松中,都快樂得不知怎么好了,可又覺得,這跟失望氣餒的感覺是何等的相似呀。

    我的頭靠在陳浩天的肩膀上,我的目光穿過擠擠挨挨的人頭搜索著那個涂脂抹粉的女人,她應(yīng)該還坐在我們的座位上吧。我多么希望她能看到這一幕!

    我只看到那個剛才我撞上的女人,她抱著孩子坐在椅子上,頭低垂著,黑色陳舊的腰包抵在腰間,包口朝著過道。她旁邊站著一個小個子的男人,穿著深灰色的克衫,手扶在椅背上,不時地看看母女倆。他們是兩口子吧。他們的衣服款式,他們的作派,他們臉上的神情是多么的相似。車廂另一頭涌來一拔人,他們擠著過來了。其中一個絆了一下,撞上了小個子男人,小個子男人倒在了女人身上,我看到,他一只手按著女人的肩膀,一只手伸進(jìn)了她的腰包。我一個激靈,難道他是個賊?我小聲驚呼了一下?!霸趺戳耍俊标惡铺靻?。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看到了那個大胸脯女人,在那個小個子男人直起身子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她就在那拔人中間,正朝這個方向走來。我不由地把陳浩天抱得更緊了。她走過來了,我想她看到了我們,我留意著她的表情,我無比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或許是脂粉蓋住了她的神情。因為她經(jīng)過我們身邊時,我清楚地聽到她“哼”了一聲。這一聲“哼”讓我痛快異常!

    我從陳浩天的懷里掙脫出來,拉著他的手回到座位上?!对侣洹缝o靜地躺在桌子上,陽光灑在封頁上,泛著亮閃閃的光。他拿起他的詩集,翻開一頁。用眼神示意,詩人將親自朗誦詩歌。我雙手托腮,凝視著他。他清了清嗓子,輕輕念道:那一瞬間/一道陽光刺痛了我/我的瞳孔里差點就要流出了淚水/那一瞬間/仿佛突然有了你/有了遙遠(yuǎn)的安慰。那一瞬間/我的心變得柔軟/仿佛一支金色的箭找到一個傷口/只有你知道/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傷口。他的聲音低沉渾厚,我的耳朵神奇地過濾了火車上嘈雜的聲音,只聽得見陳浩天的朗讀,他讀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印在我的心上。

    但終于我聽到了別的聲音,是那種呼天搶地的哭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寒磣人的哭聲,那么絕望,又那么憤怒。不斷有人從過道上走過去,他們都奔著哭聲去,不斷有人回來,帶回一些零碎的信息。

    “發(fā)生什么事了?”陳浩天問在他身邊坐下的乘客。

    “聽說有個女人的錢被偷了,整整五千塊錢,那錢是東拼西湊借來給孩子治病的——那孩子得的是白血病,就放在包里,上車的時候還在的,過了兩站發(fā)現(xiàn)沒有了。真是可憐呀!”

    過道那邊的三個人回來了,他們也在說這事。

    “這么大一筆錢,應(yīng)該分散放呀。鞋子里、口袋里、包里,弄個小布袋貼身縫在內(nèi)衣上,她怎么可以全放在一起?”

    “現(xiàn)在出門,真要當(dāng)心。現(xiàn)金能少帶就少帶。聽說,現(xiàn)在有全國可以取錢的銀行卡了?!?/p>

    “農(nóng)村里出來的,人家第一次出遠(yuǎn)門,哪能想到那么多!”

    “這事乘警解決不了,據(jù)說已經(jīng)報警了,到下個站,警察就會來了!”

    “有什么用,小偷早下車了?!?/p>

    ……

    “這沒什么,這世上每天都會發(fā)生這種事,不過,確實,這小偷越來越猖獗了,是該嚴(yán)打了?!标惡铺鞂λ泥徸f,然后,他一邊站起來一邊對我說,“我們吃午飯去吧?!蔽疫€沒覺得餓,但還是順從地站了起來。

    我們離哭聲越來越近了,在兩節(jié)車廂的交界處,在洗手間門口,我看到了那個哭著的女人。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見過她了,而且不止一次。她癱坐在地上,她的腰包敞開著,空空的——所有的東西都倒在地上了——粗草紙、鑰匙、手帕,清涼油、病歷本,她的孩子坐在她身邊,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又一次嚇著了我。有個乘務(wù)員蹲在她對面,應(yīng)該是在勸慰她吧。

    我全身顫抖了起來,不停地打著趔趄,好幾次踩上了陳浩天的腳背,陳浩天扶著我的肩膀,幾乎是拖著我走到餐廳。

    “你怎么了?”

    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睛,這事來得太突然,以至于把眼睛轉(zhuǎn)開去都來不及——我本不想在他面前流淚的。

    “好了,”他說,“沒事了?!彼麖囊麓锬贸鲆话徒砑垼槌鲆粡堖f到我手上。

    我接過來,可憐巴巴地吸吸了鼻子,我又一次看見了那只伸向女人腰包里的手,我本來可以阻止他的,本來可以抓住他的,只要我當(dāng)時大喊一聲“有小偷”??晌覅s被豬油蒙住了眼睛,我只看到那個大胸脯的女人。我是一個多么冷漠自私的人呀!

    我擦了擦眼淚,但是淚水像洶涌的河水,怎么也擦不完,很快,餐桌上堆起了一大疊紙巾。“快別哭了,有什么事,說出來吧!——喂,我情愿送你一打巧克力,也不想在這里給你買紙巾呢?!?/p>

    我抽抽噎噎地說不出話來,但是一旦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后面的就自然多了。說完了,我覺得好受多了,我看著陳浩天,等著他譴責(zé)我。他沉默著看著我:“就為這事?”我聽出他有點不以為然,這讓我覺得很受傷。

    “我覺得你把事情戲劇化了。這事跟你無關(guān),沒有什么條文規(guī)定你得在那個時候站出來,況且,一開始你并不知道他是小偷,你當(dāng)他們是一家子,誰會想到那個‘丈夫’會是小偷呢?這世上每天都有人看到別人被偷,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大喊‘有小偷’的。”

    我眼前閃過那張慘白得嚇人的小臉,分辨道:“可是,那錢是救命錢呀,沒錢孩子就沒救了。”

    陳浩天的身子往前傾,伸手扳住我的肩膀,他的額頭幾乎觸到我的額頭了:“聽我說,如果她真是白血病,五千塊錢根本不夠,那是個無底洞,無休止地往里面扔錢收獲的仍然是絕望,最后人財兩空?!?/p>

    我看出來了,他的情緒在突然之間變得很激動,我想起,他剛才說過,他有個得白血病死去的孩子。也許激動是因為他悲傷,他的心里其實無法釋懷,對那事并不像他方才說的那么輕松。

    陳浩天直起身子,往椅背靠了靠,這會兒,他平靜了:“我能理解你的負(fù)罪感,但我的感覺是——”他說,“我感覺這件事并不太重要。你的生活里還會發(fā)生別的事情——另一些事情會在你的生活中出現(xiàn),相比之下,這件事情便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對于別的事情你才會產(chǎn)生真正的負(fù)罪感呢?!?/p>

    飯菜上來了,我拿著筷子,挑著米飯,但是只有很少很少的飯粒落進(jìn)我的肚子里,我不餓,真的不餓。陳浩天確實是餓極了,他狼吞虎咽地扒拉著米飯,一會兒,一碗米飯就被他消滅了,他又要了一碗。看別人吃飯,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但不久,我開始走神,盯著他發(fā)起了呆,沒再說一句話。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是兩三分鐘,也許有一刻鐘,等我回過神來,陳浩天已吃完了,他歪著著頭,打量著我,很突然的,他笑著向我攤了攤手,聳了聳肩:“瞧我是一種娛樂嗎?”我只在電視里看到過這樣歐化的動作,覺得瀟灑極了。我的心情好了起來,我笑了,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我真沒胃口吃飯。

    過道上,已聽不到哭聲,她大概是被乘務(wù)員勸到工作間去了。可穿過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車廂,快到那兩節(jié)車廂的交界處時,我一眼就看到,她還坐在那里,心情在瞬間變回沉重。我不由自主的又深一腳淺一腳起來。短短的幾米距離,卻仿佛有幾萬公里那么長。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我看到孩子在她懷里睡著了,沒有血色的臉看著讓人害怕,孩子的胳膊耷拉著,裸露著的手腕瘦得像根盧柴棒,這一切多么令人心酸哪。她們的命運(yùn),因為我,雪上加霜。這時,我看到她腳邊敞開的腰包里有了五角、一塊、五塊的票子,應(yīng)該是好心人捐的。我站住了,哆嗦著,從背包里找出皮夾,蹲下身子,把所有的錢都塞進(jìn)她的腰包里。

    四張藍(lán)色的老人頭票子讓她吃了一驚,她抬起頭,說:“小妹妹,你真好心。”我感到臉熱熱的,也許我得說點什么。陳浩天拉起我,邊走邊在我耳邊輕輕說:“你瘋了,你做過頭了。我都要懷疑她的錢在你手上了?!?/p>

    我覺得委屈,想要反駁他的話,但是我咬著嘴唇不吱聲,我怕,我一開口,眼淚就又要掉下來。幸好,我聽到他又說:“但是,如果,你那樣做能讓你心里好受些,那也值。但求你,從現(xiàn)在起,請你忘掉這件事吧!”

    午后的陽光變得凌厲起來,過道對面的乘客拉起了窗簾,空氣里彌漫著燥熱的氣息。陳浩天一直在說話,說他的童年,說他的大學(xué)生活,說他曾追過的女孩。我覺得他是為了讓我忘掉那對可憐的母女才不停地講,這多少讓人覺得不自在,但是我真心領(lǐng)受了他的好意?;疖囖D(zhuǎn)過了一個彎,現(xiàn)在陽光直照到我們身上了,我脫了外衣。廣播在喊:“下一站,杭州站?!?/p>

    一陣離愁別緒涌上心頭。陳浩天要在杭州站下車了?!耙唬愀一丶野??就當(dāng)我拐賣少女吧!”陳浩天笑著說。我心一動,但還是堅決地?fù)u了搖頭。我覺得他來濟(jì)南找我更合適。離到站還有半個小時,陳浩天不再說話。我們看看對方,又看看窗外,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問我要聯(lián)系方式。我們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我感到一種不可挽回的痛,這一路,我們算什么,這一天,算愛情嗎?這一天,圓了我懵懂情懷時的夢了嗎?

    陳浩天拎著他的行李下車了,我從窗口探出頭,看著他快速往出口處走去,一會兒,他拐下樓梯口,再也看不見了。我心頭沉重,我覺得我錯失了很重要的東西。我寬慰自己,這無非是一場邂逅。這件事并不太重要——這話是他剛才說的,我想起他的原話——你的生活里還會發(fā)生別的事情——另一些事情會在你的生活中出現(xiàn),相比之下,這件事情便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是的是的,更重要的事會在將來發(fā)生。

    想到這里,我坐回座位,一轉(zhuǎn)身,嚇了一跳——那對母女坐在了我的對面。我低下頭,心怦怦跳,負(fù)罪感又一次襲擊了我,我發(fā)現(xiàn)我沒辦法一個人面對她們。我看到女人張了張嘴,似乎要說話。我不想和她說話,看到她我總覺得我是個罪人。我趕緊捂著嘴,打了個呵欠,趴到桌子上,假裝睡覺。很快,我意識到我的莽撞——我已身無分文,我沒錢吃飯坐車,明天到了濟(jì)南,得餓著肚子走回家。這一路上我賴以依靠的人,他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不禁開始埋怨起他了:他明知我一分錢也沒有了,怎么不給我錢——畢竟我一個女孩子,開口向他要錢總是不合適的。

    火車又一次開動了,有人推了推我,我沒有抬頭,決定就這樣趴著到濟(jì)南?!皾崫??!焙孟袷顷惡铺斓穆曇?,我抬頭,沒錯,真的是陳浩天。他的額頭亮晶晶的,滿是汗水,手里攥著一張一百元的紙幣,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快走出火車站了才想起,你一分錢都沒有了。我跑回來,使勁敲玻璃窗,你就是不抬頭,我只有上來??涩F(xiàn)在,我下不去了,得,我陪你坐到下一站吧?!?/p>

    我接過他的錢,聽著他的責(zé)怪,幸福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我沒有回濟(jì)南,在上海站跟著陳浩天下了車。上海站人潮洶涌,陳浩天替我拎著行李在前面開路,我背著小背包跟在后面,大口大口地呼息著新鮮空氣——我很高興終于擺脫了那對母女,上海站里污濁的空氣都讓我覺得痛快了!我相信今生我再也不會碰到她們兩個了。即使碰到,有陳浩天在我身邊,那種負(fù)罪感不會折磨上我。

    又坐了五個小時的長途客車,我們到了剡城。坐著黃包車,看著街上陌生的風(fēng)景,我惶恐了。一路上,不斷有人和陳浩天打招呼,他們看我的眼神帶著探詢。哦,他應(yīng)該是這個小地方的名人——我強(qiáng)烈地感到這是他的地盤。我一會兒低下頭,我有些不確定我的身份,陌生人探詢的目光讓我不安;一會兒又高昂起頭,故意偎依著陳浩天——我覺得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想,這里沒有人認(rèn)識我,即使明天和他分手,也沒有流言會跟隨著我。

    穿過一條條陌生的小巷,我一路忐忑著,終于到了陳浩天的家。

    在樓道口,有個大媽直直地盯著我看。一路上,我已承受了無數(shù)探詢的眼神,但是,他們看我時是躲閃著的,只有她,死盯著我,我避開她的眼神,她還追著不放。“王大媽?!标惡铺旌退蜻^招呼,我們從她身邊超過去上了樓梯,她居然跟著我們上樓了。我們到了三樓的轉(zhuǎn)角口,她在二樓沖我們喊——后來我知道,她是站在自家門口:“陳浩天,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女朋友,我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标惡铺爝o我的手用比她更響的聲音回答。我整個身體僵硬了,一時間,我分不清是幸福還是不安。我愛他,從十八歲起,他就在我的夢中,但是,愛他是否就要嫁給他呢?

    “這么說,你們真的不可能復(fù)合了?你們曾是多么好的一對呀!”王大媽追著問,語氣里的悵然,仿佛陳浩天的妻子是她的女兒。以后的若干年,微妙的對峙一直存在于我和她之間。我總覺得,從她第一次見到我起,她就對我心存偏見。她覺得我不配做陳浩天的妻子。

    “我愛你,我很久沒有愛過什么人了。也不信什么緣分,可在火車上一看到你,我就相信這世上真有緣分這種說法。之前的五年,我真的常常想起你,我對自己說,如果上天能讓我再次見到你,我一定要緊緊地抓住你。”陳浩天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一陣激動,是的,那么多的偶爾,只為了讓我們重縫,這不是緣分是什么?

    客廳的墻壁上掛著陳浩天和他前妻的合影。我把行李放下,看看陳浩天,又指指照片。陳浩天找出一架梯子,爬上去,摘下合影。又指引著我,在小小的兩室一廳的房子里搜索著她前妻的痕跡。在一個五斗柜里,他翻出了一本影集。我看到了陳浩天光屁股的樣子,看到了他的小學(xué)畢業(yè)照,光光的頭,戴著紅領(lǐng)巾,瞪大著眼睛,一副傻傻的樣子。在他的高中集體照中,我找到了他的前妻。之后,小范圍的同學(xué)合影中,也總有她。后來,是他們兩個一本正經(jīng)的合影,透過一本正經(jīng)的表象,我看到他們之間的親密無間。嫉妒在我的胸中升騰。我神色黯然地合上影集。陳浩天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臉,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完全被他手上的氣息所吸引。欲望滲透了我的皮膚,一種溫?zé)岬母杏X在我的體內(nèi)涌動著,那些日子,只要一想起陳浩天,這種感覺就會突然地涌上來,我能感到那種溫?zé)釓奈业囊r衫里慢慢滲透出來,我的肌膚充滿著饑渴。但現(xiàn)在,我克制著,等待著,他說:“那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我只愛你,有你陪著我,我此生無憾。我們一定會有很多很多的幸福時光?!痹S諾猶如潤滑劑,欲望在剎那間沖破束縛,我們滾在了地板上。

    我的尋呼機(jī)一直響,我把它團(tuán)團(tuán)裹進(jìn)一塊毛巾里,順手塞入床下。有一天夜里,半夜醒來,我聽到了細(xì)微的嘀嘀聲。我算了算日子,這個時候,照理,我應(yīng)回到濟(jì)南三天了?,F(xiàn)在,爸爸媽媽一定在找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也在找我。我爬到床底下,找出呼機(jī),十幾個呼叫號碼。愧疚讓我對自己的裸體感到羞恥。我穿好衣服,看著熟睡的陳浩天,突然地感到害怕,這個人,真的要娶我嗎?這個人,真的就是我今生的依托嗎?我不由地抽泣起來。一雙溫柔的手輕輕,輕輕地?fù)崦业谋?。媽媽的話在我耳邊響起:“每個人的姻緣,都是命中注定的?!蔽蚁耄總€人的愛情也是命中注定的。

    爸爸拒不接受陳浩天,他把陳浩天買的東西扔了出來,他說:“如果你真的想嫁給他,離開我們,離開這個家,那么,這個家就不再是你的家。我也不再是你的父親。你沒有權(quán)利想念我們?!标惡铺煺驹谖壹议T口,一臉無奈,他看著我,顯得那么無辜。忽然間,我覺得心虛,仿佛是我拐騙了他,是我害得他要來承受這般羞辱。確實,是我自己義無反顧地跟著他在上海站下車的,跟著他走進(jìn)剡州小城的家,發(fā)誓要今生今世在一起。那么,現(xiàn)在,我只能無條件地和他站在一起。那張汗津津的百元紙幣讓我的天平傾向了他,我覺得一個能想到我需要錢的男人是可靠的,是值得托付一生的,況且,他曾經(jīng)還是我的夢。這世上有多少女孩能像我這么幸運(yùn),把夢變?yōu)楝F(xiàn)實。在父親憤怒又絕望的怒吼中,我遲疑著,但還是跟著陳浩天住進(jìn)了小旅館。兩天后,我執(zhí)拗地離開了家。

    我記得,臨走前的那個晚上,下著大雨,我一個人跑到家里,祈求爸爸能收回他的話。

    爸爸在清理我的東西,他把我的東西打成一個又一個包,宣稱,如果我走了,他就把我的東西全都當(dāng)垃圾扔掉,爸爸不住地罵我“不孝”“不懂事”,預(yù)言我的婚姻不會幸福。我默默地流著淚,離開了家。在樓梯口,媽媽追了上來,抓住我的手:“求你了,再慎重考慮考慮,畢竟陳浩天比你大了十五年。你一個人千里萬里跟著他去,萬一……”

    “別管我!”我哭著說,甩開了媽媽的手。

    “等一下?!眿寢屨f,“請在這兒等我一下。”媽媽急急地上了樓,一會兒,她跑了下來。我們站在樓道門口那扇破舊的門前,感覺整幢樓黑沉沉的似乎要向我們壓來,昏暗的燈光下,看得到雨點一直飛濺著。媽媽直直地看著我,好幾分鐘一下就過去了,我忍不住又抽泣起來。

    “拿著?!眿寢尠岩粋€信封塞到我手上,“記得給我打電話,記住,你的家在這里,媽媽始終會在這里等你?!?/p>

    陳浩天正兒八經(jīng)的職業(yè)是圍棋教練。利用晚上和星期天去少年宮教剛?cè)腴T的孩子下圍棋。每個晚上,我跟著陳浩天去少年宮,和個別陪讀的家長一起坐在教室后面,聽陳浩天講課。我學(xué)會了下棋,不久,馬馬虎虎也能給有些孩子陪練了。

    我看出陳浩天一點也不喜歡他的職業(yè),他對學(xué)生幾乎沒什么要求,只要不吵鬧,能讓他順利講完課就行。對領(lǐng)悟能力強(qiáng)的孩子,他沒有偏愛他們,對學(xué)習(xí)能力弱的,他缺少耐心。有天,有個孩子怎么也理解不了“征子”,重來,沒做對,再講一次,小孩點點頭,可是再來的時候還是錯了。那天,正好一個陪讀的家長都沒有。陳浩天罵道:“豬腦袋!”順手推了孩子一把,孩子趔趄了幾步,才站穩(wěn),眼里蓄滿了淚水。我不安地走到孩子身邊,想安慰安慰他,又覺得不妥。直到下課,陳浩天都沒再理他。我發(fā)現(xiàn),陳浩天上課時,如果沒有家長坐在教室后面聽,他就特別容易發(fā)脾氣。私下里,陳浩天不止一次對我說過他煩透了圍棋,煩透了那些笨孩子。他是多么希望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寫作。

    白天,我們在家里,形影不離。他趴在寫字臺前寫作的時候,我就翻看大學(xué)時代讀過的普希金、萊蒙托夫的詩。在他的藏書中,我找到有關(guān)他們的詩歌評論。仿佛陽光穿透厚厚的云層,很多原本懵懂的問題豁然開朗了。我開始覺得我真的懂詩了,當(dāng)我讀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時,不禁熱淚盈眶。

    陳浩天的滿腔熱情傾注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里。他把他的酬金如數(shù)交給我;陪我逛街時,笑瞇瞇地看我試穿一件又一件衣服;為我熬制山東風(fēng)味辣椒醬;有月光的晚上,他在陽臺上為我深情朗誦他寫的詩。天氣晴好的日子里,我們常常手挽手地去散步。

    我們一起把兩室一廳重新裝修了一遍。客廳的墻壁用白涂料粉刷了一遍,正對著門的墻上釘了一排到屋頂?shù)臅瘢性瓉頂D在紙箱里的、堆在床底下的書都整整齊齊地擺在了書架上,中間的一排擺了二十本《月落》,這是陳浩天唯一的一本詩集,簽了他名字的那本擺在了正中間。這本集子后,他再也沒能寫出一首讓他自己滿意的詩。他不再稱自己是詩人,他把自己定位為散文家。我親手把有他作品的雜志一本一本碼在《月落》的旁邊。數(shù)數(shù),有三十多本,隔著一張桌子,我給了陳浩天一個飛吻。

    所有的家具換成了淺淺的藍(lán)色,連房間的墻紙也換成了淺藍(lán)色。臥室的鋼磚被一塊一塊撬掉,鋪上了本色的木地板。有些個夜晚我們在地板上做愛,在興奮得忘掉一切之前那清醒的片刻,我記得我相信,我們的呻吟,我們的情話會讓我們愛的永不改變。

    那些日子,取悅陳浩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一碗合他口味的甜羹,一個出其不意的擁抱,一句充滿柔情的情話都能讓陳浩天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那一年,陳浩天發(fā)表的好幾篇散文被選入年選。他志滿意得,躊躇滿志,無限膨脹著成功夢。

    我已經(jīng)有些懂文字了,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其實,他的文章也無非如此罷了。我相信,陳浩天自己也意識到了,因為我漸漸察覺到他的焦慮??嘤跓o法超越自己的焦慮在折磨著我們的生活。而且,開作品研討會時,有批評的聲音針對了他。我開始理解他眼神里的那種深沉而痛苦的憂傷。我明白他只是一個過氣的才華耗盡的作家。我覺得這沒什么,他就是一篇文章不發(fā)表,我們也一樣幸福地往前走。這世上到處是平常普通的人,他們都有簡單的幸福。只是,陳浩天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抱怨瑣碎的生活干擾了他的創(chuàng)作,抱怨圍棋教練的職業(yè)枯竭了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

    我小心地維護(hù)他男子漢的尊嚴(yán),心甘情愿地為他做好后勤。在廚房里變著花樣為他做營養(yǎng)餐,他的衣服我總是熨了又熨,每一件穿上時看起來都像新的。他不喜歡我一個人出去到處逛,我也就盡量呆在家里。有天下午,我們?nèi)ス珗@散步,看到他一路關(guān)注著盛開的海棠花,第二天,我就買了一盆海棠花,精心伺弄它。

    有一次,他去參加一次詩會,回來時,滿臉怒色。我佯做沒有察覺,給他剝了一個桔子,送到他嘴里,他推開我的手,把一疊文稿扔在桌上,顧自走進(jìn)房間。我拿起稿子,標(biāo)題是:陳浩天可以下課了。我迅速瀏覽了一遍,語言尖刻,但也許那個年輕的評論者說得也有道理。房門關(guān)上了,我趕緊推門跟過去,陳浩天站在窗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后面抱住他,柔聲說:“別理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跟著起哄的全都是有眼無珠的人,我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你的作品好壞自有公論?!痹捯怀隹?,我就知道說錯了,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收回我的話。緊貼著他的背,我能感覺到他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著,他在控制他的情緒,我的安慰猶如隔靴搔癢,甚至可能更觸怒了他。我不知道我說些什么,才能讓他平靜下來,我只好親吻他的脖子,用我知道的最原始的辦法撫慰他。

    九十年代初,物價飛漲,陳浩天授課的酬金維持在原來的水平。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創(chuàng)作,陳浩天還減少了去少年宮的次數(shù)。每個月數(shù)著那有限的幾張紙幣,我感到捉襟見肘,只好千方百計地縮減開支。我去逛商場,只敢去試打折的衣服,只敢去廉價的飾品店買看起來亮閃閃的貨物。陳浩天仿佛不知道我們錢不夠用。我也沒說什么。催繳電費(fèi)的單子貼到家門上,同一天,郵政局停了我們的電話。后來,我們知道,那一天有很多人打電話找陳浩天,其中包括一個大型刊物的編輯。

    催繳電費(fèi)的單子在門上貼了好幾天,我怎么也湊不出三百多塊的電費(fèi)。真后悔上個月猛開空調(diào)。正是盛夏,陳浩天怕熱,整日整夜地開著空調(diào),他只肯在凌晨四五點關(guān)閉空調(diào)開窗換換空氣。我一次一次去摁掉空調(diào)開關(guān),他一次一次重新打開,悶熱的房間里流動著我們暗暗較勁的空氣。

    “電費(fèi)太貴了,你忍一忍吧,我們小時候連電風(fēng)扇都沒有,也都過來了?!?/p>

    陳浩天虎著臉,拉開衣柜,又“砰”地重重關(guān)上。過了一會兒,他跳起來用力甩開衣柜門,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扯了出來,扔在地板,他邊扔邊數(shù):“一、二、三、四……你都有十條裙子!還在說沒有衣服穿!”我呆呆地看著他,明白他在抱怨我亂花錢??墒牵膫€女人的衣櫥里沒有十件八件的衣服呢?

