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長正的六部書
鄉(xiāng)下的夜里,是蚊蟲的世界。熬到后半夜,蚊蟲吃飽了,倒頭就睡了。總是晚來一步的絲絲清風,也姍姍走來了,正是入眠的好光景。然而,我卻不能入睡了,若何?我且給你解釋。
前不久,文壇宿將長正先生,把他出版的六部書,即:長篇小說《桃花淚》,散文集《往事》、《陌上黃花》、《還鄉(xiāng)集》,詩集《燈草集》,報告文學集《嚴峻時刻》悉數(shù)郵寄于我。我這回可好了,前半夜喂蚊子,后半夜就喂先生的這六部書,自有樂處。上半夜被吸血,后半夜被輸血,而且后者,是最稀缺的血型。這六部書,如果兌換成血漿,該裝滿多少吊瓶?
按照我的疏松語境和膚淺思想,我把先生比作是80歲的青年作家。雖然他是一位深度的敘事者,但是他的心力、眼力、手力乃至精力,都始終停留在一個青年人的層面上。這一點,也是決定他的文化立場、文化態(tài)度、文化視野及文化成就的最重要的一面。也使得你筆下的所向物,直指人生、青春和愛。就算山川河流一應事物,也有了人性兼靈性,讓你自己在往事里游走,在燈草下歌吟黎明、祈禱五谷,讓綠意和暖意在春雨里運行。這也是我的閱讀能力追不上你的寫作速度的直接原因。80多歲的青年人啊,你的頭頂上,高照著一輪八九點鐘的太陽。你就在用汗水和心血填充的書海里,暢泳吧。我也不閑著,就在岸邊垂釣,釣回下一尾又蹦又跳的思想。
長正先生構建起來的文化高地能夠成為一塊精神凈土。讀者在閱讀之前,首先要檢查一下自己的文化修為。作為一個一生以文學為己任、為職業(yè)、為生命的敘事者,我發(fā)現(xiàn)我很難以這樣的方式來看待長正文化現(xiàn)象——免疫于文化的塵世關聯(lián)。反之,洞察于生命品味、生命量子、生命歸宿,才在生活中養(yǎng)育思想的芽胚,才是先生不懈追求的努力所在。我認為先生的六部書是值得格外尊重的藝術和學術作品。我與其他讀者一定能從中獲得樂趣、教益和文化營養(yǎng)。其次,對于讀者的閱讀困難,還在于把這些書籍看作是民族進化進程的一個索引,而不要忽略它們所在其中的社會現(xiàn)實和社會地位。我認為我們對這個一向為人所忽略的方面的深入了解,肯定有助于我們對這六部書的閱讀和理解。反正,先生的六部書在我手里,我就可以構筑一所精神屋舍,冬可擋風,夏可遮雨,清風徐來,蚊蟲藏匿,問人生正道,行生命之旅,打一打人生的主意。
先生,讀懂你的六部書,在閱讀上具有一定難度。但是閱讀你本人,則更具有挑戰(zhàn)性,因為你本身就是一部無字的大書。論成就,我該叫你老先生;論年齡,我該叫你老爺子;論心態(tài),我又該叫你小兄弟??陀^講,年齡越大,對作家本人從事創(chuàng)作的有利圖索會越來越少。但是先生寧愿拂逆生命的本意,作為一名堅定的思想文化的傳播者,在一場悖離醫(yī)學角度的年齡和心態(tài)的大戰(zhàn)中,先生沒有蜷縮在年齡的角落里,而是走出自我,一騎絕塵,一路走來,播撒著文化的顆粒,收割著文化的稻禾。年齡可以一歲一歲老去,記憶可以留住,留不住的是日子。靠美容師,能抹平額頭上那歲月的溝溝痕痕么?唯有文化,不會跟隨歲月的老去而老去。唯有先生,不在意生命青春的漸行漸遠,卻苦苦挽留住了文化的青春。越是勞苦,反而點亮了心頭那一束燈草,這是不是佛說的大自在?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這樣的書品。下一步,你該用怎樣的高大,來充盈我內(nèi)心的感動?
