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歌謠
三月三,黃了山。
三月的岡陵山巒,野花滿山坡:榴榴嘴的金黃壯觀嬌艷;蒲公英的綻放了無心事;即便是苦透了的苦苦菜,都要竭力擠一朵黃色的小花爛漫在石縫間,只有扁扁葉,只有憔悴的扁扁葉仍然孤零零地一葉孑然。
你說,你的母親曾經(jīng)感嘆,你就是那株永不開花的扁扁葉。
你同意?你認(rèn)可?為什么不開花呢?不能開花?不會開花?不想開花?這些不開花的小小的寂寥的植物,生在這荒山野岡抱怨過沒有?千百年來,如何從牛蹄羊腳的夾縫里逃生?你呢,把自己比作不開花的扁扁葉,為你愛的人生長?為棄你的人生長?沒有開花是不是因為花都開在了夢里?這些小小的東西,曾經(jīng)寄托了你多少自怨自艾的春閨情思?
……
好多好多的疑問,但是沒有答案。所以啊,一到春天,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憔悴的扁扁葉;想起扁扁葉,又怎能忘卻你唱了一輩子的歌謠?
扁扁葉,扁扁柴,
夜夜夢見哥哥來。
哥哥穿著大皮鞋,
俺就穿著泥碗碗。
哥哥穿著新衣裳,
俺就穿著瓜蔞秧。
哥哥騎著大騾子,
俺就騎著碾砣子……
你在歌謠中唱了又唱的“哥哥”,大約就是我的爹爹吧?
2.花期
一位詩人說過:三月的泥土,就是插一根筷子,也能長成茁壯的小樹。春天的山野,又怎會遺忘你的花期?
那一年,你16歲,踏著滿山遍野的野花懷著浪漫多情的夢想出嫁了。17歲高大英俊的他,雖然你從未謀面,但是,依稀仿佛參差大約就是你夢見的模樣。人間的柴米油鹽,雖然瑣碎,卻是你滿心期冀的美好。但是,因為戰(zhàn)亂啊,民不聊生,即便你甘心受苦,身為長子長孫的他,又怎能放棄救贖老邁與幼小的責(zé)任?所以,婚后沒有幾天,嫁衣映紅的嬌羞還沒有褪盡,紅燭熨燙的喜味還沒有消散,在你剛剛習(xí)慣了聽著他的呼吸入夢的時候,他作為章丘鐵匠的后裔,義無反顧地背起鐵匠的行囊。
戰(zhàn)亂頻發(fā),房屋毀了,莊稼枯了,鐵路斷了……這一去,竟是十年時光。
許許多多的野花,都已經(jīng)開不出往昔的美麗;只有山腳旮旯里的扁扁葉,從來沒有放棄染綠春天的夢想,就如同你,以他妻的名義挑起了全部的生活重?fù)?dān),也挑起了沉重的思念和漫長的等待。婆婆身體不好,最小的小叔子才一歲,為生存下去,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推磨、攤煎餅、喂牲口,夜晚點著煤油燈為一家人縫衣補襪。家里貧窮,你把陪嫁的桌椅家什送給小姑子當(dāng)了嫁妝;冬天寒冷,你把自己的被褥分給大家。在夢中,你可曾找到通往他的鄉(xiāng)間小徑,你可曾為他綻放最燦爛的笑容?你相信:鳥兒不會忘了家,游子總會有還鄉(xiāng)的一天??墒?,你怎會知道,在你還抵擋不住愛的洶涌的時候,他的記憶里已經(jīng)抹去了關(guān)于你的風(fēng)景。
十年后,春花爛漫的季節(jié),他回來了。但是,這時候,他和他的東北女人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母了。
你從來沒有向我說起你和他在劫后重逢的剎那間是怎樣的情景,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得知真情后的你曾經(jīng)怎樣的傷心。是啊,你怎會相信,天作之合原來可以如此變幻,海誓山盟竟然也會煙消云散?