    吵架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們?nèi)ス浣?。我得承認(rèn),我和陳浩天之間的爭執(zhí)漸漸多了起來,不過,每次吵后,他都會主動來和好。比如主動提出陪我逛街,買點小玩意送送我,說點甜言蜜語給我聽聽——要知道揀好聽的給對方聽,也是要心情的,年紀(jì)越是上去,越是明白,說甜言蜜語不易。這天,我心里還有著疙瘩,我走在陳浩天旁邊,沒挽他的胳膊,一路都是他在說,我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去了幾家常去的店,不過,什么也沒有買。不是我不想買,我覺得我們的生活如此拮據(jù)了,買些漂亮但不實用的東西也確實沒意義,況且,那些東西過些天又會成為吵架的由頭。

    陽光越來越猛烈,汗水打濕了衣服,陳浩天也不再說話了。我覺得疲憊,還有些悔意,這種季節(jié)這種天氣出來逛街真是太不明智了,我覺得陳浩天心里也肯定這么想了。中午時分,我們在一家冷飲店里喝冰鎮(zhèn)汽水,一瓶汽水喝下去,我覺得好受多了,我說:“等下我們買點酸梅,回去給你做酸梅湯。”陳浩天笑了,他隔著桌子伸過手,替我理了理頭發(fā),他的手指停留在我的臉龐,我又體會到那種熟悉的溫?zé)岬母杏X,不禁心神蕩漾。走出冷飲店,我們已經(jīng)手挽著挽手了。

    “陳浩天。”有人喊,他答應(yīng)了一下,同時猛地甩開了我的手。我順著聲音往馬路對面望去,是個女人,她朝我們走過來了。她大大的裙擺隨風(fēng)搖動,每一步都搖曳生姿。她在我們前面站定,我看清了,她的頭發(fā)高高盤著,水晶發(fā)飾亮亮的,直晃我的眼。額頭上細(xì)密的汗珠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這張臉如此熟悉。我記起來了,她是陳浩天的前妻——我只在照片上見過她。我得承認(rèn),真人比照片生動多了。我得承認(rèn),她真是個美女——年輕時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更美。更晃我眼的,是她高聳的胸脯和脖頸上雪白的肌膚,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想起了火車上那個涂脂抹粉的女人。醋意又一次在心中翻滾——他說他看到的全是我,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他看到的是他前妻。

    “你結(jié)婚也也不請我喝酒。你的新妻子真年輕。”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又看看陳浩天。陳浩天局促地低著頭,嗯嗯啊啊地說不出話,“我們,我們沒有辦酒?!蔽毅蹲×?,接著難受,繼而是憤怒。不辦酒是照顧我,我在這里沒熟識的人,我的婚姻不被父母祝福。我從未介意我沒有一場像樣的婚禮,但此刻,我感到錐心的痛。他還在意她,她還在他心里?!澳銈冊嵌嗝春玫囊粚ρ健薄醮髬屵@么說過,這句話像根刺一樣扎了我一下。我挺了挺胸,生硬地直視著她:“是呀,比你年輕。”她笑了,盈盈笑意讓我自慚形愧,我的淺薄讓我臉紅了。我伸手理自己的頭發(fā)——長發(fā)被風(fēng)吹亂了,我的棉布短裙皺巴巴的。我意識到,除了比她年輕,我處處不如她,如果我們同齡,我只配給她提鞋子。我低下了頭,認(rèn)出她的涼鞋是商場里最貴的那種,我全身的行頭加起來,還不夠她買一只鞋子。她的衣服、發(fā)飾都是我渴望的,但我知道,陳浩天買不起。

    為了錢,沒有征得陳浩天的同意,我出去上班了。陳浩天的臉色陰沉,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不愿意多去少年宮,錢真的是個問題。知道陳浩天不喜歡我和別的男人有接觸,所以去了一家服裝廠做縫紉女工。我媽媽是一個很出色的裁縫師傅。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喜歡坐在縫紉機(jī)前,看梭子和皮帶在瞬間轉(zhuǎn)得飛快,又緩緩慢下來,我著迷于傾聽“嚓嚓嚓”“嚓嚓嚓”的節(jié)奏聲,特別羨慕媽媽能夠整天地玩縫紉機(jī),夢想將來也做個裁縫師傅。我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踏縫紉機(jī),才十歲就能把踩線的活兒做得又快又好。再大一點,我喜歡在鏡子前一件一件地試穿媽媽店里的衣服,煞有介事地挑剔媽媽的設(shè)計。媽媽的裁剪臺一空下來,我就拿些報紙和零頭布,趴在那里剪呀剪。媽媽笑咪咪的,說她后繼有人了。但是爸爸不喜歡我這樣,他用戒尺把我逼到書桌前,規(guī)定我每天必須讀完多少書。后來,我真迷上了書。我捧著書做飯,常常把飯做糊了。媽媽吃著燒糊的飯,開玩笑說:“潔潔呀,你不能只沉迷于書呀,否則,你將來生活不會幸福呢!”

    在陳浩天的小屋里生活了兩年,突然每天在都是女工的車間里度過長長的八個小時,一時無所適從。我坐在縫紉機(jī)前,陌生拘謹(jǐn),小心地把腳踩到縫紉機(jī)的踏板上,試探著緩緩踩了幾下,我看到——梭子轉(zhuǎn)動了,皮帶滑動了,壓在衣服上的線在雙手間一截一截地向前移動。慢慢的,我仿佛回到了媽媽的縫紉店里,又聽到了讓我激動的“嚓嚓嚓”“嚓嚓嚓”的節(jié)奏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吸之間,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我的動作不由地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已經(jīng)知道我的生活,將在這“嚓嚓嚓”“嚓嚓嚓”的節(jié)奏聲中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下班的時候,清點,記工的組長瞪大了眼睛。

    兩個月后,我去了打樣間,巨大的裁剪臺震撼了我。數(shù)百件款式不一的樣衣讓我心花怒放,別人午休的時候,我關(guān)上門,一件件試穿,小女孩時的情懷再次俘虜了我。媽媽說得沒錯,她后繼有人。我天生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裁縫師。其實,許多不成功的設(shè)計,只要做小小的改動,就會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來回上班的路上,我常常會看到陳浩天的前妻,她的愛愛精品店就開在另一條街上,是我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我聽到別人叫她愛娟,哈,這么優(yōu)雅時尚的人配這么一個土里土氣的名字。我記得,很久以前,我想進(jìn)這家店看看,但陳浩天借故把我拉開了?,F(xiàn)在,隔一斷時間,我會進(jìn)店看看,她像接待普通顧客那樣接待我,我看出,她一點也不在意我是她前夫的妻子。她的淡然,讓我難受。我做夢都想她用敵意的目光看著我。較勁,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她的優(yōu)雅,重要的是她的衣著不斷地提醒我要努力,總有一天,我也要穿上品牌服裝。

    夾青菜的時候我吃進(jìn)了一丁點花椒,麻麻的、辣辣的感覺刺激著喉嚨,我咳嗽起來,把花椒咳在了紙巾上。擦了擦嘴,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啤酒,冰涼的液體撫慰著因咳嗽而隱隱作痛的嗓子,接著順著喉嚨流到胃里,真爽呀!但是,不對,我感到有東西在我胃里翻江倒海,不行,我要吐了。我沖進(jìn)衛(wèi)生間,對著洗臉盆狂吐,啤酒青菜基尾蝦紅燒肉全吐了出來。

    我回到餐桌,笑著對陳浩天說:“那個花椒,夠威猛的?!标惡铺焱业木票锏?jié)M酒,又剝了一只基尾蝦放到我的盤子里,舉杯說:“忘掉花椒,吃吧,祝你生日快樂?!蔽覀兊木票嘧?,發(fā)出清脆的“砰”響,我一飲而盡,把基尾蝦送入嘴里,快樂地說:“祝我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可是,一陣惡心襲來,我使勁咽了咽,試圖把這陣惡心壓下去,但有東西涌到到喉嚨邊了,我不得不再次沖進(jìn)衛(wèi)生間,啤酒吐出來了,剛落肚的基尾蝦吐出來了。我納悶,小小的一只基尾蝦經(jīng)過我的胃,吐出來怎么成了那么一大堆。我漱了漱口,正要離開,要命的是喉嚨里再次涌上了東西,我不得不“嘔”地吐了出來,是一汪粘稠的液體,已辨別不出是什么東西,但我聞到了一股餿臭的雞肉味,我中午吃過雞肉。緊接著,我又吐出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帶著餿臭味的東西。我趴在馬桶邊,吐呀吐,覺得都快把膽汁也吐完了。

    陳浩天站在我身后,輕輕拍我的背:“什么東西吃壞了?要不,去看一下醫(yī)生?”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說什么好。電話響了,陳浩天去接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有近兩個月沒來月經(jīng)了。

    “我要出去一下,你不要緊吧?”

    “沒事,你去吧?!蔽壹奔钡卣f。我蜷起身子,窩在沙發(fā)上,我得好好想一想,是哪一次的不小心造就了他,我們一直都措施嚴(yán)謹(jǐn)。陳浩天說過,他不喜歡孩子,他不愿意有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人來打攪他的生活,他說:“每個人,一生中都有很多想做的事。但對我來說,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這件事,比任何別的事情都重要,比我的家人,比我的愛情更重要,比我要一個自己的孩子更重要。只有這件事值得我放手去做。我不允許任何別的事情來干擾我。一個自己的孩子必定會耗去我很多的精力,很多的感情。所以,我不會要孩子?!?/p>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渴望有一個孩子,離開父母,和陳浩天在一起,快五年了。我選擇愛情就是選擇陳浩天,陳浩天認(rèn)定寫作是他最重要的事,那么,我也只有選擇無條件地支持他。他對寫作的狂熱讓我害怕。我開始意識到我選擇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人,除了寫作,我不知道他心靈深處的世界。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會在越來越多的午夜忽然醒來,在那樣一個清醒和迷糊交界的時刻,我會覺得我是在和一個陌生人一起生活。這個陌生人是我在這個剡州小城唯一的依靠。我小心翼翼地經(jīng)營著我們的關(guān)系,相信愛是我們之間唯一的紐帶,愛是我們?nèi)康纳顑?nèi)容。

    我聽到陳浩天上樓的的腳步聲了,接著,我聽到鎖孔里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我想起來開門迎接。但我忽然覺得這張小小的沙發(fā)在上下顛簸,我仿佛是坐在波濤洶涌的船上。我抓著扶手,下了沙發(fā),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洗手間,彎下身子,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又一陣嘔吐——我把剛喝下去的水吐了出來。陳浩天進(jìn)來了,他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一言不發(fā)。然后我聽到他在廚房里洗漱的聲音,他關(guān)上房間門的聲音。我一個人坐到客廳的椅子上,打開電視機(jī),到不得不去睡覺的時候,我才磨蹭著上了床。我以為他睡著了,可我一躺下,他的一只手就伸了過來,放在我的肚子上,我一動不動地躺著。他慢慢地側(cè)過身子,另一只手伸到我的胸口,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推掉了他的手。他躺回去,我聽到他在說:“我想,你是懷孕了?!?/p>

    “過幾天我就去拿掉他?!?/p>

    “我要你生下他,可以嗎?”一陣狂喜漫過心田,陳浩天要這個孩子。他這么說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有多么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我即將擁有一個流著我的血統(tǒng)的孩子,無疑的,幾十年后,我的孩子也會有孩子,我們家的血脈將會延續(xù)下去,我將真正地在這個城市扎下根。離家那么遠(yuǎn),還有什么比生命的延續(xù)種族的繁衍更有意義??墒牵惡铺旆置餍攀牡┑┑卣f不要孩子,是什么讓他改變了主意。但我才不去深究這個呢,我迫不及待地說:“好的,只要你喜歡,生多少個我都愿意。”

    “你敢生下他嗎?”陳浩天說“敢”,我琢磨著這個敢字的意思。確實有生孩子死去的女人,可更多的還是母子平安?;蛘哧惡铺斓囊馑际钦f孕期的辛苦,我今晚一次次的嘔吐,讓他懷疑我能否承受得住數(shù)個月的折磨。

    “上個月,你去青島出差三天,兩個晚上沒有回來,有三個晚上加班過了十二點才回來,其中有一晚到家,滿身酒氣。”陳浩天說的都是事實,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說這些,我沉默著,預(yù)感到有什么事即將發(fā)生。

    “你剛升了部門經(jīng)理,就懷孕了。你從普通的縫紉女工到拉長到車間主任到部門經(jīng)理只用了三年時間,升遷夠快的,你拿什么在賄賂你們的董事長?”仿佛五雷轟頂,我再愚鈍也聽明白了,他居然懷疑這個孩子的來路!我打掉他放在我肚子上的手,坐起來,抱了一床被子睡到沙發(fā)上。

    我想媽媽,我跪在沙發(fā)上,捧著電話機(jī),一次一次撥出爛熟于心的號碼,但總在快要接通的剎那間掛掉。我想我不能在深夜十一點的時候給媽媽打電話,那會打攪她休息。媽媽說過,姻緣是緣分,每個人的姻緣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忽然迷糊什么是命中注定,我想問問媽媽緣分是什么。我剛把電話機(jī)放回茶幾上,它突然響了,是媽媽,她說:“潔潔,生日快樂!我忘了今天是你生日,剛才夢見你了,才想起?!?/p>

    我謝過媽媽,就說不出話來。剛才我還那么想和媽媽說說話,但現(xiàn)在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發(fā)現(xiàn)我沒法問媽媽什么是緣分,媽媽總是能在我的只言片語中猜到我的想法。在我年幼的時候,這對我們倆都是莫大的欣慰。但當(dāng)我慢慢長大,卻讓我在很多時候感到不自在了?;蛟S媽媽在我離家前就預(yù)料到我今后的狀態(tài)?,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不想向媽媽承認(rèn),我的婚姻已走到了這般田地。

    “我一直都在想念你,很想很想?!眿寢屨f,“我還在想,你27歲了,也該當(dāng)媽媽了。有了孩子,家才算家,一切才會真正穩(wěn)定下來?!蔽腋械綔I水滑過臉龐,沾濕了話筒,我怕我在電話里哽咽起來,急忙與媽媽道別。掛了電話,我倒在沙發(fā)上,默默流淚,后來,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床上,陳浩天坐在床邊,死死地盯著我看,那雙眼睛很黑很亮很深邃,五年的時光,面容蒼老不少,但這雙當(dāng)初讓我意亂情迷的眼睛沒有變,很多時候,只要看著它們,看著里面的那兩個小小的我,我就會迷醉。但此刻,我厭惡憎恨這雙眼睛,我別過臉。陳浩天伸出手用力撥轉(zhuǎn)我的臉,我能感到那份力量里蘊(yùn)含著的怒氣,而我,卻連生氣的心情都沒有,他逼視著我的眼睛,說:“你若不心虛,就生下他。”

    兩個多星期后,劇烈的孕吐過去了,我回到公司上班。每天不到下班時間,陳浩天就來到我辦公室,說是接我下班。之前的三年,他一次也沒有去公司找過我。他坐在椅子上,彬彬有禮,找準(zhǔn)時機(jī),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聊天。他向我的同事們自我介紹,說他是個寫字的,然后,他又補(bǔ)充說就是寫文章?lián)Q錢來養(yǎng)家糊口的,我不工作的那幾年,他就是用寫字換來的錢養(yǎng)活我的。我聽他如此胡說八道,厭惡得想要去捂住他的嘴。有次,我下車間,他跟著去,有人正在講笑話,他接過話頭,評價了一下,然后,講了一個笑話,逗得所有的人都開懷大笑起來。

    “看得出你先生很愛你,很體貼你?!惫纠镆粋€搞銷售的人說。他不會知道,陳浩天天天來公司接我,可到了定期要孕檢的日子,卻是我一個人去的。他也不會知道,在晚間,趁我睡著的時候,陳浩天是怎樣盯著我的肚子看的。

    “你先生是個誠懇、風(fēng)趣的人,作家和普通人畢竟不一樣呀!”一個縫紉女工帶著羨慕的口吻說。我意識到,如果陳浩天愿意,憑著他迷惑人的外表和口才,還有過氣作家的光環(huán),他還是能帶走我們車間里的某一類女工。不管,文學(xué)已如何不吃香,總還有些有著文學(xué)情結(jié)的人。

    “哪里,他根本不是這樣的?!蔽倚χf,“你們只看到他的優(yōu)點罷了?!狈路鹞沂浅鲇诙Y貌,才這么說的。但其實,我說的是大實話。沒錯,陳浩天看起來是個親和、殷勤、風(fēng)趣、會照顧人的男人,還充滿了想象力。但其實,他很容易神經(jīng)質(zhì)。別人不會知道,陳浩天常常會做些可怕的噩夢,在半夜驚醒時像孩子一樣撲在我懷里哭;他在寫不出文章的時候整天躺在沙發(fā)上,拒絕出門;他像得了強(qiáng)迫癥似的,老懷疑有人抄襲他的文章;得到退稿信時,他是怎樣的暴跳如雷。因為愛他,所以包容他的一切,但現(xiàn)在,在所有缺點外,他多疑——他竟然懷疑我的忠誠!或許我們之間還是有愛的,可是如果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我不得不懷疑這份愛能否持續(xù)下去。

    我肚子高高隆起的時候,有一天,陳浩天沒來接我,因為我提前下班了。我一個人慢慢地走在街上,路過愛愛精品店,我猶豫了一下,進(jìn)去了。自從懷孕后,我一次也沒有進(jìn)來過。愛娟坐在透明的玻璃柜臺后,在給自己織一個披肩。聽到聲音,她抬起頭,笑笑,很快,她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慢慢的,她的笑容淡下去了。她再一次低下頭,埋首織著她的披肩?!罢嬲瘋模皇撬龐寢?。她太喜歡孩子了”。我記起,陳浩天這么說過。我的樣子讓她想起他們夭折的孩子嗎?我站在店堂里,有些不知所措。我感到,多年來,只有這一次,她真正把我看成了她前夫的妻子。也只有這一次,我真正傷到了她的心。

    我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走出店門。我扶著門框,站在店門口,傍晚綿軟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愛娟如此冷漠和敵意,是我之前一直期待著,可此刻我卻感覺不到一丁點痛快之意?!澳阕吆?,小心點。”我聽到愛娟這么說,但她的語調(diào)那么冷,我聽出她的意思是說,你趕緊走開。我“嗯”了一下,松開扶著門框的手,這時,我看到了陳浩天,他昂首挺胸地在街對面走著?!昂铺臁!蔽液暗溃芰诉^來。

    “你怎么會在這里。”陳浩天質(zhì)問道,“這店是愛娟開的呢?!?/p>

    “回家吧。”我說。陳浩天站在愛愛精品店門口,往里面張望了一下,“愛娟,愛娟。”他喊道。我也探頭去看,柜頭后面的愛娟不見了。簾子掀動了一下,愛娟走了出來,手上拿著塊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問:“有事嗎?”

    “沒事,沒事,我們走了。”陳浩天忙不迭地說,我又看到了他臉上顯出局促不安的表情,那種仿佛做錯事的表情又一次讓我心生不快。他拉著我,快步走出了愛愛精品店。一走出路口,我就用力地甩開了他的手。

    閑暇的時候,我開始細(xì)細(xì)回想過往歲月里的點點滴滴。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心心相印、生死相依的,我也一直以為他理解我的全情付出,懂得我無論天涯海角都愿意跟隨他一生一世的深情。我的每一個決定他都理解支持??善鋵?,我與陳浩天之間隔著的何止是千山萬水的距離呀。我反省,我對陳浩天也不是事事說的。他從不知道,我每個月都會去愛娟的店里逛逛。他不會知道,愛娟是我事業(yè)打拼的強(qiáng)大動力。他也不知道,我在心里,時常掂量我和愛娟在他心中地位——我一直暗暗糾結(jié)于他每次見到她時的那種局促的表情。公司里的事,我很少跟他細(xì)細(xì)提,工作上的困難,我一直自己解決。最初,是覺得他沒興趣,后來,就成了習(xí)慣,即使他問了我也不愿多說。

    安寧是個早產(chǎn)兒。八個月多一點的時候,我見紅了。那天半夜時分,每隔五分鐘我就想上洗手間,起初,我以為只是正常的尿頻,身孕六個月之后,我差不多每隔半小時就得去一次小解。后來,我發(fā)現(xiàn)手紙上沾上了淡淡的血痕??謶制仁刮彝菩言谏嘲l(fā)上熟睡的陳浩天,我們早就分床而睡,從我最近的那個生日晚上起。陳浩天一骨碌爬起來,很有把握地說:“你是要生了?!?/p>

    “天哪,不要呀!”我驚叫起來,“他還太小,他還不到出來的時間,他必須得在我肚子里再呆一個多月?!眿寢屨f過,肚里一天,外面七天,早產(chǎn)兒相對來說會比較難養(yǎng),媽媽在電話里無數(shù)次提醒過我,有些禁忌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實行,要保養(yǎng)好,千萬別早產(chǎn),早產(chǎn)兒頭幾個月養(yǎng)起來很辛苦。我一直按媽媽說的在做的,千般小心,萬分謹(jǐn)慎,但是,我的孩子他還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提前來到這個世上。

    “真是孩子話。不過,去醫(yī)院吧,也許醫(yī)生有辦法讓他在你肚子里多呆幾天?!标惡铺爝呎f邊已動作利索地在收拾東西了。

    已是深夜,街上空蕩蕩的,陳浩天攙扶著我,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等待著出租車。他一直焦躁地看著手表,其實才等了五分鐘,他就已經(jīng)忍不住在罵娘了。冬日凜冽的風(fēng)刮過,我打了個寒噤。醫(yī)院不遠(yuǎn),過了街就是,我說我們走過去吧。陳浩天搖搖頭,脫下他的外套,攤開放在人行道上,讓我坐在衣服上。肚子開始輕微的陣痛,每隔幾分鐘,疼痛就襲擊我一次。我靠著樹坐在地上,看到陳浩天拉著一輛板車向我走來。他扶起我,說:“板車很臟,我墊了一塊舊床單,應(yīng)該干凈了?!?/p>

    我坐上去,陳浩天彎下腰躬起背,拉起板車,說:“坐穩(wěn)了!”板車搖晃著慢慢前行了。這小小的板車微微顛簸著,我小心地抓著扶手,閉上眼,溫暖和感動在我心里蕩漾。今晚,此時此刻,我再一次看到他對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心,或許他也是愛我的。是的,我終究只能和這個人相依為命,我們的孩子即將來到,不管曾經(jīng)有過多么深的罅隙,隨著孩子的到來,一切都會過去。

    保胎藥水掛上去,一個多小時后,陣痛就結(jié)束了。第二天做例行的B超檢查,結(jié)果顯示胎兒雙腎集合系統(tǒng)分離1厘米,醫(yī)生說絕對是個畸形兒,建議我引產(chǎn)。陳浩天拿著報告單,瘋了一樣,把單子撕得粉碎。他死死地盯著我的肚子看,那眼神讓我害怕。我想起,過去的許多個夜晚,他輕輕拍房間門,喊我一下,我不回應(yīng)的時候,他才推門進(jìn)來,坐在床沿上,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是在看我的肚子。此刻,我的心里忽然澄明一片,陳浩天是真的想要這個孩子。他竟然那么想要一個懷疑不是他生的孩子!或者其實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孩子的來路。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我聽到陳浩天在護(hù)士站很大聲地說話,我不知道他在爭辯什么。我的孩子在肚子里踢我,這小東西讓他的父母心情很不舒暢,但是我不相信他會是畸形兒,這么多人生孩子,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是不正常的,概率和買彩票中頭等獎差不了多少,我想我不會那么不幸。我一步一步挪到到護(hù)士站,靜靜地聽他們說,醫(yī)生說要停了保胎的藥,得及時引產(chǎn),陳浩天拿不定主意,他問了許多個假若?!瓣惡铺?。”我叫了一聲,陳浩天受了驚似地轉(zhuǎn)過頭來,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絕望,但一秒鐘后,他輕描淡寫地說:“你說,怎么辦吧?”我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不由地想起他夭折的女兒,或許,在每一個治療的當(dāng)口,他都是這種態(tài)度吧。我的孩子在肚子里踢了我一下,我撫摸著肚子,說:“我不引產(chǎn),也不保胎,我生下來,不管什么結(jié)果我自己承擔(dān)?!?/p>

    下一次陣痛襲來又是在半夜,宮口很快張開,值班醫(yī)生說當(dāng)你覺得要解大便的時候就可以上產(chǎn)床了。孩子小,生得還算順利,但是會陰裂開了。我聽到孩子非常響亮的哭聲,壓在心上的石頭落地了,果然,醫(yī)生說:“現(xiàn)在看看,他是個健康的男孩。但是,太小了,四斤六兩,得送到兒保室,放保溫箱觀察幾天?!蔽夷貌欢ㄖ饕?,我自己就是早產(chǎn)兒,我媽媽七個多月就把我生下來了,出生的時候才三斤多一點,那時可沒什么保溫箱,我不也長得很健康。

    “讓我看一眼孩子吧?!蔽艺f。醫(yī)生舉起孩子給我看,我躺在產(chǎn)床上,仰視到自己的孩子。只一眼,我就看出,他是他父親的翻版,他的頭發(fā)很黑很密,媽媽曾說,頭發(fā)多的嬰兒母親帶著累。我伸出手,想抱他,這個時候,他睜開了眼,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他還什么都看不見,但是那一瞥讓我受了驚,那眼神里竟然充滿了倦怠、滿不在乎的氣息。他打了個呵欠,重新閉上了眼,我看到他的一縷頭發(fā)垂了下來,貼在了眉毛上,讓我想起當(dāng)年在火車上陳浩天被風(fēng)吹得一縷一縷的頭發(fā)。沒來由的,我忽然感到空洞洞的,仿佛一切都那么不真實。我得承認(rèn),這一刻,我還預(yù)感到,這個孩子不會給我?guī)戆矊帯?/p>

    孩子抱走了,我聽到產(chǎn)房外,陳浩天的聲音又很大。我想他是焦躁了,孩子平安健康他還焦躁什么。后來,我知道,他是拒絕把孩子送到保溫箱里。沒想到,在今后漫長的歲月中,在對待孩子上,這竟然是我們唯一意見一致的事。陳浩天的Z+M3iKRKIiVzvn+H//man1LtRqTF5AgdfxxkfZPyELw=聲音漸漸遠(yuǎn)去了。我感到有尖銳的東西戳我的下體,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問:“怎么了?”“裂得比較厲害,要縫兩針?!苯又?,我聽到醫(yī)生說:“你把手放放平,這樣窩著,怎么干活?”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她在說:“錯了,要從這里穿過去,重來!”聽得我遍體發(fā)寒,可這個時候,我能怎么辦。我看了一下掛在墻上的鐘,是凌晨兩點十分。我默默忍受著,等待著結(jié)束。終于,我被推出產(chǎn)房,陳浩天在門外接我,把我抱回了病床上,此時已是三點。我感覺被縫了十幾針,可她們告訴我只縫了兩針。

    “陳浩天,給我接生的是個實習(xí)醫(yī)生,縫兩針縫了近一個小時?!?/p>

    陳浩天沒有搭腔,而是抱起了孩子,我看著他,又說:“我以為生完孩子感覺會很美好,尤其是,他是健康的,這多讓人驚喜!他那么像你,可事實上,我只有一種空洞感?!?/p>

    陳浩天低著頭,仔細(xì)地看著孩子,他的臉上透露出一種熱切的神情,不自覺地張開了嘴。他完全忽略了我,我其實只是希望他能看看我,輕聲說一句撫慰的話?;蛘咚鸷⒆邮且臀乙黄鸲憾哼@個小家伙,但他卻自個兒抱著他,如此熱切地看著他。我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睛。他看孩子的眼神讓我懂得他愛,他真的愛他,甚至這中間可以沒我的事,只不過是借了我的子宮用一用。我想起他那個夭折的女兒,他說起她時,那么漫不經(jīng)心。我以為,他真的不在乎女兒的離世??涩F(xiàn)在,我不由地想他當(dāng)初說的不要孩子之類的全都是鬼話。我還記得他說過,他和前妻離婚是因為她太想再要個孩子,而他不想要孩子。我想起我們的爭吵,他抱怨我太會花錢,要拐彎抹角地說我裙子太多,他要孩子,卻要用“你若不心虛,就生下他”來激將我。我不明白他要孩子為什么不明說,我做了什么,讓他以為我不愿意當(dāng)母親?難道,在我們之間竟然從來沒有過坦誠?我對他,我對這個同床共枕了五年多的男人,究竟了解多少?