關于一位先生
我覺得,在背后稱老師為先生,自己的精神層面都高出了一截子。而在唐山文壇,有一位把自己成功地隱瞞成普通老頭的先生。他總是騎著一輛被人棄用的舊式自行車,把那些喧嘩塵囂,遠遠甩在了身后。
之所以說,本應該更謙恭一些待之,不憚是先生的大詩,早就站在了一個令人仰視的高度。一首《朝陽共和國》,曾使我重新拾起國人的自信和自豪。至于《現(xiàn)代化和我們自己》以及眾多的姐妹篇,我讀了,就不舍得再讀。就像冬儲紅薯和白菜的農(nóng)民一樣,留下來,以備不時之需。更有一些東西,是在詩行。
與先生交往,交往而已??帐秩ィ帐只?。中間一杯白水,拉緊了兩個對角而坐、沉默的人。我食煙,量大。他拒煙,不沾。我就不停地吸著,他就不停地咳嗽。兩個人都沒覺出有什么不對。他還順手疊了個紙船,給我當煙缸,叫我軍隊時的稱呼:“上校,請慢用?!庇邢娘L從窗外探進頭來,一問究竟。后來,先生在評論我的一篇文章中,說我是“悄聲細語派”,是否是對我吸煙咳了他的一種“挾嫌報復”,也未可知。交往中的空而不空,就空出了一道人生的空間。
先生在生活中,唯一保留的生活情趣,是在僻靜的一角,獨坐。空眼望浮云,四野盡青山。先生是在看風景么?還是看風景的人把你看做了一道風景?你去問先生吧,我答不上來。
某年,中國文壇的另一位先生級別的人物,從六月飛雪的北疆,來我家做客。買了西瓜。當年買一個西瓜,就算是大請了。打開方知上當,生的。在座的先生,拿起一塊,搶先吃起來。我不解。先生言:生的才搶吃,熟的就慢吃或不吃。也就是一塊生瓜,給我上了一堂詩歌啟蒙課。不光是詩歌,在此后淺一腳深一腳的人生之路上,就是遇到沙塵暴,我也不會迷失方向。
先生,當我尊你所囑,把該扔的不該扔的幾乎都扔掉了,單單吝嗇起語言來,然后,我也學你的樣子,很少開口或者不再開口。我知道,這些僅僅是形似。我還知道,成熟和誠實的幼稚有時也會變成一種知識。經(jīng)過多年深井里詩歌之水的淘洗,一直洗到今天,如果從我還是太多的平庸里,非要找出一件不俗,我自認,對語言的鑒賞,多少已經(jīng)有了一些功底。反復比對,先生的無語,仍是上品。當聲音走出歲月之外,我想,它是不是已經(jīng)走近了詩的內(nèi)核?
偏偏到了今天,在我精神的苗圃里,雜草成荒蔓之勢。先生又何以教我?先生可以省略語言,也可以不輸思想,我只求先生和我來一次對坐,在靜默中聽風辨雨。
灤河文化孕育百態(tài)人生
——讀《東屋掌燈西屋亮》
剛把《東屋掌燈西屋亮》這部長篇小說拿到手的時候,我的隨意大于在意。關于文學我身兼二職。我不光是一個三流詩人,同時還是一個高品位的讀者。就算是李商隱和博爾赫斯,還有《瓦爾登湖》的作者梭羅,都是尋??汀K麄儠r常與我對坐。拿著墨瑤的這部新作,我正犯著尋思呢,書櫥已滿,唉,該把它放在哪個角落呢?
直到我讀完《東屋掌燈西屋亮》的開篇,觀念上的偏差似乎還包括別的一切,都改變了?!拔幕瘧B(tài)勢決定命運——獻給童年的記憶及成長的背叛。”墨瑤哎,你的背叛其實是在一會兒兇暴一會兒柔靜的灤河岸邊,采摘的一穗成熟且飽滿的思想的穗子。你敢于用歌哭的形式拷問歷史,是在尋回那一個久遠而又現(xiàn)代的人性的回歸么?這句開篇,和叔本華的另一句經(jīng)典“我就是別人,任何人就是所有人”進行比照和對接,我就有了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的東西作為經(jīng)典,將永久地留存在我們的記憶里,歲月不忍心也沒有足夠的耐力去啃噬它,它是不需修補的精神拓本。
走進墨瑤這部新書的內(nèi)部,聽著蟲鳴,趁著月色,在奔流不息入大海的灤河右岸,墨瑤的語境就像一盞燈,照亮了灤河下梢這塊白凈草原上的前生后世,引導你走向歲月的深處。
年華似水,歲月蹉跎。那年橋南的村落。是西麥港,是湯家河,還是十九坨?梳著長辮子的農(nóng)女,坐著父親的牛車,口里一聲又一聲,總是又長又短的句子,一路車轍一路歌。是趙英蘭,是崔淑鳳,是米香香,還是魯杏園?還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在她們身后,如煙往事匆匆走過。
沿著墨瑤丈量歷史的長線,為了跟蹤魯杏園們的腳程,去追尋趙明誠、史超群、李敬業(yè)、李玉選還有孟冬們的人生歷程,一直追到灤河入???,我才追到了汩汩而來的農(nóng)老汗、男兒淚、英雄血。這,就是淙淙不竭的灤河的源頭??!