當(dāng)時,你的心里應(yīng)該有恨吧?你應(yīng)該恨啊,恨他的無情,恨他的背叛。
若干年來,我常常想,假如這些“恨”能在你心上生根就好了,人間的婚姻手續(xù)是那么簡便,尤其在你生活的那個時代,一紙婚書足以成全亦可以拆散一個家庭,假如你有足夠的恨,你會重新選擇一個嶄新的開始,也許從此走向生命中的另一次盛開……當(dāng)然,假如你有足夠的恨,最大的改變,就是不會有我的降生。
但是,這都僅僅只是假設(shè)。數(shù)夜不眠,你原諒了他,你說他在外面組建的家庭是戰(zhàn)爭混亂是通訊阻隔是火車不通造成的,你不怨他……
我不知道我的降生曾經(jīng)帶給你怎樣的歡樂和希望,我只知道,我的漫長的裹滿了疾病和災(zāi)難的成長,繼他耗盡了你的相思之后是怎樣一點一點榨干了你的青春。
我曾經(jīng)自問,我的成長是否也曾經(jīng)享受過他的哪怕一丁點兒牽掛?
真的不敢貿(mào)然確定。
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半個世紀(jì)過去了,他始終游離在你的歲月邊緣,雖然一直在你心上,卻遠在你視野之外。你的等待不曾枯萎,不曾倦怠,生產(chǎn)隊的工分本上始終有他的名字,會計室的賬冊上始終存著他的分糧記錄……你以他妻的名義為他留一個戶頭,點一盞油燈,熱一方暖爐。沒有他的陪伴,日日夜夜獨守空房,卻又柔聲細(xì)語做他母親的賢德媳婦,從無半句怨言,永不怨無情天地,永不問自己的婚姻是劫難還是姻緣。
十年一逢。你的婚姻明明受到了命運的詛咒啊,難道這就是扁扁葉的宿命?
3.花問
憑心而論,那些年,你全心愛著恨著的他在我的記憶中只是一個模糊的“爹”的概念,經(jīng)不起半點推敲。
我十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留在我記憶中的似乎只有他勞動的背影,那輕輕的,淺淺淡淡的印象,遠不及你面對他的背影產(chǎn)生的滿眼、滿臉以及滿身心的欣喜帶給我的感動。余下的一大片一大片沒有他的歲月,你給我講了多少關(guān)于他的故事?可我只記住了一個他給你挖榴榴嘴的細(xì)節(jié)。我不理解:一朵榴榴嘴的盛開,就值得你付出整個春天?一世夫妻,相見才有幾回?怎么值得你“夜夜夢見哥哥來”?
第二次見到他,我已經(jīng)二十歲了,成了一名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他到學(xué)??次遥墒?,我不習(xí)慣一個陌生的臉孔上卻有一副親切的眼神注視我。我拒絕這種親近。他說是你讓他來看我。
你讓他來看我?我真的有些疑惑:我是你的杰作?你的驕傲?你的成就?那么,我覺得我有了詰問他的權(quán)利。
我想起了你的癡心等待,你的專心守候,想起了無數(shù)個被油燈被歌謠剪裁得千瘡百孔的夜晚……難道你的一切于他都是包袱?都是多余?
那是第一次與他對話。在他漫長的沉默中,我感到了在以后幾十年教育生涯中也從來沒有面對過的失敗。幾近于絕望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他眼角的清淚。我漠視,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轉(zhuǎn)身離去,于是,我聽到了一個盛年男人的嗚咽——
他說,如果你同意,二十年前他就不會再離開了,可是你說人不能兩次重復(fù)自己的錯,你不允許他拋棄東北的妻兒;他說,如果他看不到你的愛,不知道你捱過多少苦,受過多少委屈,咽過多少酸澀,那么,他怎會被沉痛的心靈重荷壓彎了脊背?
無奈?無辜?呵,我二十歲的自信怎肯就此輕易投降?
我指證一個事實:天上的鵲橋,尚且一年一度;而人間的約會,竟至于十年一期?一輩子的夫妻,到底應(yīng)該有多少個鐘點的相守?