    但,好了,結(jié)束了,那一切都讓它過去吧,但愿這個孩子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安寧。

    “安寧。”我忍不住低低呢喃起來。

    “好,我們就叫他安寧吧?!标惡铺旌鋈婚_口。

    我坐月子的時候,陳浩天常常抱著安寧坐著,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臉上有種夢幻般的表情,那么溫柔,那么熱切。安寧每次晚上大哭的時候,陳浩天都會起床去照看他,這個做兒子的吵啊哭啊,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他父親在意他。換尿布,泡奶粉,擦身子,陳浩天在昏暗的燈光下邊打著呵欠,邊哼著歌做這些事,他很疲倦,但又很開心。我注視著他們,我的呼息越來越緩慢,我的情緒越來越困惑。在他們之間,這對父子之間,如果不是因為要喂奶,我懷疑我是不是就是多余的。我躺在黑暗中告訴自己,我總算是做了一件真正讓陳浩天高興的事,即使我覺得他對我照顧不周,即使我覺得他冷落了我,即使我覺得我在嫉妒自己的孩子,但總算有一樣牢靠的東西在維系著我們了,我該覺得輕松了。

    中篇

    我們剛睡著,就又被一陣猛烈的哭鬧聲吵醒。這已經(jīng)是今天晚上的第四次了,我伸手往床頭柜摸去,拿到鐘,發(fā)現(xiàn)離上一次哭才過了二十分鐘。我煩躁地翻了翻身,不想理他。我已經(jīng)知道安寧沒發(fā)熱,也沒有尿床,給他喝奶,他也未必要喝。我記得醫(yī)生說過,不要小孩子一哭就去抱他。媽媽也說過,小孩子的嬌其實是大人慣出來的。我知道陳浩天也困得不愿意睜開眼,但是,我還是聽到了他伸手去夠衣服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輕輕地踢了踢陳浩天:“別理他,過一會兒他就會睡著了?!?/p>

    燈亮了,陳浩天起來了,我也睜開眼,看到陳浩天的眼睛紅紅的,眉頭緊鎖著,這是個疲憊的中年男人。心疼憐惜的感覺擊中了我,我忍不住又說:“他是被慣壞了。我可以和你賭,你狠下心來,只要堅持一個晚上他哭的時候不去理他,他以后晚上就不哭鬧了?!币呀?jīng)有好幾個晚上了,安寧半夜哭鬧,只要抱著,他就不哭,可一放回小床,他又哭。

    陳浩天沒理我,他走到小床邊,俯身抱起安寧,坐到我們的床上。我也坐了起來,掛著淚水的安寧馬上在陳浩天的懷里安靜地睡著了。這個小魔鬼呀,我擦干安寧的淚水,想繼續(xù)說服陳浩天,我剛喊了一聲“陳浩天”,陳浩天就打斷了我,他瞟了我一眼,就這一眼,我就知道,我又惹火了他,他的眼神里全是對我的不滿,他說:“你嫌吵,就別管我們,你睡你的覺,我會抱的,沒見過像你這么當(dāng)媽的,孩子哭鬧,自己不哄,還不讓別人哄!”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我覺得不對,卻沒法反駁,只好閉嘴,賭氣躺下。

    等我醒來的時候,燈還亮著,陳浩天靠著床睡著了,他的一只胳膊枕著安寧的脖子,安寧的身體大半挨在床上了,但他的頭幾乎是懸著的,這是多么別扭的睡覺姿勢呀,但是安寧卻睡得那么香甜。我輕輕地托起安寧的頭,移開陳浩天的胳膊,小心地讓安寧的頭挨到床上。陳浩天一下子醒了,他睜開了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哇——”又是一陣激烈的哭聲,安寧又哭了,陳浩天回過神來,他立刻去找安寧。我輕撫安寧的背,安寧睜開眼,看看我又轉(zhuǎn)頭看看陳浩天,此時,陳浩天側(cè)身躺下了,他的胳膊再次枕入了安寧的后腦勺,安寧閉上眼,不哭了。我明白了,原來,安寧是要和我們一起睡。從此,安寧結(jié)束了睡小床的歷史,他一直睡在我們中間,直到八歲。陳浩天的胳膊一直讓安寧枕著,直到安寧厭煩了他的胳膊。

    我也睡下了,但是我卻怎么也睡不著。關(guān)燈前,陳浩天橫了我一眼,這樣的眼神我已經(jīng)看到過太多太多次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安寧尿了褲子,我沒有及時更換尿布的時候,當(dāng)安寧喝完奶我忘記替他拍嗝而使安寧吐奶的時候,當(dāng)安寧哇哇啼哭我卻還在管自己做事的時候,他都會這樣橫我一眼。有時候,他一邊哄安寧一邊嘮叨。他嫌我沒有照顧好安寧,嫌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他看安寧的眼神熱切溫柔,黏稠得能淌出蜜來。哦,他曾經(jīng)也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但現(xiàn)在,他看我的時候,眼神里全是嫌棄和不滿。我知道,現(xiàn)在,他心里眼里就只有一個安寧。他對安寧的愛里已容不下一粒沙子,他覺得只有他自己是最愛安寧的,他忘記了我是安寧的媽媽,忘記了不止他愛安寧,我也是愛安寧的。

    奶水不夠的時候,我要用大米熬成粥喂安寧,但陳浩天搶著把粥喝掉了,非要泡奶粉給他喝。我自制米糊,陳浩天又非得去買貝恩美米糊。我吃面條的時候,順便喂了安寧幾口,陳浩天就大發(fā)脾氣,他覺得我不該和孩子同吃一碗面,不衛(wèi)生,況且孩子有專門的面條,要給他吃面條就另做。諸如此類的矛盾每天都有。我從小都被夸獎手腳麻利,干活利索,當(dāng)初,陳浩天也夸我是做家務(wù)的好手。但自從有了安寧,我竟然做什么都沒法讓陳浩天滿意了。

    早飯后,我洗碗,安寧坐在學(xué)步車?yán)?,陳浩天在房間里寫作。安寧的學(xué)步車撞上了沙發(fā),沙發(fā)上的靠墊被震了下來,砸到了安寧的頭。安寧哭了起來,陳浩天從房間里沖了出來:“你怎么看孩子的?”

    發(fā)完脾氣,陳浩天去少年宮了,安寧睡著了。我忍不住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蔽椅脦缀跻蕹雎?,但我還是能理智地斟酌詞句,“陳浩天太愛孩子了,我們常常為孩子鬧矛盾,早上安寧被靠墊砸了一下,什么事都沒有,他就心疼得發(fā)脾氣!”

    “潔潔,男人愛孩子是好事!他愛孩子,你們的婚姻就穩(wěn)固呀!”媽媽這么一說,我悲從心生,安寧簡直就是我們婚姻的第三者,從懷他起,陳浩天就變得如此陌生,但也許,他其實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只是我一直不了解罷了。但我,總不能對媽媽說這些吧。我嘆了一口氣,開始抱怨陳浩天的一些做法——陳浩天每天早上都要給奶瓶杯碗之類的用具用沸水煮三分鐘,安寧的衣服全部用開水洗的,安寧一哭他就馬上去抱……

    “潔潔,這些都是陳浩天做的吧,你干嘛生氣?孩子也有他一半,他要怎么養(yǎng),你就依他吧。我想,你是整天照看孩子,生活太單調(diào)讓你容易上火了,況且你們兩個人都在家,更容易起沖突,你多帶孩子出去,或者請個人照看孩子,你去上班。相信媽媽,熬過這幾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算了算,一年的假也快滿了,或許我去上班后,一切都會好起來。

    安寧是個貪心的孩子,他渴望我和陳浩天整天陪著他。我們中只要誰忙,他就鬧著要誰。陳浩天躲到房里寫作了,他就趴到陳浩天的房門前,用小手重重地擂房門,不會說話的時候用哭聲呼喚陳浩天,等會說話了,一遍一遍地帶著哭腔喊“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十有九次,陳浩天會依了安寧。哺乳假結(jié)束后,我去上班,剛剛會蹣跚走路的安寧總是跌跌撞撞地跑到門邊,試圖攔住正在換鞋的我,央求我?guī)黄鹑?。我狠心離開,毫無懸念的,身后總會響起他撕心裂肺般的哭喊聲。害得我一早上眼前都是他楚楚可憐的小臉。

    我上班后,陳浩天的媽媽白天過來幫忙照看。安寧的奶奶是個居委會大媽,熱心于公務(wù),常常走不開。有幾天,陳浩天要去上課,或者別的什么事要出去一下,奶奶也剛好有事走不開。這種日子,我只好帶著安寧去上班。就算他們都有空,安寧吵著鬧著要媽媽的時候,陳浩天也會帶著安寧來公司。那時候,董事長照顧我,我做的是倉庫保管,順便也熟悉熟悉面料。安寧在堆滿布匹衣服的倉庫里爬來爬去,小小的身子穿梭在箱子與箱子的空隙間,和我玩捉迷藏。有時,我叫他,他故意不答應(yīng),直到我著急了,威脅他再不出聲,媽媽就走了,他才大笑著喊“媽媽”。倉庫保管員的工作雖然輕松,但也總有些零零碎碎的事,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能照看安寧。記得有次,大概是安寧一歲半左右的時候,那天來倉庫的人特別多,等人走完了,我才想到安寧。安寧不知怎么的竟然在堆得高高的紙箱上,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的一只小腳懸在紙箱外面,紙箱離地面足有大半個人高,一根竹棒靠著紙箱。大概安寧的腳踢到了竹棒,竹棒晃了晃,然后倒在地上,我不由地驚叫起來,沖過去抱他,他已經(jīng)從另一個側(cè)面摔了下來,地上堆著還沒來得及整理的次品棉衣,他摔下來沒什么大礙,但是額頭碰到了竹棒的頭,一時血流如注,那架勢著實嚇人。盡管去醫(yī)院一點碘服,一塊紗布就解決了問題,但陳浩天還是拉長了臉,說:“你去上什么班?難道我寫劇本掙的錢不夠我們花嗎?”

    我沉默了,我早就厭倦了做專職的家庭婦女。但是,那陣子,陳浩天的寫作事業(yè)正邁出了一大步。他在我懷孕期間寫的劇本《等待》得了獎,并且被人用兩萬塊錢買斷了版權(quán)。兩萬相當(dāng)于我在公司上一整年才有的收入。我知道,陳浩天寫《等待》費(fèi)時很少,才用了一星期,之后,他就在跟我的肚子較勁了。這兩萬塊錢,讓陳浩天充滿了激情。他開始盤算靠寫劇本養(yǎng)家,他四處活動,還真有人約他寫二十集的電視劇。說好五千一集,預(yù)付了兩萬塊錢。我記得。那天晚上,他興奮地抱著安寧在家里走來走去,他說:“這種肥皂劇,一集兩三天就能寫好,二十集的電視劇最多兩個月就搞定,一年寫一個電視劇就足夠我們生活得很好了。一年只要工作兩個月,剩下的十個月全休假。將來,我的名氣大起來,每集的稿酬還會多起來,那時候我干一單活就能過個好幾年,不過,我一定會努力干活,多賺錢,讓你們娘兒倆住上別墅,開上車……”我心里想說,你有自己的理想,但是,我呢,難道我就不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嗎?但我說服自己,陳浩天是我選擇的愛情,是我選擇的生活,既然如此,我就沒有理由不支持他。

    我至今記得,安寧四歲時,有一個晚上,我和安寧在床上玩積木。忽然,安寧扔掉積木,撲到我懷里,驚恐地問:“媽媽,什么聲音?!卑矊幤邆€月大的時候,是夏天,有天電閃雷鳴,風(fēng)雨大作,我怕安寧害怕,就用手去捂住他的耳朵,他卻躲開我的手,咯咯地笑。但是,后來,兩周歲后,他開始害怕各種各樣陌生的聲音,有時候,我在炒菜,菜倒入熱油鍋時發(fā)出的聲音也會讓他嚇得跑開,一旦打雷,他就會緊緊地抱住我。我想,這就是所說的無知者無畏,他在漸漸長大,漸漸懂事,恐懼之心也在他體內(nèi)發(fā)芽生長。我仔細(xì)一聽,的確,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輕微的“咚咚”聲,我也無法說出它是什么聲音。我用一只手捂住安寧的一只耳朵,讓他的另一只耳朵貼到我的胸口,另一只手輕撫他的背,說:“沒有聲音的,是媽媽的心跳聲,你聽,它在媽媽的身體里面跳呢,安寧的身體里也有一顆小心臟在這樣‘咚咚’地跳著呢?!卑矊幘o緊地靠在我懷里,嘴里輕輕嘟嚷著,不久,他在我懷里睡著了。在我的記憶中,這樣溫馨的時候不多,安寧如此依賴我的時候很少。不知為什么,安寧三歲后,和我的關(guān)系就漸漸變得擰巴起來。之前,尤其安寧沒斷奶之前,盡管陳浩天一有空就抱著安寧,但安寧還是更喜歡和我在一起。有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我去浴室洗澡,安寧就在陳浩天的懷里哭呀哭,吵著鬧著要媽媽,只要我的手一碰到他的身體,他就馬上止住了哭聲,對我綻開甜甜的笑臉。

    安寧三歲左右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們將近九點才回家。洗臉洗腳,脫掉棉衣,安寧都已躺在床上了??蛇@個時候,安寧忽然爬起來,說:“媽媽,我要去游樂城玩?!边呎f邊爬下床,我抱起安寧,告訴他太晚了,商廈都關(guān)門了,游樂城里的阿姨們都已回家了。安寧立刻大哭起來,吵著鬧著要去,他奮力掙脫我的懷抱,沖到門邊,試圖去開門,我強(qiáng)行抱住他,他在我懷里兩手兩腳亂劃亂蹬,想要掙脫我的懷抱。但我終于把他抱到床上。安寧消停了一會兒,就又跑下床,沖到門邊,我又去抱他……新一輪的對峙又開始了。我不知道他小小的身軀哪來那么大的力氣,哪來那么頑強(qiáng)的個性,他就像一頭在困境中拼死掙扎的小獸。我的手上腿上肚子上已挨了安寧無數(shù)拳腳,我有生生的痛感,原來三歲孩子的腳力也并不溫柔,我累極了。這時,我感到我的手背一陣劇痛,安寧居然用他尖尖的牙齒咬我。我的耐心在這個時候土崩瓦解了,我用力把安寧摁在床上,伸手要打他的屁股。

    陳浩天進(jìn)來了,他推開我,把安寧抱在懷里,邊走邊輕聲安慰啼哭不止的孩子。我跟在后面說:“別帶他去游樂場,否則以后他經(jīng)常會這樣的?!卑矊幵谒赣H的懷里哭得更響了,忽然。我感到一陣眩暈,趕緊坐到床上,然后,我聽到開門聲,他們父子走了出去。我知道我剛才說的話被風(fēng)吹走了。

    安寧漸漸長大,我和陳浩天終于不必為他摔倒、睡覺、吃什么鬧矛盾了。但是新的矛盾出現(xiàn)了,那種矛盾更讓我束手無策。只是陳浩天的意志如此強(qiáng)悍,他筑起的圍墻密不透風(fēng),我的想法只是微弱的風(fēng),找不到縫隙吹入。

    安寧一歲半的時候,生了一次病。他不肯喝藥,為哄他喝藥,陳浩天把安寧放在陽臺的欄桿上,兩只腳懸在空中,晃蕩著。我總覺得那樣很危險,萬一防盜窗不牢固,突然斷了呢。但是父子倆都很喜歡坐那里,我怎么說陳浩天都不理會。他堅持說沒有萬一。有時安寧煩躁起來,陳浩天抱他坐到這里,引導(dǎo)他看天空的云彩,遠(yuǎn)處的人群,安寧就會高興起來。此刻,為逗他開心,陳浩天吹起了肥皂泡泡,五彩繽紛的肥皂泡在空中升起、飄落、破碎,安寧笑了,趁他開心的時候,我把一湯匙苦苦的藥送進(jìn)了安寧的口中,他皺著眉頭咽了下去。他急于去抓陳浩天手中的吹泡泡的瓶子,但是瓶子太大,他的手太小,他抓不住,急得哭了。陳浩天趕緊把瓶子放到安寧的面前,安寧拿到瓶子就把它翻了一個面,里面液體全倒了出來,滴答滴答往下掉。安寧笑得更開心,說:“還要再來一次?!薄昂?!”陳浩天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配肥皂液。我探頭看了看,二樓晾著衣服,一樓曬著被子,我們的肥皂液多多少少會滴在衣服和被子上。我趕緊抱起安寧,對他說:“你看,二樓的衣服,一樓的被子都要弄濕了,我們下來,倒在自己家里的陽臺上,好嗎?”安寧哭著在我懷里掙扎,我手上的藥碗被他打落到地上,我只得放開他,去收拾碗。安寧哭著踩上小凳子,想要爬回欄桿。

    陳浩天過來了,“怎么回事?”他問,語氣里責(zé)問多于關(guān)心。我向他解釋,可令我驚訝的是,他居然抱起安寧,讓他坐回欄桿上,然后,他溫和地說:“太陽這么猛,這么點水一會兒就干了,況且還有四樓五樓,他們怎么敢說一定是我們倒的,孩子正生病呢,讓他吃下藥才是最大的事。”我站在那里,看著他們重來了一次又一次。

    有天午覺時間,安寧在家里把凳子當(dāng)汽車推著玩,凳腳刮擦地板,弄出刺耳的聲音,搞得我的耳神經(jīng)難受,我說:“安寧,別這樣玩,樓下在打雷了呢!你吵著人家了。凳子要輕輕地拿?!卑矊幇训首臃诺揭贿叄峙钠鹌で?,“咚咚”的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響著,我又說:“也不可以在家里拍球。媽媽陪你到樓下去玩?!倍阍诜坷飳懽鞯年惡铺焱蝗婚_門出來,不以為然地說:“你在家里,這限制,那限制,那還讓孩子怎么過呀!他們知道我們家有小孩,會體諒的!”

    我要求安寧睡覺前刷牙,平時少吃糖,可安寧偏偏要求要一大包一大包的糖,每天他學(xué)完一樣?xùn)|西,就會向他父親要糖要巧克力,陳浩天沒有一點遲疑就給他了。安寧不愿意刷牙,陳浩天一句話也不說。安寧從陽臺上往下扔垃圾,他也責(zé)備他。安寧不愛答理人,安寧當(dāng)著客人的面亂發(fā)脾氣,安寧打別的小朋友,安寧說謊,陳浩天一概沒有看到。他說:“有才華的哪能沒有一點個性?”

    有時候,我被陳浩天的理論搞得怒火中燒,我試圖告訴陳浩天,懂禮貌尊重別人比有才華更重要,行為規(guī)范不是小事。當(dāng)著孩子的面討論這種問題,說著說著就會演變成爭吵,我不愿意當(dāng)著孩子的面爭吵,當(dāng)陳浩天的聲音變響的時候,我只好閉嘴。夜晚,我一提出這個話題,陳浩天就說要寫作了,改天再聊。在我們的生活中,他的寫作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所有的一切都讓位于這件事。我們的生活能再繼續(xù)下去,也是基于陳浩天在做這件事。有時候,在床上的時候,在我們親熱的時候,我會提到如何教育孩子,他含含糊糊地應(yīng)著,但顯然,他很不痛快。

    父子倆回來的時候,我在洗臉。我聽到安寧蹦蹦跳跳地哼著歌跑進(jìn)房間,他的楞勁過去了,他現(xiàn)在很開心了,他們一定去過游樂城了。我進(jìn)去的時候,陳浩天在給安寧脫衣服?!鞍矊?。”我叫道,安寧抱住陳浩天的脖子不理我,我繞到陳浩天的背后,做鬼臉去逗安寧,他閉著眼,轉(zhuǎn)過頭不理我。我伸出手去撓他癢癢,他僵硬著身子躲到陳浩天懷里。我覺得很泄氣,默不作聲地上床鉆進(jìn)被子。我想起我爸爸,每次他生氣后從來不主動和我說話,不管他有沒有錯。安寧才三歲,是還小,但是,陳浩天,他怎么可以那樣?

    “我們贏了很多卡片呢,安寧真能干!”我聽到陳浩天說,我懶得答理。陳浩天抱著安寧湊到我身邊,“叫媽媽?!边@個時候,安寧轉(zhuǎn)過臉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目的得逞后的得意,還帶著些挑釁、不屑。我不由地感到一陣慌亂,我再一次受了驚,我想起他剛剛出生時看我的第一眼,那倦怠、滿不在乎的眼神。我對自己說,他還是個天真的孩子!他只是個天真的孩子!

    只是,安寧是個太過聰明的孩子。我總覺得安寧從出生起,就一刻不停地觀察著我和陳浩天,他在求證我和陳浩天到底誰更在意他。一點點不順?biāo)囊?,他就閉著眼睛嚎哭。記得媽媽說過,閉著眼哭的孩子心眼多。別看他閉著眼,其實他調(diào)動了所有的感官在觀察著大人。媽媽沒見過安寧,我懷孕的時候和媽媽在電話里聊天,她告訴我隔壁張叔叔的孫子每回哭鬧起來都閉著眼睛哭,一副不達(dá)到目的不罷休的樣子,但只要張叔叔的兒子一進(jìn)門,他馬上就不敢哭了。如果他真閉著眼一心一意只是吵鬧,他怎么知道他老子回來了。確實,我發(fā)現(xiàn),安寧也這樣。本來他都安靜下來了,可一聽到陳浩天上樓的聲音,他就立刻又閉上眼嚎哭起來。他知道他的靠山回來了。他很早就知道了,在我和陳浩天之間,最終是誰說了算。只要他完成了他父親要求他做的事情,比如每天流利地背完兩首詩歌,比如又認(rèn)得了一些字,比如理解了一個圍棋定式等等,他的所有要求,不管有理的還是無理的,不管他的媽媽是反對還是贊成,都能得到滿足。

    我約了以前的同事,帶孩子去動物園??煽炀劈c了,陳浩天還把安寧扣在房間里,他要安寧背完唐詩才讓他走。三歲半的安寧已經(jīng)會背兩百多首唐詩了,每過一段時間,陳浩天就要抽背十幾首。每一首都一個字也不能錯,也不允許打疙瘩。

    安寧剛剛會說話,陳浩天就教他背唐詩了,安寧的爺爺70歲生日那天,一歲半的安寧口齒不清地背“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我覺得這么一個小屁孩背幾句詩,也無非是逗大人開心開心??申惡铺煨Q,他要讓安寧在正式上學(xué)前至少會背五百首詩詞,并且爭取背完《詩經(jīng)》。我把這話當(dāng)成陳浩天酒后的戲言。陳浩天幾杯酒下去,沒有什么話不敢說,除了他天下所有的人都成了蠢才庸才。

    我沒想到,陳浩天還真把戲言當(dāng)成正事了。每天都耐心地讓安寧跟著他念詩歌。我覺得孩子并不懂詩歌的意思,他只是鸚鵡學(xué)舌般跟著陳浩天念念而已,孩子正是學(xué)話的階段,給他什么就接受什么,陳浩天用五個字一句七個字一句的詩歌來訓(xùn)練安寧的口齒也沒有什么特別不好,但是當(dāng)回事就有些過分了。但是我沒有辦法阻止陳浩天近似瘋狂的舉動。

    我聽到安寧在哭,陳浩天在咆哮:“這些你以前都背過的,你怎么忘記了,你必須全部還出來。今天不許去玩,直到我說的每一句你都立刻接出下句。”

    “啪”的一聲響,我知道陳浩天在拿尺子敲打桌子:“南朝四百八十寺,接!”安寧抽抽噎噎地喊:“忘記了,不知道!”

    “叫你貪玩!叫你只想著玩。背詩背詩,背完詩你才能去?!庇忠宦暋芭尽?,這回是陳浩天的巴掌落到了安寧的身上。我氣憤地推門進(jìn)去,抱起孩子,奪路而走:“他還是個這么小的孩子,有必要背那么多詩嗎?你發(fā)什么瘋!”

    陳浩天追上來,抓住我:“要成為偉大的詩人,必須從小熏陶!安寧必須成為一個奇才!”

    我氣憤地甩開他:“安寧不是你一個人的,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他成為偉大的詩人,我只要他快樂幸福,你沒有權(quán)利決定他的未來。你還是教教他要禮貌待人吧?”

    “安寧姓陳,他跟你沒關(guān)系!”

    跟我沒關(guān)系?剎那間,我覺得我的心臟像被利器擊中了,我的頭變得奇大無比,我的肺部變成了無數(shù)洞穴。我聽到自己的呼息一會兒嘶嘶作響,一會兒又呼呼狂叫。

    “你是這樣想的?”我用尖銳而急促的聲音質(zhì)問道,“你終于說出這樣的話了!也許你是對的,他只是你的兒子。但也許你全錯了!好的,我們?nèi)シㄔ海纯捶ü贂寻矊幣薪o誰!”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我們倆都吃了一驚,我氣糊涂了,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我的嗓門仿佛把空氣吹成了十級臺風(fēng),氣勢洶洶地?fù)湎蜿惡铺?,陳浩天站立不穩(wěn),不由地往后退。

    這是我第一次當(dāng)著孩子的面和陳浩天吵架。我小時候,最怕爸爸媽媽吵架。我印象中,白天,他們從不吵架,每次吵架,都在夜里。每每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爭吵聲,我都害怕得蜷起身子,縮到床角,蒙上被子。我怕自己哭出聲。也有幾次,我忍不住大哭起來,那個時候,爸爸或者媽媽會開門進(jìn)來,哄哄我。但安靜之后,我還是會聽到隔壁隱隱的爭吵聲。恐懼像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籠罩著幼年時的我。我害怕,到了天亮,他們中的某一個會不要我了。那個時候,我發(fā)誓:將來我做了媽媽,一定不和孩子的爸爸吵架。

    是的,我的父母常常吵架。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愿意承認(rèn)這個事實。多少年來,我總是說服自己那些充滿恐懼的夜晚只是一個個惡夢而已!別人都說我的父母是那么恩愛的一對,我也就一直這么認(rèn)為著。但現(xiàn)在,我回想從前,我不禁懷疑,我的父母,他們恩愛嗎?可不管他們是否真的恩愛,他們對我是一致的。我無法忘記他們要求我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不允許我出言不遜粗魯無禮,不允許我隨地亂扔垃圾。當(dāng)爸爸因為我做錯什么處罰我的時候,媽媽對我的哭聲充耳不聞。

    我忽然想起,我又有很久沒和媽媽聯(lián)系了。白天,我忙著打掃衛(wèi)生、買菜做飯,照顧孩子,沒時間和媽媽打電話。等我空下來,已經(jīng)是深夜,那個時候媽媽早睡了。我不可以打擾媽媽。我記得生下安寧的時候,媽媽說過,要來剡州看我,但現(xiàn)在安寧三歲半了,媽媽還沒有來。媽媽暈車得厲害,就是坐五分鐘的公交車,她都要吐。濟(jì)南到杭州,對媽媽來說,是一個無法想象的距離,她得服多少片暈車藥才能到我這里。

    安寧要去看孔雀開屏,同事帶著他去。我在公用電話亭前徘徊了一會,撥通了家里的電話。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好像剛剛睡醒的樣子:“媽媽,你還睡著嗎?”