鄉(xiāng)下炎夏,有些東西不是好來路。大熱就大熱罷了,最不耐的是蚊蟲的叮咬,還有蒼蠅,飛臟了我高貴的鄉(xiāng)愁。伴著一明一滅的漁火,裝模作樣的,還真的就有了三分禪家的意思。也為此,一些不快,我都忍了。有所失就有所得。蚊蟲吃我,我就吃墨瑤這部新書。蚊蟲口小,我口大,它們吃不過我的。單論吃,人相對于蚊蟲,占有絕對的統(tǒng)治力。八十老娘站在身邊,替我搖著一葉老大的蒲扇。勸是勸不住她的,她有她的理由:農(nóng)民給讀書人搖扇子,天經(jīng)地義。天地寧靜,清風徐來,平添了我的幾分讀興。望著她布滿歲月溝壑的面頰,還有被日子咬光的門牙,我讀懂了趙英蘭們青春又清純的笑臉?!皠e人就是我們自己,任何人就是所有人?!边@所有的人,都在墨瑤的小說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
寫來寫去,小說的主題還是寫人。而其間的河流、山川、原野、動植物、氣候,自覺站成了一道道的背景,甘愿成為人的附庸。按照通常的邏輯,故事會隨著時光的逝去而逝去,還有那一首又一首的民歌,也會隨風飄散。墨瑤的成就在于,他悉數(shù)收藏了那些故事,也挽留住了那些民歌。也就是說,為了明天,我們要牢記昨天。他成功地留住了昨天,留住了那一段不能忘懷的歷史。
當我通篇讀完這部著作,終于吁了一口氣。真是的,這才是小說。一部近百萬言的長篇,讀來一點也不顯得冗長、擁擠、蕪雜。通篇有著清楚的脈絡,明晰的線索,簡潔流暢的敘事,可以承納、理解的結(jié)果,雖然有的結(jié)果往往出人意料。這種出人意料,正是墨瑤思想的深邃處和敘事的老道之處。其間,分叉的時間,交錯的空間,主要事件和一般事件的穿插錯位,惡念與善行的兌換,在點、線、面上交待得都很清楚。尤其是語言句型的原態(tài)和在更新意義上的拓展,以及帶有泥土芳香的口語、俚歌、農(nóng)諺,讀來更是令人提神。中醫(yī)味四百,古版讀千卷。《東屋掌燈西屋亮》這部書里的核心事物,都是墨瑤自己發(fā)現(xiàn)并悟解的,別人書里寫的,別人口里說的,并不包含在內(nèi)。這就是創(chuàng)作的原身。而墨瑤自己,說的倒是很隨意:這部書,是我獻給家鄉(xiāng)的一片心意。
年近七旬的墨瑤,從未曾缺失激情,激情促活靈感。而激情,恰好是創(chuàng)作的泉眼。激情從哪里來,來自對人生無悔的愛。這眼清泉,是年事已高但筆耕不輟的墨瑤的主動脈。在他的這部新書里,寫到米香香的殉情。有如下的句子:
天上落下雨滴,并不見一絲云彩,人們雜亂地叫著,天泣了,天泣了……
女人啊!一個本可以饒恕的過錯,卻被倫理夸大,苦難獨有女人承受。本該明白的事,卻在時代衍傳中屢屢發(fā)生。本該男人的過錯,卻說女人是禍水,紅顏薄命。
這是幾千年的不公允,也許是天泣的內(nèi)涵。
克制和避讓,從來都是老年人感情生活中的一道防護墻。個別時候的個別人,即使面對真理受辱,也只是諾諾?,F(xiàn)實生活中,做熱血男兒不易,做熱血老男兒更難。墨瑤不。站在錯了幾千年的錯號面前,用堅定的口氣,含淚的語調(diào),對不公提出質(zhì)問,其本身就走出了年齡的界限。這是一個成熟的沖動。我想,此時作家的心中,一定升起一種自豪的使命感。
東屋掌著燈,亮著的卻是西屋,不是故布迷局,燈下有深意。當讀者用雙眼去觸摸,布滿塵埃的,想象中的木制壁櫥的深處,除那一部木刻的厚厚的樂亭民歌歌譜,肯定還有更多更生動的人生動態(tài)和靜物。重要的是,在浮躁多塵的巷子里,在匆匆前行的人海里,哪一個才是我們自己?親愛的讀者,這部大書,確實值得我們更加深入地去品讀。
《故鄉(xiāng)冷暖》讀后
說到寫作與讀書,就像故鄉(xiāng)的播種與收割,永遠是兩回事。說到我自己,是寫作中的二把刀,寫的一些所謂作品,不僅成色不足,產(chǎn)量且低,又是慢速度,就像負重爬坡的蝸牛,爬爬停停,有時一篇短文,怕要寫上一個冬春。至于讀書,因為是享受他人的勞動成果,心態(tài)使然,就會順暢許多,有時一部幾十萬言的書稿,只要耐讀,我能一口氣讀完。我讀作家韓進勇的散文選集《故鄉(xiāng)冷暖》,就是這樣讀的。