他說,罪孽深重,既然一個“錯”字不能了得,“愧”和“悔”同樣無法了結(jié)。他和你的好時光,正當(dāng)國家面臨崩潰,都因為那些崩潰啊,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體,連命都是臨時暫存,骨肉尚且相殘,他怎能相信一個孱弱的女子在饑餓、寒冷、窒息又遠遠看不到希望的浩瀚中能堅持愛的泅渡?是啊,誰會相信?崩潰中,不經(jīng)意地漂泊,已經(jīng)改寫了命運;為了改正那些錯,他迷失在尋找改錯的路上。他不能回來,又不能不回來,來和走、去和留有著同樣的痛。那些錯了的錯,是心中滾滾的油鍋,一寸一寸,要將他煎成灰燼。
我似懂非懂,或者說懂了也裝作不懂。對于我的詰問,他任何的回答都毫無意義,也都不必存在。因為我的心中只記得這樣一個真實:在等待與等待的輪回中,你的眸中斂去了光彩,你的頰邊只余清冷。都說歲月磨折心魂,可你是因為愛,從此陷入永冬。你曾經(jīng)是山花中最爛漫的一朵,因為愛,把自己憔悴成不開花的扁扁葉。
用什么詞語表述你的感情呢?“愛”和“恨”都太簡易,太輕忽。隨著歲月流逝,你的堅守似乎越來越成長為“痛”,而你卻甘之如飴,不離不棄地體驗著,直到年華盡處。
4.花開
我始終搞不太明白,山間那么多植物都會開花,大大小小、淺淺淡淡……綻放給喜歡的人看,也綻放給不喜歡的人看。扁扁葉為什么不肯開花呢?
從他第一次返家時起,每年你都要在院子里種一棵扁扁葉,然后,一有空就盯著它們看,為了見證它的命運,大有“把牢底坐穿”的執(zhí)著。經(jīng)年累月,老老少少的扁扁葉盛滿了不大的院落,它們是你的寶貝,搬過幾次家你都不肯舍棄。
那些小小的植物,成長在你的世界,也種在了我的心上:春天,它用它的孤寂感動我,夏天,它用它的冷清感動我;秋天它用它的蕭條感動我。多少年過去了,的確,這些開著最燦爛的花的榴榴嘴的孿生姐妹,從來沒有一棵開過一朵哪怕最不起眼的花。
那么你心底的扁扁葉呢,會不會曾經(jīng)向你綻放過哪怕短暫的笑容?比如,我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比如我晉升為副教授的時候,比如我當(dāng)選為人大代表的時候……
毫無疑問,這些都讓你興奮,也都不足于讓你心靈的扁扁葉開花。
難道你的扁扁葉就真的千年萬年永無花期了嗎?
偏偏你的做了植物學(xué)博士的外甥女不信邪,拿了薄薄的刀片,用了一個上午為你滿院子的扁扁葉全部嫁接上了榴榴嘴的梗莖。而你,經(jīng)歷了一個花甲子的期待之后,也許是真的老了,已經(jīng)無力阻止她的“破壞”。
終于,又是一年三月三,你的扁扁葉盛開了層層疊疊的燦爛金黃。我從病榻上扶你去看,喜悅讓你的笑臉舒展如三月春風(fēng),嘴里一直念叨:扁扁葉開花了,他該回來了,這回再也不會走了。
一遍又一遍。你笑啊,笑啊,竟然在笑容中離去了。
果然,沒有幾天,他回來了,和你葬在了同一塊墓地。
我常?;匚赌闩R走時的笑容。
荒僻的故鄉(xiāng),曾經(jīng)盛產(chǎn)了那么多傳說故事。據(jù)說,一個人大限將到的時候,牛頭馬面要拿著令牌和鎖鏈等待出竅的靈魂,然后是審判,是刑罰。所以,對所有人來說,死,都是一個恐怖的字眼??墒?,你,卻把牛頭馬面的鎖拿當(dāng)成天庭的鵲橋,走過愛恨、越過生死,堅定地去赴他的約會。那么,我是應(yīng)該祝福你?還是應(yīng)該痛悼你?
思念到極致,我常常面對那些小小的植物如同面對你,可是我常常面對你卻像面對一頁讀不懂的史冊。什么是你的表白?什么是你的期待?怎樣評價你呢?又怎樣評價他呢?
還有,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告訴我,嫁接了榴榴嘴的扁扁葉,它的花到底還能不能算作扁扁葉的花?
你無語,哪怕是在夢里,也只是微笑著,一言不發(fā)。只有滿院滿山的扁扁葉向我點頭,似是反復(fù)吟唱著那首悠遠的老邁的歌謠——
扁扁葉,扁扁柴,
夜夜夢見哥哥來。
哥哥穿著大皮鞋,
俺就穿著泥碗碗。
哥哥穿著新衣裳,
俺就穿著瓜蔞秧。
哥哥騎著大騾子,
俺就騎著碾砣子……