    “沒有,你爸爸胃病犯了,我剛從醫(yī)院回來。你知道的,他身體不好的時候,脾氣特別大?!?/p>

    詢問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媽媽就說:“不用擔(dān)心,老毛病了?!蔽也恢酪f什么了,不知道怎么的,忽然間,我看到了十來歲的我,還沒有背完課文,就去踩縫紉機(jī)而被爸爸痛打的情形。事隔多年,我清晰地聽到了媽媽的嘆息聲。我說:“媽媽,安寧很聰明,會背很多詩了,是陳浩天教的。”

    “孩子還小,別太逼著他了,陳浩天愿意教就讓他教吧,按我們的傳統(tǒng),安寧是陳家的人,你就別逼他了?!蔽夷弥捦舱f不出話來,為什么媽媽也說安寧是陳家的人,媽媽說別逼著他,是說讓我別逼孩子還是別逼著陳浩天?與媽媽隔著萬水千山,可每次和媽媽通話,總像她一直就生活在我身邊。

    從動物園回來,陳浩天已做好了晚飯,我默默地吃飯,沒跟他說話。睡覺的時候,他抱起被子睡到另一個房間里,我也沒有理他。半夜里,他開門進(jìn)來,把安寧抱了過去,我也當(dāng)作沒有發(fā)現(xiàn)。從此,我們之間不再搭腔。氣氛非常壓抑,但對我來說,卻像一堵護(hù)墻,有一種奇怪的安慰作用。我們彼此不理睬,非得說話的時候,就讓安寧傳話。

    有天晚飯后,我一個人出去散了會兒步。經(jīng)過自家樓下的時候,我感覺有東西落在我的頭發(fā)上,一摸,粘乎乎的,好像是鳥糞之類的東西,可這一帶并沒有樹。我抬起來,看到了自家陽臺,亮著燈,但看不到人,我意識到十有八九,是安寧站在小椅子上,伸出手往下扔?xùn)|西。我站在那里不動,陸續(xù)又有些細(xì)碎的東西掉下來,一部分從我身邊跌落,一部分粘在我的頭發(fā)上。我把手伸向自己的頭,卻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去撣掉垃圾,反而揉亂了頭發(fā)。陽臺上燈滅了的時候,我去了理發(fā)店,對著鏡子,把其中的一縷頭發(fā)剪了下來,仔細(xì)地?fù)刚吃陬^發(fā)上的玩意兒,我看明白了,那是橡皮泥,但也許還有些是口香糖。這個時候,我決定,我要重新出去工作。

    我聽從理發(fā)師的建議,剪掉了頭發(fā)——要洗干凈這頭亂蓬蓬臟兮兮的頭發(fā)是件很困難的事了。而后,又做了離子燙。我整個頭都罩在玻璃罩里的時候,二樓的王大媽進(jìn)來了,她來剪頭發(fā)。我聽到他們在聊我的遭遇,理發(fā)師說的那些話引起了她的共鳴,后來我聽到她在說安寧,說他聰明,但重點說他不講公德,往外扔?xùn)|西大人也不知道管管,主要是他媽媽不知道管管,他的爸爸素質(zhì)很好,是個作家,孩子嘛,總經(jīng)媽媽管的。他們說的是方言,我沒有全聽懂,但他們的意思我聽得很明白,尤其聽清楚了一個詞“外地婆”,說孩子的媽媽是外地婆,外地婆就這種素質(zhì)。我的手絞在一起,咯吱咯吱響,但是,我只好裝作沒聽懂,一聲不吭。后來,王大媽還說陳作家以前的孩子多么懂事,小嘴多么甜,奶奶奶奶可會招呼了,而且從來都不會往陽臺下扔?xùn)|西,可惜三歲就夭折了。陳作家第一個老婆多么漂亮,氣質(zhì)多么好,多么知書達(dá)理。聽到這里,我忽然明白,她是故意的。很有可能,她一進(jìn)來,就認(rèn)出了我,這些話,她平時沒機(jī)會當(dāng)著我的面說,這回可逮著機(jī)會了?!澳銈冊嵌嗝春玫囊粚ρ健保@根刺又刺了我一下。

    走出理發(fā)店,我還在想那句話——外地婆就這種素質(zhì),我氣得視野模糊,頭暈?zāi)X脹。經(jīng)過IC卡公用電話亭的時候,我又有給媽媽打電話的沖動。我站在黃帽子下面,猶豫了很長時間,把IC卡塞進(jìn)去又拔出來,最后,我撥通的是董事長的辦公室號碼。我怕,怕媽媽一接起電話又說出讓我吃驚的話,這個時候我沒在家,一個人在外面打電話,媽媽會怎么想。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rèn),不僅我的家庭千瘡百孔,我的人生也似乎出了問題,我居然被這里的人罵素質(zhì)差!可這些,我怎么甘心向媽媽承認(rèn)!我想起,當(dāng)年離家的時候,媽媽說過“你的家在這里,媽媽始終會在這里等你”,可是,我回得去嗎?

    “你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往辦公室打電話,通常這時候我應(yīng)該在家里的。你想回來工作嗎?”

    “我在碰運(yùn)氣,結(jié)果碰巧你在,而且我還沒說,你就先說出了我的想法。是的,我想回來上班,孩子大了,可以去幼兒園了。”

    我聽到董事長在電話那邊笑了,這是這些天來我聽到的最美妙的笑聲了。他說:“下個月,有個車間主任要走,你來正可以頂上?!?/p>

    回到家,安寧在陳浩天的書房里睡著了。陳浩天坐在旁邊翻一本書,我走過去,站在他面前,說:“下個月起,我要回服裝廠上班?!闭f完,我轉(zhuǎn)身就走。陳浩天伸出手,把我拉向他的懷里,柔聲說:“好的,沒問題?!?/p>

    冷戰(zhàn)結(jié)束了。但我們之間的距離卻更遠(yuǎn)了。作為妥協(xié),他不再當(dāng)著我的面逼安寧學(xué)這學(xué)那。

    在陳浩天看來,他和寫作是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每天多多少少必須寫一些。在我們剛剛結(jié)婚的那段時間,他也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關(guān)就是好幾個小時。最初,他希望我在他寫作的時候陪著他,他要求他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就能看到我。后來,他要求我去客廳看書,說我在他身后,害得他心猿意馬,老想著要抱抱我親親我。再后來,我去上班,回到家,總看到他呆在房間里。有時,他關(guān)在房間里數(shù)個小時,只是改動了一個句子,甚至只是一個詞一個字。我知道,他沉浸到他自己的語言世界里了,每一點小小的改動都需要他獨(dú)自一個人全神貫注地體會。他的每一篇文章都稱得上是嘔心瀝血之作。可是,遺憾的是,越到后來,我越覺得他寫的文章真的也無非如此罷了——好是好,但遠(yuǎn)沒好到讓人驚艷的程度。

    陳浩天先是寫詩,后來寫散文小說,再后來寫劇本。每一種文學(xué)樣式他都嘗試過。只是,每一樣,他都會遇上了無法克服的瓶頸。安寧出生的那年,他有好幾篇散文被轉(zhuǎn)載了,他的第一個小說順利發(fā)表了,而且似乎是得到了好評。因而陳浩天認(rèn)定安寧是他的幸運(yùn)神,但其實那一年,他根本沒寫多少文章,去少年宮上課的次數(shù)倒是多了起來。因為我得在家?guī)Ш⒆?,多了一個人,錢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但是我看出,他并不愿意去少年宮,每次回來,他的臉都是耷拉著的,我猜他在他工作的地方出了些問題,我想問問,但終于還是沒問,或許他只是一慣地厭煩這個職業(yè)而已!況且陳浩天只要一坐到安寧的小床前,他臉上的沮喪就會蕩然無存,他用方言對著他輕輕說話,即使我靠近他們,也不全懂他在說什么。除了上課,陳浩天把大部分時間都交給了安寧。他仿佛忘記了他說過唯一值得放手去做的事,那一年,他很少提起“寫作”這個詞,他成了一個普通的溺愛孩子的父親。生活仿佛在朝我所希望的方向前進(jìn)。

    陳浩天的劇本創(chuàng)作曾經(jīng)火過一陣,《等待》之后,寫過兩個電視連續(xù)劇,第一個劇本賣了八萬塊錢,離說好的五千一集少了兩萬。不過,兩個多月能寫出八萬,在我們看來已經(jīng)很過得去了。陳浩天一邊寫劇本,一邊嘲笑自己為了“糞土”喪失了原則,降低了身份。我說,不管是寫劇本還是詩歌,都是文學(xué),不管是肥皂劇還是精品劇,都是電視連續(xù)劇,而且寫電視劇更容易出名。其實我也知道,在自嘲的同時他很開心。那段時間,是陳浩天情緒比較飽滿的一個時期,十萬變成八萬,也沒讓陳浩天變臉。安寧過了三歲生日后,陳浩天著手寫第二個劇本,忙活了好幾個月,卻總也過不了關(guān),一次次拿回來修改,一次次被退回來。最后一次,對方拿走劇本后,再也沒了音訊。我安慰他,好歹也給了兩萬定金,那三個多月并沒有白辛苦。一個月五千多,也算高工資了。

    陳浩天消沉得厲害,我知道,其實問題的癥結(jié)不在錢上,而是他又一次遇到了瓶頸,又一次被打擊了自信心。可是,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做。所有的安慰都只是隔靴搔癢,在我看來,有沒有文學(xué),對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娠@然,對陳浩天來說,絕對不是這樣的。

    現(xiàn)在想來,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他對安寧變得苛刻起來。毫無疑問,陳浩天愛安寧,他愿意為安寧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他的溺愛,到了我無法認(rèn)同的地步。但這種愛里又有著種讓我覺得無法理解的成分。他說我們的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所以很早就對安寧進(jìn)行智力開發(fā),安寧還很小,就逼著他背詩學(xué)這學(xué)那。他逼安寧學(xué)習(xí)的時候,那股子狠勁,就好像安寧就是他自己似的。

    我回服裝廠上班的第一個月,正趕上旺季,有一批貨要趕。連著加了好幾個夜班。有天我到家,都超過十一點了,在樓道口,我就聽到陳浩天的大嗓門。寂靜的夜里,他的聲音隔著墻壁,隔著門,傳到我耳中,仍讓我覺得尖利。我快步跑上樓,打開門,我看到陳浩天站在電話機(jī)前,盡管背對著我,我也看到了他暴跳如雷的神情。我緊張地推開房間門,看到安寧好好的,睡得很香,一顆心才安下來,趕緊關(guān)緊門,走到陳浩天身邊。

    陳浩天的聲音在我開門的瞬間變輕些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掛掉了電話?!俺鍪裁词铝??”我問。

    “一個學(xué)生家長?!标惡铺旌喍痰鼗卮稹k娫捰猪懥似饋?,我正要去接,陳浩天搶著去抓話筒,抓到后,立刻按掉了,接著,他拔掉了電話線。我想起當(dāng)年他罵孩子“豬腦袋”又順手狠推孩子的情形。本能地覺得,這回,陳浩天遇上難纏的家長了。這事,不是拔了電話線就能解決的。我想再問些情況,可陳浩天擺擺手,說要洗洗睡了。

    后來,我知道,陳浩天在盛怒之下,抽了一個學(xué)生耳光,那個孩子到培訓(xùn)班的第一天起,就沒有好好聽過課,一直就和旁邊的孩子講話,沒人和他說話,他就不時地發(fā)出怪聲。盡管陳浩天對學(xué)生幾乎沒有什么要求,但這恰恰觸犯到了他的底線。更重要的是,他正處于情緒低谷。他都快被那個否定的劇本搞得神經(jīng)兮兮了。

    少年宮方面的意思是希望陳浩天能向家長去道一下歉,那個孩子呢,從他班上轉(zhuǎn)走,那么這件事情也就算過去了,一切就能和以前一樣。但是陳浩天拒絕了,他寧可丟掉少年宮的工作。陳浩天告訴我這事的時候,我正在洗碗,不知怎么回事,我的手一滑,碗掉到水槽里,發(fā)出清脆的“砰”響。陳浩天火了,他說:“你干嘛摔碗,我不當(dāng)圍棋教練,也一樣養(yǎng)活你們,我寫劇本掙的錢足夠我們生活一陣子了!”

    我想解釋,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看到陳浩天瞪大了眼睛,漲紅了臉,他正處于情緒要失控的邊緣,趕緊放棄解釋。決心無論他說什么,都當(dāng)作沒聽見。多年以后,當(dāng)我再回想起這件事時,我才明白,陳浩天是故意的。他執(zhí)意要擺脫他厭倦的工作,也許,他本意是擺脫了工作后,能有更多的時間來經(jīng)營他的寫作事業(yè)。這個時候,安寧已經(jīng)上了幼兒園,我每天上班時送走安寧,下班時接回來。整個白天,他都能安靜地呆在他的書房里。

    我一直期待,有一天我下班回來,陳浩天會興奮地從書房里出來,告訴我他今天寫了什么。但是,很久很久,我們回家,只看到緊閉的書房門,陳浩天把自己反鎖在里面。我去廚房做飯,安寧敲著門喊“爸爸”,然后,我能聽到門打開的聲音,父子倆摟成一團(tuán)打鬧歡笑的聲音。有一天,安寧久久敲不開陳浩天的門,他哭著來廚房要我抱。我一手抱著安寧,一手炒菜。晚飯快做好的時候,陳浩天終于開門了。我進(jìn)去,看到一地碎紙片,幾根折斷的鋼筆,床上凌亂地堆著許多本雜志。我清掃了地面,整理了床鋪,枕頭皺皺的,摸著,潮滋滋的,或許,陳浩天一個人的時候,偷偷地哭過。我拿著簸箕出來的時候,陳浩天在喂安寧吃飯,安寧說了些什么,陳浩天哈哈大笑。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如果生活就只是這個樣子,那有多好!文學(xué),為什么要那么重要?我把滿簸箕的碎紙片拿到屋外,決定無論怎樣,我都當(dāng)作一無所知。

    對工作,我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淡季旺季的交替中,一年又一年地過去,漸漸的,在服裝界,我成了小有名氣的人才。除去本職工作,我還忙于參加服裝界的各類協(xié)會活動。對陳浩天的文學(xué)事業(yè),我越來越淡漠。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guī)缀醪辉僮x他寫的任何東西。我知道他一直焦慮著,憂傷著,但是,本能的,我只想躲開這些。

    有天晚上,我賴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看得忘情,眼淚都流出來了。陳浩天過來,挨著著我坐下:“看什么呢?”

    “《中國式離婚》,講婚姻的,很有現(xiàn)實意義。”陳浩天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那是他在示好。當(dāng)年,應(yīng)該是99年吧,一部《牽手》讓蔣雯麗紅遍大江南北,我記住了王海翎這個名字。我太喜歡她講的故事了,很多細(xì)節(jié)就發(fā)生在我身邊。有時候,它讓我產(chǎn)生和陳浩天好好談?wù)劦臎_動。那幾天,安寧睡著后,陳浩天就和我一起看《中國式離婚》。我都記不得上一次他陪我看電視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一起看電視讓我找回當(dāng)初戀愛的感覺。愛和溫馨仿佛又重回我心靈。

    看大結(jié)局是在星期天的白天,那一天,陳浩天顯然有些不快,我本該早些發(fā)現(xiàn)陳浩天的不對勁,但是我被連日來的溫馨迷惑了,直到陳浩天突然發(fā)火,才知道我又一次深深地觸犯了他。在我大談特談王海翎的這些柴米油鹽的真實生活如何深深地打動我時,陳浩天生氣地說:“中國的電視劇就是被這種人搞壞的,看看都是些什么玩意兒,看看,我們的觀眾又是些什么層次,竟把這種不入流的東西捧到天上去了……憑什么她紅了?”我驚訝極了,不知道為什么他要這么說,就忍不住反駁了幾句。陳浩天暴怒起來,把手中的杯子擲到了地上,我忽然想起他的第二個劇本就是這方面內(nèi)容的,我明白了,他是在生自己的氣,恨自己不走運(yùn),同樣的題材,人家紅了,他的卻被卡了。天地良心,我真的想好好勸慰他的,但是,很無奈,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說。我只好閉嘴,默默地收拾那些無辜的玻璃碎片。陳浩天煩躁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安寧回來了,陳浩天迎上去。父子倆走進(jìn)了安寧的房間,不久,我聽到里面?zhèn)鱽砹岁惡铺毂┡穆曇簟N彝崎T進(jìn)去,陳浩天舉著一本《幼學(xué)瓊林》,圓睜著雙眼,瞪著安寧。見我進(jìn)去,他橫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珠子都要奪眶而出了!“陳浩天?!蔽医械溃荫R上后悔了,我不該叫他,我想,十有八九,是因為我的出現(xiàn)讓他順手操起了桌上的尺子,劈頭蓋臉地朝安寧打去,一下,兩下,三下……他還沒有停的意思。九歲的安寧驚恐地大哭了起來,我張了張嘴,想勸阻,但我已說不出話。我沖過去,想把安寧抱在懷里,但我發(fā)現(xiàn),安寧竟然躲開了,他只是像大人一樣,用雙手護(hù)著頭。那一刻,我有說不出的痛,安寧一向更在意他的父親,他們之間的默契是我無法插入的。

    陳浩天每打安寧一下,就橫我一眼,忽然,我明白他是把對我的不滿發(fā)泄到安寧身上了,盡管我不知道他對我哪來的那么多不滿。我轉(zhuǎn)身離去,我的存在,只會讓陳浩天更失去理智。很多年后,安寧曾問我那天我為什么不阻止陳浩天暴打他??晌以趺茨苷f我的離開是就是為了保護(hù)他呢?那時安寧已二十多歲,已離開我們,獨(dú)自一個人生活了好幾年。

    夜晚,安寧睡著的時候,陳浩天久久地站在安寧的床前。我去安寧的床頭放他第二天穿的衣服時,還留意到,陳浩天輕輕地?fù)崦矊幝懵对诒蛔油饷娴氖直?,那上面有被他打出來的條條淤青。我放下衣服就走,假裝沒有看到。

    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天,陳浩天得知,有篇得獎的散文是他十多年前寫的,但是作者已不是他。他被真正剽竊了。他一直懷疑陌生的編輯會剽竊他的作品,據(jù)我所知,他這一生,只有這一次是被真正剽竊了,而唯一的一次讓他覺得損失巨大。我理解他的情緒,卻已經(jīng)無法諒解他了。我對他,早已失望透頂了!

    安寧挑食,很多蔬菜他嘗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也不吃肉。我往他碗里夾肉,他一點一點全都挑出來扔到桌上。有一次,我在他愛吃的雞汁羹里剁了些碎肉,他皺著眉頭,把肉一口一口吐了出來,連帶雞汁羹也吐了出來,湯水弄得滿桌滿地狼籍一片,安寧的衣服上也全是油油膩膩的污漬。我忍不住發(fā)火了,安寧看看陳浩天,又看看我,“哇”地哭了出來。我更生氣,但是我提醒自己,別沖動,千萬別沖動。陳浩天飛快地往自己嘴里扒拉飯,整張嘴鼓鼓囊囊的,嘴里嘟嚷著什么,我聽清楚了:“孩子不愛吃就由他吧?!蔽遗ζ届o自己的情緒,用盡量柔和的聲音說:“不愛吃,也沒必要弄得這么臟?!?/p>

    陳浩天一下子火了,他撂下碗抱起安寧就向門外沖去,邊跑邊說:“有你這么當(dāng)媽媽的嗎?明知他不吃,還往雞汁羹里放肉!他不吐出來難道讓他咽下去?”說完,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他們摔上門走了。我氣得直發(fā)抖,他不吃肉隨他,他愛吃糖隨他,吃得牙全都蛀掉了還是隨他,但是為什么要逼他學(xué)這學(xué)那。一會兒,我也沖了出去,追到樓下。院子里的冷風(fēng)吹得我一個激靈,我停下了腳步,看著他們手牽手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悲從心生,我追下來干什么?

    但我發(fā)現(xiàn),安寧其實也并不是不吃肉,當(dāng)我做面條,剁碎里脊肉,與青菜雞蛋一起和入面湯,安寧喝得很滿足。他會說:“媽媽,面條湯真鮮,真好喝!”有一陣子,陳浩天他們協(xié)會外出考查,那兩個星期,我試著讓安寧吃肉,安寧并沒有吐出來,只是皺了皺眉頭,就咽了下去。只是,陳浩天一回來,他就又堅持著不肯吃肉了。

    有很多年,安寧長得像豆芽菜似的,白得瘆人的皮膚,瘦得讓人心疼??吹剿菔菪⌒〉纳碜优吭诒人卟涣硕嗌俚膶懽峙_上艱難地畫畫,心里總有些不是味,忍不住走到他身后,想抱起他,讓他和別的孩子一樣到樓下嬉笑打鬧。安寧緊閉著嘴,神情專注。有時,他會忽然轉(zhuǎn)過身,看我一眼,我從那一眼里看到的是陳浩天的神情,全是倔強(qiáng)。不由的,我一陣難過。我不記得他是從什么時候起背詩學(xué)畫變得自覺,或許自從我和陳浩天吵架后他就這樣了?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與他年齡不相符合的老沉。對安寧,我一定從什么時候起做錯了什么。

    安寧不愛運(yùn)動,他最大的休閑就是躺在床上看電視,后來是玩游戲,除去這些,安寧所有的時間都在按照陳浩天的意愿朝著天才的方向努力。無疑,安寧與眾不同,剛剛上學(xué),就能背誦《詩經(jīng)》,有不俗的繪畫成績,棋也下得不錯。二年級第一次寫作文,就把老師嚇了一跳,引經(jīng)據(jù)典的博學(xué),深沉老練的筆法絕對不像出自一個才八歲的孩子之手。學(xué)校如獲至寶,把他樹成成功教育的典范。

    有一年,安寧獲得全省優(yōu)秀少先隊員的稱號。得獎后,安寧去演講,瘦弱的安寧穿著特意定做的演講服裝,鼻梁上架著眼鏡,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他開始演講了,聲音洪亮,表情豐富,極富感染力。他的聲音還帶著兒童的稚嫩,可我分明聽到那是陳浩天的底子。我看明白了,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陳浩天的,陳浩天的血液流在安寧的身上,陳浩天當(dāng)年積極的氣息、迷惑人的氣質(zhì)借尸還魂似的附在安寧身上了。安寧說的是要做一個有社會公德的人,我卻想起昨天晚上,他又把面條的湯汁從陽臺上倒下去了。安寧講得如此富有激情,現(xiàn)場掌聲雷動,我也跟著別人起勁鼓掌。安寧離陳浩天的天才夢更近些了,我看到陳浩天緊皺的眉頭舒展了開來。是的,安寧如此優(yōu)秀,我也應(yīng)該感到很自豪??晌铱粗_上那個從我肚子里出來的安寧,總覺得不踏實,仿佛他是一個夢,會轉(zhuǎn)瞬即逝。

    整個小學(xué)階段,安寧幾乎沒什么朋友,他孤單地一個人走在來回學(xué)校的路上,大多數(shù)時候,陳浩天會去學(xué)校接他,反正他也整天沒事。我想,就是在路上,陳浩天也不會讓安寧閑著,他會嘮叨一些他認(rèn)為有用的所謂知識。節(jié)假日安寧也只能呆在自己家里,讀陳浩天指定的書。三年級后,安寧不怎么愿意跟我出去玩,他似乎更愿意和陳浩天呆在一起。周日早上起來,他們兩個在衛(wèi)生間嘀嘀咕咕,然后安寧出來對我說:“我想和爸爸一起去玩。”我滿心失落,但還是強(qiáng)笑著答應(yīng)。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們?nèi)チ四睦?。我呢,早就是公司的?jīng)理,加班多,應(yīng)酬多。本來,我可以在安寧休息的日子,早早地安排好工作,推掉應(yīng)酬,帶安寧出去玩。但既然安寧更樂意跟著父親,也就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想想,男孩子老是跟在媽媽后面也不是一回事。

    記得有一次,快過年了,我們一家去商場。我去挑衣服的時候,他們就去了四樓的游樂場。等我拎著大包小包地找到四樓,他們兩個正玩得熱火朝天。安寧在屏幕前飛車,他的機(jī)子前堆著高高的一摞硬幣,一個硬幣一下子就開完了,安寧頭也不抬地又塞進(jìn)去一個。才十幾分鐘,那一摞硬幣就沒了。陳浩天笑瞇瞇地看著安寧玩。這讓我想起,安寧更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也來過這里,那時的安寧,只鐘情于打彈珠和坐飛機(jī)。陳浩天也是這樣笑瞇瞇地看著安寧,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彈珠機(jī)器里塞硬幣,十塊二十塊,硬幣用完了再去吧臺前換,三塊錢坐一次的飛機(jī),只要安寧高興,他可以連續(xù)坐十次。就在這時,我忽然明白:他們一直就是這里的???。那些個安寧不愿意跟我出去的星期天,他們一定整天耗在這里。陳浩天有限的稿費(fèi),陳浩天向我要的錢大部分都花在了這里。很久以前,家里的一切開銷就都由我來負(fù)責(zé)了。陳浩天丟了少年宮的工作后,就再也沒有正而八經(jīng)地上過班,掙過錢。

    安寧從六年級起開始愛上吃肉的,每天一坐到餐桌前,一看沒有肉,就嚷嚷:“媽,怎么沒有肉?”只要是肉,豬肉牛肉雞肉鴨肉他都吃得很香,仿佛一夜之間他成了食肉動物。他開始嫌棄自己細(xì)細(xì)的胳膊和大腿,下決心要改變豆芽菜的形象。每天早早起來,繞城跑一圈,回到家,狼吞虎咽地扒拉下一大碗牛肉面。六年級暑假,他提出要去學(xué)跆拳道,被陳浩天拒絕了。不久,安寧的房間里多出了兩個啞鈴,我經(jīng)常聽到從他房間里發(fā)出吆喝聲,那是他在舉啞鈴。他可著勁練習(xí)著。不知不覺的,安寧的體重噌地上去了。又一個夏天來臨的時候,他露出的胳膊竟有些肌肉了,也是在這個夏天,我發(fā)現(xiàn)他的個子猛地躥高了,超過了我。

    初一的年段過關(guān)考,安寧的數(shù)學(xué)成績不怎么理想。吃晚飯的時候,陳浩天提出要在假期里給他找個老師補(bǔ)習(xí)補(bǔ)習(xí)。誰知安寧一口拒絕了,他說:“數(shù)學(xué)不到九十分怎么了,還不是照樣在班級前五名。況且錢鐘書當(dāng)年考北大,數(shù)學(xué)零分,你要我將來當(dāng)作家,我干嘛費(fèi)勁學(xué)數(shù)學(xué)?”陳浩天愣住了,說不出話。我注意到陳浩天的臉色由晴轉(zhuǎn)陰,我咳嗽了一下,提醒陳浩天,這只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但是他們已經(jīng)吵上了,我趕緊讓安寧去廚房幫我添點飯,安寧接過碗,邊走邊宣稱:“我絕對不去,就是找了老師,我也不會去,而且下個學(xué)期起考試堅決要考倒數(shù)前五名?!标惡铺炜囍?,胸脯一起一伏,安寧的反抗讓陳浩天措手不及,這是安寧第一次公然挑戰(zhàn)陳浩天的權(quán)威。

    安寧氣沖沖地把碗重重放在我面前,坐下前,又踢了一下凳腳,凳子“吱”地滑出很遠(yuǎn),安寧一屁股坐下去坐到了地上,踉踉蹌蹌中又把他自己的飯碗從桌上抹了下去,飯粒都倒在了他身上。我哈哈大笑起來,安寧難為情地站了起來,使勁拍掉身上的飯粒,也笑。陳浩天繃著的臉終于柔和下來。我去廚房洗了炒菜的鍋,擦干凈煤氣灶。等我重回到飯桌,他們兩個已經(jīng)達(dá)成協(xié)議,說說笑笑,相談甚歡了。

    類似的爭吵在陳浩天和安寧之間隔三差五的上演。越來越多的時候,安寧占了上風(fēng)。我覺得,安寧仿佛是故意在觸怒陳浩天。從前,他深得父親的歡心,知道說什么做什么能讓陳浩天的眉頭舒展,如今,也就更清楚,怎樣能讓父親震怒。陳浩天不讓他去網(wǎng)吧,安寧說不上網(wǎng)與社會脫節(jié);陳浩天不讓安寧出去與同學(xué)開生日派對,安寧說別人都在這樣做,我不去,你想讓我成為孤家寡人呀;陳浩天不讓安寧穿奇裝異服,安寧說藝術(shù)家哪能沒有一點個性……最初,他們爭吵的時候,我努力想要當(dāng)他好他們的和事佬,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安寧的叛逆只是在和陳浩天叫板,沒我什么事。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觸犯陳浩天,從而導(dǎo)致他們之間更慘烈的戰(zhàn)爭。陳浩天脾氣上來的時候,順手就操起尺子,皮帶,甚至椅子就砸向安寧。漸漸的,每次他們爭吵的時候,我都保持著緘默。

    安寧小的時候,不把當(dāng)我回事??僧?dāng)他走入他的青春叛逆期后,卻很少和我頂嘴,反而出奇地順從我。陳浩天讓他按時完成作業(yè),他不做,可是,我去說,他卻做了。陳浩天買來的衣服,他嫌老土,死活不穿,我不聲不響地放在他床頭,第二天他也穿了。可我知道,這并非因為安寧更愛我,而是在安寧心中,陳浩天才是他真正的對手。很多年來,陳浩天只在一件事上問過我,那是安寧上初二時候的事。

    那一天,我在收拾廚房。油煙機(jī)很久沒有清洗了,它的表面積了一層厚厚的油垢,我站在小椅子上,戴著橡膠手套用鋼絲球使勁地擦除油污。我聽到了爭吵聲,然后沒了動靜,只聽到他們倆勻稱而鄭重其事的腳步聲邁向廚房。

    “我們問問媽媽吧?!标惡铺斓穆曇艉芙?,他們已經(jīng)進(jìn)來了。陳浩天的說法讓我很驚訝,我有種說不出的擔(dān)心,我急忙從小椅子上下來,攤開已沾滿油污的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問:“是什么事?”我把小椅子踢到一邊,轉(zhuǎn)過身來面對他們。

    “他說他要去學(xué)吉他。”陳浩天說。

    “學(xué)吉他沒問題呀,多一樣愛好多一種才能,有什么不對?”我有些困惑地說。

    “媽媽說沒問題。”安寧學(xué)著我的腔調(diào)說。

    “你去吧!那個校園系列小說怎么辦?”陳浩天大聲吼了起來。

    “隨你便,要不,你寫吧,反正我寫的每一個字你都要過問的。況且,其實,我壓根兒就沒喜歡過所謂的文學(xué),是你要我當(dāng)文學(xué)家的?!?/p>

    我注意到陳浩天臉色變灰,他的沮喪是顯而易見的。難道安寧不知道這話有多傷陳浩天的心?