在韓進勇關于故鄉(xiāng)的闡述里,對比故鄉(xiāng)過去與故鄉(xiāng)現(xiàn)在的關系復雜性的觀點,對于人生之路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當然,關乎到故鄉(xiāng)本身意義的定義、界定和待定,是一個人文研究領域的重要命題。選材于故鄉(xiāng),也是文人常用的一種文化策略。從這一切口上看,進勇已經(jīng)成熟了。
走進韓進勇的散文世界,就零距離走進了故鄉(xiāng)的昨天。踏著泥濘的日子,農(nóng)夫肩上擔負著歲月的沉重。伴著星斗,織女的紡車搖出一句一句的民謠。細雨讀荷,有緊一聲慢一聲的蛙鳴,雪夜村落,白色海子里睡醒黎明。使人感受到:農(nóng)夫和織女手上的繭子,是外在,是勞動的手,心上的繭子,是內(nèi)形,是情感的疊加。
進一步推測:能夠擔負起簡單生活的農(nóng)民,并不是一個完整的農(nóng)民,只有同時肩負起簡單和復雜生活的農(nóng)民,才是一個成熟的農(nóng)民。能夠把家事和國事聯(lián)系在一起看問題的農(nóng)民,并形成一種整體的觀念,這才是作家內(nèi)心的本意。比如作為孩子,他有理由懼怕黑夜,而作為成熟的農(nóng)民,他又有理由為故鄉(xiāng)創(chuàng)造光明。細心的進勇,你真可以摘下故鄉(xiāng)的一片云彩,用心火焐熱,帶在身上,作為人生路上的口糧。
細節(jié)敘述是散文成篇的筋骨脈絡,亦是決定散文成敗的靈魂內(nèi)衣。在進勇筆下的故鄉(xiāng)白凈草原里,你仿佛感覺到春姑娘在動身前,就派出了她的綠衣使女,頂著冰凌,踩著細碎的步子,邁出了季節(jié)的柵欄。綠色的風絲纏纏,綠色的雨滴綿綿,綠色的荷塘緩緩,綠色的蛙聲連連。更生動的是那些垂笤童子,望著樹上地下,為了接濟缺糧少食的饑餓,而甘愿犧牲自己的植物的芽胚。童子們手里各執(zhí)一把,若同童心形態(tài)大小的細鐮,忘我地收割著這些救命的綠色,而其中的花蕾,就成了農(nóng)家姐姐的頭飾。把生命生存的基本面,交由一棵苦菜做廚娘,感恩苦難,尋遍人間百味,品味人生冷暖,在一棵野菜與另一棵野菜之間,是作家本人與沒有名字的更多名字,被放大并且早熟的童年。
關于故鄉(xiāng)村落的描述,一口水井,一座石碾,一盤土炕,一方永遠淡出人們視野的打谷場,就是昨日故鄉(xiāng)的全部家當了。還有那一彎悠悠月色,照應著梁間燕子,而那一縷點燃人生情緒的炊煙,永遠是人生路上的亮點。還有羊子的綿柔,狗子的乖張,牛子的蠻憨,就連嘰嘰叫的鼠聲,也是溫柔,哼一句愁也愁不完的鄉(xiāng)愁。
故鄉(xiāng)今日,一切都在變,變化很大。作家心里,也裝滿了新生事物。即便如此,在他的靈魂深處,也會抽離出一塊凈土,來安置昨天的那一盤土炕。土炕原身,就是一抔黃土。但是土炕,是農(nóng)家院的核心部分,是農(nóng)家生活沒有內(nèi)部的內(nèi)部,土炕上是生命的檔案室。人生無常,土炕有形。農(nóng)家院可以缺細軟,但不能無土炕。沒有土炕的人家,就成不了人家。土炕在,炊煙起,出門人就多了一份丟不下的牽掛。所以多年以后,當作家身在城市里的軟床,心思,卻常常潛回生命仍在沿襲的故鄉(xiāng)的土炕。對土炕上農(nóng)民人物特質(zhì)的關照,不僅僅是一種人文的懷舊,甚至可以說成是一種伸張,一種歌頌。這也是我之所以熱讀《故鄉(xiāng)》冷暖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有,之所以我和作家同患一種思鄉(xiāng)癥,因為我們同是農(nóng)民的兒子。
進勇,《故鄉(xiāng)冷暖》可是你身在村頭采寫的一線報道,故鄉(xiāng)的打谷場上,眼下可是谷禾滿滿?炕頭上,可是睡滿了溫暖的人性?又哪里是你心頭,那一片被時間凝固了的故鄉(xiāng)的白凈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