    安寧很小就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了,最初都是陳浩天經(jīng)手的,所有的文章都經(jīng)過陳浩天的修改。后來,慢慢的,安寧有了自己的想法,他開始對陳浩天的修改表示出不屑,他開始自己偷偷地投稿,但發(fā)表出來的真的不多。我無法確切地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打擊了安寧寫作的興趣。陳浩天的意思,學(xué)吉他會影響寫小說的進(jìn)度,現(xiàn)在,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找我來做裁斷,其實并不真覺得我和這事兒有關(guān)系。在我們的婚姻中,我越來越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張陌生人的臉。窗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清晰地照出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他的眼睛下面深深地陷了下去,嘴角四周有了許多條皺紋。我不由地在想他的年紀(jì),他有多大了,56了,真的不年青了。

    “你難道不知道,安寧的數(shù)學(xué)成績已經(jīng)快滑到及格線了,如果他不能拿到特長生的加分,就進(jìn)不了重點高中。他得利用這個假期補(bǔ)一補(bǔ)數(shù)學(xué)?!?/p>

    我想說,安寧未必非得進(jìn)重點高中,安寧也未必非得寫小說,我只想安寧快點結(jié)束這個漫長的青春叛逆期,我已厭倦家中屢屢上演的這一幕幕“父與子”的沖突。我吸了一口氣,說:“我不明白為什么他不能把這幾件事都做了,反正是暑假,合理安排好時間一定能行的?!?/p>

    他們倆都大吃了一驚,他們互相對望著,不過,一會兒就輕松下來了。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出了廚房,安寧在前面晃蕩著,陳浩天跟在后面,仿佛在保護(hù)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我忽然覺得我被騙了,被算計了,被他們利用了。他們并不是問我要意見,甚至也不必我來調(diào)節(jié)什么沖突,在當(dāng)時的情形下,他們覺得必須有個第三方才能結(jié)束他倆的鬧劇。我覺得自己真蠢,居然會以為這里頭有我什么事。我提醒自己:我早已放棄了干涉他倆的權(quán)利。但是我仍然很生氣,直氣得視野模糊。我用手去擦眼睛,忘記了我還戴著橡膠手套,手套上粘滿著油垢。

    有一天夜里,我睡不著,隱約聽到安寧的房間里傳來奇怪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久,一切歸于沉寂。我猶豫了很久,起來,去安寧的房間,推門,門已被鎖上了。敲門,沒有動靜。開門進(jìn)去,安寧已不在床上,床欄上系著一根粗粗的繩子,我順著繩子的走向望去,繩子穿過窗戶一直通到外面。我的心咚咚直跳,幾乎要尖叫起來了,我深深地呼了幾口氣,才探出頭去,外面黑魆魆的,看不到底,我把繩子拖了上來,想了想,又放了下去。繩子放下去的時候,安寧放在窗臺上的幾粒圍棋子被帶著下去了,一會兒,我聽到了棋子敲擊水泥地的清脆聲響,我仿佛看到水泥地上全是破碎的棋子。我意識到,安寧一定不是第一次越窗離家。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留神諦聽著外面的動靜,凌晨四點,安寧的房間又一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這天早上,安寧沒有出去跑步。最近,安寧不太出去跑步了,我以為他只是厭倦了這項單調(diào)的運(yùn)動,但是,今天卻讓我心跳加快。我不由自主地盯著安寧看,直看得安寧渾身不自在起來,他問:“媽,你看什么?”

    “我在想,你是下午上課睡覺,還是上午課就睡了。”我又聽到了昨天夜里棋子落地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我想,安寧也一定發(fā)現(xiàn)了窗臺上的圍棋子不見了,因為安寧的臉?biāo)矔r白了,他低下頭,不說話,飛快地吃完面條。

    接下去一連好幾天,我半夜起來查看,安寧都好好地睡著。我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陳浩天。

    不久,有一天晚上,是周六,我加班,安寧沒跟陳浩天打招呼就出去了,到了半夜才回來。陳浩天堵在門口,盤問了半天。我回來的時候,父子倆正在門外對峙。

    “別在門口吵了,吵著鄰居們了,進(jìn)去再說吧。”我懇求道。

    他們對視了一眼,我打開門,他們無聲地跟了進(jìn)來。陳浩天生氣地坐到沙發(fā)上,喝問安寧。安寧歪斜著身子,滿不在乎地用眼覷著陳浩天,不說話。突然,陳浩天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踢了安寧一腳,厲聲說道:“你給我站直了!”安寧大叫了一聲,做勢要撲向他的父親。我趕緊拉住安寧,把他往房間推:“算了算了,太晚了,早點休息吧。”陳浩天氣得眼睛鼓鼓的,他瞪著我,我假裝沒有看見。

    一會兒,安寧抱著那根繩子從他的房間里探出頭來,又飛快地關(guān)上門,仿佛是受了驚。但是,陳浩天已經(jīng)看到了,他立刻站起來,沖到安寧門前。不知為什么,他沒有破門而入,甚至沒有敲門,他站了一會兒,然后去了衛(wèi)生間。

    不久,這個家歸于沉寂,安寧關(guān)燈睡了,陳浩天也回到我們的房間,他默默地站在窗前,后來,抽起了煙。煙霧嗆得我咳嗽了起來,他看了我一眼,去了陽臺。隔著窗玻璃,我看得見一明一暗閃爍的煙頭。我想出去和陳浩天談?wù)劊以絹碓较嘈?,對安寧,在有些事上,只有?dāng)作不知道,他才能好好地在我們身邊,只是我也分不清楚,哪些事要管,哪些事要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可我覺得很累,工作累,生活累,身心俱疲,很快,我睡著了。

    等我從夢中驚醒,陳浩天不在身邊,陽臺上也沒有人,我沖到安寧的房間,果然,安寧的窗戶大開著,那根讓陳浩天不安的繩子大搖大擺地從床欄穿過窗戶一直通到樓下。我忽然就明白;安寧是故意的,他故意裝出藏頭藏尾的樣子,有心讓陳浩天起疑心,讓父親發(fā)現(xiàn)。

    早上過了七點,安寧才回來,是用鑰匙打開門進(jìn)來的。他一回來,就去自己的房間,當(dāng)著陳浩天的面,慢慢地把繩子收起來,然后躺到床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陳浩天一眼,拉上被子。陳浩天呆呆地看著他的兒子,一句話也不說。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門邊,如果他們打起來,我該怎么辦。但是,他們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只有沉默,沉默主宰了他們,也主宰了我。不久,陳浩天離開了安寧的房間,安寧也起來坐到書桌前忙起他自己的事。

    難道事情就這樣平息了?我有些難以置信。

    一整天,安寧沒有出去,坐在書桌前忙著弄一張手抄報,陳浩天悶頭睡了一天。時針指向九點的時候,我在客廳熨衣服,陳浩天明天要去參加一個會,我得替他把西服熨得挺括些。忽然,我聽見我們的房間里傳出沉悶的“咚”的一聲響,仿佛有什么體積很大的東西落到地上了。我過去一看,是陳浩天,爬上了椅子,在頂柜上扒拉東西,一床我們已經(jīng)很久不用,顏色變黃的棉花被橫在了凳腳邊。接著又一床要被廢棄的棉花被讓陳浩天扯了下來。

    “你在干什么呀?”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直接把兩床被子拎到安寧到的房間,地板上已經(jīng)鋪了一張舊草席,他把兩床被子攤開放在席子上。然后,他走出了房間,一分鐘后拿著一條舊被單和他自己蓋的那床被子回來了。

    他打算睡在安寧的房間,他要確保,安寧整夜在家。

    安寧對此一言不發(fā)。趁陳浩天洗臉的時候,我小心地問他:“這樣,不太合適吧?”陳浩天“哼”了一聲,算是回答,過了很久,他忽然說:“那么你說,怎么辦?”我呆呆的,確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從此,安寧每個晚上都能好好地呆在家里,也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我被陳浩天的驚叫聲吵醒,當(dāng)時,我正做著惡夢,我夢見安寧一個人坐著掃帚飛走了,掃把的棕絲掉下來,變成一根根長長的鐵絲,結(jié)成了一個巨大的鐵籠子,把我們困在里面。聽到陳浩天的驚叫,我一下子坐了起來。我在黑暗中睜大著眼,定了定神,好一會兒才確定剛才確實是陳浩天在喊。

    安寧已不在床上,那根繩子系在床欄上,明明白白地穿過窗戶一直通到樓下。安寧在陳浩天的眼皮子底下,再一次半夜從家里溜了出去。陳浩天暴怒起來,他瘋了似的,把繩子捋了上來,接著猶如一頭困獸似的從房間轉(zhuǎn)到客廳,又從客廳轉(zhuǎn)到廚房,最后,他拿了一把菜刀進(jìn)來了,直撲地上的那堆繩子。原來他一直在找毀掉繩子的工具。

    我盡量小心地躲避開他的刀,從后面抱緊他,柔聲說:“別這樣,先隨他去吧,暫時別管他了,總得先讓他回來吧。我保證,過了這個階段,他會讓我們省心的?!闭f這樣的話,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他的菜刀掉到了地上,轉(zhuǎn)過身,抱緊了我。這一刻,我知道了,他和我一樣無助!

    第二天晚上睡前,我正在洗漱,從安寧的房間里傳來低低的爭吵聲,不久,低聲的爭執(zhí)變成了激烈的沖突。我忙跑過去,陳浩天試圖用繩子綁住安寧的手,安寧奮力地掙扎著。仔細(xì)一看,陳浩天的一只手也用繩子綁住了。我明白了,原來陳浩天想用一根繩子把兩個人綁在一起,我確信,如果,陳浩天有手銬,他也會用手銬把他們的左右手銬在一起。

    “陳浩天?!蔽医械?,我沒想到我的聲音會這么大,“你太過分了,放開他吧,沒用的。”陳浩天停下了,安寧趁機(jī)掙脫了。陳浩天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他的聲音低沉而生硬:“你總說沒用,我得知道我的兒子每天晚上在哪兒,我要保證他好好成長,我不可能不管他?!?/p>

    我想說些什么,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只好低聲說道:“你不講理!無論如何,你不可以這樣子綁?!?/p>

    陳浩天看著我,眼光冷冷的,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我們抱在一起,相依為命的感覺,在今天看來,那樣的情形似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他說:“這事不用你管,他與你無關(guān)!”

    對了,安寧姓陳,十多年前他就說過這句話,原來,多年來,陳浩天從來沒有改變過。其實,我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他的這種觀念。我已不會再為這句話怒火中燒了,于是,我冷冷地說:“是的,他永遠(yuǎn)只是你的,什么事情重要,執(zhí)拗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你教他的!現(xiàn)在的后果活該你來承擔(dān)!”說完,我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就走出了安寧的房間。

    我打開了電視機(jī),想借此平靜一下心情,我告訴自己,那里沒我的事,別管他們,由他們兩個鬧去吧。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在不時地留心著安寧房間里的動靜。

    我聽到安寧大聲說:“你再這樣,我就跳下去了?!标惡铺斓暮瘸庥兄鴲汉莺莸牡统?,只是隔著門,又有電視的干擾,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我把電視機(jī)的聲音改為無聲,備加留神地注意著他們的動靜。心里的不安在不斷地加劇著。

    不久,傳來一聲慘叫,我驚得跳起來就撞進(jìn)安寧的房間。糟了!安寧真跳下去了。我沖到窗戶邊往下看,大聲喊著“安寧安寧”,沒聽到安寧的回答,外面漆黑一片,看不清安寧在哪。我哭著拉開門,跌跌撞撞地狂奔下樓,跑到樓下,終于想到不管怎樣,應(yīng)該先打120急救電話。幸虧是先落到樹上,安寧本能的抓住了樹,緩沖了一下,樹枝斷了,才又掉到地上,除了摔斷大腿骨,沒有致命的損傷。

    安寧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安寧讓我把啞鈴放到他床頭,我時??吹剿诖采嫌脝♀忓憻捴直鄣牧α俊S幸淮?,我看到他一只手拉在床欄上,一只手撐著床上,身體硬是直直的懸空起來。我被0afy0kBLA7JKqt2dSvXLsg==這個造型嚇著了,不由地驚駭?shù)亟谐隽寺暋0矊幮χ忉屨f一定要動,不動的話,等骨頭長好了,他又要變回文弱書生了。我也只好笑笑。安寧這么干,在我看來,帶著些惡狠狠的倔勁。他身上的這股子狠勁讓我不安。

    我注意到陳浩天的頭發(fā)就在這兩三個月里全白了。從此,陳浩天不再干涉安寧的事情,他們之間的正面沖突結(jié)束了,以安寧的全面勝利收官。最初的一個月,父子倆沒說一句話,后來,不知道是誰先搭誰的腔,慢慢的,兩個人又有了默契。盡管,看起來,仿佛他們和我說的話最多,但其實,我知道,在這個表象下面,我永遠(yuǎn)是被排斥在他們世界之外的那個人。

    安寧本可以申請休學(xué)的,但安寧不愿意,他堅持自學(xué)也可以,傷愈后不久就參加中考,結(jié)果一分之差沒能考上重點高中。陳浩天想花錢讓安寧進(jìn)重點高中,但安寧死活不同意。決定去讀普高的那晚,陳浩天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我不時地走到門前,把眼睛湊到門縫上,想要看清楚他在里面做什么,房間里黑咕隆冬的,沒有一絲光亮。也許,陳浩天就那樣躺在黑暗中吧。有好幾次,我把耳朵貼到門上,仔細(xì)傾聽里面的動靜,但那里寂靜一片。直到晚上十一點,我敲了好幾次門后,終于從門縫里漏出了一點點光亮——他把門打開了一條縫,就轉(zhuǎn)身走回床上。我很快地推開門,看到他的背影,他走路的樣子有些蹣跚,原本挺拔的背竟佝僂了起來,他還不能說是老年人,但此時,他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垂垂老者。我挨著陳浩天躺下,他轉(zhuǎn)過頭,臉上的表情那么困惑。我知道那是因為安寧離陳浩天的天才夢越來越遠(yuǎn)了。我也很難受,但是,我不知道我能說什么,只好伸手摟住了他不再年輕的脖子。

    安寧很快樂,常常背著吉它去上學(xué),學(xué)了一年的吉它,我這種外行聽起來,已經(jīng)彈得有些像樣了。我可以想象,他在學(xué)校,課間邊彈吉它邊唱歌,他的成績、外表都給他打了加分。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他很受女生歡迎。開學(xué)一個多月后,有一天,安寧告訴我們他打算去競選學(xué)生會副主席。上臺演說,寫演講稿對他來說都不是難事。初中階段,安寧就已經(jīng)有了許多朋友,而現(xiàn)在,他可以說是“高朋滿座”了。我已經(jīng)忘記了他小時候總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情形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安寧高一那年,是我們?nèi)易钚腋5臅r期了。安寧充滿自信和陽光,他讀書讀得相當(dāng)輕松,花很多時間寫小說。這讓陳浩天緊皺的眉頭舒展了開來,陳浩天私下里對我說:“其實上不上重點高中,考不考得上好大學(xué)都沒關(guān)系,你看人家韓寒……”更重要的是父子倆經(jīng)常在飯桌上聊安寧寫的文章,陳浩天與安寧之間的關(guān)系重回到很久以前的那種親密無間。

    有一個中午,我正在辦公室午睡。電話響了,睡意矇矇中,我一時沒有聽出陳浩天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生氣了,他吼道:“你干嘛給安寧那么多錢?”他的聲音那么響,震得我耳膜生痛,我的頭仿佛一下子變成了兩個。這幾年,陳浩天很少給我打電話,白天若接到他的電話,準(zhǔn)沒什么好事。

    “什么事?錢?”

    “安寧上課玩手機(jī)被告老師逮住了,你沒給他錢,他哪來的錢買那么好的手機(jī)?”

    “除了學(xué)費(fèi),我真從沒給過安寧錢?!睕]等我說完,陳浩天已經(jīng)氣沖沖地把電話掛了,我聽得到那邊“啪”的撂電話機(jī)的聲音。

    我看到過安寧用手機(jī),好像還是蘋果機(jī),問過他一次,他說是山寨蘋果才幾百塊錢,陳浩天給他買的。學(xué)校規(guī)定學(xué)生不能帶手機(jī)去學(xué)校,但是我也知道,現(xiàn)在,沒有幾個學(xué)生把這條規(guī)定當(dāng)回事,很多人偷偷地帶著。況且陳浩天一直都標(biāo)榜自己與別人不一樣,安寧很小的時候玩游戲,他不僅沒反對,兩個人還一起玩得很帶勁!陳浩天言談之中,時常會說學(xué)校的臭規(guī)矩怎樣怎樣。所以,既然陳浩天都同意買了,而且手機(jī)也在安寧手上了,我何必再說什么呢?

    這一回,陳浩天又氣壞了,安寧和陳浩天在家里大干了一場。我知道,重點不在使用手機(jī)上,而在買手機(jī)的錢從哪里來。安寧的蘋果是正版的行貨,得六千多塊。陳浩天自己手上很久沒有那么多閑錢了,他不好好工作已有很多年,我不知道他寫稿能有多少收入,偶爾興起幫人家打短賺了多少錢,反正,他有很久沒有給過我一分錢了。這些年,我的收入越來越高,他也越來越不愿意出去做事。最近的幾年,我每月給他兩千塊,讓他買菜付水電費(fèi)。六千多對陳浩天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所以他震怒了,他要安寧交代清錢的來路。

    安寧輕描淡寫地說:“六千多塊而已,幾個下午就搞定了。如果碰到又傻又有錢的,說不定兩個小時就搞定了?!卑矊幍脑捵屛液完惡铺齑篌@失色,才十六歲的安寧竟然出此狂言。我們對望了一眼,從陳浩天眼里,我看到的不僅僅是狂怒,還有恐懼。千百個念頭在我腦海里閃過,干什么能那么輕易來錢?股票、賭博、偷竊、搶劫、販毒……每一個念頭都讓我心里直哆嗦??墒牵冶灸艿赜X得安寧不會干這些事??扇舨蛔鲞@些,那些錢怎么來的。我斟酌著,該說些什么。陳浩天已經(jīng)發(fā)火了:“你說你干了什么事?搶還是偷……”陳浩天在對對待孩子上,很有些護(hù)短,他的教育與正統(tǒng)的學(xué)校教育一直有著不小的距離,但是偷和搶觸犯到了他的道德底錢,他繃不住了。

    安寧翻了翻眼皮,一臉驚訝,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要偷嗎?要搶嗎?有點腦子好不好?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那樣不會賺錢!”這話太傷人,我看著安寧,想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這么和他的父親說話。那個瞬間我確信,安寧是故意的,他有心要激怒他的父親。

    話音剛落,陳浩天就像一頭激怒的豹子沖向安寧,他扭住安寧的頭,劈頭蓋臉地打了下去,他咆哮道:“叫你嘴硬,叫你逞能,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孫!”安寧奮力掙脫了。陳浩天再一次撲向安寧,圓睜著雙眼,花白的頭發(fā)直豎起來,我心酸地發(fā)現(xiàn),陳浩天是真的老了。安寧一閃就躲開了。我看得清楚,陳浩天已打不過安寧了。這幾年,安寧瘋狂地練啞鈴、練長跑,他已經(jīng)長成一個強(qiáng)壯的大小子了。當(dāng)安寧反擊陳浩天的時候,我只好沖了上去,抱住安寧,安寧只輕輕一甩,就把我甩開了。這時,安寧已把陳浩天逼到了墻角,他抵住陳浩天,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偷也沒有搶,我的錢來路很正,你愛信不信!”我緊緊地盯著安寧握成拳頭狀的手,心像火車馬達(dá)那樣“呼呼呼”地轉(zhuǎn)著,壓得我順不過氣來。好在,不久,安寧放開了陳浩天,轉(zhuǎn)身跑了出去。他摔上門走的時候,回過來瞪了我們一眼,難以置信的是,我感覺安寧的臉上寫滿了痛苦!

    陳浩天靠著墻壁,慢慢地坐了下去。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空洞洞的,仿佛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去握他的手,他卻像觸了電似的猛地重重地甩開了,我的手碰到了墻壁,一陣木木的疼痛。

    過了很久,我的情緒才平復(fù)下來。我一直想著安寧那緊緊握著,但一直未落到陳浩天身上的拳頭。安寧沒有打陳浩天,說明安寧不會是那種喪盡天良的人?;蛟S,我們真的冤枉了安寧。猛然間,我想到了什么,急急起來,拿了張安寧的照片,往外跑去。

    我倉惶地在路上走著,一路上,我越來越確信,安寧的錢一定是在棋室里贏來的。很久以前,安寧還只有十歲的時候,他就和人賭過棋,用贏來的錢買了一臺掌上游戲機(jī)。我發(fā)現(xiàn)這事的時候,陳浩天不在家,就狠狠地教訓(xùn)了安寧一頓。他答應(yīng)我從此再也不賭棋了。我注意觀察了一段時間,看著正常,后來就慢慢忘記了這事。

    我把我所知道的棋室走了個遍,果然,店老板大都一看照片就說認(rèn)得,這小子鬼得很,和人賭棋,開始總是裝菜鳥,十塊二十塊時總是輸一兩目,等別人下一百兩百的賭注時,就變成贏一兩目,他永遠(yuǎn)只贏對手一兩目,讓對手欲罷不能。有個老板告訴我有一次,安寧整個下午就和一個怎么輸都不服氣的主下棋,一下午就贏了好幾千。小城那么多棋室,來來去去賭棋的不少,想來安寧有騙不完的人頭。說不定,他還和某家棋室的老板坐地分贓了。

    很多年前,當(dāng)時安寧還只有兩歲多一點,那時,安寧的奶奶每天早上都去廣場跳舞。有天早上,我和安寧去廣場,沒看到奶奶。傍晚時分,安寧和奶奶打電話,他問奶奶:“奶奶,我們早上來廣場找過你,你沒人,你去哪里了?”電話是按了免提的,我們都聽到他奶奶說:“廣場上太熱,奶奶去舞廳了?!卑矊幏畔码娫?,對我說:“奶奶說,她跳完舞就回家了?!标惡铺炻犃斯笮?,我也笑,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妥,這么小的孩子他怎么就自己編呢,也許這不能定性為說謊,但確實與事實不一樣。我想,可能兩歲多的安寧從來沒有聽到過“舞廳”這個詞,無法轉(zhuǎn)述,但奶奶確實是回答了他,他覺得他必須給我一個答案,所以,他就按自己的思維給了我一個答案。我該怎么跟他說,聽不明白就聽不明白,不可以自己胡編亂造呢。陳浩天笑我杞人憂天,他洋洋得意地對我說:“咱們的孩子天生就是個小說家?!?/p>

    等安寧上了幼兒園,每當(dāng)安寧做錯了事,安寧都能為自己找到很好的理由,只要安寧能自圓其說,陳浩天都會笑。在對待謊言上,我的嚴(yán)厲被陳浩天若無其事地化解了。我記得,有一次,那時安寧上小學(xué)二年級,我們剛剛買了一臺液晶電視,安寧玩模型飛機(jī)時,不知怎么就把遙控里的電池砸到了屏幕上,屏幕在瞬間成黑屏了。我并沒有責(zé)怪他,我只是想讓安寧把事情說清楚,承擔(dān)起無心之錯的責(zé)任。但安寧一口咬定不是他扔的,是電池自己砸到屏幕的,繪聲繪色地編了一個電池自動砸向屏幕的故事。我很生氣,但陳浩天卻被安寧講的故事吸引了,對撒謊這事本身一句也不提。他建議安寧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和安寧一起在一些細(xì)節(jié)上斟酌再三,反復(fù)修改,后來還發(fā)表了。安寧越長大,自圓其說的能力也越強(qiáng)。陳浩天說他這是在培養(yǎng)安寧的想象力,他強(qiáng)調(diào)想象力是一個天才的文學(xué)家最重要的素質(zhì)。我覺得自圓其說與想象力不是一回事,但是,我沒辦法改變陳浩天的想法。

    安寧沒有做傷天害理、違法犯罪的事,他靠自己下棋的本事贏了那么多錢。我的神經(jīng)本該放松了,可我的情緒依舊低落得厲害。其實,賭棋也是賭,況且他賭得那么有心機(jī),十六歲的安寧,已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了。

    回到家,陳浩天還靠著墻壁坐著,神情呆滯漠然。

    “陳浩天?!蔽医械?。他沒吱聲。我想了想,走過去蹲在他面前,用盡量輕松的語調(diào)告訴他我去了哪里。我熱切地看著他,期待他的神情會變得放松起來,甚至像從前那樣夸起兒子有多么能干。但這一回,他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我期待他能開口說些什么,過了很久,他終于把目光挪到我身上,就那么眼也不眨地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從沒見過面的陌生人。我忽然意識到“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那樣不會賺錢”這句話深深地刺傷了陳浩天的心,那么長時間,他一定一直糾結(jié)著這句話。此刻,無論我怎么說都無法撫慰他,我最好還是趕緊走開吧。

    經(jīng)過了這事,陳浩天和安寧又回到了冰點。安寧明顯地自暴自棄起來,常常曠課,誰也不知道不去學(xué)校他去了哪里。我問他,他沉默不語,我也試著跟蹤過他,但是很快就被他甩掉了。若是陳浩天問他,他就咆哮著:“不用你管!你沒有資格管我!”可過不了幾天,安寧會拿出新寫的一首詩或一篇文章,一本正經(jīng)地向陳浩天請教,然后商量著給哪家雜志。每每這種時候,陳浩天就喜上眉梢。全然忘記了安寧對他的不屑與傷害??沙擞懻撐恼?,他們兩個難得再好好說上一句話。我冷眼看著他們的鬧劇,看著他們一天冷戰(zhàn),一天互相破口大罵,一天又變得親密無間。安寧是這類關(guān)系的主導(dǎo)。他太了解他的父親了,激怒和討好陳浩天全由他掌控。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有一天,我聽到安寧在電話里和別人說“反正我在我父母眼中就是一個小混混”。聽到這話,我感覺有根針在我心臟里面一下一下攪動,我聽得到自己滴血的聲音。我真想沖過去搶走安寧手中的電話,向電話那頭的那個人發(fā)表聲明。但是,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我告訴自己:隨他去吧,隨他去吧。事到如今,再怎么說也沒多少用處了。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安寧會離我們這么遠(yuǎn)。與我有隔膜也罷了,反正從小就這樣??墒撬c陳浩天為什么也如此,他們之間的一直就有的默契是什么時候起徹底消失了呢?

    趕完貨回家,已是十點。我看到門邊的鞋架上多了一雙女式?jīng)鲂j惡铺熨囋谏嘲l(fā)上看電視,安寧的房門緊閉著。我想了想,去敲安寧的門:“安寧,太晚了,你的同學(xué)應(yīng)該回家了?!标惡铺煸谙蛭覕[手,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叫我別惹安寧。自從手機(jī)事件后,陳浩天就不怎么管安寧了。在我的感覺中,他甚至開始怕安寧。我假裝沒看見,繼續(xù)敲。陳浩天站起來,來拉我,輕聲說:“咱孩子是男孩,吃不了虧?!蔽业闪岁惡铺煲谎?,怒火“噌噌噌”地直往腦門躥。我知道他的潛臺詞是,真出事了,大不了給人家女孩賠點錢。我不想聽陳浩天說出更露骨的話,忍不住喝到:“你走開!”聲音大到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陳浩天咳了一聲,露出一副息事寧人的表情,退回到沙發(fā)上。

    門開了,安寧出來了,后面跟著一個穿著無袖長裙女孩,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已是九月底,她還穿著這么單薄的裙子。她的頭發(fā)挑染了幾咎黃黃的。她大大方方地說:“阿姨,再見。”她穿鞋子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腳趾亮亮的,還有花紋,仔細(xì)一看,原來她的每個腳趾甲都做了美甲。安寧替她開門,送她到樓下。我也跟著下了樓:“安寧,這么晚了,讓你的同學(xué)一個人回去,不安全,不如,我開車送她回去吧?!迸⒖纯窗矊?,安寧雙手插在褲兜里,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于是,女孩又看看我,滿臉困惑,最后,她遲疑著點了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

    “你和安寧是同一個班的?”

    “你們學(xué)??梢匀绢^發(fā)的?”

    ……

    一路上,我問了無數(shù)個問題,女孩緊閉著嘴,不說話。轉(zhuǎn)過一個又一個路口,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無趣。我想指責(zé)女孩不自重,但想想,我沒管好自己的兒子,又有什么資格去指責(zé)女孩。

    陳浩天仿佛鐵定了心,不管安寧做什么,都不聞不問。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我發(fā)現(xiàn)十二點了,安寧還沒回來睡覺。我一個人開著車,滿城轉(zhuǎn),每隔五分鐘就打一次電話,決心要把他找回來。午夜的街道很安靜,偶爾有夜行的出租車超上來。初秋的風(fēng)穿過車窗吹到臉上,略帶了些寒意。有很多次,我茫然地停下來,又義無反顧地重新上路。我感覺我像是一艘迷失了航道的船,在平靜的海面上無可奈何地打轉(zhuǎn),風(fēng)平浪靜的海面下暗礁洶涌。我想起多年前,去醫(yī)院生產(chǎn)的那個夜晚。事隔多年,我依然能感到當(dāng)日相依為命的溫暖。為什么,我們?nèi)齻€人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天快亮的時候,我在一家通宵營業(yè)的錄像店門口看到了安寧。我忽然意識到,我有多糊涂,我們竟然從來沒有問過安寧半夜從家里出走的那些晚上,他去了哪里。我們糾結(jié)于他半夜越窗而走這事本身,我們從來沒有想過,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蛟S,我們從來都沒有真正關(guān)注過安寧的精神世界?

    我停下車,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叫他,他會不會逃跑?若不叫他,我整個后半夜到處轉(zhuǎn)的意義在哪。最后,我搖下車窗沖他喊道:“安寧?!卑矊幝仵膺^來,拉開車門,神色出奇得平靜。好像他就一直在這里等我,而我卻遲遲未到。我發(fā)動了車子,但我感到握方向盤的手在發(fā)抖,我怕繼續(xù)開車會弄出什么事來,趕緊在路旁停下。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對安寧說:“我希望你每天晚上能在家里睡覺?!?/p>

    安寧一聲不吭,我固執(zhí)地等待著安寧的回答,許久之后,我繃不住了,轉(zhuǎn)頭去看后座的安寧,他已經(jīng)睡著了。我的淚終于奔涌而出。我可以裝作不介意安寧與不同的女孩交朋友,可以不介意他目中無人地在家里出入自由,可以不介意越來越不體面的分?jǐn)?shù),可以不介意他流連網(wǎng)吧錄像廳,可以不介意他繼續(xù)去棋室賭棋,為自己掙零花錢。安寧的架勢擺明了向我們宣告:離了你們,我也能養(yǎng)活自己。但是我擔(dān)心,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墒俏夷茉趺醋??

    隨他去吧,隨他去吧,反正很久以前我就對陳浩天完全絕望了,現(xiàn)在,再加一個安寧又怎樣?

    到了,我停穩(wěn)車,想叫醒安寧,想想,還是讓他睡吧,我把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我自己也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冷風(fēng)吹醒我的時候,安寧已不在車上,那件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我依稀記得:剛才,安寧給我披衣服的時候,仿佛說過:“我答應(yīng)你每個晚上都保證在家里,給我時間,你放心,我會做回我自己。”只是,我懷疑,那是發(fā)生在夢境中的。

    有天晚上,我在辦公室,手機(jī)響了,接起,我聽到電話那邊喊道:“媽媽。”我一怔,知道是安寧,我有很久沒聽到安寧叫我“媽媽”了,他進(jìn)進(jìn)出出,要么不叫,要么就是“喂”。我立刻覺得一定出事了,果然,安寧接著說,“快回來呀,媽媽救救我!”就是隔著電話線,安寧的驚慌失措也立刻感染了我?!皠e急,你慢慢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故作鎮(zhèn)靜地說,可還沒等我說完,電話那頭已經(jīng)沒了聲音。再打過去,已關(guān)機(jī)。我的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兩眼發(fā)黑。跌跌撞撞地跑出公司,攔了一輛的士。一路上,陳浩天的電話接連不斷地打進(jìn)來。聽起來,他的聲音比安寧更恐懼不安。

    “媽媽,我可能殺了人了!”上星期,安寧剛剛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這半年多他基本沒怎么念書,明年就要高考了,我?guī)缀鯇λ槐M?,只期望他能順利拿到高中畢業(yè)證書,別給我惹事。可突然有一天,安寧提出要休學(xué),說是要重新做人,好好讀書了。對此,陳浩天只是“哼”了一聲,我才知道原來對安寧他比我更絕望。最近,安寧連文章也不寫了,是的,在他們反反復(fù)復(fù)的關(guān)系中,安寧對文學(xué)的放棄才是對陳浩天最大的傷害??疾豢嫉眠M(jìn)大學(xué),陳浩天并不關(guān)心。只要安寧還在寫,寫得能讓陳浩天覺得有點意思,其他的他都可以忽略不計??刹还茉趺凑f,安寧的這個決定讓我充滿了“浪子回頭”的希望。今天早上,安寧對我說他想最后出去玩一次,參加一個所謂的假面舞會。

    “我不是故意的,那個人老在小白旁邊,我看了不順眼,就裝作不小心把旁邊的一個人推到他身上,誰知道他們竟然都有一伙人,打了起來,我也和他們打,打到后來失控了,用上了棍棒和刀子,我用刀子捅傷了一個人。我怕得不行,就跑了回來?!蔽铱吹降厣嫌邪央[約還沾著血的西瓜刀,我不住地發(fā)抖,無法想象它曾經(jīng)由安寧的手捅入過某個人的身體。

    小白是安寧喜歡的一個女孩,可據(jù)我所知,她不喜歡他,安寧沒少為她吃干醋。

    “去自首吧?!?/p>

    “不,我不去,要坐牢的?!?/p>

    “你不去,這種惡性群架事件,別人遲早會把你供出來的?!?/p>

    “不會的,沒人認(rèn)識我,我們都戴著面具,我是沖著小白去的,小白的QQ簽名上寫著這個舞會。她眼里沒有我,她也不一定會認(rèn)出我。”

    陳浩天手上拿著一個面具,牛魔王的造型,他說:“我會處理好它的,警察一定找不到它?!?/p>

    “讓他出去避一避吧。反正安寧已經(jīng)休學(xué)了,就說我們送他去外婆家讀書了。”

    “媽媽,送我去火車站吧。爸爸剛才查過十二點還有一趟去濟(jì)南的火車。只要小白不提我,你們不說,我一定會沒事的。”我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安寧已不再那么驚慌失措,他的神情是那種鐵定心要去做一件事的倔了。陳浩天已起身去安寧房間。他在幫他整理衣服了。

    我沒吱聲,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做。我沒有勇氣也不甘心親手把安寧送到派出所。

    不久,陳浩天拎著一只包出來了。安寧迎上去,雙手攥緊了包。他們兩個看著我,滿懷期待。

    “我很慌亂,我不敢開車。你打的去吧?!蔽也桓铱此麄儯奶摰氐拖骂^。有那么一會兒,空氣里有種劍拔弩張的味道,僵持了一會兒,我聽到安寧說:“那么,好的,再見吧?!蔽姨痤^,看到安寧暼了我一眼,這一暼里的神氣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清楚地記起了安寧剛出生時看我的第一眼,那種倦怠、滿不在乎的氣息撲面而來。我記起當(dāng)時我的預(yù)感——這個孩子不會給我?guī)戆矊?。我又一次感到空洞洞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實?/p>

    他們下樓了。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下了樓,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們站在黑夜的陰影里等出租車。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跑上樓,抓過包,又跑下來。

    他們正攔下了一輛車,我著急地喊道:“等等。”邊說邊把手伸進(jìn)包里,慌亂讓我怎么也摸不到皮夾。司機(jī)等了一會兒,不耐煩地嘟嚷了一句,開走了。我覺察到安寧和陳浩天的不快,不由地就把包倒過來,“嘩啦”一下,手機(jī)、鑰匙、面巾紙、記事本全倒在地上了,我在這滿地的東西中,拿起皮夾,打開,把里面所有的現(xiàn)金都塞到安寧的衣袋里。想了想,又把黃鉆的中國銀行卡塞到安寧手里:“拿著,一定要收好,這張卡可以透支,密碼是你的生日,到了外面,在錢上別委屈自己。趕緊換個手機(jī)號。安定下來后,別忘記給我們打個電話。和家里保持聯(lián)系,等這邊風(fēng)聲過去后,趕緊回來?!币豢跉庹f完這些,我累得虛脫一般。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再也沒什么可說了。我直直地看著安寧,仿佛十七年的母子關(guān)系,就是為了這場道別,我十幾年的事業(yè)打拼,就為了一張黃鉆卡,讓它可以跟著安寧去,讓安寧離開我后,還能衣食無憂。十幾年的愛與隔膜,或許還有理解都凝結(jié)在這一瞬了。

    安寧俯下身,把地上的東西一樣一樣放回我的包里,把包背到我的肩上。然后,他抱了我一下,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媽媽,對不起。”很多日子過去了,“對不起”這三個字還時時在我耳邊縈繞。

    他們走了,我忽然想起這樣的情形二十多年前就曾經(jīng)發(fā)生過。直到此時,我才真正理解了媽媽。我又有多久沒有沒和媽媽聯(lián)系了?我的孩子也要離開我了,他才十七歲,他還是個孩子。陳浩天說讓安寧去外婆家,可我知道,安寧不會去找外婆。

    天快亮的時候,陳浩天回來了。當(dāng)我聽到鑰匙在門鎖里轉(zhuǎn)動的聲音時,我趕緊擦干了眼淚,閉上眼,假裝睡著了。我感到他擰亮床頭燈,站在床前看著我。我還聽到他輕輕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也許他想說說話??晌?,此刻,一句話也不想說,固執(zhí)地一動不動地緊閉著眼。

    下篇

    陳浩天的個性里有種近似偏執(zhí)的執(zhí)拗,只要是他自己想做的事,他會十分狂熱地投入。我不記得什么時候起,他注重起了中醫(yī)養(yǎng)生。起初是在他的書桌上,我看到一本《黃帝內(nèi)經(jīng)》,再后來是《四圣心源》、《傷寒懸解》,后來,越來越多關(guān)于經(jīng)絡(luò)養(yǎng)生、穴位按摩的書出現(xiàn)在他的書房里。有事沒事他就拿著這種書仔細(xì)琢磨。當(dāng)他對安寧漸漸失望,安寧也不再寫文章的時候,他更加熱衷于此道了。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在衛(wèi)生間,赤裸著上身,對著鏡子和圖片在自己身上搗鼓那些穴位。安寧離家后,除了研究中醫(yī)學(xué),再也沒有什么事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了。有時候,他剛從書上學(xué)會一種治病方法,試圖在我身上做試驗。我本不應(yīng)拂了他的好意,但是,說是按摩,他給我拿捏穴道,卻讓我感到很難受。他不按摩,無非是覺得疲勞,睡過一覺,早上醒來也就好了。但是他一按摩,我晚上睡覺卻感到全身骨頭痛。幾次下來,我再也不愿意他給我做保健按摩了。陳浩天的媽媽前幾年,有過一次小中風(fēng)。于是,他就自覺地當(dāng)起他媽媽的家庭醫(yī)生了。每天上午回去看他媽媽,給她做按摩。沒聽到我婆婆抱怨說不舒服,陳浩天就認(rèn)定是我不愿配合他。

    每天回家,我都感到家里煙霧繚繞,那是陳浩天白天用艾條灸后留下的后遺癥。我抱怨太嗆人了,但是陳浩天堅持說這種煙味聞起來很香,而且辟邪,我聞不慣是我的心理原因,就像他給我按摩,明明是享受卻偏要認(rèn)定是折磨。我懶得和他爭辯,只好每天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通風(fēng)。

    少了安寧,小小的兩室一廳的房子顯得空蕩蕩的。陳浩天睡到安寧的房間里了。我早上出門時,把臥室門關(guān)緊。白天,陳浩天也不走進(jìn)這個房間。這樣一來,回到家,總算有一個空間是沒有被煙霧熏過的。常常,整個晚上我們都各自呆在各自的房間,不說一句話。

    陳浩天空前地在意起自己的身體了,他不再熬夜,每晚九點左右就睡了。睡前泡二十分鐘的腳,平時是熱水,每周六用中藥泡?;盍舜蟀胼呑佣紱]做過一次飯的大老爺開始涉足廚房,最初,是做早餐。大部分日子,六點左右他就起來煲粥了,一邊煲粥一邊做健身操。后來,晚飯也是他做了。這么多年來,他向來只管買菜,不管我上班多忙,總是要等我回家做飯,如果我沒法回來,他們父子要么面條要么快餐?,F(xiàn)在,卻日日窩在廚房研究起菜譜營養(yǎng)學(xué)了。他做的菜,油和鹽都放得很少。他說這樣對身體好。一直以來,他的口味都偏重,可一下子說變就變了。他做的菜每碗都像沒有放鹽,我吃不慣。但是我很明白,一旦他認(rèn)定的事,我是沒法改變的,只好自己弄些醬油蘸。我在外面吃飯的機(jī)會很多,只要我愿意,天天都可以有應(yīng)酬。不知不覺的,我回家吃晚飯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有天我半夜醒來,覺得很餓,起來找東西吃??吹讲妥郎戏胖还藜埰ず颂?,就坐下來剝著吃,把剩下的半罐核桃全吃完了。第二天一大早,陳浩天“咚咚咚”地來敲門,我迷迷糊糊地起來給他開門,只見他手上捧著一個塑料罐,怒氣沖沖地說:“你昨晚把整罐核桃都吃了?有你這種吃法的嗎?核桃一天只能吃兩三個,吃多了是浪費(fèi),每天堅持吃兩三個才對身體有好處。你都吃完了,我今天吃什么?這罐核桃我本來還可以吃上一星期的!”說完,他手一揚(yáng),塑料罐就向我飛來了。我本能地一低頭,af6b9aad489061d2d08d897246aeec05罐頭落在我床上。我的瞌睡生生被他趕走了。就為了半罐核桃,一大早和我吵架?我也火了,想也沒想,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jī)就用力向他擲去,沒想到,正好砸到他鼻子,立刻,紅紅的血涌了出來。他愣住了,我慌了,急忙去查看他的傷勢。

    血止住了,在我?guī)退幚韨跁r,他一直疑惑地看著我,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在我們的婚姻關(guān)系中,他發(fā)火的時候,退讓的總是我,有限的幾次對抗也是因為安寧。當(dāng)他暴怒起來砸東西的時候,我向來都是默默地去收拾??蛇@一次……

    傍晚下班回家,我?guī)Щ丶乙淮笙浼埰ず颂?,算是道歉。臨睡前,陳浩天進(jìn)來,給我一瓶碾成粉末的黑芝麻,他說:“你也應(yīng)該注意保養(yǎng)了,你這個年紀(jì)的女人,每晚睡前吃一小匙黑芝麻粉,對身體有好處。我整個下午就在忙炒芝麻,碾芝麻?!睙艄庀?,六十歲的陳浩天已呈現(xiàn)出明顯的老態(tài)了,他的頭發(fā)依舊如我當(dāng)初遇見他時那般濃密,但顏色卻完全兩樣了,發(fā)根處全白了,發(fā)尖還是黑色,那是因為他染發(fā)。臉上的皺紋一道又一道,眼角處的皺紋如刀刻一般。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臉,忽然意識到,在他眼中,我也一樣不年輕了。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了,不管是好是壞,那是我們共同的歲月,老都老了,何必再較什么勁?那一刻,我們都徹底諒解了彼此,并決心在一起好好過完余生。

    安寧只在最初給我打過電話,后來就沒了消息。起先,能打通他的手機(jī),后來,我的通信錄上有他很多個手機(jī)號,卻一個也打不通。關(guān)于他的唯一的消息來源,是我的手機(jī)短信,安寧每用一次卡,我就能立刻收到短信通知。有時,他在濟(jì)南,有時,他在青島,有時,他在北京,離家最近的一次,他在南京。仿佛他一直奔波在路上。我告訴自己,只要他還好好活著就好。離了安寧,我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而安寧,現(xiàn)在,卻是一個不能提的話題。他從來沒在我面前提過一句想念的話,我想,也許他和我一樣,在逃避。每回我收到短信告訴他時,他都不吭聲,只有一次,他接話說:“安寧會不會躲在某個地方搞創(chuàng)作?”氣得我再也不想和他談安寧。

    有天晚上,我夢見了安寧。這是個美夢,我夢見安寧在北京上了大學(xué),還拿了獎學(xué)金。醒來的時候,聽到陳浩天大喊著“安寧”,看來,陳浩天也夢見安寧了。我擰亮燈,看到陳浩天的表情如此痛苦,看來他做的是惡夢。我推醒陳浩天。陳浩天睜開眼,一臉迷茫,他還沉在他的夢境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夢見安寧殺人了。

    送走安寧的那一個夢魘般的晚上又回來了,我想我們都想起了那個晚上。對于我們來說,時光永遠(yuǎn)停在那晚,停在那擔(dān)驚受怕惶恐不安的情緒中也好過現(xiàn)在,生不見人的狀態(tài)。

    “如果,當(dāng)時我們報警,也許,現(xiàn)在,我們還能見到安寧?!币荒昵暗哪莻€案件在我們的地方網(wǎng)站上一度占據(jù)了頭條,沒死人,重傷三人,輕傷好幾個,據(jù)說后來打群架的人都?xì)w案了。我有時會懷疑,安寧根本就沒有參與打群架,還沒等事態(tài)失控就已經(jīng)離開了現(xiàn)場。他只是想離開我們一個人去生活。我曾經(jīng)在安寧的QQ上留言:事情已過去了,回來吧。安寧的QQ從來就沒有亮過,或者這個QQ是他早已廢棄不用的。

    “他有一個月,沒用我的卡了,上個月也只拿了八百塊錢,他在靠什么為生呀?會不會又去賭棋,一個外鄉(xiāng)人,設(shè)局去賭,安全嗎?”

    陳浩天沒接話。是什么讓安寧如此決絕和狠心,連一個短信都不肯給。想想安寧,那么聰明的一個孩子,養(yǎng)活自己應(yīng)該沒問題吧。可我對他的離開總是無法釋懷。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我們一定做錯了什么。

    “你說,安寧的經(jīng)歷這么離經(jīng)叛道,他在外面一定經(jīng)歷了更多的事,從小,我給他打下了扎實的文學(xué)功底,說不定,他將來真能寫出轟動文壇的作品。如果這樣,也算是好事?”陳浩天說道,他語調(diào)里的那種夢幻般的憧憬先是讓我困惑不已,后來觸怒了我。他到現(xiàn)在都還惦記著這件事,我無法理解的是,每回提起安寧,他都竟然只會想到這個。安寧怎樣了,他似乎一點也不關(guān)心。細(xì)想起來,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他的心里沒有別的,只有他自己的這個夢想。他把自己的一生耗在了這事上,在他的意愿中,他還試圖將安寧的一生也交付于這件事。而我,二十多年來,竟然聽任自己完全屈從于他,屈從于他那永不松動的欲望,屈從于他頑固不化的思想,屈從于他個人的失意與惱火。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正是陳浩天不可理喻的夢想毀了安寧。這個想法,讓我心慌慌的,可我也捫心自問,如果重頭再來,我是否能讓事情有不同的結(jié)局呢?也許,從我第一次慌亂地握住他的手時,我們的人生地圖就已經(jīng)構(gòu)畫好了。

    有天晚上,安寧的奶奶突發(fā)腦梗,我們接到電話,立刻趕到醫(yī)院。常規(guī)的急救措施結(jié)束,被送回急診病房。陳浩天就坐在病床前,一手握著我婆婆的手,另一只手的姆指和食指捏著婆婆的中指,順著指尖到指根部一下一下地捋。他說這是降血壓,說來也令人相信,十幾分鐘后,儀器顯示上壓133,下壓87。此時,已是凌晨兩點了,我覺得,陳浩天也是個六十歲的老人了,就讓他回家休息,我留下看護(hù)。他囑咐我,如果血壓又升高,就這樣捋捋,但是千萬別反方向捋,那樣的話就變成升血壓了。陳浩天回去的時候一步三回頭,都走出去了,又回來叮囑一番。仿佛我是一個十來歲的還不會照顧人的孩子。我心里,隱隱地覺得不快。

    我們請了一個護(hù)工幫忙照顧,我、陳浩天和陳浩天的妹妹三個人輪流陪著。婆婆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兩星期后醫(yī)生讓我們出院了。左手左腳還有些不靈活,但只有回家后自己鍛煉恢復(fù)。出院那天,早上五點,陳浩天的妹妹就來了。mBKTYI8Wo7/5HBe+3//dupsRA582J3oWktHO6jmiLjo=她一進(jìn)來,我就醒了,婆婆也睜開了眼,她說:“浩敏,我餓?!?/p>

    也許婆婆早就醒了,護(hù)工老向我抱怨:“阿姨總是該吃飯的時候不肯吃,半夜了她卻要吃東西了,我剛睡著,她卻說要解大便了?!弊o(hù)工還說白天晚上地連日連夜陪護(hù),她吃不消。于是,晚上九點到早上七點這段MvdzthnYMQHBSMxOAmuheafeI4pLl25sZ8ScLnO+rV8=時間,我們就自己看護(hù)。我值夜的日子,婆婆很少在半夜提出要吃東西、解手。陪床上睡,我總是沒法睡熟,就是睡著了,睡眠也很淺,一會兒就醒了,以為過去了很久,看看時間其實才過去半小時。我一醒就去察看婆婆,每次她都閉著眼,好像是睡熟了?,F(xiàn)在想來,估計,其實她并沒有真正睡著。她在我面前有所顧忌吧。但是,這一晚,婆婆有些折騰,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坐起來,一會兒又要解手,體盆放進(jìn)去,等半天又什么都沒解出來。

    沒有吃的東西了,只有幾個冷饅頭,昨晚浩敏已把大部分東西帶回去了。我指著那幾個饅頭問浩敏:“這個,可以嗎?”浩敏沒答話,婆婆已經(jīng)有些生氣了,語氣生硬地說:“給我?!蔽夷闷鹨粋€饅頭,本打算喂給她吃,她已伸出右手,敏捷地奪了過去。

    也許是真的餓了,婆婆吃得有點急。她咳嗽了起來,我趕緊去拍她的背,浩敏捋胸口。住院前,婆婆就一直在咳嗽,但從來沒有這樣連續(xù)不斷地咳過。她的臉漲得通紅,腦門上滿是汗。我有些害怕,跑出去喊醫(yī)生。等我回來,婆婆的胸襟上已咳紅了一大片。醫(yī)生來的時候,血已噴了出來。搶救了兩個小時,還是沒能挽回她的生命。后來我們知道,饅頭嗆進(jìn)了氣管,婆婆本來就有高血壓,連續(xù)地咳使血壓驟然升高,引起了血管爆破。

    葬禮結(jié)束。我們回婆婆家掛遺像。

    陳浩天問我:“媽一直在咳嗽,你知不知道的?!蔽尹c點頭。陳浩天又問:“媽有高血壓,你也是知道的吧?”我不解地地看著陳浩天,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問這些。

    “那天,你為什么要給媽吃冷饅頭?”

    “她餓了,她說她要吃?!蔽疫t疑了一下,說道。

    毫無預(yù)兆的,陳浩天忽然一把揪住了我,瘋了似的說:“你還我媽,是你害死了她。你是不是在心底里盼著她死,你可以回濟(jì)南看你自己的媽?”如五雷轟頂,我懷疑我聽錯了:“你胡說什么?”婆婆住院的第一天,我曾接到媽媽的電話,說她想見我。但是,我怎么可以在那個時候離開呢?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腦梗病人不可以吃冷的食物,一定要一口一口慢慢喂,是你照顧不周害死了我媽?!标惡铺煊昧η昂髶u晃著我的肩膀,聲嘶力竭地說。我感到腦袋晃蕩得厲害,眼睛生痛,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讓我很不舒服。我的意識迷糊得厲害。

    浩敏拉開了陳浩天,我感到我的耳朵發(fā)緊,剛才陳浩天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又重播了好幾次,好一會兒,我終于順過了氣。這回,委屈和怒火控制了我,我冷冷地質(zhì)問道:“最后兩天,你在哪里?你嫌人家照顧不周,你媽住院,你為什么還去杭州見朋友?你有什么資格來責(zé)怪我們照顧不周?”

    “我去的時候,她好好的,回來怎么就沒了呢?”陳浩天嚎哭起來,他像個孩子似的抱著頭趴在桌子上。我想,也許他是真的太傷心了,但是,我發(fā)現(xiàn),即便我這樣想,還是覺得很受傷。為什么,他總要這樣子讓大家都不開心?為什么,他從來都不想一想,我也很辛苦?

    陳浩天還在嗚嗚咽咽地哭著,起先,浩敏在勸慰他,后來,不知怎么的,他們兩個竟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也許,我也應(yīng)當(dāng)與他們一起大哭,至少得做些什么,表明我和他們有著相同的難過。但我看著他們,覺得煩透了,我一點也不想哭,也不想聽他們哭。我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離開他們。

    我一個人回到家里,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夢到了媽媽。我夢見早上推進(jìn)爐子火化的不是婆婆,是媽媽。這個夢讓我驚出一身冷汗。天一亮,我就直奔濟(jì)南。

    上飛機(jī)前,我給陳浩天打電話,他沒有接,打婆婆家的電話,浩敏接了。她告訴我陳浩天睡著了,她會轉(zhuǎn)告的。

    濟(jì)南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濟(jì)南了,算起來,離開家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火車提速了很多次,飛機(jī)航班增加了無數(shù)趟,我出差到過的地方不算少,但是,我真的一次也沒有回來過。父母養(yǎng)育了我,我卻在長大成人后離開他們,一去二十多年才回來,難道這世上真有輪回?如今,安寧離開我也整整三年了。

    我在已經(jīng)陌生了的、曲曲折折的巷子里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好容易找到家。走上四樓,敲門,心怦怦跳。開門的是媽媽,盡管對媽媽的變化事先有了準(zhǔn)備,但媽媽的蒼老依然讓我吃了一驚: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穿著一件灰樸樸的呢子大衣。媽媽快七十了,媽媽是個老太太了。媽媽和我在大街上見到的老太太沒什么區(qū)別。記憶中的媽媽愛俏,她是個裁縫,她衣服的樣式一直很新,和我一樣,難以抵擋漂亮的衣服亮閃閃的飾品的誘惑。我以為,她就是成了老太太也仍然是個漂亮的老太太。

    媽媽扶在門框上,直直地看著我,我想起多年前我離家時的那個晚上,在樓道口,她也是這樣直直地看著我。

    “媽媽?!蔽液暗馈?/p>

    媽媽的臉色終于變得柔和起來,她的聲音發(fā)顫:“潔潔,你,終于回來了,回來就好。”

    進(jìn)了屋,沒錯,這就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餐桌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張餐桌,地板還是二十多年前的磨石子地板,只是顏色暗淡了些。是的,這里一切都沒有變,一切都是我離家時的模樣?!澳愕募以谶@里,媽媽始終會在這里等你”耳邊響起了當(dāng)年媽媽說的話。是的,媽媽沒有食言,媽媽確實一直在這里等我。但,慢著,我怎么覺得有些不對勁——我看到了墻上爸爸的遺像。

    我久久地盯著墻上的爸爸,感到胃在一陣一陣的痙攣,當(dāng)年,我可曾想到,那一別竟是永別!有許多質(zhì)問的話要沖口而出,但我努力地抿緊了嘴。我聽到媽媽輕聲說:“三年前的六月走的,胃癌。算算時間那時安寧要參加高考,他擔(dān)心會影響安寧,你來回趕,會累著,就囑我不要告訴你。后來,我想,反正事情也都結(jié)束了,你也總會回來的,一切等你回來再說?!?/p>

    我的哭聲卡在喉嚨里,我知道爸爸到死都沒有原諒我,他臨死前的遺言一定是不許通知我。媽媽一向都是這樣,從不真正違抗爸爸,但會把事情說得委婉溫和。小時候,如果沒有媽媽從中調(diào)停,我和父親是不那么容易相處的。爸爸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一旦認(rèn)定了的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當(dāng)年我不顧不管地走,他決絕地說過,從此我沒有資格想念他們。他沒有食言,他斷然地把我趕出了他的生活,硬著心腸把二十多年的愛埋葬進(jìn)他的記憶中。剎那間,我明白了,為什么媽媽說要來看我,卻總是沒有成行,我說要帶安寧回來看看,可總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而取消,媽媽也沒堅持。和媽媽通電話,媽媽從來沒有主動提爸爸,爸爸也從來沒在電話里和我說過一句話,哦,爸爸——爸爸從來就沒有一點原諒的意思。

    我也聽出了,媽媽對我有些不滿,在她看來,我一走就沒再回來。最近幾年,連電話也很少。她有女兒,卻與沒有沒有兩樣。我想辯解,我一直掛念著她,只是我自己的生活一團(tuán)糟,顧不上她了??晌夷苓@樣說嗎?她說安寧要高考,她不知道安寧還沒有來得及參加高考,就離我而去了。我一直沒敢跟媽媽說安寧離家出走的事。這么重大的事,我都沒有告訴媽媽,為什么媽媽就一定得告訴我爸爸走了。我沒有資格怪她。也沒有理由要求別人原諒我,哪怕那個人是我的親生父母。

    我的房間,里面的擺設(shè)沒有變化,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柜,但是,柜子里沒有留下我一點痕跡。所有我穿過的衣服,我看過的書,都沒有了。我記得二十歲生日那天,拍過一套藝術(shù)照,其中一張放大成十八寸,掛在墻上?,F(xiàn)在也沒有了。在空蕩蕩的墻上,我看到了爸爸的意志,是的,在這座房子里,爸爸無處不在,甚至,我能在呼息之間,感到爸爸的氣息。我的床正對著窗,晴朗的日子里,陽光從窗簾的細(xì)縫中鉆進(jìn)來,灑到我臉上,暖洋洋的,我有種回到從前的錯覺。我不愿意睜開眼睛,像小時候那樣賴在床上,等著爸爸進(jìn)來,用手輕輕地拍我的臉,喚我起來。在半夢半醒之間,我一次次祈求爸爸的原諒,祈求爸爸回來再拍拍我的臉。

    我本想住幾天就回去,可我還是一天天羈留了下來。媽媽并沒有說讓我多陪她幾天,是我自己不想走。我陪媽媽上街買菜,路上會碰到些熟識的人,每一回都得媽媽解釋半天才會想起那個人是誰。沒想到,生命最初的二十多年,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的東西那么少。每當(dāng),媽媽用不解的眼光看著我,我心里就愧疚得要命。我意識到這里已不是我的家,我在這里,除了母親,什么都沒有。

    我們的相處大多數(shù)時候是沉默的,陽光好的日子,我們在陽臺上曬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晚上,半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記得媽媽一直是個多話的人,都說人老了,不愛說話的人也會變得嘮叨,但我的媽媽卻剛好相反。我一直都敏感多疑不善表達(dá)。晚上,我睡在床上時會覺得媽媽不愛說話,是不是因為我的出現(xiàn)打擾了她的生活,她已習(xí)慣了沒有我,突然之間,與記憶中完全不同的女兒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她無所適從了?她會不會在嫌棄我?可只要看著她,這樣的想法就蕩然無存了,她看我的眼神慈祥充滿溫情。我不由地相信,她永遠(yuǎn)不會嫌棄我。

    媽媽只在我剛到時候問起過陳浩天,之后,就再也沒有提過他。或者在媽媽看來,我一個人回來是很自然的事。想來陳浩天和安寧,對媽媽來說,只是一個概念,一個熟悉的名字。十天過去了,媽媽眼里開始有了探尋的味,有一天晚上,睡前,她走到我房里,問:“你還能住多久?”

    “我想接你一起去?!眿寢寛詻Q地?fù)u了搖頭:“我哪也不想去了。我要和你爸爸葬在一起。”

    “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我不放心?!?/p>

    “潔潔,你也看到了,我的話越來越少,我老了,愿意交往的人越來越少,我看重的人一個個離去,還有什么可以談的呢?在意我的人也一個個離開了,我就明白,我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做自己想做的事。我這樣的心態(tài),你還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況且我大半輩子都生活在這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我的身子骨怕也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了?!?/p>

    我沉默了,媽媽說她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相處的十來天,我看到致命的衰老襲擊了媽媽,媽媽做飯、打掃衛(wèi)生都給了我一種遲滯感。我擔(dān)心,再過四五年,媽媽走上四樓也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斟酌著說:“要不,我留下來吧?!?/p>

    正說著,手機(jī)響了,短信。安寧在濟(jì)南華聯(lián)商場刷卡消費(fèi)了二百元。我飛快地在睡衣外套了一件羽絨服,赤腳穿上靴子,飛奔下樓。跑出了樓道,才發(fā)現(xiàn)下著雨,但我顧不得了。華聯(lián)商場就在附近,我只想快點快點再快點跑到那里。高跟靴子礙手礙腳的,怎么跑都覺得跑不快,正好有輛三輪車經(jīng)過,我吆喝著坐上去。

    商場里人來人往,我焦急又滿懷期待地在人群中搜索。一張張面孔都那么陌生,我想找人問問,可我發(fā)現(xiàn),我沒法描述安寧,我不知道安寧穿什么衣服,三年過去了,他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又長高了。我徒然地在人群中穿梭。后來,我想,到出口去等吧,可是,商場出口有四個,我只恨自己分身無術(shù)。

    商場關(guān)門了,我只好慢慢地往回走。雨越來越大,一輛又一輛的出租車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不打算坐。任雨落在我身上,我的思緒很亂,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安寧?拐入路口,“潔潔?!蔽衣牭接腥私形?,竟然是媽媽。瘦瘦小小的媽媽,撐著一把傘,她費(fèi)力地把傘舉過我的頭頂。我接過來,挽起媽媽的手。剎那間,悲從心生。安寧,陳浩天,我的婚姻,我的生活,婆婆的死,一切的一切,都向我奔涌而來。我想,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放下,但是,安寧,我怎么放得下。我生下他,看著他哭看著他笑,看著他出類拔萃,看著他離經(jīng)叛道,最后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對于他的一切,我都那么無能為力。就在雨里,我開始了我無法遏制的訴說。

    “孩子,隨他去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一切都會過去的?!币宦暫⒆?,我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當(dāng)最看重的那些人和事一個接一個離去時,我最后剩下的只有媽媽,也幸好還有媽媽。

    兩天后的白天,我又收到短信,安寧在濟(jì)南分行還款二百元。我又一次像聽到防空警報那樣奔跑著前往銀行,依然沒找到安寧??墒?,我看了銀行的監(jiān)控錄像。我看到三年沒見的安寧。我貪婪地盯著屏幕上的安寧,他看起來沒什么不好,只是仿佛黑了些,但或許只是光線原因。我又驚又喜,又難受得要命,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極其復(fù)雜,因為我看到工作人員正疑惑地看著我。為了掩飾,我把拿在手上的墨鏡戴上了。至少,我再也不用懷疑我的卡是另外一個人在用。這一年多,安寧每個月只刷一次卡,不久又還上。我確信,他是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好好的。既然無法奢望他回來,那么,還有什么比他好好的更讓人安心呢。

    我決定留下來,不僅僅是為了陪媽媽。因為,那幾天我接連不斷地收到安寧刷卡的短信。我開始常常在濟(jì)南城里閑逛,說不定,我能和安寧在某個街頭偶然相遇。工作對我來說,已不是問題。我持有公司3%的股份,我不工作,年終的分紅也夠我生活了。想來,這竟是我半生唯一成功的事。

    冬至那天,媽媽帶我給爸爸上了墳。濟(jì)南的公墓與剡州沒多大區(qū)別,一排一排的公墓齊齊地排著。我跟著媽媽,慢慢穿過林立的墓碑,來到爸爸墳前。墓碑上,媽媽的名字漆著紅色,墓碑上并沒有我的名字。我的眼淚涌了上來?!皩砦宜篮?,你可以重新再做一塊墓碑?!眿寢屨f。我輕輕“嗯“了一下,悄悄擦去眼角的淚。

    墓碑上的爸爸笑吟吟地看著我,他已經(jīng)那樣笑了三年了,他對每一個來看他的都這樣笑,對他到死都不肯原諒的女兒他也一樣這樣笑。爸爸雖不肯原諒我,卻再也沒有辦法阻止我來看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離去讓我和媽媽更加緊密地聯(lián)一起。我又想起婆婆了,她的離去,卻在我和陳浩天之間豎起了又一道屏幕。難道,每個人,在最后,都更在乎血緣之親?

    給爸爸上完香,供好供品。媽媽又拿出幾個蘋果放到隔壁的墳上,她說:“今后,和他們就是鄰居了,將來你若回剡州,來看我們的次數(shù)很少的,做伴的只有他們?!闭Z氣里很有些凄涼的味,我只好說:“媽,瞧你,說的都是些什么呀。”

    “你現(xiàn)在在家里,但總有一天要回剡州的,你也應(yīng)該回剡州的,你自己的家在那里。我百年后,你來看我們的次數(shù)不會多的。”我沉默了,媽媽早就把世事看透看了,有些話我也不能輕易說出口。

    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李清榮。他先認(rèn)出我媽,然后才認(rèn)出我。他父母的家就在我們家隔壁的那幢樓里。過去的二十多年,媽媽見到他的次數(shù)肯定超過見我的次數(shù)。李清榮也是來上墳的,他父親去世有半年多了。他的臉上看不到哀慟之色——本來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這個年紀(jì)總經(jīng)歷了些生老病死,習(xí)慣了也就不再悲愴。

    倒是我,猛一認(rèn)出他,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有點不自然地看著他,回憶起我們最后一次見面。那事剛發(fā)生,我就下定決心忘了它。我記得很清楚,事情發(fā)生在十五年前的九月。當(dāng)時,我去參加廣州的展銷會。之前的那些天,我和陳浩天正處于冷戰(zhàn)中。那個時期,我們之間時常有那么多的爭執(zhí),分開吧的念頭開始一次一次出現(xiàn)在我心里。

    在會議簽到處,我碰到了李清榮,在異鄉(xiāng)見到以前的同事,讓我們激動萬分。晚餐約在名典咖啡。我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了??Х瑞^里飄蕩著悠揚(yáng)的鋼琴聲,是熟悉的《卡薩布蘭卡》,但,我有多久沒有聽到這曲子了?當(dāng)年,大學(xué)校園里,傍晚五點,校園里就準(zhǔn)時響起這首曲子的旋律。午夜十二點,調(diào)頻臺的音樂節(jié)目也在這首旋律中拉開序幕。枕著陳浩天的詩集,懷著夢想慢慢入睡。可如今,夢已成真,卻發(fā)現(xiàn),并不那么美好。

    “你真漂亮,十多年沒見,一點也沒變?!彼@么一說,我不禁仔細(xì)打量他,他比十年前成熟多了,他比我大五年,三十七八歲的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齡,“你現(xiàn)在過得好嗎?你先生對你好嗎?”

    我一陣心酸,強(qiáng)笑著說:“很好?!笔聦嵣希苏f好,我什么也不能說,就算我愿意傾倒苦水,但他是我的家鄉(xiāng)人,他是我內(nèi)容不多的過往,我怎愿意在鄉(xiāng)人面前丟盡臉面?但心里卻開始了假想:如果當(dāng)初沒有離開家鄉(xiāng),他應(yīng)該是我的丈夫。我的生活里還會有那么多的冷戰(zhàn)嗎?如今他是外貿(mào)公司的副總了,他應(yīng)該有漂亮的妻子聰明的孩子??扇缃褚磺?,說什么都晚了。我黯然神傷,忽然就很想出格一下。

    “一切都很好,生活在別處有更多難以控制的不確定性,生活因此更精彩。只是,有時也會感到遺憾?!?/p>

    “我也是,我的遺憾就是你,當(dāng)年,我怎么那么沒用,天天見面,也沒能留住你?!濒~兒這么快就上鉤了,我有些泄氣,但這不正是我所要的?

    于是,在感傷的音樂聲中,我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了往事,但其實,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事真的不多,他追我的那一陣,是他單方面的事,沒我多少事。有些,我記得的他不記得了,有些,他記得的我不記得了。好在,外貿(mào)公司的同事那么多,聽他一個一個八卦同事的事兒,居然也捱到了午夜。期間,我叫了好幾次雞尾酒,都我一個人喝掉了,我確實記得他是滴酒不沾的。帶著明顯的醉意,我晃蕩著從名典咖啡出來,我的步伐不穩(wěn),好幾次都差點撞在路邊的樹上。李清榮扶住了我,我整個身子都倚在了他懷里,我終于覺得有依靠了,我繃不住了,哭了起來。“我知道你并不快樂,給我機(jī)會,讓我?guī)慊丶野??!崩钋鍢s抱緊了我,呢喃著撫慰我。理智告訴我這只是一句不靠譜的承諾,明天早上起來,他就記不得他說過的話,但我還是任由李清榮把我?guī)У剿姆块g,然后是他的床上。

    天還沒有亮我就醒來了,或者說我一直沒有真正睡著過,我始終處于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中,頭痛得厲害——應(yīng)該是酒喝多的原因。李清榮赤裸著身體熟睡著,發(fā)出淺淺的酣聲,他的一條腿還擱在我的肚子上,我拿掉他的腿,意識到自己也是赤裸的,我感到了羞愧。我仿佛又聽到了十年前床底下細(xì)微的嘀嘀聲。此刻,我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多么隨便的女人。當(dāng)年我會跟著才認(rèn)識兩天的陳浩天走,現(xiàn)在,又和十年不見的男人上了床。我摸索著找到自己的衣服,在黑暗中穿了起來——我想立刻離開這個房間,我已決心忘掉這一切。奇怪的是,想到陳浩天,我居然沒有感到負(fù)罪感,羞愧之外,我異常平靜。

    “我感覺這件事并不太重要。你的生活里還會發(fā)生別的事情——另一些事情會在你的生活中出現(xiàn),相比之下,這件事情便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對于別的事情你才會產(chǎn)生真正的負(fù)罪感呢”,多年前,陳浩天對我這么說,是的,如今我終于相信這話的對的,真正的負(fù)罪感是不會那么容易就出現(xiàn)的——這事就到此為止了。陳浩天有愛娟,我經(jīng)歷了李清榮,我對自己說,我們之間扯平了。我再也不想什么分開了。之后,李清榮給我打過電話,但每一次,我都沒有絲毫猶豫就掐斷了。

    十五年后的現(xiàn)在,我又一次見到了李清榮。他跟我媽媽說著他父親的事,腦溢血突發(fā),來不及搶救就去了?!斑@樣好,沒給后輩添麻煩,死得快,自己也少受點罪?!眿寢尠参克?。

    “你回來了,多陪陪阿姨,有空來坐坐?!崩钋鍢s從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遞到我手上,揮揮手向我們道別。我瞄了一下名片,他的頭銜是總裁。我依稀看見,他剛才是從一輛奔馳車上下來,他現(xiàn)在很富有了——這應(yīng)該是意料之中的。很好,我現(xiàn)在可以確信,他和我一樣,都已經(jīng)忘掉了那件事。不,那個晚上從來就不曾有過。我安心地和媽媽慢慢走回家。

    我回家的第一天,就在衛(wèi)生間滑了一下。我“啊”地驚叫了起來,雙手抓住了臉盆架。大學(xué)時剛搬入這套房子時的情景又重演了。我不知道,這樣的迎接方式究竟意味著什么,但那個時候卻有一種奇特的拉近時空距離的作用。我覺得我回家了,我的家一直就是這樣的。我記得那時我們家衛(wèi)生間的地板沾上水總是容易打滑,那幾年,我滑到過不止一次,后來媽媽就買了幾張防滑墊輪流鋪在磁磚上。

    媽媽聽到了我的尖叫,歉意地抱著一張防滑墊走了過來:“你敲門的時候,我剛把防滑墊拿到陽臺上曬,干凈的那張還來不及鋪上?!笔煜さ臍庀涿娑鴣?,這么多年過去,家里還是保持著這個習(xí)慣。

    “媽媽,找人把地磚換了吧?這樣鋪防滑墊,如果忘記很容易出事的?!眿寢屝πΓ骸傲?xí)慣了的事哪能那么容易忘記。”話雖這么說,可是,我每次走入衛(wèi)生間,我總感到一種怵意。有一天,我想到,至少得在這里裝個電話。但這事還是一天天地耽擱下來了。

    這天快中午的時候我洗衣服,不小心把整桶的水都潑到了地上,一時間,防滑墊上的水滾來滾去,下水有些慢,看來管道里塞了些東西。真的得找人把衛(wèi)生間重新裝修一下。我抖了抖防滑墊,水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我耐心地等著水慢慢從下水管道的口流下去。才把防滑墊曬到陽臺上,拿回一把拖把拖地。這個時候,手機(jī)響了,是安寧,在銀泰刷了卡。盡管知道十有八九,我會撲個空,但每次,只要一收到這樣的短信,對我來說都像接到空襲警報,會毫不猶豫地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直奔目的地。

    出門的時候,我在樓梯口絆了一跤,膝蓋抵在石階上,硬硬的生痛。仔細(xì)一看,膝蓋處的褲子破了一個洞。我遲疑了一下,一轉(zhuǎn)念,反正在濟(jì)南,又沒多少人認(rèn)識我,算了吧。走在路上,總感到不踏實,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著我。

    會不會是安寧出了什么事?要不,我怎么那么心神不定。安寧怎么了?在銀泰,我一直這樣問自己。我努力按奈住心煩意亂,在人群中搜索,一不小心撞上了拖地的大媽。

    “你沒長眼嗎?年輕人,走路留點神呀!”我連連道歉。往前走的時候,又回過頭看了看,她低著頭拖地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媽媽。糟了,我忽然想起,出門前,我沒把防滑墊鋪好。

    我再一次急奔起來。到家了,敲門沒有人應(yīng),不祥的預(yù)感霎時籠罩了我。

    媽媽真的摔倒在衛(wèi)生間。媽媽一直不肯用手機(jī),她六十歲生日的時候,我曾給她寄過一只手機(jī),我給她的號碼充足了話費(fèi),但是她從來沒有用它給我打過電話。我這次回來,看到手機(jī)完整無缺地躺在手機(jī)套里,好好地鎖在抽屜里。電話機(jī)在客廳和房間,媽媽摔倒了,連120都沒法打。

    媽媽住院了,我才知道,媽媽的身體有多糟糕。媽媽有輕度糖尿病,心臟也有問題,前不久,就在我婆婆住院的時候,媽媽也因為腸炎急性發(fā)作住過院,掛過水。

    媽媽躺在病床上,看起來平靜如水。我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內(nèi)疚和自責(zé)折磨著我。如果我小心些,別打翻水,如果我能及時鋪好防滑墊,如果我把衛(wèi)生間重新裝修一下,媽媽就不會摔倒。如果,我在樓梯口摔倒的時候,能立刻折回去。回想起來,只要我不那么急,耽擱個一兩分鐘,媽媽就不會摔倒??墒牵菚r,我的心里,只有安寧。找安寧真那么重要嗎?為什么那么多次了,我還不肯死心?

    媽媽伸出枯瘦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她安慰我說:“潔潔,別那么說,是我自己不小心。遲早都會有這么一天的,你在的時候摔倒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媽媽睡著的時候,我到走廊給陳浩天打電話,陳浩天接了,聽我說完,我聽到他冷笑了下,他清清楚楚地說:“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你用冷饅頭殺了我媽,現(xiàn)在用一塊防滑墊害了你媽?!?/p>

    我只感到全身發(fā)冷,既而血往上涌,不久,我的身子像得了瘧子似的打起了擺子。陳浩天的語氣刺傷了我,他竟?jié)M懷著幸災(zāi)樂禍,沒有一點丁點應(yīng)有的關(guān)心。這以后,一直到媽媽去世,他都沒再問過一句。我知道,我媽媽,對陳浩天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墒顷惡铺斓哪赣H,若不是因為陳浩天,對我而言,也是一個無關(guān)的人,憑什么,我得日日夜夜照顧她。想到,那個時候,媽媽也正是需要我的時候,心中的憤懣更加難以平息。那天,幸虧浩敏也在,否則,在陳浩天眼里,我是鐵定的兇手。

    媽媽走了。我知道,陳浩天是不會來參加葬禮的,但是,我還是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自從那晚的電話后,我們再沒有任何聯(lián)系。很久以前,我就不知道我要怎么說才能撫慰他的心靈。想來,我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陳浩天。年輕的時候,在他還對我有愛的時候,他曲里拐彎地表達(dá)他的想法,后來,一遇到事,他就直接抱怨指責(zé)我,無論我怎么說怎么做都是錯。可是我受傷的時候,誰來撫慰我?

    過了很久,陳浩天才回來短信:路途遙遠(yuǎn),有心無力,你保重。

    有天晚上,我夢見安寧回家了。我在驚喜中醒來,打開燈,才發(fā)現(xiàn),我在濟(jì)南,睡在我少女時代睡過的床上。安寧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他絕對不會回到這里。

    媽媽走后,我并沒有回剡州。我開始了漫長的遺物整理。父母房間里的箱子抽屜一個一個地打開又重新歸類,每天我只整理一點點,好讓我的逗留變得合情合理。廚房里的鍋碗盆瓢清洗了一次又一次,冷水,熱水,洗潔精,輪個洗了遍。有一回,打破了一個碗,割破了手指,鮮血滴在白色的瓷片上。不知怎么的,我捧著那些白色的碎片失聲痛哭起來。

    我任由自己沉溺于一種舊日的情緒里。內(nèi)疚和自責(zé)日日夜夜地折磨著我。我從來不肯承認(rèn),那個冷饅頭害死了陳浩天的母親,卻無法否認(rèn),是我的無心之錯害媽媽摔倒。我對自己說,在媽媽面前,我一直還算聽話,唯一的錯,就是長大成了女人,丟下她不管了。現(xiàn)在,她撇下我走了,我們之間也算扯平了??晌疫€是覺得有把鈍刀在一下一下地拉扯著我的心。我知道,只有離開這里,忘記這里,內(nèi)疚和自責(zé)才會慢慢淡去。

    我不斷地夢到媽媽。媽媽總在夢里對我說:回去吧,回去吧,你的家在剡州了。可我卻固執(zhí)地不想回去。剡州有什么,陳浩天在那里,可他的心離我那么遠(yuǎn)。安寧曾在那里,但現(xiàn)在他不在了?;厝ビ秩绾?。我的公司在那里,但如今,工作的意義在哪。不如,就在這個陌生了的故鄉(xiāng)了此殘生吧。

    媽媽走后,安寧也離開了濟(jì)南。因為刷卡短信提示他在北京了。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追蹤去北京的念頭。隨他去吧,隨他去吧,如果他想回來,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我覺得所有最親愛的人,但最后都只是別人,安寧,說到底,也只是別人。但,我怎么放得下他?我的媽媽一直在我長大的地方等我,或許我也只能等在安寧長大的地方,等待著他有一天自己開門進(jìn)來。

    仿佛是為了把這場告別儀式拉得足夠長,我坐火車回剡州。上一次離開是二十五年前,下一次回來,我不知道會在哪天。父母都已不在,濟(jì)南對我來說,成了沒有牽掛的故鄉(xiāng)?;疖囘旬?dāng)哐當(dāng)?shù)厍靶兄?,不管火車的時速已達(dá)到多少,它的節(jié)奏始終是這樣。

    那年坐火車,陳浩天的詩集陪伴我。我有多久沒有讀詩了?一時間,我有想讀詩的沖動。我打開手機(jī)上網(wǎng)功能,搜索到一個詩歌網(wǎng)站。

    毫無疑問/我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一個人來到田納西》

    這大白話竟然是詩,那個傻逼詩人到了田納西,竟然想到這個。我笑了出來。

    趙又霖和劉又源/一個是我侄子/七歲半/一個是我外甥/五歲/現(xiàn)在他們兩個出去玩了。這是——《我愛你的寂寞如同你愛我的孤獨(dú)》。

    我笑得把一口茶噴了出來。

    這就是詩歌。哈哈,這就是詩歌。

    難道當(dāng)年,我就是被這種詩歌所蠱惑,千里萬里地離開父母?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是詩歌一直都是這樣,還是,真實慘痛的生活教育了我,改變了我對詩歌的看法。我試圖回憶起陳浩天寫的詩句,但,遺憾的是,我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夜色漸漸來臨,我關(guān)掉床頭燈,枕著小小的行李箱,聽著久違了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一種恍如隔世的憂傷襲擊了我,二十五年前,在這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中決定了我的人生的軌道,如今,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在嬰兒的啼哭聲中醒來,迷迷糊糊中,我以為我還只有二十多歲,不省事的安寧在吵著我的睡眠。我伸手去拍安寧,怎么也摸不到那個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我萬分驚懼地坐了起來,擰亮燈,好一會兒,才明白我在火車上。哦,我的安寧早就不需要我的安撫了,可我的確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

    我困惑地四處搜尋,終于確定哭聲來自對面空著的床鋪。白色的床單上有個粉紅色的包裹,仔細(xì)一看,是床小被子,裹著一個五六個月大的嬰兒。我的手一觸摸到她,她就停止了哭泣,睜開了眼,目不轉(zhuǎn)晴地看著我,帶著淚水的眼睛清澈明亮。我得承認(rèn),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純凈的眼睛。我想起安寧看我的第一眼,心就痛了一下。我用食指輕輕地觸了觸她的下嘴唇,她就嘬起嘴,吮吸起來。哦,她是餓了。我下意識地四處看了看,看到旁邊有個斜躺著的奶瓶,奶瓶里還有大半瓶奶水,摸著,感覺還溫溫的。拿起來,奶嘴濕濕的,看來,她剛喝過。怕是不小心,奶瓶從她嘴邊滑落,喝不到奶粉才啼哭的吧。奶嘴一觸碰到她的嘴唇,她就伸出舌頭,裹緊了,貪婪地吮吸了起來。我笑瞇瞇地看著這個小小的嬰兒喝奶,一時快樂和平靜彌漫心頭。喝完了,她把奶嘴吐了出來,咂巴著小嘴,沖我笑了,嘴角兩邊蕩起了淺淺的梨渦,我忍不住抱起了她。只一會兒,她就閉上眼睛,在我懷里睡著了。

    然而不對,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會在這里?她的爸爸媽媽呢?我未經(jīng)他們的允許就逗他們的孩子,會不會被認(rèn)為我拐賣兒童?我像觸了電似的,立刻把孩子放回床上。這時,我看到了旁邊還有個布袋子,打開,里面有大半袋奶粉,兩百塊錢,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六月十五號出生。

    居然是個棄嬰。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但緊接著是不知所措,我該拿她怎么辦?

    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天已亮了,明媚的陽光穿過玻璃窗,灑滿整個車廂,我的影子映在墻壁上,竟有些煢煢孑立的味。我笑自己何必一大早就無端地尋愁覓恨,又不是二十來歲的懷春少女。粗糙的生活早磨去這種閑愁。拿上錢包,去餐廳吃早餐。帶上門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床上,小小的嬰孩神色安然地熟睡著。她一點都不知道,她已經(jīng)被她的父母拋棄了。煢煢孑立說她才對呀。

    我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上,慢吞吞地吃著面。期間,乘務(wù)員一次又一次地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好幾次,我想叫住其中的一個,告訴他,我的車廂里有個棄嬰。但不知怎么的,這句話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說不出來。有一次,我還真叫住了一個,但他似乎沒聽清楚,嗯了一下就往前走。

    我回到車廂,孩子還熟睡著。我久久地凝神著這張陌生的小臉。我知道我想把她帶回家了。但是,另一個聲音在不斷地提醒我:她與你無關(guān)。交給乘警,是最妥善的辦法?;蛘呤裁炊疾挥米觯妥屗粼诖采习?,總有人會發(fā)現(xiàn)她的。我已經(jīng)四十七歲了,沒精力再去對付一個這么小的孩子。一個安寧已經(jīng)讓我操碎了心,何必再自尋煩惱去養(yǎng)一個別人的孩子呢。

    再過一個多小時,就到杭州站了。

    我把孩子抱起來,放到過道里的小桌子上。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著她?;蛟S,她的父母看到她后,會改變主意,領(lǐng)她回去了。很多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但沒有人留意她。后來,我聽到她哭了,細(xì)細(xì)弱弱的哭聲傳過來,我的心也跟著微微顫抖。沒有人停下來看她一眼,不知是因為她的哭聲太過安靜,沒法吸引人們的注意,還是每個人都忙著做自己的事,無暇顧到她。

    到終點站了,列車上一陣喧囂,人們擁擠著下了火車。我磨磨蹭蹭地拖起自己的行李箱,一步三回頭地跟在人群后面。終于,有個乘警發(fā)現(xiàn)了她,她喊了起來:“誰家的孩子?”不知怎么回事,當(dāng)她喊到第三遍的時候,我稀里糊涂地跑過去,忙不迭地說:“我的,我的?!?/p>

    我剛一接過來,她就睜開了眼,烏溜溜的眼睛眨呀眨,好像認(rèn)得我似的,咧開嘴笑了起來。那笑容甜美安靜,我慌亂空虛無著落的心在她的笑容里突然變得從容了。那一瞬間,我感到,未來的很多年,我會因為她而內(nèi)心安寧。我對自己說其實這孩子也費(fèi)不了多少心,我找個全職保姆帶她,反正我的錢我一個人也花不了,就當(dāng)是做好事吧。別對她期望太高,她長大后,感恩也好,忘記也好,都隨她去吧。況且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她大不了像安寧一樣。經(jīng)歷了安寧,還有誰能再給我那樣的傷害呢。

    推開門,滿屋子的灰塵爭先恐后地向我涌來。我扶了一下桌子,桌面上就留下了我清晰的手掌印。這屋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積了一層灰。原本一直锃亮的煤氣灶面也暗蒙蒙的,一摸,上面也全是灰塵。房間里,陳浩天的床上只有薄薄的一床毯子,那是我離家前的季節(jié)。我明白了,這四五個月。陳浩天根本就沒住在家里。

    我給陳浩天打電話,他沒接。想了想,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我回來了。你在哪?過了很長時間,等我擦完所有的家具,手機(jī)才響了一下,陳浩天回復(fù)說:我住在我媽家。我接著發(fā):什么時候回來?我?guī)Щ貋硪粋€孩子。這一回,可是再也沒有回音了。不久后的一天,我在街上用公用電話撥打他的手機(jī),他接了,我沒有說一句話就掛了。

    丟丟很省心,晚上八點喝過奶粉就一覺睡到天亮。白天醒著的時候,也很少哭鬧,躺在床上,好奇地東瞧瞧西望望,一逗她,就笑。沒有來由的,我覺得她像我媽媽,溫和安靜。有一段日子,除了買菜,我整天坐在丟丟的床邊,久久地凝視著她。她是那么恬靜,那么純潔,那么美麗。她是我撿來的,可我卻覺得我lzyHhcef3LeQA++dKTrTsYRu01xQOxZfhbofXJxUj2M=的生命中,一直就有這么一個小孩,不知什么時候被我不小心弄丟了,現(xiàn)在,她重回到我身邊而已。有時,我會想起,當(dāng)年陳浩天坐在安寧床邊的情形,只是,我無從比較,我與他的心境。

    我洗完頭,順手去拿吹風(fēng)機(jī),卻發(fā)現(xiàn),吹風(fēng)機(jī)不見了。我油炸花生米的時候,發(fā)現(xiàn)能漏油的勺子不見了。我想熨衣服,但熨衣板不見了。那段時間,我覺得我的家好像遭到小偷洗劫過似的——我總在伸手要拿某些家用物品時,我的手常常會摸了個空。毫無疑問,陳浩天離開的時候,把它們都帶走了。和我一樣,他對用慣了的東西,有種難以抑制的依戀,每打破一件東西,換上新的后,我們別扭的感覺總得持續(xù)很長時間。我知道,陳浩天再也不會回來了。

    有天,我心血來潮,整理起了書架。書架是開放式的,沒有玻璃,所有的書都積上了厚厚的灰塵。一摞一摞的書搬下來,弄得滿屋子都是灰塵,我趕緊叫保姆抱著丟丟去外面。我本來只是想理一理書架,但現(xiàn)在,我的腳下堆滿了書,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書全無用處,真想一把火燒了。不過,我還是用繩子把書捆了起來,擠著放到最上面的幾層,把最下面的那幾層騰了出來——可以用來擱丟丟的小玩意。然而,不對,中間的那層,除了一排《月落》,所有登有陳浩天文章的雜志不見了。這會兒,我確信,陳浩天真的不會回來了。

    有一天,我推著小推車帶丟丟去逛公園。一群老人圍坐在草坪上,遠(yuǎn)遠(yuǎn)的,我聽到有人在唱歌,聲音高亢宏亮,那么熟悉,我循聲望去,真是陳浩天,花白的頭發(fā),高大而略帶佝僂的背影就這樣不期然闖入了我的視線。后來,他轉(zhuǎn)過來了,我看到了他的臉,半年多不見,他竟然比從前年青了。他的眼神里沒了那種焦灼,我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充滿活力的陳浩天。歌聲停了,他們圍在一起,熱烈地交談著。在那么多雜亂的話語聲中,陳浩天的話清晰地一句一句傳入我的耳中。他在傳播他的那套養(yǎng)生學(xué)。如果有一天,我們這個小城突然多了一個名叫陳浩天的專治疑難雜癥的民間郎中,我一點也不會驚訝。整個上午,我就那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

    快中午的時候,老人們?nèi)齼蓛傻厣⑷?。我推著小推車慢慢地向他走去。陳浩天還在和另一個老頭說笑著,“陳浩天?!蔽医械?。我注意到,他看到我的瞬間,笑容凝固在他的臉上,眼神在剎那間失去了光彩。我不由地感到一陣惱火,我為他全心全意付出了二十多年,但到頭來,我卻是他煩惱的源泉。還有什么比這更荒謬的事?

    “你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我盯著他的眼睛問,我想看看,他如何當(dāng)著旁人的面和我翻臉。

    陳浩天陰沉著臉,不說話。他狠狠地盯著我,我也挑釁似的看著他。他的同伴走了。我們就這樣在正午的陽光下僵持著。

    “這是丟丟?!焙髞?,我指著推車說,“我還不知道,讓她叫我外婆還是媽媽?!?/p>

    “她是你的,跟我無關(guān)。隨便她叫你什么?!闭f完,陳浩天奪路而逃。他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他還是我熟悉的陳浩天,那種語氣,與他當(dāng)年說“他與你無關(guān)”如出一轍。我默默地看著他狼狽地離開,想笑卻笑不出來。

    又幾個月過去了,陳浩天沒打電話給我,我也沒再主動聯(lián)系他。之后,我只在超市門口看到過他一次。那回,我送公司的出納去超市開一張發(fā)票,出納下車后,我把車泊在路邊,搖下車窗時,我看到了陳浩天,他笑瞇瞇地拎著一塑料袋東西走了出來。但不對,他的表情怎么會在剎那間變得那般局促不安。他站住了,嘴巴一張一合的,說著什么。我看清了,跟他說話的那個女人是愛娟——他們在超市門口碰上了。愛娟也應(yīng)有六十多了,她穿著紫紅色的羊絨大衣,腳踩黑色的平跟板絨鞋,頭發(fā)盤在腦后,綰成一個發(fā)髻——她到老也是一個精致漂亮的老太太。我有很多年沒見過她了,和李清榮有一夜情后,我就很少再去愛愛精品店了,后來,再去時,卻發(fā)現(xiàn)精品店已變成服裝店,老板是一個年青的小伙子。

    一會兒,愛娟走進(jìn)了超市,我看到陳浩天的表情瞬間重新生動了起來,那是種如釋重負(fù)呀。我懂了,他很高興他終于擺脫掉她了。剎那間,我明白了,他并不在意她,他不愛她,他看到她局促,只是一種習(xí)慣。我記得他說過,愛娟事事比他優(yōu)秀,他習(xí)慣每做一件事就等待她的評價,開始是肯定多,后來是否定多,她一否定,他就緊張??尚Φ氖俏?,那么多年一個人吃著干醋。她從來就不曾存在于我們的婚姻,我不能說是她破壞了我們的婚姻,但確實是我心灰意冷的一大因素。我這一生,有多少事情就是這樣被誤解的?

    有時,我會想陳浩天靠什么維持生活。他沒有工作,沒有退休金。他從來不是一個能精打細(xì)算的人,我從前給他的那些錢,早該用完了。當(dāng)我半夜突然醒來的時候,想起陳浩天的時候,有深深的擔(dān)憂。但有天半夜醒來,我清清楚楚地聽到陳浩天在我耳邊說:“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弊屛颐腿惑@醒,連未成年的安寧都能養(yǎng)活自己,何況陳浩天。

    “自以為是”這話,是陳浩天在電話里說的,當(dāng)時,我為這句評價耿耿于懷。但現(xiàn)在,捫心自問,也許陳浩天是對的。我總做著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二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向他表示過不滿。不管他帶來什么,我都我默默地接受了,并把它們變成我們的日常生活內(nèi)容。陳浩天掙的錢不夠用的時候,我沒有抱怨,自作主張去上班。陳浩天不愿掙錢的時候,我默許他,并向他證明,他不掙錢,我們依然能夠生活得很好。如果,當(dāng)時,我能像大多數(shù)女人那樣,抱怨指責(zé),逼著他承擔(dān)起責(zé)任?;蛟S就不是今天的樣子。當(dāng)我們的婚姻出了問題的時候,我只一味地裝糊涂,向所有的人掩蓋事實真相。我本來有機(jī)會逃脫,有個新的開始,但卻為了某種自己也說不清的理由固執(zhí)地堅持了下來。我以為我犧牲了自己,應(yīng)該可以得到感激,可最終,一切都不是這樣的。

    媽媽說過,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做自己想做的事。是的,我快五十了,該聽從心靈的呼喚了。我沒理由去指責(zé)陳浩天忘恩負(fù)義,陳浩天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這幾個月,在公司,我從不提起陳浩天,對丟丟的來歷也諱莫如深。在世人面前,承認(rèn)我和陳浩天的破裂,對我來說,是件多么難以啟齒的事。但今后,大可不必這樣了。已經(jīng)有鄰居無數(shù)次曲里拐彎地打聽陳浩天去了哪里。每一次,我都難堪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唉,活到半百,我怎么還那么在意別人的眼光呢。下次有人再問,我就告訴直接說,我們沒有離婚,但已經(jīng)不生活在一起了。人家喜歡嚼舌頭,就讓他們嚼去吧。

    天越來越冷了。連續(xù)下了好幾天的雨,陰冷的風(fēng)一陣又一陣。家里的窗玻璃吹壞過許多次了,這房子得重新裝修一下,至少把老式的木框窗換成鋁合金窗,那么,刮風(fēng)的時候,那風(fēng)聲聽起來就不至于那么寒磣人了。但是,聽說,這里就要拆遷了。其實,新房子裝修好已半年了,但我總覺得我還不能離開這里。安寧讀初中的時候,我們在新城區(qū)買下了一套180平米的躍層。當(dāng)初,為了方便安寧上學(xué),就一直沒有裝修。

    早上醒來,天居然晴了,我?guī)е鴣G丟去新房開窗透氣。這將是我未來的新家,這里離公司很近,上下班很方便。這一帶新造了學(xué)校醫(yī)院,丟丟將來讀書也很方便。徹底放下陳浩天,我的生活應(yīng)該可以翻開新的一頁。

    回家的時候,王大媽居然笑著跟我打了聲招呼。我有些猝不及防,剛剛來得及咧開嘴,還她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很多年前,我們就互不理睬了。我知道,她一直在背后嚼舌頭,對丟丟的來歷她做了很多揣測。安寧小時候,沒往樓下少扔垃圾,所以,從前見了她,我都覺得歉意萬分,言談之中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后來,我看見她用鑰匙在我的車上劃痕,就再也沒和她說過話。但上下樓梯,看到她繃著臉一聲不吭地從我身邊走過,總讓我不自在。但慢慢的,終于想明白了,日子總是自個兒過的,人家給不給你好臉色是人家的事,你愿不愿意去看是自己的事,真犯不著刻意去和誰搞好關(guān)系。

    丟丟手腳并用著上了樓梯,她連路都走得不那么穩(wěn),卻總想著跑,她在家門口摔倒了,沒有哭就自己爬了起來,揉搓著小手。開了門,一陣?yán)滹L(fēng)迎面吹來,我看到廚房的窗戶大開著,可我記得出門前是關(guān)了窗的。我環(huán)視了四周,這時,我看到了失蹤了快五年的安寧。

    他就坐在飯桌前,嘴里叼了一根牙簽,穿著一件黑色的長風(fēng)衣。他靜靜地坐著,好似一尊雕塑。

    “安寧?!蔽艺f話了。我小心翼翼地叫他的名字,生怕一不小,舌頭就會被我自己的牙齒咬落似的。我朝他走去。

    他黑了瘦了,但更結(jié)實了,嘴唇四周有了細(xì)細(xì)密密黑黑的絨毛,嘴巴緊緊地閉著,眼睛四周透著些滄桑感。過了好一會兒,我模糊的視線才變得清亮了,就好比我是在盯著池水看,那層層蕩漾的漣漪終于平靜下來了。我的眼睛終于又可以沿著他的骨架形狀仔細(xì)地打量他的身體。

    “看到你真高興,”我說,“我很高興,你終于回家了?!?/p>

    說完這句話后,我沉默了,驚喜交集讓我說不出話了。我想抱抱他,但又覺得不妥,我怕我的身體一觸摸到他的身體,他就會從我眼前消失。安寧一向不喜歡我抱他,十歲以后,只要我的手觸摸到他的身體,他就會像被火燙了似的一下子彈開。我不想,剛一見面就被他的拒絕傷害。

    安寧站了起來,用手緊了緊領(lǐng)子,黑色的風(fēng)衣下擺質(zhì)感很好地晃動了一下,帶出一串漂亮的弧形,這動作如此熟悉,我想起,陳浩天在天冷的時候,也總是這樣。這時,我聽到安寧說:“爸爸離開了,這屋里他喜歡的東西一件都沒有了。他另有新歡了?”他說話時,眉毛微微上揚(yáng),語氣輕佻、隨便,仿佛陳浩天只是大街上的一個陌生人。五年過去了,他說話的方式讓我覺得陌生,但我還是如實告訴了他。

    他靠近我,伸手撣了撣我的肩,那上面粘著幾根頭發(fā)絲。我側(cè)轉(zhuǎn)頭,我的臉碰到了他的指尖,感到他的手上的皮膚冰涼冰涼的。

    “你穿得太少了?!蔽胰滩蛔≌f道。

    安寧縮回手,說:“不過,你看起來似乎比以前快樂,氣色也比以前好?!?/p>

    我細(xì)細(xì)辨別這句話的意思,他的語氣平靜溫和,讓我確信他沒有質(zhì)問的意思,我看著他,等待著他繼續(xù)說下去,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一直都是那么別扭地生活著,老都老了,怎么又分開了?媽媽,你為什么要這么遠(yuǎn)地嫁給他?”

    火車的呼嘯聲,午夜電臺里柔情的歌聲,讓我浮想聯(lián)翩的詩句又回來了。長大成人的安寧,回來詢問他的父母婚姻的意義。但是,我無法告訴他,嫁給他是因為愛情,分開是因為愛自己。

    這時,丟丟跑了過來,張開手臂,喊著媽媽,要我抱。

    安寧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丟丟,眼里全是疑問。他伸出手,我緊張地把丟丟放到他懷里,丟丟扭動起身子,臉漲得紅紅的,幾乎要哭出來了——是安寧別扭的抱姿讓她覺得不舒服了。我趕緊讓安寧放手,自己緊緊地抱著丟丟。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我有多么怕安寧傷害丟丟。我聽到他說:“她不像你,也不像爸爸,她不像是我們家的人,她是誰?你又生了一個孩子?”

    我不知道該怎么向安寧解釋,只好簡單地說:“我在火車站撿來的,她叫丟丟?!?/p>

    安寧說:“你愛她,媽媽,你愛我嗎?”聽到這話,我懵了。是什么,讓安寧認(rèn)為我不愛他?我的眼前不爭氣地蒙上了一層霧氣,我想起媽媽的離開,想起濟(jì)南城里許多次我衣衫不整地奔波,想起他小時候的一幕幕,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不讓安寧看出我激動的情緒,剛想開口說話,又聽到安寧說:“媽媽,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在濟(jì)南看見過你。可是,小時候,我每次挨打你怎么一次也不攔著?如果你愛我,你怎么能容忍爸爸那樣對我?!?/p>

    往事呼嘯而來,那些年,我總覺得我是三個人中被孤立起來的那個,安寧與陳浩天之間密不秀風(fēng)的默契讓我痛苦無奈。就算安寧遭陳浩天毒打的時候,他臉上依然寫滿了倔強(qiáng),無情地把我拒之門外?,F(xiàn)在看來,難道那些都是我的錯覺?在溺愛中長大的安寧,卻覺得沒人愛他。我小心地斟酌著字句:“你一直都有人愛你,我們都愛你勝過愛自己?!?/p>

    “不,我不相信,如果他愛我,他怎么能如此殘酷?他只愛他自己。”

    我試圖為陳浩天辯解幾句,卻說不出話。一時沉默挾裹了我們。

    安寧拎起地上的箱子,我意識到他又要離開,忍不住哀求道:“請在這里住些天吧。我想知道——”

    “媽媽,我要去北京,過些天也許就去德國?!?/p>

    “安寧——”

    “我有自己的生活?!闭f著,安寧拉開門,接著“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哇”的一聲,丟丟也哭了起來,她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我只好走過去抱起她,把她安放到椅子上。顧不得說什么,就開了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下樓?!鞍矊?,等等,安寧,等等?!蔽液暗???砂矊幰炎狭顺鲎廛嚕也挥勺灾鞯馗鲎廛嚺芰似饋?。

    車停了,安寧走了下來:“媽媽。什么事?”

    我氣喘吁吁地把新房的鑰匙塞到安寧手里,語無倫次地說:“這里,就要拆遷了。拆掉后,我就不能在這里等你了。你若回來,去那邊新房子。媽媽始終會在家里等你?!鳖D了頓,我?guī)缀蹩拗f:“請你,無論如何和家里保持聯(lián)系?!?/p>

    安寧抱了抱我,然后一言不發(fā)地上了車。我只能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我想起,我的媽媽,想起她是多么了解我的種種愿望和擔(dān)心,她常常比我還更了解自己。我從她身邊跑開了,卻覺得她一直就在我身邊。我和她之間沒有疏離感。不像安寧,我從來不知道他真正需要什么。我問自己,如果一切能重來,按照自己的意愿養(yǎng)育安寧,是不是就會了解他了?這一點我是永遠(yuǎn)也無法知道了,反正他還沒有長大,就把我撇下,讓我循著他的聲音一個人在后面跌跌撞撞。

    回到家,我看到丟丟手上拿著一張中國銀行的卡,正是當(dāng)年我給安寧的那張。它到期了,它應(yīng)該換新卡了。我明白了,安寧回來就是來告別的。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真正獨(dú)立了??珊芸欤业男木蛪櫲肓藷o底的深淵,從此,我的手機(jī)再也收不到有關(guān)他的短信了。我對他一無所知,無論是過去的五年,還是未來的歲月。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就像爸爸的決絕,媽媽的永別,安寧的離開,陳浩天的離去,不會因為重來而改變。隨著歲月的流逝,我越來越不會生氣,越來越沉默。像媽媽一樣,我愿意交往的人越來越少。我越來越喜歡在晴朗的日子里,帶著丟丟去公園,看著她在陽光下跑來跑去,想象著她長大后的樣子,人生在她前面還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我開始認(rèn)為,不是我給了她新生,而是她給了我溫暖。我知道有一天,丟丟也會離開我??捎卸嗌兖B(yǎng)孩子的人不必面對這種事呢?

    我在夢里一次又一次重回過去。在一個下雨的午夜,我醒來,聽著滴答的雨聲。遺忘多年的詩句忽然回來了,和著雨聲,我輕輕吟誦起《月落》里的第一首詩: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中/芭蕉悄然高過屋頂/我看到你依然固執(zhí)地倚靠在欄桿上/目送過往的船只/你青銅的耳朵里蓬勃地生長著/遺忘的蘑菇。慢慢的,我睡著了,陳浩天低沉柔和的聲音圍繞著我,我聽到他在陽臺里為我朗誦詩歌:那一瞬間/一道陽光刺痛了我/我的瞳孔里差點就要流出了淚水/那一瞬間/仿佛突然有了你/有了遙遠(yuǎn)的安慰。那一瞬間/我的心變得柔軟/仿佛一支金色的箭找到一個傷口/只有你知道/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傷口。

    注:文中詩歌摘自蔣立波的博客

    【責(zé)任編輯 吳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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